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帶雨美人美到讓你心碎---- 梨花帶雨的審美體驗

萬魚侯 (2025-11-06 12:51:09) 評論 (0)

                梨花帶雨美人美到讓你心碎

               ---- 梨花帶雨的審美體驗

                     萬魚侯

   

  從打油詩的角度來讀白居易,讓我感到頗有意外收獲。在白居易《長恨歌》詩中,有一句詩“梨花一枝春帶雨”。經過蘇東坡的化用,再經過宋元時期文人的追捧,逐漸成為了一種常見的高級審美意象。草木本無情,詩人多有意。或托物言誌,或借物抒情。曆代以來,中國古典詩歌形成了許多由植物花卉構成的審美意象。早期中國儒家思想用以物比德的學說來進行解讀,形成了一些固定的道德寓意傳統。比如歲寒三友,被人們賦予了道德層麵的涵義。人們更多是用以物比美的方法來進行解讀,形成各具特色的審美體驗。而梨花帶雨,就是一種既然複雜又愉悅的比美體。

  像梨花帶雨這樣一類的比美體驗,在中國傳統詩歌發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在中國古典詩詞世界中,有許多文人創造出來的絕美意境。在我的想象中,花之純美在現實世界裏,花之審美在詩詞文學裏。曆代以來,詠物賞花之作浩如煙海。《詩經》開啟了詩歌詠花草的傳統,有很多種類的花草出現在詩中。南北朝時期,梁朝栽種薔薇之風氣盛行,所以有一些詠薔薇詩傳世。到了唐朝,更多花色品種被詩人寫進詩中,其中以牡丹花最多。隋煬帝把牡丹作為觀賞花卉詔入宮中,開啟了牡丹尊貴的宮廷之旅。到唐朝以後,牡丹花被舉國朝野追捧。牡丹花被譽之為“國色天香”,乃是出於詩人的吹捧。 李正封《牡丹詩》說:“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丹景春醉容,明月問歸期”。 描寫牡丹花色,如同傾國傾城的美女白天醉酒那樣美麗;誇張牡丹花香,好像天上飄來而人間沒有的神秘香氣。《全唐詩》中,有大量詩篇敘寫牡丹花色之美和花市之盛。同時期劉禹錫《賞牡丹》詩說:“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元稹除了寫詩讚美牡丹之外,也在自己的宅院種植牡丹。白居易寫過一首《微之宅殘牡丹》,回憶當年兩人共同觀看牡丹的情景。 宋朝周敦頤在《愛蓮說》中說:“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牡丹,花之富貴者也”。由此可見,世人對牡丹花的美已經脫離了自然審美,而且已經上升到比德層麵的理性聯想。白居易還有一個好朋友,名叫徐凝。他寫過一首詩《《牡丹》說:“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疑似洛川神女作,千嬌萬態破朝霞”。事實上,徐凝確實說得有些誇張。真的就有人不喜歡牡丹花,比如白居易。

  白居易之於牡丹,談不上喜歡。相對於世人盲目狂熱追捧,白居易非常理性看待。白居易對當時牡丹花的盛行,不僅沒有狂熱隨俗,反而多有批評時弊。他寫了一首詩諷喻《買花》。批評牡丹之風“家家習為俗,人人迷不悟”。又借田舍翁之口說: “一叢深花色,十戶中人賦。”在長篇諷喻詩《牡丹芳》中感歎說:“我願暫求造化力,減卻牡丹妖豔色。”當時世人都是偏愛深色牡丹花,比如張又新詩句“牡丹一朵值千金,將謂從來色最深。” 另外一位詩人柳渾也寫過一首詩《牡丹》。“近來無奈牡丹何,數十千錢買一窠。今朝始得分明見,也共戎葵不校多”。柳渾覺得價值數十千的牡丹並非物有所值,也就和普通的戎葵差不了多少。針對當時牡丹花造成的社會奢靡亂象,白居易故意為白牡丹鳴不平。他在《白牡丹》詩中說:“眾嫌我獨賞,移植在中庭。”另外一首《白牡丹》詩,還是感歎“白花冷澹無人愛,亦占芳名道牡丹。”除了兩首《白牡丹》之外,他還有《白蓮池泛舟》,《答桐花》兩首專題詠花詩。白居易還有很多詩句寫到花卉,大約有十幾種花。除了蓮花,荷花和梅花之外,甚至還有棗樹花,紫藤花,杏花等等。基本可以確定,白居易特別喜歡白色花卉,尤其喜歡梨花。

   白居易寫梨花的詩句雖然不多,卻是曆代以來寫梨花詩的頂峰。也可以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或者說隻有追隨者,沒有超越者。在唐代,除牡丹之外,梨花深得世人雅愛。五代時馮贄的《雲仙雜記》引述《唐餘錄》的一段話說:“洛陽梨花時,人多攜酒其下,曰為梨花洗妝。或至買樹。”這裏說的買樹,是指王公貴族為了酒會,要提前預定名花名樹。唐代詩人吳融在《追詠棠梨花十韻》中,盛讚“蜀地從來勝,棠梨第一花。”白居易的《長恨歌》,有一句”梨園弟子白發新“。唐玄宗時宮廷中的梨花園,就是教習音樂的官方機構。梨花成為名花,可以追溯到南朝時期。詩人王融寫過一首《詠池上梨花》,被認為是現存最早詠梨花的詩。“翻階沒細草,集水間疏萍。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這是一首經典的詠物詩,也是後世梨花白雪意象的源頭。後人無論詠梨花詩,還是寫梨花句,幾乎離不開梨花白雪範疇。比如唐朝徐凝的“一樹梨花春向暮,雪枝殘處怨風來”。用雪枝直接代替梨樹花枝。而岑參的詩句“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則是把反過來把雪花比喻成梨花。還有令狐楚的“柳色煙相似,梨花雪不如”,則是把梨花與雪花互相比美。梨花如雪,是唐詩宋詞中的常見意象。不僅如此,有詩人又在梨花的視覺美之上,加上了味覺美。比如李白的“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還有武元衡的“巧笑解迎人,晴雪香堪惜”。在梨花如雪的基礎上,又加上了飄香體驗,共同構成了一種梨花白雪香的高級文學意象。

  梨花白雪香的高級文學意象,最終又被白居易帶向了頂級的審美體驗。大凡花卉草木入詩,必有美感。梨花與雪花互為比喻,屬於古代詩歌常見比美的意象。梨花如雪飄香,也隻是上升到另一個審美高度。把花卉比喻美人,同樣也是古典詩歌常見的意象。《詩經》同樣也開啟了以花喻人的傳統,比如“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就是用木槿花來比喻美女。再如“ 桃之夭夭”一句,影響則更加深遠 。清朝姚際恒《詩經通論》說:“桃花色最豔,故以喻女子,開千古詞賦詠美人之祖”。此後有曹植的“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特別有名的是崔護的詩句,“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此外還有李白的“荷花羞玉顏”,“王昌齡的 “芙蓉向臉兩邊開”,貫休的“美人如白牡丹花”。以不同的花卉喻人,固然都很美,但都不如桃花美人精妙。直到梨花美人意象的出現,人們才發現豔若桃李之外,更有美如梨花的意象。可能是因為梨花白雪已經太美的緣故,很少有人用梨花來比喻美女。唐代詩人邱為有二句詩,“冷豔全欺雪,餘香乍入衣 ”。隻是把梨花如雪飄香與人聯係起來,並沒有明確地用梨花來比喻人。為什麽很少有人以梨花喻美人,難道是梨花不夠媚俗?梨花的天生麗質,終於等到了白居易!或者說,白居易帶著美女,終於遇見了梨花。

  白居易喜歡梨花,可能是因為美女。元稹寫過一首詩《江花落》,“日暮嘉陵江水東,梨花萬片逐江風。江花何處最腸斷,半落江流半在空”。白居易收到這一首詩之後,回了一首《江岸梨花》。“梨花有思緣和葉,一樹江頭惱殺君。最似孀閨少年婦,白妝素袖碧紗裙”。元稹和白居易都是狎妓界中的審美高手,但是元稹顯然略輸白居易一籌。元稹隻能停留在低層次上,歎人如梨花,命運飄忽不定,而白居易則是本能地升華到更高層次,讚花如少婦,美麗可愛動人。唐代絕大多數詩人都局限於用梨花如雪的意象,或者抬高到梨花如雪飄香的境界。唯有白居易另辟蹊徑,繼續升華到梨花如雪飄香似美人的境界。不僅如此,白居易還在梨花美女的基礎上,創造出梨花帶雨如美女哭泣的頂級意象。早就有一些詩人注意到了花卉帶雨露的美感,白居易自己就有 ”風香露重梨花濕“這樣的詩句。甚至有詩人用來花卉帶雨來比喻美人垂淚,比如元稹的《鶯鶯詩》中有一句“牡丹經雨泣殘陽”,用來比喻鶯鶯的美麗和憂愁。就像梨花如白雪一樣,美人如梨花也是一般的比美。梨花如白雪上升到梨花白雪飄香,就是更高的境界。那麽梨花如雪飄香似美人的境界,就是更高的突破。白居易有兩句詩,“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陡然把梨花美人上升到梨花帶雨如美人垂淚的更高境界。如此純美鮮活獨特的意象,正是令讀者最著迷的審美體驗。

  這種審美體驗,曾經讓我覺得自己孤陋寡聞,並且低級趣味。南宋周紫芝《竹坡詩話》說:“白樂天《長恨歌》雲: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氣韻之近俗也。東坡作小詞雲:故將別語調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雖用樂天語,而別有一種風味,非點鐵成黃金手,不能為此也。”這段話很耐人尋味,其實有點嘩眾取寵。蘇東坡其實比白居易更俗,怎麽就變成了點鐵成金了?清代薛雪在《一瓢詩話》中說:“白香山: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有喜其工,有詆其俗。東坡小詞:故將別語調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人謂其用香山語,點鐵成金,殊不然也。香山冠冕,東坡尖新,夫人婢子,各有態度。” 高下立判,此論中肯。我私下以為,蘇東坡仿作,虛寫期待中的情境,顯得矯揉造作。白居易原創,實寫眼前裏的實景,卻是情真意切。原創確實高妙,無人能及。《長恨歌》一詩可能低級豔俗,但是這兩句卻是精致絕美。貴妃玉容本來美如梨花,因為寂寞而真情流淚,已經博得無盡憐惜。滿麵淚痕竟然美如梨花帶雨,於是更加楚楚動人。白居易在這裏為什麽不把貴妃比作其他的花?比如“桃花一枝春帶雨”?因為桃花活潑豔麗,難以表達此時此景貴妃的素雅柔弱淒美可憐。《長恨歌》中還有一句,“芙蓉如麵柳如眉,對此如何不垂淚”。那麽這裏白居易為什麽沒有寫成“梨花如麵柳如眉”?因為這裏是貴妃從前嬌羞嫵媚的麵部特寫,不宜用慘白色的梨花來描繪。除了梨花之外,沒有別的花更好了。劉禹錫在《賞牡丹》說:“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劉禹錫覺得芙蕖雖然清新脫俗,卻缺少動人的情感。白居易用梨花帶雨寫活了貴妃垂淚的淒美情境,所以梨花一枝春帶雨完全不可替代。

  這種獨特文學意象的不可替代性,也決定了梨花帶雨的影響力。曆代以來,好像隻有梨花帶雨這一種獨特的文學意象,被詩人們不斷化用引用以至於沿用,最終成為一種獨特的審美傳統。元稹的牡丹經雨意象,沒有人影響力。北宋的蘇東坡之後,南宋詩人楊萬裏寫過一首《讀天寶事》。“日晚無煙起禦廚,野人豆飯未嫌粗。問知雲子炊香日,政是梨花帶雨初。”宋元以後梨花帶雨逐漸演變為固定成語,用於對美女佳人的刻畫。元朝末年施耐庵《水滸傳》第六十九回有二句詩:“萬種風流不可擋,梨花帶雨玉生香。” 明朝許仲琳《封神演義》第一章寫妲己,“真似海棠醉日,梨花帶雨”。明朝末年淩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四寫楊家女兒,“白似梨花帶雨,嬌如桃瓣隨風”。明代洪楩《清平山堂話本 風月相思》有一句:“麵似梨花帶雨,眉如楊柳含煙。”這些文學作品都是沿用了梨花帶雨這一個文學意象,隻是缺少了具體的情境鋪陳。寫出佳人美如梨花,但是沒有垂淚如雨的情境。雖然用得很簡單粗糙,但是促成了一個常用成語的誕生。梨花帶雨的語言文化影響,完全不亞於歲寒三友的文化涵義。

  歲寒三友中的鬆竹梅,完全脫離了最初的自然審美體驗, 成為中國文化傳統中高尚品德的理性象征。梨花帶雨作為獨特的文學審美意象,至今仍然給人們極美的審美體驗。

                                                                                                                    二零二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