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西紀行:航行在亞馬遜河

(2006-09-17 14:22:30) 下一個

  如果你在長江裏航行過,你一定會為它浩蕩的氣魄所懾服。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如果你看過電影“情人”,又讀過杜拉斯的同名小說,你一定會對湄公河的生命力記憶猶深。杜拉斯是這樣寫的:在那可怕的激流中,我看見生命的最後時刻。河水卷走了石頭,教堂和城市,仿佛有颶風在水中激蕩,猶如大地在翻傾。如果我現在對你說,如此浩蕩的長江,如此放縱不羈的湄公河,加在一起,也遠遠比不上世界第一大河,亞馬遜河,那麽你該如何想象它呢?我想,隻能用大海的寬廣與浩淼來類比了。是的,亞馬遜河就是一個在陸地上日夜奔流的大海!

  地理書上說,地球上五分之一的淡水經亞馬遜河流向大西洋。由此可推知:把長江、黃河、珠江乃至全中國的河流匯到一起,也沒有亞馬遜河裏的水多。到這樣一條大得不可思議的河流裏泛舟,是我向往已久的事情。1997年,我辭去在比利時一家公司的工作,到巴西重操留學舊業,終於得以圓了這個心願。當年7月,我攜老婆乘普通客輪,自亞馬遜森林腹地馬瑙斯市開始旅行,經五天四夜的航行,到達下遊入海口附近的貝林市,全程一千八百公裏。

  馬瑙斯市是巴西內地最大的城市。有兩百萬人口。由秘魯而來的亞馬遜河在這裏與黑河相遇,形成了著名的一道風景:a encontra das aquas(會水線)。亞馬遜河渾濁,而黑河清澈,兩水相遇後並不立刻相溶,而是比肩並流數十公裏,方才溶為一體。就象黑旋風李逵碰上浪裏白條張順,兩人從岸上打到水裏,打夠了才拜兄弟。

  馬瑙斯市有一個美輪美奐的歌劇院。據說按建築規模排名世界第三,僅次於巴黎和維也納的歌劇院。馬瑙斯市在上個世紀曾是世界橡膠產地中心。因種橡膠而暴富的大款們,捐錢於1896年修建了這個歌劇院,所用的石料都是萬裏迢迢從意大利運來。大款們一擲千金,聘請當時世界上所有頂尖劇團到這裏演出。可惜月有陰晴圓缺。南亞地區因為更適於橡膠生長而於本世紀30年代成了橡膠最大產地。亞馬遜地區的橡膠業便一蹶不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今天這個世界第三歌劇院就象個半老徐娘,風韻雖存,卻鮮有劇團光顧,隻靠賺點兒遊客的門票錢來打點時光,好不淒涼寂寞。

  在馬瑙斯,遊客花上幾十巴元,便可乘一艘機動小艇去逛熱帶雨林。我們那天隨小艇在林中轉了一個多小時。林子中密不透風,叢叢紮紮的樹全自水裏長出。極目望去,除了水,就是樹,未見一寸土,也未見一隻鳥,是個一塵不染的、純綠而且寂靜無聲的世界。駕艇人帶我們參觀了一個水上人家。就是在水上搭了個木台,台上再建屋,好比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吊腳屋。水上人家有五六個孩子,一見我們的艇靠上,便每人抱了個熱帶動物跑過來。我老婆接過一條大莽蛇讓我照相。相照完了自然是要給孩子們點小費的。這些熱帶動物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種長得有點象猴子,但卻非常愚笨可愛的動物。巴西人管它叫懶蟲。

  我們旅行所乘的郵輪有個發音挺好聽的名字:克利維亞。船長約40米。有14個包艙,每個包艙麵積3平米,一張雙層單人床占去大半地方。艙頂裝有一台電扇。船的中部有上下兩層大通艙,橫七豎八地掛著許多吊床。吊床艙位的價錢比包艙便宜一半。船的尾部是廚房和餐廳。所謂餐廳,隻是一張長條桌,可供10位乘客用餐。

  克利維亞郵輪於下午六點啟航。隨著碼頭漸漸離我們遠去,水麵越來越開闊。一小時後,我們已經駛過亞馬遜河與黑河會水線。水勢明顯變大,水流湍急,到處是直徑數米的旋渦。時已黃昏,躍動的水麵在夕陽中,仿佛被抹上了一層油彩,瑰麗而凝重。望著天邊的彩霞,麵對遼闊的河水,我心中湧動著一種莫名的感動。這樣的感動已是久違了。1983年,我孤身一人,露宿街頭,騎了三天自行車去巴黎。當我見到埃菲爾鐵塔時,曾有過一次類似的感動。那時我還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當易感動的年齡。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眼我已是三國演義電視劇中曹操自稱老夫時的年齡了,沒想到,跑到亞馬遜河上來又感動了一次。

  當我們剛在包艙內安頓下來時,老婆曾問我,在船上這幾天幹什麽? 我說,不幹什麽,這是當地人趕路的客船。老婆不甘心,又問,難道就象當年在長江上乘東方紅客輪?我說,是的。老婆頓時泄了氣:我讓她不遠萬裏從比利時飛來,就是為坐這幾天船,難道是發神經嗎?是的,但是,人總得時不時發點兒神經,否則心裏會憋得慌。譬如我辭去收入不菲的工作,到巴西來生活,也是發神經。但不那樣,我何時能認識這片神奇的紅土地?法語中有句話說得很俏皮:心愛者無價(quand on aime,il n'y a pas de prix)。意思是說,對真心喜愛的東西,便不要考慮價錢。

  我們雙人包艙的價格是300巴元。買票時說是一日三餐全包括在內。但上了船才得知,開船當晚不供應晚餐。我們沒準備,晚上肚子餓得難受。好在船頂酒吧有餅幹賣,便買了些,權且充饑。船頂酒吧是個大平台,周邊沿欄杆放著一圈椅子。酒吧上方裝有那種在文革中常見的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巴西流行音樂。我們自上船後一直坐在那裏,聽音樂,看風景。我旁邊坐了兩個巴西人,皮膚黝黑。我用剛學了兩個月的葡萄牙語和他們練對話。其中一人告訴我他叫勒來羅,獨自旅行,睡吊床統艙。巴西北方男女交際隨便。入夜不久,勒來羅便交上一個年輕女子,又摟又抱。而他半小時之前還在和我大聲感歎,亞馬遜,bonito(壯觀)!。

  船上生活以晚上睡覺最為難受。包艙狹小悶熱。開著電扇睡覺會得感冒,關了電扇又會熱出一身痱子。除此而外,還有蚊子叮咬,蟑螂四處爬行,再加上隔壁機艙內柴油機的轟鳴,實在令人難以入睡。想想要如此熬四夜,難免讓人氣餒。

  次日早上醒來,已是六點半。太陽已升起。經一夜航行,河水此時已徹底變渾濁,但還是比長江水要好些。河麵開闊,獵獵晨風將我一夜悶熱所生煩躁一掃而空。時不時見到一群群的白色蝴蝶,起起伏伏地飛越數公裏寬的河麵。我用望遠鏡了望岸邊,可見兩岸熱帶雨林,各種樹木層層疊疊,密如城牆。這些高大的樹木,看起來就象是列隊為我們送行的衛兵,從馬瑙斯一直排列到1800公裏外的貝林。熱帶雨林裏偶爾可見吊腳樓立於岸邊水中,樓腳處係有船隻。

  郵輪時而停靠一些小碼頭。都是用木頭在河邊搭建的。許多小販在碼頭上叫賣廣柑、橘子、菠蘿,還有冰棍。往往船已開動,買賣還沒做完。這時,船上的乘客就把錢往碼頭上扔,而小販則把乘客要的東西往船上扔。有時乘客不小心把錢扔到了水裏,碼頭上便有等在一旁的小孩,象黑泥鰍一樣,嗖地一下躍到水中,把錢撈上來。我們曾花1.5巴元買了一隻碩大的菠蘿,足有籃球大小,外表顏色還是綠的。擔心未熟,但切開一吃,味道奇甜且多汁,清香撲鼻。生平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菠蘿。以往在比利時吃菠蘿,總要先切開,用鹽水浸泡,以去澀味。現在才知道,真正自然熟的菠蘿是不需此道工序的。

  船行二日後的早上,停靠在一個大碼頭,桑塔林市。船要在這裏停一個白天。與馬爾維那斯相比,這裏雖然更靠近赤道,但卻沒有那麽熱。市區有許多店鋪,店夥計們都在大聲叫賣。巴西商店普遍夥計過剩,所以一有顧客進門,便有夥計迎上並且緊緊相隨,讓你覺得就好象跟著個便衣,頗感尷尬。靠河邊,有一大片魚市,幾十個小販賣著各種各樣的魚。很多魚是我們從未見過的。魚都非常新鮮,價錢很便宜,譬如3巴元就可買到5條一尺長的鯉魚。亞馬遜河裏生活著一種食人魚,叫piranha(比拉納),巴掌大小,長著鋒利的牙齒。遊泳的人要是遇上這種魚群,據說幾分鍾內就會被咬成一堆白骨。魚市上未見這種魚賣。禮品商店裏到是常有風幹的食人魚模型賣。河堤上有許多小攤賣烤魚。1.5巴元一條外加一碗飯和少許蔬菜。隻是那碗是在一盆油膩膩的水中洗出盛飯的,讓人看見了難以咽下飯。我們買了四份,隻吃烤魚,味道十分鮮美。

  亞馬遜河橫穿巴西北部,在巴西境內流程約四千公裏,沿途兼收並蓄數十條大小河流,最後形成汪洋大海一般的河。在桑塔林市匯入亞馬遜河的支流名叫Tapajos。天氣炎熱,河水清澈,又有沙灘,讓人耐不住要去水中消暑。我老婆回到船上換上泳裝,我穿著大褲頭,剛一下船,便被警察攔住。那人大喊:Roupa,roupa!並用手比劃身上。我們明白,與巴西濱海城市不同,此地女人不能穿泳裝出門。於是退回船上,穿好衣服,警察這才放行。Tapajos河水溫度宜人,置身水中,暑氣全消。我往河水深處遊了三十米,忽然想到食人魚,趕緊返回。

  克利維亞號於傍晚又啟航。我們看見一艘龐大的俄羅斯海輪正在碼頭上裝運木材。在我們整個亞馬遜航程裏,這艘海輪是唯一能讓我想起一點現代工業的東西。整個航程中,未見一座橋,也未見一條跨河電纜,更不要說水壩了。亞馬遜河是我所見到的最原始的河流。

    Tapajos河水匯入後,亞馬遜河水勢更加浩大。目測河寬,應在十公裏以上。遙望對岸,隻是淡淡的一條線。

  第四天下午,郵輪離開主航道,駛入亞馬遜河三角洲內的小河叉。離岸邊叢林約50米。河邊的吊腳樓明顯增多。許多小孩和婦女劃著小木船逼近郵輪。這是些水上乞丐。郵輪上有人將衣服和食品扔給這些劃船的小孩和婦女。我見到一個最小的孩子,也就4、5歲吧,自己劃著一條小舢板,在郵輪翻起的波濤裏,一起一伏,與其它的小船爭奪落在水裏的包裹。中國那些與他同齡的小太陽們,此時還得讓爺爺奶奶追著往嘴裏喂飯呢。而在亞馬遜河荒蠻之地,幾歲的孩子就得為生存而掙紮了。

  當日正是陰曆十五。是夜,天空飄有瀟灑修長的薄雲,薄雲之間是一片靜空,靜空裏懸掛著一輪皓月,渾圓碩大。其微黃的投影鋪灑於河麵上,穿行於熱帶叢林的樹梢間。在這樣靜謐的深夜,置身如此亙古荒河,再浮躁的心靈也要被淨化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五天的早上。我們的航行,將在中午結束。此時郵輪又回到主河道。放眼望去,前後左右,滔滔一片黃水,水勢如天。對岸不知何時已不見蹤影。按人的視限估算,此時的河寬應在18公裏以上。這哪裏是河,分明是個奔流的大海。從地圖上看,這還僅僅是亞馬遜河數條入海河道之一。亞馬遜河之大已經不能用我們的感官來度量,隻能靠悟來體會了,就象杜甫寫洞庭湖那樣: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中午時分,前方地平線上出現了林立的高樓,那是我們亞馬遜航行的終點:貝林。我們將在那裏轉乘長途汽車去濱海城市FORTALEZA,但那是另外的故事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