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屬“世界之最”,總會激起人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偶然得知,離家不遠竟隱秘著一座世界最大私人博物館Glenstone。它位於馬裏蘭州波托馬克(Potomac),占地達230英畝。為了維持寧靜悠遠的藝術氛圍,博物館每日僅限450名訪客入場。我們提前兩個月預約,才得以拿到門票。
造訪那天,正值冬季。一條蜿蜒的小徑穿過高高低低、起伏如浪的草甸,枯黃的莖葉在寒風中輕輕搖曳。遠處丘陵之上,一座龐然的花卉雕塑赫然在目,氣勢如神祇。那便是博物館的標誌之作,“分裂搖杆”(Split Rocker)。它由一匹童年木馬與一頭恐龍搖椅的頭部拚合而成,斷裂又重組,荒誕而美妙。整個雕塑以開花植物與土壤織就其膚,以不鏽鋼為骨,自帶灌溉係統,令花草常年鮮活盛放。

(博物館的標誌之作「分裂搖杆」(Split Rocker),網圖)
灰白色的博物館在小路盡頭緩緩顯現,大氣而不張揚,簡潔卻不冷峻。它靜靜佇立於天地之間,可以清晰感受到建築在高與低、橫與縱之間所呈現出的微妙平衡。博物館外牆由澆築混凝土塊砌成,每塊磚高一英尺、深一英尺、長六英尺,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磚塊之間刻意保留四分之一英寸的縫隙。這種比例和尺寸皆是深思熟慮的選擇。

(網圖)
步入展廳,映入眼簾的是一尊亭亭玉立的紅色雕塑。一側是質樸深沉的暗紅色木雕,另一側是傾瀉而下的鮮紅繩索。這是芭芭拉·蔡斯-裏博德(Barbara Chase-Riboud)的作品《紅色音樂園道》(La Musica Red Parkway)。在這件作品中,手工雕刻的粗糲質地與機械製造的規整秩序形成鮮明對照,仿佛高雅藝術與工業文明之間的一場雙人舞,既對峙,又共舞。而那令人無法忽視的紅色,更是帶來視覺強烈的衝擊。

(網圖)
接著我們看見一方令人驚歎的水上庭院。水麵鋪展如鏡,浮植著睡蓮、鳶尾與蘆葦。庭院中央是一座由木板搭建的觀景台,寬敞平穩,人可其上自由漫步,或流連觀賞,或靜坐歇息。微風吹拂,水麵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光影在水麵上跳躍。在這裏建築與自然無聲交融,靜與動、剛與柔、無生命的結構與鮮活的植物彼此映照。這是整個展館內部唯一允許拍照的空間。

(冬日水上庭院)

(春夏水上庭院就美多了,網圖)
這是一座展示現代藝術的博物館。展館內部秉承極簡主義的設計理念,偌大的展廳中往往隻陳列一件作品。展廳內看不到文字說明,標牌隱匿在展廳門口,僅標示藝術家的姓名、作品的標題與創作年代。每當步入一個新展廳,都會生出一種私享的幻覺:仿佛整個空間隻為你而存在。沒有人聲喧囂,沒有幹擾催促,時間仿佛慢了下來,任你獨自徜徉於作品之間凝視、想像和沉思。
一個小展廳裏,三麵牆懸掛著三幅畫作。每一幅都是純黑的背景,以白色的印刷體英文書寫著三個不同的日期:July 16, 1969;July 20, 1969;July 21, 1969。這三天,正是人類首次登月的曆史時刻。1969年7月16日,阿波羅11號自佛羅裏達的肯尼迪航天中心騰空而起;7月20日,登月艙抵達月麵;7月21日,尼爾·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成為第一個踏上月球的人類。這是日本概念藝術家河原溫(On Kawara)的作品《登月三聯畫》(Moon Landing)。他用極簡的方式,凝練地記錄了人類曆史中這幾日所承載的浩瀚意義:一小步的落地,一大步的跨越,一個讓時間銘記的裏程碑。

(網圖)
在一個寬敞的展室中,地麵靜靜躺著一支約兩米長的巨大鉛筆,牆上則掛著兩塊按早年模樣複刻的小黑板。當我凝視它們,記憶便悄然浮現。童年時,在黑板前一筆一畫寫字的模樣;做父母後,為孩子削鉛筆的溫馨片段。那些曾經的日常,在這一刻被悄然喚醒,簡單的物象,喚起了歲月中最柔軟的一隅。

(網圖)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邁克爾·海澤(Michael Heizer)名為《坍塌》(Collapse)的藝術裝置,也是整個參觀過程中唯一需要排隊等候的展品。隊伍不長,十來人,但每次僅允許至多三位觀眾進入。
展品位於一個露天的小院中,褚紅色的地麵圍繞著一個同色調的長方形大坑,深達16英尺。坑內雜亂堆疊著15根生鏽的重型鋼梁,橫斜交錯,如被突如其來的力量撕裂、砸落,凝固在某一場崩塌的瞬間。

(網圖)
在一位向導的陪同下,我們沿坑邊緩緩繞行。出於安全考慮,需始終與深坑保持3英尺的距離。站在邊緣向下凝望,那深不見底的紅色裂口仿佛也在凝視你,讓人不由得屏住呼吸。你會不由自主地想像——坍塌那一刻,塵土飛揚、結構破碎,而人類在這場浩劫中顯得如此渺小、脆弱。想到今日世界之動蕩:疫情陰影尚未散盡,戰火頻仍,災難頻發……一切都如這件作品傳達的意象,不安、混亂、失序,以及深深的無力感。
展館外部的藝術品,更是巧妙地融入自然景觀之中。一麵圍牆之外,佇立著一尊金屬雕像,一人一馬,銀光閃閃,等身大小,比例逼真。那人神情肅然,穩穩坐於馬背之上,既像穿越而來的古典英雄,又像靜默的守望者。這是美國藝術家查爾斯瑞(Charles Ray)的作品《馬與騎士》(Horse and Rider),而騎士的原型,正是他本人。

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前行,腳下的路緩緩盤旋,仿佛引導你步入某種節奏緩慢、思緒漫長的空間。途中經過一座湖,湖岸線宛如隨心所畫的筆觸,柔婉流暢。不遠處,一個巨大的金屬雕塑驟然出現在視野之中。
黑色的鋼鐵結構盤繞纏結,如龐大的螃蟹般張牙舞爪,張力十足。它帶著一種粗獷、冷冽而又未來感十足的科幻氣息。這是雕塑家托尼史密斯(Tony Smith)的作品《得意忘形》(Smug)。也許,正是那種不受拘束、向外舒展、占據空間的姿態,才令人產生"得意忘形”的聯想?在這靜默的金屬之軀中,隱約透出一種自信的生命宣言。

博物館的佳作不勝枚舉,令人目不暇接。作為一位現代藝術的門外漢,我僅選了幾件令我心有所感的作品聊作記述。漫步於博物館的展廳與庭園之間,內心充滿敬意,不僅敬佩於館藏的豐厚與視野的獨到,更歎服於創辦者雄厚的財力背後,那份願將藝術無私奉獻給大眾的初心。
這座博物館免費對公眾開放,是馬裏蘭首富米切爾瑞爾斯(Mitchell Rales)在生死際遇後傾心投入的一項慈善事業。1998年,億萬富翁Rales在俄羅斯旅行途中,乘坐的包機直升機在加油站發生爆炸,他九死一生,險些喪命。劫後歸來,他問自己:"我還活著。那又該如何讓這份生命有意義?(I am alive. What do I do with my aliveness?)”這個問題令他重新審視人生的意義,他意識到藝術最能讓他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於是,他決心將這份感悟轉化為一種奉獻:打造一座博物館,以藝術之名,為人類留下一份安靜而恒久的禮物。
2006年9月30日,Glenstone博物館正式落成。他斥資1.25億美元,但沒有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而是取自博物館所在地的街道和附近的采石場。這份低調,本身亦是一種姿態。

(網圖)
如今,博物館的日常運營與策展工作,由他的妻子艾米莉瑞爾斯(Emily Rales)主理,一位兼具藝術素養與文化視野的策展人。Emily畢業於衛斯理大學,主修藝術史與中國文化。或許正因為此,在Glenstone的建築與景觀設計中,隱約可見中國哲學的影子:天人合一、道法自然,那種虛靜、簡遠的美學精神,滲透於一草一木之間,也回蕩在展廳的空白與沉思之中。
Glenstone博物館,不僅是一處藝術的聖地,更是一處心靈得以沉靜、思想得以回響的所在。
《世界日報》副刊2025年10月18日
注:因為博物館內不讓拍照,所以有不少圖片來自網上,已有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