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晨,營地裏靜悄悄的。陽光穿過凋零的樹枝,透照在那條鋪滿落葉的小路上,錯落的光影像黑白琴鍵,奏響著腳下沙沙的音符。
下周一就是感恩節了。即使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人們還是貓在溫暖的睡袋裏不願起來。
我坐在野餐椅上,手持咖啡,背曬太陽。紅色黃色的葉子從頭頂那棵高大的楓葉樹上飄落下來,劃過眼前,一片兩片三片,在陽光的照耀下,色彩奪目,輕盈飄逸。
熱騰騰的咖啡香氣令我有些沉醉。平時我不喝咖啡,無論Tim Hortons 還是 Starbucks 在我舌尖上留下的味道沒什麽不同。可每次出來露營,一杯簡單的速溶咖啡在手就是一種享受。
在這個晚秋的早晨,打動我的不是絢爛的秋色和手中的咖啡,而是手機屏幕上一行行的文字。那是付兄發給我的埋在他心底幾十年的初戀,一段“磨”出來的愛情故事。
誰還沒有過風花雪月,他的這段情史有什麽特別?
時光回到1978年,那時的付兄年輕俊朗。冬天他在頤和園打冰球,自製了一個磨刀架,休息時,找了張廢紙板,往冰麵一戳,上寫“代磨冰刀”四個字,幹起了最早的自謀職業。
“那天,我一邊低頭磨刀,一邊招攬生意。忽然,聽到了一句“洋腔洋調”:“可以幫我磨刀嗎?”抬頭一看,一個外國女生正拎著一雙花樣冰鞋盯著我。”
那個女生就是他的初戀情人,艾瑪。艾瑪在巴黎的卡裏埃爾長大,後來搬到了蒂耶裏堡。她喜歡塞納河,便選擇在塞納河畔的巴黎狄德羅大學讀書。
付兄對艾瑪的描述是這樣的:“她的身高和我差不多,身材凹凸有致,黃褐色頭發,瓜子臉,高挑的鼻梁下是靈巧的嘴唇,發音輕柔而清晰;她的眼睛很漂亮,淺藍色的眸子,眼珠與眼瞼形成細弱且微妙的弧度,有法國女人的浪漫氣息。”
“Salut(你好)!”我伸手接過她的冰鞋,又補了一句:“Ravi de vous rencontrer(見到你很高興)。”
那雙冰鞋付兄磨得很用心,也沒收磨刀錢,還特地跑到食品店買了兩串糖葫蘆。然後他主動當起了她的花樣滑冰教練,手把手教“後外刃點冰半周跳”。
晚來天欲雪。他主動邀請艾瑪吃西餐,她欣然同意。餐廳選在了北京大學西門外的暢春園,牛排、奶油雞卷、紅菜湯、酸黃瓜和冷酸魚,外帶兩瓶啤酒。他盡了地主之誼,也開啟了他們的異國之戀。
可以想象來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愛情碰撞在一起會擦出怎樣美麗而有趣的火花。我更好奇一個中國小夥是怎麽泡上一位法國姑娘的。
付兄的示愛表白是這樣的:“恰好艾瑪的生日快到了,我便請她的好友阿芒迪娜幫我去友誼商店代購一塊法國著名的博納特巧克力(Bonat),一束告白玫瑰。這份特別的告白禮物,讓艾瑪很驚喜,她對我說:“從十八歲起,我就想讓自己一直活在愛中,沒想到在北京遇見了。”
然而愛情路上並非一帆風順,少不了磕磕絆絆。那段兩人因養寵物而鬥氣,付兄被一隻“香羅襪”砸臉的趣事讓我忍俊不禁。
“一晃就是8月。有一天夜裏下大雨,電閃雷鳴,我想她了。靜下心來一想,在養貓這件事上,我自己也有過失,推己及人不夠,還得從角色互換的角度體諒她,畢竟她喜歡寵物。主動道歉,麵子上掛不住,但我有辦法:再買一束告白玫瑰,將巧克力換成貓糧,趕緊籌措幾句“台詞”,或許就能獲得諒解。敲門前,我故意咳嗽了兩聲,她開鎖卻沒拉門,隻好我自己推了。一隻黃褐色的貓正蹲坐在書桌上,煞有介事地瞧著我,目光中沒有任何不自然,倒是我成了擅闖地盤的番邦夷人。回頭一看,艾瑪正躺在床上看書,她瞟了一眼鮮花和貓糧,又不抬頭了。我剛要說話,一隻襪子突然砸在我臉上,準備好的“台詞”全忘了。她大笑,不容置疑地說:“去,把貓砂換了。”話雖然隨意,分寸正好,用襪子略去多餘的話——這艾瑪,太“法國”了。”
我拜讀過付兄的許多文章,他文筆優雅,書卷氣十足。這裏看似的輕描淡寫,卻是他寫出的最生動的文字,就像最鮮活的食材,不必費盡心機去烹飪加工,原汁原味地端上桌,就令人大快朵頤了。這樣生動的生活素材,怎樣遣詞造句還重要嗎?
手中的咖啡有點涼了。溫暖的陽光流淌過我的脊背,我沉浸在付兄的文字裏,追隨著他和艾瑪的一個個浪漫故事。
”日子一長,下館子的錢是不夠了,我便借了一輛自行車,帶她串胡同、吃小吃,既省錢,還能領略北京文化。北京小吃之“妙”,不僅僅在於味道,其中還包含小吃與人與地的關係,有滋味又有典故。”
讀到此處,我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情景:意氣風發的付兄蹬著一輛“永久”牌二八自行車,後座上坐著一位風姿綽約的法國女郎,摟著他的腰,手捧一束白玫瑰,穿行在老北京的胡同裏,紅磚黃瓦的宮牆下,寬闊的長安街上,一路大眾都穿著格式統一的藍黃製服,在那個看到電影裏男女之間眉目傳情、偷偷牽手都激動不已的年代,這個比電影海報還辣眼的畫麵,引無數目光竟折腰。放眼今天,那些開著法拉利,捧著1000朵玫瑰,就自以為是浪漫情種的人也弱爆了。
如果你認為艾瑪是一位愛慕虛榮或者喜歡獵奇的風月佳人,你就錯了。從付兄的筆下浮現出的是一位優雅的知識女性和學者。
“在狄德羅大學,她修讀的專業是文學和語言,課程包括文學創意寫作;媒體、文化和語言;跨國和跨文化研究;猶太和希伯來研究;性別研究;批判性創作;文學與數字界麵和人文科學等。”
“ 她對法國文學很有見地,即便是講起中國文學,她也能說出張愛玲、沈從文、錢穆、熊十力、陳寅恪等一長串名字。她給我推薦的書,讓我發覺自己的無知;太多的人我不知道、太多的事我不知道,對比之下,我遠不及她。”
“艾瑪告訴我,上大學時,她的文章就經常在巴黎各大學的刊物上發表,我聽後好生羨慕。親見她寫作時的嫻靜、專注、優雅,即使再動心,我也不忍打攪。”
改革開放前的中國還處於一個封閉保守的時代。那時有多少外國人會選擇來中國旅遊學習?又有多少外國人了解中國文化並能進行語言交流?反之,有多少中國人有機會接觸到外國人?又有多少中國人聽說過、讀過那些國學大師的著作?
符合這雙向條件的人遇見彼此應該是刮中彩票大獎般的概率吧。付兄的異國戀情在那時大眾的眼中不次於天方夜譚。他是那個時代第一個吃洋螃蟹的人啊!
好女人是一所學校。付兄能獲得這所法國一流大學的青睞是何等的榮幸,反見付兄是何等的青年才俊才符合了艾瑪的錄取要求。
付兄,如果我年輕時結識你,還有泡不上的妞嗎?可惜那時我還是掛著兩行鼻涕的懵懂少年。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段“磨”出來的愛情並不是一場短暫的風花月夜,在經過兩年多的時間考驗和不同文化觀念的碰撞融合後,見過付兄的父母後,他和艾瑪談婚論嫁了,開始谘詢因私出國護照辦理與跨國婚姻登記的事宜。可以想象在那個政治敏感、噤若寒蟬的時代,這對異國戀人遇到的困難和阻力有多大。
可艾瑪不管這些,堅持說:“北京的筒子河就像塞納河,但塞納河更寬闊,冬天能打冰球,唯獨那裏沒有磨冰刀的人。我們就從這兒滑到塞納河吧。”
多麽風情浪漫的法國姑娘啊!充滿著對愛情的追求和執著。她的這番表白令我動容。
遺憾的是,出於種種原因付兄最終沒能從艾瑪的這所法國大學畢業。艾瑪走了,留下了她在巴黎的電話和住址,帶走了那個見證他們愛情的磨刀架。付兄轉入了另一條人生軌道,暮年之時,那些刻在心底的記憶才變成了鮮活的文字發表在北京晚報上。
我一口氣讀完了付兄的初戀故事,坐在秋日的陽光裏發呆,那首老歌《Love Story》的旋律在腦中回蕩:Where do I begin, To tell the story of how great love can be…
艾瑪現在身在何地?她已是滿頭銀絲了嗎?她是否還保持著年輕時的優雅和浪漫?如果她能與付兄合寫這段愛情故事,以中法不同的視角和感受,他們的作品會比《廊橋遺夢》更為精彩動人。
一陣秋風吹過,落葉紛紛。我一直以為葉落無聲,但此時我聽見每片葉子落地發出的細微聲響,每片葉子的大小、形狀和顏色都是不同的,它們飄落下來的姿態都也不一樣。靜靜躺在塵埃裏的枯葉,不久之前還活在那棵大樹上,搖曳著生命的色彩。有一天,我們也將歸於塵土,當我們枯槁憔悴、痛苦不堪之時,還會記得生命中曾有的美好嗎?
秋天是浪漫的季節。記得以前情侶們去山裏賞秋時,往往撿拾一片最美最紅的秋葉,作為愛情的紀念和好運的象征。
陽光燦爛,落葉繽紛。我放下手機,那片最美的秋葉悄然飄落在我的麵前。
2025.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