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岩聲
(一)黑鐵時代
八十年代出國的留學生可能都有過當翻譯的體會。我剛出國時,讀過教育部的一個宣傳材料,說留學要過三關:語言關,生活關,還有一個什麽關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學習關吧?材料說當時拿德國洪堡獎學金(後來聽說任教委副主任)的韋鈺,剛出國三個月,就過了語言關,說一口流利的德語,曾給中國訪問洪堡基金會的代表團當翻譯。我的同學裏有一位自費公派訪問學者,剛來比利時的時候信心百倍,說韋鈺行,咱為啥不行?咱也要三個月拿下法語。半年以後,他發牢騷了:
“我說小江,法語是不是比德語難?人家韋鈺學三個月就能當翻譯,我來半年了,法語怎麽還是老樣子?聽,聽不懂;說,結結巴巴,還不如在國內。”
“我已經來一年了,還不是和你差不多?學語言是以天賦見高下的,人比人氣死人!”
這是我在廣州外語學院學法語時得來的體會。我那時的同屋黃秋庭就是個外語天才。大家同時起步,一樣用功,半年下來,他就是比我們學得好,好上一大截兒,不服不行。相比之下,我就是個外語笨蛋。但是,再笨的人學外語,隻要鍥而不舍,又生活在外語環境中,時間長了,總會功到自然成。成了以後,我就在學習之餘,偶爾給人家做短工,幹些雞零狗碎的雜活兒,編程便編程,修房便修房,跑堂便跑堂,翻譯便翻譯。這其中,翻譯可以說是最人模狗樣的一種:著西裝革履,陪風雲人物,操高言雅詞,品珍饌佳肴。可是,若論報酬,就很難說了,有點兒像人打擺子時的體溫,忽高忽低。最低的時候是零,免費。這常常是陪國內來訪問列日大學的官方代表團。就難度來說,這種沒錢的翻譯最令我頭疼,因為說的都是一些友誼地久天長的大話。中國來訪的,不論官大官小,言必稱中比友誼。 在法語裏,“友誼”其實是很少說的一個詞,而圍繞它編織成的國家級大話,口語裏更是從來聽不到。“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中比兩國遠隔千山萬水,但兩國人民的心是連在一起的。”對著一個普通的大學教授說這種國與國之間掏心窩子的話,那教授除了一臉茫然以外,還能有什麽表情呢?翻譯是門學問,而翻譯中國官場辭令更是門博大精深的學問。我沒受過專門訓練,對這些國家級大話,怎麽可能翻得準確,翻得傳神?所以,勉強翻完以後,看著比利時人丈二金剛一頭霧水,我臉上發燒。
除了國家級大話,突如其來的高雅話題也很難對付。一次宴會,在列日最老的一家飯店,慶祝簽訂中比一項合作研究協議。酒酣飯飽之餘,中國大使館商務參讚忽然詩興大發,即席背誦起王安石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角垂,……,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餐桌對麵,是一溜兒正襟危坐的比利時教授和政府高官,望著他們迷惘的目光,我隻能傻眼。現在想來,那參讚當時可能遇著點兒什麽不順心的事兒,不然的話,向老外介紹中國詩歌,更好的選擇多著呢!比方說 王之渙的《登鸛雀樓》,“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用來象征中比兩國更進一步的合作,多合適 ?! 為什麽偏偏念慘兮兮的《明妃曲》?既不合時宜,又難翻譯。
有時談判的專業術語也會難住我。有一次,比方要求雙方在一份談妥的文件上簽字,中方代表說他的級別不夠,他的簽字不算數。比利時人說要是你們誰都不簽字的話,不等於沒談一樣的嗎?中方代表回答說要簽也隻能草簽。這下便把我難住了。首先我不知道什麽叫草簽,像老毛他們看文件一樣,畫個圓圈?或者在簽字旁邊注明“不算數”? 其次我不知道怎樣翻譯“草簽”。比利時人也跟我一樣,沒這概念。他們認為,隻要簽上名字,不管筆跡多麽潦草,都是簽字。中方代表堅信“外事無小事”,不弄清楚了,就是不簽。最後怎麽解決的,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
即使是翻譯平常咱們老百姓說的話,也有卡殼的時候。大約是 1986 年吧?北京首鋼買下列日地區一家關閉多年的煉鋼廠,派來三百多工人拆遷設備,幹了半年,拆下來的破銅爛鐵,一車一車地拉到安特衛普,再從那裏裝船,海運回國。首鋼隻有一個法語翻譯,姓謝。人多嘴雜,再加上三百多號人的吃喝拉撒睡,諸多雜事,謝翻譯沒有分身之術,一人哪能抵擋得過來?於是,在首鋼的請求下,我們幾個留學生就組織起來,輪流去當翻譯。那個時候,國家外匯困難,請留學生當翻譯沒曾列入首鋼工程預算,所以就沒有名義上的報酬。隻是隔三差五地從 他們的食堂裏拿 一點兒東西發給我們,或者一瓶色拉油,或者一包麵條,或者三兩 棵蔥。其實我們也不在乎有沒有報酬。都是公派留學生,為國家建設出力是理所當然的,心情愉快的,而且還是一個操練法語的好機會。那個時候,大家都掙得少,一點兒外匯攥著就像寶貝似的。有位工程師參加一家工廠的三天培訓課程,我給他當翻譯。完了以後,拉著我滿列日到處找勞保用品商店,要把那家工廠發給他的隻穿了三天的工作服賣掉。勞保用品商店出的價是 100 比郎,相當於現在的二塊五歐元。我還陪過首鋼食堂的采購員去買菜,坐著公共汽車,專往最便宜的地方去,跑遍了列日的屠宰場和蔬菜批發站。工程結束那天, 首鋼團長設宴感謝比方人員的合作,中國人加上外國人共有四百多,開了幾十桌,濟濟一堂。 在這樣的場合當翻譯,眾人矚目,自然很風光。團長個子不高,是個廣西人,說話簡短痛快,宴會前致詞的最後一句是“大家請便”。這麽簡單的一句口語就把我難住了。想了一會兒,才憋出一句文縐縐的 Vous pouvez vous disposer 。後來很多年裏,我常想團長那句結束語到底該怎麽翻。現在想來,或許 Servez-vous 應該就可以了。
偶爾也有報酬很高的時候,那樣的翻譯就給我留下特別深的印象。有一次中國代表團來和列日大學一位教授討論研究項目。我上過那位教授的課,是最讓我頭疼的,考了兩次才勉強考過去。我打怵那教授,他也記住了我,就請我去當翻譯。送走客人以後,教授朝我勾勾手,示意我跟他去辦公室,然後遞給我一個信封。打開一看,我差點沒暈過去,完全沒想到,裏麵竟有八張麵值一千比郎的鈔票,幾乎等於我一個月的獎學金!教授微笑著說:“ Bon travail, bonne remuneration 。(幹得好,就該掙得好) ”
(二)黃金時代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春風楊柳萬千條,十三億人民盡舜堯。而我呢,在國外天南海北折騰了一番,走了下坡路,又開始給人家做短工,教中文便教中文,當翻譯便當翻譯。所不同的是,時下的中國,經濟抽風般狂熱,往西方送來了一批又一批的經濟代表團。現在當翻譯陪的自然都是生意人,比方雇主給的報酬也就很生意,相比之下,當年首鋼的那三兩 棵蔥不過是 三兩根毫毛。我的法語比當年也靈光許多,來的人也不再說那些國家級大話了,翻譯起來就沒什麽困難。而且,因為我很少回國,這些代表團就成了我了解中國的窗口,審視自己的鏡子。當然,凡事有利便有弊。當年我是小江,前途無量;現在是老江,窮途末路。滿臉皺紋的老江博士給一些嘴上沒毛的小夥子當翻譯,聽吩咐,受差遣,心裏便生出些酸甜苦辣。若碰上那等個體戶老板訪問團,有時還會聽到一些惡心話,比如“外國的 華人都係博戲(士)啦,在街上抓條貓,也係博戲啦!”這個時候,就更要暗自往丹田上 運氣,方能鎮靜應對。
那天,來的是某公司在中國的客戶組成的代表團。所謂客戶,就是搞批發的二道販子,每個販子手下有好幾家工廠,說起錢的事情口氣都很大。這些有錢人穿著很隨便,與我的拘謹的西裝革履形成強烈反差。我看接待日程表上寫著代表團要花一小時乘專用巴士遊覽列日,就把《啊!列日》一文複印了十多份,送給他們人手一份。文章太長,不是一下能看完的,大家隻是溜上一眼就放在巴士座位上了。中午在列日最有名的中國餐館吃飯。比方接待人是個中年女士,不會說中文,自然不喜歡和中國男人攪合在一起,先自托詞告辭而去,留下我一人陪代表團吃飯。女士臨走時叮囑餐館侍女,這頓飯沒有開支限製,隨便客人點菜開酒,又轉身對我叮囑日程安排,一定不要遲了,最後說我的飯錢也算在裏麵了,不用我自己掏錢。
餐館事先已經擬好了菜譜。侍女來征求意見,我翻譯給大家聽,都說好。這家餐館的酒窖在隔壁大教堂的地下,遠近聞名。我向大家做了介紹,可是沒人願意品嚐,都說來杯比利時啤酒就行了。“法國葡萄酒可是西方文化的代表呀!”我不無遺憾地告訴大家。這是我第一次到這家餐館吃飯。
都是中國人,單獨一個包間,說話方便,即使大聲喧嘩,也不礙事。一杯啤酒下肚,有人問道:
“江先生,你在文章裏說的那些妓女在哪裏?”
“往那邊走兩條街。”我做了個那邊的手勢。感到挺高興,原來還是有人仔細讀我的文章的。
“多少錢放一炮?”
“四五十歐元。”
“很便宜呀!吃了飯快帶我們去。”一個人從兜裏掏出一把歐元鈔票,點了點,放在桌上。
眾人大笑,個個顯出踴躍之態。
就想起了老陳。妓女那行情還是他告訴我的,有二十年了。老陳是科學院地理所派來的訪問學者,住在國際學生中心,鄰居都是些和他一樣拿比利時外交部獎學金的黑人學生。老陳說,每月初那些老黑一拿到獎學金就去放炮,一炮兩千比郎,一個月的獎學金繳了房租以後就隻夠放五炮的,到月尾沒錢吃飯了,就來朝他借,討厭!
就想起了我和老陳之間的故事。這故事和當翻譯沒什麽關係,有點兒離題,但我想還是把它寫出來吧。這就好比作家們常在小說裏夾上一段與故事情節無關的風景描寫,可以讓讀者鬆弛一下神經。另外,還因為老陳是老實人,比我還老實。老實人故事少,現在不寫,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再有機會寫他。
有段時間,國際最著名的邊界元教授到布魯塞爾自由大學講課,二個星期裏,我得天天去聽。老陳有外交部發的火車月票,沒有照片,比利時全境通用。我就借來了使。結果最後那天回列日的時候被車長查到了,要我拿出身份證來核對。我說沒帶。“那就出示護照。”“護照也沒帶。”車長就扣下了月票,要我第二天拿著身份證或者護照到車站站長辦公室去取。我和老陳商量辦法。我說老陳你把身份證借給我,外國人看咱中國人都長一個樣兒,再把你的黑框眼鏡借我戴上……,我話還沒說完,老陳突然哭了起來,淚如雨下。哭了一會兒,老陳抹幹眼淚,說,別弄砸了,車站給通報到外交部去,影響他老婆申請比利時簽證來探親。最後還是我騎上摩托車,載著老陳一起到了火車站。我穿上老陳的黑呢子大衣貓在遠處的牆角裏,老陳穿上我的藍色滑雪衫去站長辦公室。老陳說,萬一穿幫的話,就老老實實地承認錯誤,爭取寬大處理。是個晴空萬裏的冬日。真是運氣!老陳隻進去了一小會兒,就出來了,手裏舉著月票,朝我晃動。那位車長不在!老陳啊,你現在哪裏?是否已經退休了?……
“妓女都係黑銀(人)嗎?”一聲廣東腔打斷了我對老陳的回憶。
“也有白的,東歐來的。”
“那好!那好!大家快欺(吃)!” 廣東人顯然是個領頭的。
可是,餐館把這頓飯搞得太隆重了,特地安排的菜譜製作起來費時費力,一道一道的菜上得很慢。最後一道是甜點,大家都說隻要點水果就行了,好快點走人,可是等了好一會兒才端上來。每人一盤,盤子裏有一球冰激淋,一球麻團,一球元宵,兩顆草莓,數葉切成佛手狀的芒果,十多個紅色的醋栗。紅的,白的,黃的,煞是好看,可就是吃起來太費時間。等大家都吃完了,我看看表,已經下午兩點,按日程安排,此時必須乘巴士離開列日去三十公裏外的工廠參觀會談,之後他們還要趕到布魯塞爾。我起身看看窗外,那巴士已經在樓下等著我們了。於是,那天的下午,列日就少了一道風景:西裝革履的老江博戲領著一群中國色狼在妓女街裏來回流竄,挨門放炮。
2004-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