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故事之四–外公(中)
可是阿公當時還不知道。 他當時唯一的不足的是， 剛剛出生的媽媽是個女孩。 阿公的簽證是有期限的， 一年。 家裏需要個男孩。 媽媽馬上被斷了奶。 吃的是美國奶粉。 嬰兒期的媽媽吃得又白又胖。 媽媽每次說起時都帶著讚歎的口氣， 好像她親眼看到了一樣。
74 年過去了， 這種故事又再次上演。 不過與南洋無關了。 這回回國， 有個表親的女兒一出生， 就被斷了奶。她的媽媽必須馬上懷孕， 然後到香港生第二胎。一切有人安排， 花錢就行。 太多人這麽做，怕政府要禁止了。
這樣， 第三個孩子出生前， 外公回了南洋。這次 又是個女孩， 這是個幸運的女孩，這是姨姨。 在閩南， 如果一口氣生下三個女孩的話，那麽這“第三個女兒吃命”， 就是她的命特好。 果然，姨姨 一輩子都比較順遂， 少有挫折。所以， 我很小就發現了， 幸福好像不是榮華富貴， 而是少挫折與磨難， 就好像劉姥姥比林黛玉幸福一樣。“第三個女兒吃命”這種說法， 好像在宋氏三姐妹 身上也得到了印證。姨姨因為是第三個女兒， 還被她的婆婆相中了做媳婦。 老太太正在找媳婦， 點名要找第三個女兒。
阿公想得個男孩， 那得下次了。 可是， 日本打來了， 阿公不能回來了。日本人阻斷了通信與交通。 下次回來， 那是抗戰勝利後了， 1947年。那段時間， 村裏經常有人從南洋回來。那一天， 媽媽和阿姨都在祖厝內上學，同學阿香來報， 阿公回來了， 阿公坐著兩輪車回來了。 兩輪車就是人力車。 另一個同學， 紫菜的女兒說“來， 趕緊來梳頭。”媽媽和阿姨梳了頭， 才去見阿公。
阿姨要見阿公， 還有一道手續。阿姨九歲，第一次見阿公。 貿然照麵， 怕衝了， 以後不親。她被蒙上了花被， 屁股朝阿公伸了過去。 “屁股eng 你麵， 疼得有得cun。 ” 我的屁股向著你的臉啊， 你對我的疼愛疼得多出來， 剩出來。
花被， 是新娘結婚時， 每個外婆送的。 用花被包著東西送去。 每個嬰兒出門時， 都要蓋上花被， 直到兩三歲， 出門到陌生地方還要蓋。 花被是一塊四方形的粗布， 黑白四方格子相間的。花被上用紅線挑了圖形， 像是蓋了章， 要請專人秀的。 有一回在民俗書上看到， 它模仿的是銀環蛇的花紋。 古時候， 嬰兒被父母帶到田頭勞作，嬰兒往田岸一放， 蓋上花被， 別的動物就不敢攻擊了。 在二十年前， 嬰兒出門都還蓋花被， 紅線花紋還有人秀。現在不知還有沒有。
阿公這回不是很有錢。 這幾年， 他的生意一直做不起來。 幸而， 姑婆家的生意蒸蒸日上。阿公回鄉時， 姑婆月月給他寄錢。
阿公這回回來， 生了阿舅。1948 年農曆三月初， 阿舅剛滿四十天， 阿公又回了南洋。他的手續到期了。 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阿公不能再回來了。 共產黨來了。 兩國政府交惡， 全都不許回來了。 但是共產黨比日本人好， 可以通信和寄錢。
阿公還有一次機會回來， 這是1962 年。最饑餓的年代。 政府說可以回來。 但是回來了就不能再回去。阿嫲心疼阿公。 阿公回來吃什麽呢？62 年無鍋無灶， 無開水， 鍋灶都被公家收走了。天天拿鍋去食堂分稀飯。 63， 64 年才還鍋。 阿公回來吃什麽呢？南洋好歹有飯吃。 家裏起先姑婆給寄大米。 每次五斤。 後來政府不讓寄了， 嫌丟臉。
阿嫲的姐夫倒是從南洋回來了。 姐夫六十 歲了， 落葉歸根， 終老故鄉。 阿公才剛過五十。 硬要回南洋也可以， 走香港。 這是後來有人發現的。
我們想再見到南洋客，要等到八十年代中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