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歸塵,土歸土,風雨盡頭,生命樹影婆娑
ccyao (2025-11-27 16:54:19) 評論 (0)《塵歸塵,土歸土,風雨盡頭,生命樹影婆娑》
—— 紀念我逝去的父母
我的父母分別於三月僅相隔兩日而相繼離世,在人世間度過了短暫而又漫長的九十一年和九十年。他們的靈魂,似乎默契地選擇了同一片春光歸去,為各自的人生旅程畫上了寧靜的句點。然而於我而言,真正與他們朝夕相處的時光,卻隻有短短的二三十年。
隨著時間的流逝,童年的記憶已逐漸模糊,然而,有一幕卻仍然清晰如昨日的微光:
尚在懵懂的我躺在床上,聽到父親溫柔的呼喚,慢慢醒來。轉過頭,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父親背對著我坐在桌前忙碌著,輕聲叫著我的名字:“起床了,起床了。”我賴在床上,伸著懶腰,享受著那份清晨的溫馨,不願起來。往後歲月中,隻要想起童年,那一幕總是頭一個進入我的腦海。
幼時的回憶如同零散的碎片,我隱約記得為了多些食物,家裏種過玉米,我跟著父親一起收割高高的玉米杆。父親還養了幾隻雞,教我們如何孵小雞。我還記得那隻過世的雞,父親傷感地說不應養動物,因為會與它們產生感情。
在物質匱乏的70年代,父親的巧手顯得十分了不起。他雖非裁縫,卻能為我縫製衣物。我仍清晰記得小學入學那天,背著他親手做的藍色書包,書包上的開關是用舊鞋上的鞋搭扣做的;父親還為我做過一條花裙子。
父親不僅會教書,還能用土做磚,家裏的圍牆都是他親手修建的。他曾為姐姐和弟弟做過布鞋,盡管他不是鞋匠。我曾好奇地問他如何做布鞋,他給我講述了詳細的步驟,我記不住那些細節,卻驚歎於父親的巧手和萬能。
父親不僅在生活中才華橫溢,還擁有豐富的學識。九十歲時,他仍能流利地給我講解古典英文,聽到我住的城市名字時,能推測出名字源於印第安語。年輕時,在熟練掌握英語之外,他自學德文和俄語,從零基礎起步,通過查字典翻譯了多本書籍。雖然他是教工科的,但因學校缺數學老師,他又為自己加強補習後教課。我聽母親說過,父親講課清晰,深受學生喜愛。
我小學快畢業時,父親獲得了單位的”優秀工作者”稱號,那一年的獎勵是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那時,中國的住房是分配製,由工作單位分配住房,許多家庭還不得不兩代人甚至三代人擠在一兩間房裏,臥室和客廳往往是合用的。
父親少時還曾是教會唱詩班的成員,一生熱愛古典音樂,還教我如何欣賞,遺憾的是我未能入門。父親曾自豪地說過,除了書法,他的成就勝過了我的爺爺,而我則感傷地告訴父親,我並未超越他。
對於母親的記憶,最深的是她那輛二十六寸的自行車。小學時,我在操場上摔了無數跤,終於用她的自行車學會了騎車。我快上初中時,全家住在一所北方的大學裏,母親卻得去離家一個小時的地方上班。那個年代,自行車是絕大多數人的交通工具,無論寒冬或酷暑,早晨母親騎一個小時的自行車去上班,晚上再騎一個小時回家,照顧我們兩個上學的孩子。年幼的我們無法理解生活的艱辛,隻記得母親騎車不如我快。如今回想, 那時己50歲母親的付出是何等不易,但我從未聽她因生活的困苦而責罵過我們。
小學時,我曾帶著弟弟去找母親,看到她在上課,我調皮地站在教室門口大喊:“報告,找老師有事。”引得學生們哈哈大笑,我才意識到不妥。母親雖尷尬地走出教室,卻沒有訓斥我們。
母親是教化學的,教學水平很高。她曾說過,由於口音,學生們起初不太聽得懂,但一旦適應,大家都覺得她講得深入淺出。有一次,我在化學上遇到困難,請教她,她講解得非常清楚,讓我在考試中取得全班最高分,老師對此感到驚訝。我當時心裏暗暗得意,很想告訴老師,“我媽媽講得比你好,我一下就明白了!”
母親不僅在學校擔任教研組組長,還參與全國性的高考閱卷。她對各高校的了解,對我們今後的大學申請幫助很大。母親對學生也非常關心,我記得她以前的一位學生,即使高中畢業,仍堅持年年來看望母親,感謝母親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指出人生方向。
母親更是一位勇敢的嚐試者。由於上班單程需要一個多小時,她主動到離家近的一所專業技術院校毛遂自薦。她曾說過那所學校讓她上去講一堂課,講完後學校就決定錄用她。那時候的中國,換工作是非常艱難的事情,個人不能隨便換工作,需要有關係,但母親卻憑借自己的優秀脫穎而出。
母親也是個充滿活力的人。退休後,她積極報名參加旅遊團,還到老年大學學習烹飪和繪畫。我記得她有一本烹飪上課筆記,可惜年代久遠,如今已不知去向。母親曾教我幾道她家鄉的菜,我帶去聚會,旁人稱讚菜肴美味獨特時,我總是自豪地說“是我媽媽教的”。這幾道菜如今成了我與母親之間最踏實、最溫熱的連接。
父母為我們付出了很多,卻不求回報,我們稍微做些事情就讓他們很開心,但他們卻常常對自己未能做到完美而感到自責。母親常念叨覺得弟弟有些駝背,歸因於弟弟幼時不得不和她共用一張小床,沒能有良好的成長條件。父親在晚年也常提到年輕時因巨大的政治精神壓力(那時正值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時期)而對我們小孩子不耐煩,說自己做錯了。
大學時,我離家求學,在那沒有手機的時代,像隻放飛的風箏。不經意間,收到母親來信,信中說我許久沒有給家裏寫信了,”你爸爸每天下樓去看信箱,最近更是一天兩三次。”
很多年後,有段時期弟弟讓餐館為已經年老的父親定期送飯,父親曾說那時每到該送飯的時候,他總是很開心,興奮地想,不知道今天又會有什麽好吃的。
再後來,年邁的父親提及,最開心的事就是我問候他,分享生活中的點滴。他常常認真回答我的問題,盡管有時已忘記細節。
我們的互動有時簡單而溫暖,下班回家,我會遠遠地喊:“老爸爸,我回來了,你的日子混得如何了?”爸爸總是笑咪咪地回答:“我的日子混得還不錯。”接著我問:“你的新聞八卦得怎麽樣了?”爸爸通常會說:“看了一大堆,什麽都沒記住。”我再問:“今天吃飯怎麽樣啊?”他會細細告訴我哪個好吃、哪個不好吃。這讓我感受到他內心的溫暖和滿足,也讓我更加珍惜與他相處的每一刻。物換星移,彼時是幼小的我依戀著等待父親歸家,此刻是年邁的他溫柔地在家守候女兒的歸期。
父親離世前曾對我的照顧表示感謝,感歎如果沒有孩子該怎麽辦。我告訴他,如果當初沒有孩子,他們會有更多的時間和金錢享受生活,但他們選擇了無私奉獻,讓我們三姐弟健康成長,我們是站在父母的雙肩上享受著這世界的美好。
如今,世界上最愛我的兩個人已然遠去,但我並不感到孤單。我知道我們是他們在這世上的延續。母親生前總是很自豪地說:“我有孫子,孫女,外孫和外孫女,全齊了。”她離世前的一段時間已經不愛說話了,但是見到重外孫卻有幾句意想不到的話。父親在看到重外孫的第一張照片時紅了眼眶。
父母一生雖經曆了無數磨難,卻能依然勇往直前。而今他們靜靜地安息在同一方墓地,那裏草木蔥蘢,四時花開,爸爸媽媽的人生在終點找到了寧靜、圓滿的歸宿。而在另一個世界裏,天堂,他們的靈魂正默默關心著我們的一切。
時間沒有因父母的離去而停下腳步,春去冬來,他們離開後的第一個冬天已悄然降臨。世界雖大,但愛鋪就了通往天堂的階梯。我知道終有一天能再次見到親愛的爸爸媽媽,那時不再有離別的惆悵,隻有重逢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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