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分
春分的時候春天的氣息還很遙遠,一種寒冽的清新,卻悄悄地從地皮底下鑽了出來,它在草尖上縮著脖子,它塗在鄉下女子的紅臉蛋兒上,仿佛把太陽也拉近了幾分,日頭還是冷的,一天天東升西落,它從草芽上走到樹芽上,走到光禿的莊稼地裏,再走到剛化了冰的嘩嘩流淌的河裏,再回來時,白晝已徒然地長了,樹上冒出了新葉,小孩兒會走了,果樹開了花,女子嫁了人。
許多年前,當我就要忐忑不安地乘上去異國的飛機時,在城裏打工的秀秀不屑地說,你去了那裏日子肯定不好過,比我在這裏還要慘。當時我也沒把這話當真,這些年過去了,我再轉回頭看秀秀的路時,我想,她那顆不安分的、渴望溫暖的小心,也許從那時候起,就在尋覓著啥了?
異國的第一年,春分那天。我在本子上寫“春分的時候這裏呼呼地刮著大風,我不知道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在哪裏。”即便那時,我也沒能夠明白秀秀的想法,直到我陸續地寫下秀秀的故事,心裏才明白一些——秀秀的、或許也是千萬個背井離鄉在城裏打工女孩的心。
若是偏僻的小村裏,每個村裏都有一兩個長得數一數二的姑娘,那我的堂妹秀秀就算一個。秀秀的好看,是一望而知的,魯西北的這個女子,下半身雖然略顯得有些粗壯,但是她那對水汪汪的亮眼睛,到哪裏就把哪裏照亮了,秀秀的胸大,好象小氣球一樣鼓鼓地頂著你的視線,頭發又黑又亮,整個人就象剛出爐的小圓麵包一樣新鮮誘人。秀秀不隻生得好看,還會穿衣服。鄉下來的女娃,能夠趕上城裏的潮流就好,難得她還有自己的品位,秀秀最喜歡白色和黑色的衣服,她還不合潮流地裹一件深棕色寬寬大大的休閑毛衣,她對於衣服的品位和鑒賞力讓我很慚愧。
秀秀剛來我們家時,是九十年代中期的光景。哪個時候滿大街都是踏腳褲和賣茶葉蛋的。我們家靠近這個城市的一處環形大花園 -- 當地的人都管它叫做環島,以環島為終點,有五條寬大的馬路像太陽光一樣發射出去。汽車一開到環島,人流量猛然就大了起來,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擠滿了人行道和自行車道。這個小小而擁擠的鬧市口,因此身價倍增,開滿了各種商店和小鋪。通往環島的其中一條馬路上,有段短小狹窄的巷子,那條巷子兩邊,擁滿了從八十年代初就出現的各種賣時新衣服的小攤,這個城市裏流行什麽,這裏賣的就是什麽。女孩子穿的藍色牛仔衣、一度風行的泡泡袖的娃娃衫,這裏都有。那個時候還不怎麽有專賣店,女孩子愛打扮愛買衣服的天性,大多是在服裝小攤上得以發揚的,也在秀秀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那不是錢多錢少所能夠左右的習性,那幾乎是跟愛情一樣狂熱的一種感情。
秀秀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就在一個賣衣服牛仔褲的小攤上幫忙。小攤的攤主是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中年婦女有個年輕漂亮的女兒,也幫著一起賣衣服。秀秀在這個小攤上才做了四五個月,她就不幹了。她覺得攤主對待自己的女兒比對自己好得多。秀秀是大叔叔家裏最小最受寵的一個孩子,雖然長大在重男輕女的齊魯,可是從來沒受過一點不公平的氣。那時候我媽媽經常給秀秀送晚飯,她把飯菜裝在一個白的搪瓷缸子裏,等秀秀吃完了再拿回來,有時候秀秀得閑,也上我們家來吃飯。秀秀的胃口好,吃飯特別香,你若是看著她慢悠悠響亮地嚼著鬆脆的餅子、油條,把飯粒子扒拉地一幹二淨,你會覺得吃飯、生活,都是多麽饒有興味的事情。
秀秀說不做就不做了,雖然我媽媽嘮叨了兩句,因為這個工作是她給介紹的。秀秀後來還做過飯店的服務員,文具店的營業員,小吃店的幫工,但是都沒有長的。秀秀曾做過的那個飯店,是一個很大的連鎖飯店,秀秀不做的時候,我和媽媽一起去接她。她臨走時候大大方方地問一個也在飯店做小工的十八、九歲男孩子要電話號碼,又說:“我欠你的錢下回再給你”。我們是那個時候才知道秀秀常問別人借錢的,秀秀愛買衣服。買衣服也許是秀秀在這個城市裏唯一能夠得到樂趣的事件,即便這樣,秀秀說,很多衣服店她還沒有踏進門去,賣衣服的人就在裏麵說,這裏沒你能穿的衣服!秀秀不是江南女子,身材不纖巧。
秀秀做的那個小吃店,是我媽媽的一個老鄉開的,十分簡陋,基本上就是當街一個小棚,裏麵一個爐子一口鍋,那時候秀秀已經在城裏有半年多了,她穿著深雪青色盤扣子的呢子大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一點都不像是在街麵小店做的樣子,當然她也根本沒有做長久。當我畢業之後,開始自己尋找工作,我才體會到比我小三歲多的、高中畢業的秀秀,她想為自己在這個城市裏謀一份象樣、體麵的工作,是多麽地艱辛。
秀秀生命裏的第一次挫折,就是這時候發生的,雖然這事和她以後將麵對的人事和現實相比,隻是小小的浪花,也許就是它,昭示了秀秀不尋常的生活?於此,我是有責任的,而對於秀秀,我從來是一味地希望她好,但我卻沒能幫到她一丁點兒。
等到我走過青澀的年紀,長年的奔波和境遇消磨了青春時候的鬥誌和激情,我也開始相信命運,以為人生來的命總有冥冥之中的大手在左右,秀秀在年長之後,是否也會覺得生活裏的遭遇是命運安排好的劫數呢?我不知道,我隻是知道秀秀像所有小村裏的女孩兒一樣,做夢都想有一份體麵的工作,能夠養活自己並積攢些錢下來,她們的路,包括愛情、工作和所有的一切,常常是曲折心酸的。城市裏的女孩子也有各式各樣的煩惱,村裏來的姑娘,想要些啥?她們一定想要一個城市裏可以避風擋雨的所在和身處它鄉的溫情,即便對於秀秀,這也不是觸手可及的。
那則小廣告招收女性推銷員,縮在報縫裏,目標讀者顯然是外來妹。我帶著秀秀去的那個小店或許已經被許多年輕的、不年輕的異鄉女子訪問過了。那男人的模樣我已全然地記不清了,他似乎是一個相貌堂堂的北方男人,坐在一間光線不甚好的屋裏,但神情躲閃,我跟秀秀很沒見過世麵地站在那裏打量著他。秀秀那天還穿上了我的一件淡紫色的連衣裙,可見她很珍惜這個機會。因為我還有事,所以秀秀便一個人隨著男人去他們所謂的倉庫。屋子裏當時還坐著另一個皮膚細白的小姑娘。這些細節都模糊成一個個零散的畫麵,我覺得當時我是有些疑心的,但無法指認這樣的感覺。
爸媽說秀秀那天差點兒出了大事,跟著她的兩個男人(後來不知怎麽又來了一個),還有那其實是個“托兒”的小姑娘,上了公共汽車,在一處挺偏僻的地方下來。兩個男人說要去吃點東西,他們一點都不象是招工的人,秀秀那時已覺察到不對勁了,卻沒機會逃。秀秀其實聰明得很,她假裝跟兩個男人說要上廁所,就沒了命似地朝汽車站的方向奔逃,這個地方她認得,一陣風似地逃上一輛公車後,這個惡夢過去了。回家後我被父母一頓好罵,若是真害了秀秀,怎麽對得住山東的大叔大嬸!招工的地方後來我爸爸去看過,卻再不見那兩個騙子的蹤影。街市熙熙攘攘,依舊一日一日地熱鬧著,好象什麽都不曾發生過。隔壁雜貨店的櫃員說,來了一撥又一撥的年輕姑娘,都被招走啦,那些姑娘裏去了那裏呢?無論她們去哪裏,都隻是水滴一樣融到城市的人流裏,再不見蹤影。
我於是沒有幫上秀秀任何忙還差點害了她,就匆匆離開了小城去尋自己的出路,轉眼到了現在,已經六年多了。因為我再沒有見到秀秀,秀秀也就一直帶著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和一副稚氣的表情,活在我的記憶裏。
活潑的、愛漂亮的秀秀,她藏著多少沒有告訴我們的秘密呢?
秀秀是被我爸爸送回山東老家的。在這之前,爸媽完全對她沒有招架之力了,他們信和電話裏說的話,讓我揣不及防。秀秀失戀了?秀秀瘋癲了?秀秀又哭又鬧?
我知道秀秀是豐滿的,女性氣息濃厚的,她又健壯得象匹小馬,雖然她打扮成一個城裏女娃的樣子,她的身體依舊是一個山東姑娘,豐實飽滿。我想一定有許多的男子會看上秀秀,想駕馭這匹眼睛忽閃忽閃的漂亮小馬。我真沒想到秀秀會在戀愛上受挫。
那個學員,是我們居住的軍校大院裏的,爸媽說象他那樣連級、營級的連隊基層小幹部,在這所院校裏脫產一年學習,回部隊就能提一級了。學員和秀秀好了大半年,臨畢業的時候,卻啥通訊方式都沒有留下,就這麽不見了人。秀秀也許已經急了許多天了,我爸爸媽媽才知道這岔事,我想以爸媽的保守和固執,他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怎麽出了這麽丟人的事情!”他們責備秀秀還來不及呢,怎麽會應秀秀的要求去找那個男學員?每想到這,我就特別希望我有一雙小市民的父母。因為我的父母離開那些個開明開放的父母實在太遠了,因此他們若是做一回小市民,撕破了臉皮,找到那個男學員,談不攏,罵他一頓 , 也值!若是當了秀秀的麵,出了這口氣,也讓她死了心,後來興許就不會得這個病。想到我沒有能在這件事上幫秀秀,而我父母隻是一昧地責備秀秀和他們自己,就恨得牙根癢癢的。我是真希望看看那個也穿軍裝的男學員,是怎樣的貨色,為了啥看不上秀秀,而我們年輕豐滿的秀秀,究竟哪一點不入他的眼?可是我鞭長莫及。我媽媽說,秀秀有個啥,一個農村的丫頭,人家日後就是部隊的幹部,看得上她嗎?無論如何,我固執地相信秀秀是人見人愛的。
秀秀是從那時起不對勁的,她已經不工作也不找工作了。那日她上我們家來,家裏已經收拾了飯桌。我媽那陣子病殃殃的,她對秀秀說,你自己上街去買點兒吃的吧。於是她給了秀秀五元錢,那會兒秀秀已經是不正常了,她嫌棄我媽給她買飯的錢少,竟然拿了一根大頭針,把那張五元錢釘在了牆壁上,我想我媽媽也一定是氣瘋了,那時候就提出要送秀秀回老家。秀秀怎麽會答應呢?可是秀秀說,要我回小村,行,但是你得給我買三套衣服!可憐我病歪歪的媽,也不得不堅持著出門給秀秀買衣服。我二姨媽的女子,這時候正好在我們家,她說:“小寄爺(我媽家鄉一帶對於姨家長輩的稱呼),我跟你去買。”那定是一場令人心酸的鬧劇,臉色蠟黃雙眼浮腫的媽,掙紮著上街買了三套衣服,然後惡狠狠地全部大包小包給秀秀打在了數個紅藍條紋的編織帶裏,跟送瘟神似的送了秀秀回山東。
到這個地步,究竟是秀秀的不幸,還是我們的不幸?!初來時,她是多麽惹人疼的一個女子,眼睛亮得像星星,懂事、乖巧,說話順耳,行動又溫柔。是我爸爸送秀秀回小村的。闊別家鄉這二十年,想不到我爸爸再回家鄉,是以這種方式。真想知道當時他心裏頭,是怎樣的一番滋味。秀秀一回到家,爸爸還沒有說上幾句話,大叔叔就從腳上扒下鞋,沒頭沒腦地向秀秀頭上抽去,用爸的話說,抽得她“嗷嗷”地直哭,打在秀秀身上,可不是一樣疼在大叔叔的心裏麽!那之後,秀秀卻再沒有一點不正常的舉動。
日子一天天流過,不留痕跡。這個世界表麵上波瀾不驚,其實埋藏著數不清的秘密。風和日麗的時候環島周圍依舊熙熙攘攘,如今漂亮的女子,是開著閃亮的小轎車出門的,那轎車裏的女子一開上街,路邊的女子都頓時失卻了三分顏色。不管老的少的,人們如今都特別地迷信起來,那開車的、走道的、推著小車賣貨的,可不都是前世訂下的命麽!因此,屬小羊的秀秀,命運的多蹇隻怕是出世那日就注定的?!隻是我爸媽真正地傷了心,再不敢答應讓秀秀出來了。自秀秀回了小村,有兩年多了,之間她打過電話、亦寫過信,信裏她問候地周到,末尾還是那句,想再來城市裏,打工。
小村邊上,流淌了幾百年的土河,河水再也不澄亮如昔。小村裏,窮的人家還是昏暗的土屋,門口晾著玉米棒子和幹辣椒串,富有的人家,兒子逢年過節的時候,是開著自己的小轎車回家的。轎車在當下的中國,除了實用,還是一件多麽有麵子的物事,人活一輩,不就圖個有光彩,有臉麵麽!
秀秀在這近三年裏,也完成了人生的大事。雖然不知道她心裏是怎麽想的,像大多數小村或者小村附近莊裏的姑娘一樣,找了個鄰近村裏的後生,後生也年輕也周正,婚宴擺得隆重,請了十來大桌,照大叔叔的說法,若不是秀秀在城裏有過一回事,她還能找到更好的。不過那點黯然,也是瞬間即逝的。
秀秀結婚沒有多久,就懷上了,轉年,生了個女兒。等到秀秀自己當了媽,她再給我媽媽打電話,說話就愈發地誠懇,她說,大媽我以前太不懂事,你就原諒我吧。現在我有了女兒,怎麽也得掙點奶粉錢,你那邊要是有機會,一定要讓我出來。
等秀秀再出來打工的時候,女兒已經快一歲了。
秀秀這次來城裏,是作工人的,辛苦,錢也不多,一幹就是一年多。她孤身一人乘火車到這個小城,然後轉乘長途汽車,到那個偏僻的工廠去上班,因為路途遙遠,她沒有啥機會經常來家裏坐,但是她時不時給我爸媽打電話。秀秀的女兒,還沒有斷奶,在跟她媽媽分別了一兩個月後,就由我大叔給送我們家來了。我爸爸說,那是個真叫人疼的小妞,兩隻小手特別喜歡撓人,見了她的媽媽秀秀,小小的人兒,竟然就這麽歡喜,母女倆不知道有多親。秀秀的男人,因為他老婆來城市裏工作,也要作山東男人的樣子,出來打工,於是,秀秀一家,陸陸續續地、拉家帶口地,全搬到了這個城市的郊區。有了男人和小孩的秀秀,不知是否和當初一樣愛美愛買衣裳。可我媽說,秀秀現在可節省了,一個錢恨不得能夠掰成兩個花,她再不給自己買衣服了。
我大叔叔,是一個很有趣的男人。他帶著秀秀的小妞從小村趕到我們家,住了兩宿。平常我媽媽燒兩壺開水,頓時就成了四壺,也喝得精光。大叔叔作為秀秀的爸,吃飯比秀秀更香,一盤魚從頭到尾,魚骨頭吃得整整齊齊,一頓飯兩大海碗米飯,不撐不飽,我們家的大理石地板上,撒滿了大叔抽的煙頭。大叔看著比我爸爸還老,但是身體硬朗地很,趕著獵狗追野兔子跑,能跑出幾裏地。大叔叔臉上刻滿了核桃樣的皺紋,他還是一見麵就說我媽:“大嫂,你老啦!老好多!”秀秀是被大叔叔的鞋底子抽好的,現在秀秀有男人,有閨女,有工作,生活完全步入正軌,大叔叔管教有方。看著我哥在家裏啥活都不幹,好吃懶做的模樣,大叔叔語重心長地跟爸爸說:“小孩不能嬌慣,你看你這孩子,就是給嬌慣壞了”。爸爸聯想到自己身為大叔叔的兄長,兩個孩子都沒有成器,沒有啥辯解的話,隻是連連點頭稱是。土裏來土裏去的人家,孩子就是棒子下、鞋底下摔打出來的,離了這個根,落到了蜜糖水裏,反而長得不好。大叔叔定然是這麽想著的。
回到大叔撒開兩腿穿著老棉襖跟著獵狗追野兔的小村,回到土河日夜奔流不息流過的貧瘠的土地,春來播種,秋來收獲,我們的先人,就是這樣一代代流傳下來的。秀秀 卻 一直都想逃離那種生活,逃離生養她的地方。
但那個消息怎麽都算是來得突然的。幾次電話裏媽媽都隻是說如今秀秀的節儉,秀秀的勤勞,上次電話裏媽媽忽然沙啞了嗓子,後來聲音低低地幾乎聽不清,她講:“秀秀撇下老公,和別的男人私奔了。”年初到現在兩口子一共掙了一萬六,秀秀走的時候拿走了八千。秀秀給老公留了信,字句一如既往的流暢通順,說咱們性格不合,還是分手吧。
寫這些字的時候又是春分,靜謐的清晨,突然想起小城裏車水馬龍的清晨,那份熱鬧和喧嘩,在心緒寧定的某個時候,猛然浮現出來,秀秀一定喜歡熱鬧的城市,她隻是少了一個在城裏溫馨的家。春分時節照例是冷,櫥窗裏的模特兒過早地穿上了春裝,在蕭瑟的風裏愈發顯得單薄,喜歡買衣服的秀秀,現在到底在哪裏?在那個地方,找到自己的溫暖和幸福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