那一年暑假, 到媽媽的值班室住了好一陣。 那個值班室在油區。 油庫在地下, 上麵卻是個芒果園。 我每年放假都趕不及吃芒果。 那時沒有冰箱, 媽媽把芒果放到通風的地方, 等我放了暑假, 那些芒果總是爛了。
我後來在油區不斷逡巡, 偶而見到一兩個大芒果, 高掛樹端, 隻能望洋興歎。 那時, 既然芒果季節已過, 市麵上是買不到芒果的, 我還得等一年才能吃到芒果。
油區是個小獨立王國, 在工廠一隅, 圍牆一圍, 鐵門一關, 連本廠的人都不來. 住油區的是一個班, 班長小寶帶領八個女工三班倒工作. 那時都已經自動化, 上班就是每隔一個鍾頭抄報表. 其餘時間燒飯,種菜, 打毛衣,聊天,下雨天把家裏的衣服帶來烤. 值班室隱在芒果林裏, 夏天有空調, 冬天用暖氣. 那些機器實在珍貴.
鐵門邊有個值班室, 媽媽在那裏上班. 媽媽做了25年的汽機工人, 從手動機器做起. 現在在這邊等退休. 本來三個人值班, 後來一個退休, 一個調走.剩下媽媽一個人. 那時就住在那邊. 和八個女工都合得來, 班長小寶很機靈,人情通透. 主任偶爾來一下.
媽媽上班就是燒飯, 做菜, 打毛衣. 也種了一小塊地. 那塊地隻有空心菜, 很不成樣子, 我笑媽媽的菜地, 卻發現這塊地的出產我們兩個天天吃不完.
油區的廁所鳥語花香, 為果樹的清芬纏繞。 比周作人先生描述的日本廁所更勝一籌。八個女工個個是知青出身。 油區的後麵地址較高。 那裏是另一個小果園, 種了很多人心果。 女工們在那裏開辟正式的菜園,應時蔬菜成畦。 油區人跡少至, 光靠這幾個人,肥料明顯不足。 大家每天要用膠皮管往裏灌水才能舀起糞肥。所以, 比日本廁所宜人。
媽媽太閑了, 改學釣魚. 油區門口有個噴水池, 以前用來冷卻機器裏的水的. 現在荒廢了, 裏麵有魚, 有田螺. 媽媽想起小時候會釣魚, 就去釣魚. 有個小夥子跑來教媽媽釣魚. 他是消防隊的, 這是廠裏的消防隊, 就在油區牆外. 小夥子們除了練習, 無所事事, 練了幾十年都沒用上. 他們就種了很多很多香蕉. 小夥子教會了媽媽釣魚, 媽媽釣上了癮, 天天去釣魚來燒菜. 小夥子終於垮了, 他隻好坦白, 那些魚是他買了魚苗養的. 水池還有田螺. 大家卻不去撿. 因為噴水池很久以前小孩遊泳, 老要出事.
芒果太多了, 暑假以前要專門請農民來摘芒果. 有一次,還抓住了一隻小動物, 長長的尾巴, 像老鼠.大家把它關在籠子裏, 半夜它跑了. 媽媽描述很久, 我以為是黃鼠狼.因為我知道中國有黃鼠狼.媽媽後來來加拿大, 才知道那是一隻鬆鼠. 我們那地方從來不見鬆鼠.
我錯過了芒果, 卻迎來了無數的蓮霧. 園子裏有好幾顆蓮霧. 一篷一篷的. 你很難見到這麽美的水果, 象蠟製的,顏色由淡白到淡粉, 又輕又綿, 味道卻寡淡, 連小孩也不吃. 但是初見卻也忍不住要吃. 北美的中國超市裏有蓮霧, 個大味濃體重, 顏色庸俗,卻值得一吃了, 想是轉了基因.
後麵的人心果, 狀如雞心,大小如雞心. 褐色的皮一剝, 裏麵褐色的果肉. 跟蓮霧一樣, 隻能吃兩個. 這個東西甜如糖精, 讓人難以消受.果樹一人多高, 果子倒也不多.
我有一次夜晚回來, 鐵門上鎖了. 大聲喊媽媽, 媽媽沒有應, 按了門鈴, 過好一會, 三個女人抖抖索索, 手電筒老遠照來, 質問是誰. 卻是媽媽和兩個夜班女工. 她們嚇壞了. 這門鈴直達值班室, 從未響過. 領導來了, 自帶鑰匙, 不帶這樣嚇唬人的.
那時我對語文有興趣, 訂了一份<語文園地>. 裏麵卻有一段公案. 就是關於朱自清先生的<荷塘夜色>. 裏麵有夜半蟬鳴. 當時就有讀者提出異議. 認為蟬半夜不鳴的. 出版社把信轉交朱先生, 朱先生接了信, 趁了月色, 自去荷塘邊散步. 散步回來, 沒有反駁讀者, 卻也沒有改自己的文章.
那時是1988年了, <語文園地>又有讀者提出蟬夜半不鳴. 編輯就用上麵的典故證明了夜半有蟬鳴. 我當時住在果園裏, 就對這件事上了心, 發現蟬夜夜鳴叫的.
現在是2014年, 關於夜半蟬鳴, 又有人質疑. 這一回, 卻有了答案, . “明月別枝驚鵲, 清風半夜蟬鳴.” 感謝武陵山人.
媽媽這個小小的值班室, 卻頗受歡迎. 幾個表妹都來過. 阿慧表嫂在近旁的工廠工作. 她每個星期都要來摘蓮霧, 帶回鄉下賣, 家裏有個雜貨店. 我的初中同學鳳英來找我媽媽, 從我家, 被人一路指點, 也找來了. 媽媽退休後, 這個值班室就關了. 本來就不需要人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