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故事 之五– 等待梅爾
2010 年聖誕節前, 東部的二表舅轉來了一封菲律賓的Email。 Email 出自於梅爾, 一個陌生的名字, 一個親人。 年輕人梅爾馬上要移民加拿大了, 選中了我居住的城市。
梅爾的外婆 和我的外公, 是從小相依為命的親姐弟, 從鄉下, 到南洋, 從不分離。從梅爾的Email 中, 我頭一次看見了姑婆和外公的英文名字, 是閩南語發音的。我心一熱, 眼也一熱。
姑婆與外公自幼喪母, 與老父三人在鄉下相依為命。 1922 年的一天, 姑婆祖從南洋回來了, 她是孩子們的姑姑。 這位姑婆祖以強悍潑辣聞名。 她一見姑婆, 登時破口大罵。 十八歲的姑娘沒有綁腳,長成了大腳婆, 眼見著要嫁不出去, 或者勉強嫁出去, 也要受盡歧視。
姑婆七歲那年, 正在綁腳, 聽到打鑼, 是宣傳不要綁小腳的。 姑婆站起來, 把綁腳抽掉, 從此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媽媽非常確定, 那是姑婆七歲時。 因為“七成八敗”。 沒有人會在八歲時綁小腳。 我聽說過“七成八敗”這個說法。 說的是早產兒, 我老懷疑它不準。 原來, 在很久以前, 它是別的含義。 我們可以確定, 這件事是在姑婆七歲時,發生在姑婆身上, 因為這是1911 年, 辛亥革命那一年。阿公生於1911 年, 姑婆大他七歲。
姑婆祖一邊嘴裏罵著最難聽的話, 一邊一把扯住姑婆,準備到南洋找出路。姑婆與外公從小相依為命,不忍分離, 姑婆祖隻好也給外公做了手續, 一起下南洋。那一年外公十一歲。姐弟倆拋下老父,下了南洋。
那一天, 孩子們的堂伯母見到他們在車頭, 就是村口的車站, 要走了。 堂伯母問:“要走了嗎?”, 兩個孩子轉過頭來, 看著堂伯母, 不能說話了, 隻能點點頭。後來, 堂伯母老是記著這一天, 經常提起。
姑婆祖把姑婆嫁給了她的內侄子, 就是姑丈。 姑婆和姑丈後來生了五男二女, 梅爾是大女兒的小兒子。在鄉間, 姑婆是我們一家的希望,她有錢, 有心。 數十年源源不斷地寄錢。數目不大, 但是不斷,每個大節日, 每個祭祀,姑婆都會寄錢來。 62 年饑荒時, 姑婆不停地郵寄大米, 每次五斤, 直到我們的政府禁止, 因為太丟臉了。 五斤是上限,不許多寄。
我跟梅爾通了兩次Email。 二表舅回了一個Email,C C 上, 整整齊齊列著兩個傳說中的表舅, 兩個傳說中的表姨姨。大表舅是家長,要知道。 小表舅也在北美行醫, 要通告。另一個是梅爾的哥哥, 在Texas 做住院醫了。二表舅表揚我, 說我向整個家族保證,梅爾有需要時, 會幫忙。
以前, 在東部的時候, 有一年媽媽來探親。 二表舅家的子女們, 隻要過我們城市,都來陪媽媽聊天, 個個都能 講閩南話。 姑婆家的孫子輩,個個都會閩南話, 經常的唯一的用途是陪奶奶說話。 因為姑婆聽到他們講番話, 會很不高興。
二表舅在青年時, 攜家眷移民加拿大行醫。大兒子上小學, 每天放學都要被同學們 追打到家。 幸好表舅媽所受教育不深, 有一天, 她從廚房抓起一把菜刀, 衝了出去。那些人才停止了尾隨的行動。 這個兒子後來是個胸外科醫生。
三個來聊天的女兒, 幾年後都成為整形牙醫,用菲律賓的閩南話稱為“綁牙齒”。二兒子Bobby嫌當醫生太苦了, 早早脫逃, 學了MBA,找了個千嬌百媚的女朋友。媽媽對他的印象最深, 稱他為“波比”, 聽起來像閩南話中的“保佑”。
二表舅媽, 我們喊她二妗, 跟二妗用閩南話聊天真是一種享受。 她說的閩南話古語, 許多 在廈門已經消失了。開車是“駛車”。結婚是“牽手”。她說: “他們牽手了”, 或者“他們要牽手”。二妗頭次來, 聽說我要上學, 口袋裏有五百塊錢要看牙醫, 馬上都掏出來給了我。
二表舅一家經常在我們的城市進進出出,因為孩子們都在這個城市上大學,二妗的小妹妹也在我們的城市裏。 她的職業也是“綁牙齒”,她 還是這個城市的菲華會主席。 這個妹妹是老小, 行九。 大家喊她“ Ve 姨”, 就是尾巴阿姨。”Ve” 的發音就 是”very” 的前半部分。連洋外甥媳婦也能字正腔圓地喊出來。
聖誕節的時候, Ve 姨做了鹹粿給我們吃。 我從來沒吃過那麽好吃的鹹粿。我問Ve 姨怎麽做的, 她說,“喜歡嗎, 再做給你吃。”秘訣是, 站在爐前不停地攪拌三小時。這是她們家的 家傳技藝。我們小時候在鄉下也做年糕, 大灶大鍋, 也沒見誰站在那裏攪拌三小時。我從此不敢再誇這個年糕好吃。
在呂宋,Ve 姨一家做鹹粿, 賣鹹粿, 以此為生。 表舅一家開雜貨鋪。 兩家都是閩南來的農人, 晚飯時,端著碗坐在樹下, 隔著河吃飯說話。後來結成了秦晉之好。 孩子們, 能讀書的, 成了醫生, 有些移民來北美。 另外一些, 成了商人。
Ve 姨家客來客往。我們見過她從菲律賓來的大姐頭。大姐頭一見我媽, 就說, 她長得很像我們的姑婆, 就是媽媽的親姑姑。
梅爾說, 他知道我的祖父。 從他小時候, 每次去祭拜他外公外婆, 他媽媽都會多買一把花,祭拜她的Uncle。 她媽媽跟他說, 這就是我的外公。這個Uncle 的 family 在唐山。
梅爾還帶來了菲律賓的最新消息。 大表舅母不久前剛被綁架。 保鏢和司機都被打死了。 大表舅母被扣了兩天, 才被贖回來。
十數年前, Ve 姨家也有個姐姐被綁架。 那天, 她的保鏢請假, 她當天就被綁架。也是贖回來了。
大表舅母非常有決斷。她的大女兒是她的驕傲。 她是個建築師,在美國拿了學位, 很早就到上海灘了。上海灘上最早的幾家外資銀行, 有一家的大樓就是她設計的。 有一天, 她有個很重要的報告會, 她的翻譯 提早一天消失了。 建築師大哭, 打電話回南洋找媽媽。 媽媽說, 明天你自己上去說。 今天晚上去找王秘書長, 讓他教你說。 建築師自此甩掉了秘書, 用普通話行走上海灘。
大表舅和大表舅母到北美旅行時, 特意來看我們。就住在姐姐家。
見到梅爾了。 是我媽媽家的人。 忠厚, 實在, 能幹。 他把我的照片發回菲律賓。他媽媽看了說, 不像我的Angkong,我的外公。梅爾的媽媽是幼兒園的老師, 教中文, 普通話的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