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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紀行:教書樂

(2006-09-30 17:13:36) 下一個

江岩聲

在我一生做過的許多工作裏,惟有教書讓我快樂。

教書樂,樂在教學相長。教書不比別的工作,教書首先得自己懂,透徹地懂,在走上講台之前,必須吃透要講的內容,來不得半點馬虎,然後才能把別人講懂,讓別人問不倒。我喜歡教書,就在於喜歡那個透徹地懂。

有一次,在比利時教老外中文,教到“群眾” 一詞時,我說,這個詞拆開看,兩個字是一個意思,“群”就是“ 眾”,“ 眾” 就是“群”,合起來還是那個意思。我又舉了一些結構類似的複合詞,例如“重複” 、“沉重” 、“知識”、“羨慕” 、“城市” 、“籌備” 、“報告” 、“批準” 、“旅行” 、“ 明白”。 一個好鑽牛角尖的老外問:“這不是浪費嗎?您曾告訴過我們,中文的特點是簡潔。您還舉過一個例子,公共場合的說明文字裏,例如飛機上的廁所裏,最短的文字一定是中文。”我一時語塞,心想,是呀!中文號稱簡潔,為什麽在構詞上竟然如此浪費呢?

後來讀了房玉清教授所著《實用漢語語法》,才明白像這樣以兩個意義相近的字構成同義詞,是現代漢語的演變趨勢。換句話說,漢語正在變得越來越囉嗦。一個字就可以說清楚的概念要用兩個字,例如“重疊” 、“歡喜”;兩個字能夠表達的有時要用四個字,例如“重重疊疊” 、“歡歡喜喜”。原因在於,多音節詞更富於音樂性。也就是說,一字一音的漢語正在向多音節的西方語言靠攏。這是我教老外中文時明白的一個道理。人當明白一個道理時,會產生一種快感。但教中文並不是我的專業,尤其教老外中文,太初級了,時常覺得在對牛彈琴。所以,能來巴西,在大學裏教專業課,真是件讓我時時感到快樂的事情,以至於常常覺得是在度假。

以前工作的時候,度假如充電,幾個星期內,可以不看老板的鬼模樣,體會活著值得,有錢真好。後來失業了,就覺得偶爾工作,竟也如充電。人一失業,就如同掉進黑洞,那裏麵有一股強大的引力,攫住你,難以掙脫。你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下落到黑洞的盡頭,也不知道那盡頭會是個什麽模樣。工作的人,早九晚五,看起來疲於奔命,其實外緊內鬆。失業的日子恰好相反,內緊外鬆:看起來整日在家,無所事事,其實內心如同繃緊的弓弦。而那弓弦,又莫名其妙地有一種自緊功能,會越繃越緊,如果調理不好,說不定哪一天就斷掉。於是,或抑鬱,或躁狂,或歇斯底裏,或精神失常;或投河,或跳樓,或臥軌,或上吊。對這些失業者的結局,人們早已司空見慣,漠然視之。

在這種情況下,能來巴西短期教書,於我,是一種放鬆,度假般放鬆。 1926年,魯迅先生為多“弄幾文錢”,離開北京,去廈門大學教書。到任前一個月,他就收到了廈門大學寄來的頭月薪水外加差旅費。而我呢?不僅 路費自理,而且 到任 後的兩個半月內,既沒有工資,也沒有合同,但我仍然能自得其樂。這個樂,就純粹是教書本身帶來的。 失業以後的 兩年多裏,我沒看一頁專業書,沒推一次公式,沒寫一行程序,每天都在一種罪過感中度過。現在,教書了,又回到了專業,就像迷途的羔羊又回到了羊群。專業也是一種宗教,皈依專業,就好比回家,是可以不受利益驅使的。

校園距離我住的地方約六公裏。天好時,就走路去上班。要走 50 分鍾,沿途走過三種路,柏油路、石塊路、土路,長度大約各占三分之一。走到土路的那一段,就到郊外了。放眼望去,碧野藍天,赤土青竹,池水溪流,牧場人家。最後走上一條羊腸小道,穿過二百米光線幽暗的野樹林,就到了。頭幾次穿過野樹林時,感覺恐怖,總要撿根樹棍拿在手裏,邊走邊抽打沒膝的荒草,徐徐通過,是為打草驚蛇。後來聽人說,這裏沒蛇,而且走過的次數多了,確實沒看見過蛇,也就放下心來。

時令雖為冬季,天卻經常是湛藍、湛藍的,和煦的陽光照在身上,周身舒暢。冷的日子有,但不多,一件滑雪衫,三兩條單褲便可抵擋。經常是冷上一星期,接著便是一星期的小陽春,隻須襯衫短褲,便可上街溜達。每逢下雨,必是瓢潑,電閃雷鳴,密集的雨珠砸在鐵皮屋頂上,如銀蛇狂舞,似萬馬奔騰,聽起來感覺驚心動魄,看上去仿佛世界末日。

我住的對麵,有一家麵包店。每天早上去買麵包,也順便看看報紙。從報紙上知道,再往南二百公裏的地方,有時會下雪。那裏的居民,站在紙一般薄的積雪上照相,心滿意足。看著報紙上的照片,我在想比利時,想那裏幾乎長達半年的冬季的陰冷,不禁想笑,笑那些照片裏的人少見多福。

城市很小,但名氣不小,有一些頗具規模的機械廠。白水大學將機械係開在這座城市,目的之一就是為方便那些廠裏的職工能就近上學。班上的學生比較混雜,有從高中直接考進來的半大的孩子,也有拖家帶口的成年人。課程設製有白日班,也有夜間班,都是五年製。

來此六個多月裏,每周三次課,每次四個小時,一共教了四門課。上學期是理論力學和機械振動,現在這個學期是數值方法和有限元。前兩門課教得很吃力,葡語說不好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還是因為對內容不熟。理論力學在大學時學過,但不如這裏的學時多,也不如這裏教得深。機械振動則根本就沒學過。好在不是很難,耐著性子看上兩遍書,也就明白了,隻是講課時沒有多少感覺,因為到底沒搞過這方麵的實際工作,沒有體會。但這兩門課我現在都很喜歡,假如能再教一遍,教學效果肯定會好得多。

教書樂,樂在深入淺出。有位常年在教育界工作的老同學告訴我,教書有四等境界:一等深入淺出,二等深入深出,三等淺入淺出,末等淺入深出。對此,我深表讚同。自從 1978 年初入大學以來,我在國內、國外的大學裏混過許多年,見過的教授數以百計,講課能夠深入淺出者,說老實話,不多;而淺入深出者,毋庸諱言,不少。本來簡單的東西,他們硬是能給你搞得複雜得不得了,讓你不得要領。也有不少教授是茶壺煮餃子,有口倒不出。上這樣的教授的課,我就會想,為什麽教中小學的都須在師範學校裏接受正規教學訓練,而對教大學的卻沒有這一要求?能留在大學教書的,一般對其科研能力都有具體要求,承擔過什麽研究項目,發表過多少篇文章;而對其教學能力卻無絲毫探究。科研做得好的,書就一定能教得好嗎?

教有限元這門課,尤其需要深入淺出,也就是說,教書者要盡可能深地懂得這門學問,盡可能淺地把它講明白。有限元可以說是人類計算史上的一個奇跡。雖然其曆史還不到 60 年,但其應用範圍卻幾乎涵蓋了所有的科學和工程領域,令成百上千的學者成名成家,為成千上萬的工程師帶來了飯碗,以至於有人戲稱有限元為 FFF 方法( Finite element method For everything Forever )。因而,不同領域裏的人對 有限元便有著不同的理解:數學家有數學家的理解;物理學家有物理學家的理解;工程師有工程師的理解。這門課,若往深裏講的話,可以把多年從事有限元計算的專家搞得迷迷糊糊;而淺起來呢,又可以讓任何人學上幾堂課就自以為懂了(而實際上當然什麽也沒懂)。就我自己而論, 22 年前就開始看有限元的書,博士畢業後還在一個計算流體力學軟件公司參與開發了六年大型有限元程序,但直到最近備課,才弄懂了有限元理論一個最基本的概念。有限元發展到今天,已經像海洋般寬厚,藝術般玄妙,非天才不能盡得其中奧妙。我原來工作的那個公司,十多個博士,沒人敢說他懂得那個程序的所有模塊和技術細節。我們這裏是機械係,教學側重實用性,講有限元就隻能在深與淺之間取一個合適的度,讓學生能理解有限元是什麽,給出微分方程,能導出變分表示式,編出最基本的有限元程序,用有限元商業軟件解算較簡單的實際問題。當然,末了,我要警告學生,他們隻不過懂了一些有限元的皮毛而已。

教書樂,還在於和學生的交流。理論力學可以說是智力體操,公式就那麽幾個,題目卻可以千變萬化,即使是我這個當老師的,解算一道難題有時也要花上兩三個小時。而一旦解出,心中那份快感,絕非語言能夠形容。在黑板上給同學演算題目,特別是比較難的,看著同學們恍然大悟,心領神會的樣子,令人欣慰。我鼓勵學生提問題,喜歡回答學生的問題。這是個樂趣。我以為,能被學生問不倒,不管是什麽問題,才是稱職的老師。當然,這樣的老師——可以讓你毫無顧忌地、不怕他丟臉地問問題的老師,在我上學的年代裏,從中學到大學,再到研究生,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都鮮少遇見。我的朋友兼同事老王,力學科班出身,在力學方麵,可稱得上是這樣一位老師。我現在能和他一起切磋教學,得益匪淺,也是一項樂趣。

和學生們在一起談笑的時候,望著他們年輕的麵孔,有時會想起自己的年輕時代,想起自己過去的老師。教我理論力學的老師姓馮,女的,清華大學數學力學係畢業,文革期間的老五屆,人很高,臉很白,嗓音清脆,一笑一顰都給人很親切地感覺。她在黑板上演算的時候,梳在腦後的兩把刷子就儀態萬分地扭動著。在我大學上過的幾十門課程裏,理論力學是唯一一門我雖用功學過,但考試仍有題做不出來的課程。一晃 26 年過去了!馮老師也早該退休了吧?她若知道當年台下的 60 多名學生裏,如今竟有一人靠她傳授的那點兒基本功在巴西的大學裏混飯吃,會感到欣慰嗎?

巴西畢竟是發展中國家,政府對教育事業投入不足,特別是高等教育。白水大學的學生大都自費上學,每月要繳幾百巴元的學費,日子過得相當艱苦,住盡可能便宜的房子,吃盡可能便宜的夥食。許多人白天工作,晚上 7 點來上課,四節課上下來,就到夜裏 11 點半了,再乘末班公共汽車回到家,已過了 12 點。第二天一大清早又要起床去上班。他們對知識是崇拜的,對教授是尊敬的,對我的葡文是寬容的。在這裏,文憑是值錢的。

學生是可愛的,但有時也是可恨的——恨鐵不成鋼的“恨”。因為有不少人抄襲。他們不僅抄作業,考試時也作手腳。有些考卷,連筆誤都一模一樣,這說明抄襲者根本就不懂在抄些什麽。每次改到這樣的作業或考卷,我就不禁恨從心底起。如此厚顏無恥的學生,從未見過。 20 多年前,我上大學的班上,也有學習困難的,可沒聽說有誰抄襲。

我本人對抄襲並沒多少意見。我能理解學生。他們的生活實在太辛苦了,那些上班的,拖家帶口的,能來上課就算不錯了。我何嚐不希望他們人人及格,我也好向上麵交待,表明我的教學質量優良?問題在於,單從作業和考卷看,抄襲者常比不抄襲者得分還高,這就太不公平了。而不公平乃萬惡之源。因此,嚴重的問題是督促學生。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和抄襲之魔鬥法就成了我在此地教書的一個並非愉快的樂趣。

如何鬥呢?遇到抄襲,就把他們的分數扣光,讓他們不及格?說實話,我於心不忍。想想 20 多年前,我上大學時,食宿在學校,既無須照顧家,也無女朋友,每天能專心讀書,與這裏的巴西學生相比,就學習條件而論,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那時偶爾得個 100 分,沾沾自喜,以為高人一等。現在教書了,方知那種心態,真是無聊。學生的分數,說到底,不過是老師手裏搓捏的泥巴團:讓你長你就長,令你扁你就扁。

要杜絕考試時的抄襲,僅憑加強考場紀律是不行的,那是治標不治本,其結果隻能是治出一批不及格來,那不是給我自己找麻煩麽?必須先從杜絕抄襲作業做起。我這個學期采取的辦法,就是布置作業時,給每個學生的題目都不一樣,讓他們無法抄。考試時也采取這個辦法,每個人的考題都不一樣。這當然數十倍地加重了我改作業和考卷的負擔。但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呢 ? 教書就得對學生負責,不僅要對不抄襲的學生負責,也要對抄襲的學生負責,總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抄下去,一直抄到畢業,抄成個一問三不知的白丁工程師吧?

教書是快樂的,但快樂的事情注定不能長久,能夠長久的隻是對快樂的回憶。不久的將來,我可能又得回到失業的黑洞裏。但是,按照辯證法,事物是螺旋式發展的。我相信,到了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因為我擁有了教書的經曆。我想,就如同失明人擁有夢裏的藍天白雲一樣,對教書樂的回憶,肯定將有助於鬆弛我心中那根繃緊的弓弦,鼓起我在黑洞裏活下去的勇氣。
 

200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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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薩馬鄉人 回複 悄悄話 不好意思,進城晚,剛剛發現這裏有好文!
JustTalk 回複 悄悄話 “群眾” 一詞,我覺得兩個字不是一個意思。
“群”是同一時間、同一地域聚集在一起的東西,比如一群羊,一群馬。
“眾” 是指不同的人,不一定非得同時同地。比如針對一個觀點,“眾”說紛紜。
“群眾” 指的是聚集在一起的人,比“一群人”還少一個字能。

“聚集”這兩個字也有不同的含義。“聚”是聚攏,在相同的時間上,從不同方向往一起靠近。“集”是收集在一起,不一定是同時的。

中文還是蠻精簡的。我覺得用疊詞,隻是為了表達情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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