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品格

毛驢縣令 (2025-08-06 07:08:24) 評論 (5)

一個萬人的大廠,選出三個人和北大中文係編寫文革味道的《中國小說史》,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把我這個進廠才一年多的無名小徒工揀出來,簡直就是一萬年才有一次的事,至今我都對當年那位亂點鴛鴦譜的人感恩戴德。

我嗜書如命,別說書,破紙上寫兩字我也要讀,字還沒認全就捧著大部頭看,沒完沒了的查字典不但沒煩,還養出了個愛看工具書的愛好,至今枕邊放著本小新華字典,沒事就翻翻,到了過目就忘的階段,很感謝當年的好習慣。文革時雖無學可上,但總有書可讀,父母不是書香門第,家裏沒有線裝古籍,聯共布黨史,資本論什麽的倒是現成的,資本論太厚,但其它的我讀得津津有味。隨後就是大量的外國文學,北京各路朋友轉著圈的借讀,中國古典除了那幾大部,其它的難得接觸。在北大的那一年,補上了我缺失的一環,從先秦神話到五四運動,二千年裏的小說我盡可能地翻閱,可以說是人生一大幸事,隻是那段往事,時隔太久記憶磨淺了。

那是在73年末,我被撿出來後分到魏晉南北朝組,第一批到手的書是《搜神記》和《世說新語》等誌人誌怪類,它們一下子就迷住了我。《搜神記》有一篇講得是丈夫死後為鬼,老婆艱難度日,丈夫看不下去,總跳回來幫忙,尤其是推磨這等沉重的工作。跳來跳去的把鬼丈夫跳煩了,他對老婆說,還是跟我走吧,你一人活著太不易,二天,他老婆就撒手人世了。我當時覺得鬼那麽的仁義,也是從那一刻起,我相信人鬼世界彼此相通。還有一篇是定伯賣鬼,定伯趕夜路遇鬼,騙鬼說自己是新死的而套取鬼事,鬼很誠實,把鬼的弱點告訴了定伯,定伯呢,轉身把鬼變成了羊,趕到集市賣了錢。我覺得定伯真不是個東西,也是從那時起我不再怕鬼,老盼著有一天能認識個鬼。那本小冊子我是從北大回家一路坐車時看的,記得到了甘家口下車看完,心裏感慨湧動,鬼的世界深深誘惑著我。

因工作需要,小說組的人有一個專門的借書證,因為正值文革,許多書都淪為禁書不準借閱,我們有特許。我總泡在圖書館,不厭其煩地翻查卡片找感興趣的書看,盡管那時的書籍和在館裏的人都是冷冷清清的,但於我已經是富有啦。我從小理想之一就是做個圖書管理員,我媽卻說最適合我的工作是動物園,因我自小愛動物,前世的我一定是遠古非洲大草原的一頭獅子,吃飽了之後懶洋洋的躺在地上咂巴著嘴,讀天讀地讀河流,成人形後改為讀書。在圖書館我發現一本唐詩三萬首,驚訝得趕緊借出來,從頭到尾翻了個遍,把可心的一首首抄下來,還必須鬼鬼祟祟怕人發現我幹著與工作無關的事情,一有動靜趕緊飛眼,看是不是小說史的人來了,讀書曆來就與不正當有染,許多名人都有偷讀的曆史,我也不敢例外。因為老窩在圖書館我得了美名,學生們說,工人師傅特別用功,連讀帶記一坐就是半天。但我這個工人師傅隻看不說,開會從不發言,縮在角落裏自甘寂寞,我肚裏沒貨倒不出,也缺乏古今掛鉤的能力,不知道該給古人按個什麽革命的頭銜。有一次大組討論《封神演義》,張少康老師很激情的把申公豹比喻為林彪式的人物,言之鑿鑿像個大法官似的,我則縮在一邊心裏畫著申公豹和林彪,他倆大眼對小眼疑惑的相互對視,都覺得對方不是好鳥。

中文係的幾位老師,最受我青睞的是周強老師,他聰明,正直,誠實,不隨大流,一派儒家風度卻又性格滿盈,若不是生不逢時我肯定會愛上他。嚴家炎和張少康老師當時是激進的,討論時周強老師即使能駁倒誰也駁不倒當時的形勢,他臉上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我至今難忘。中文係的幾個教授個個都是我崇拜的,吳祖湘、林庚,這兩位當年清華四劍客之二,都曾和我們一起討論,吳祖湘聲音輕且慢,記得當時還在生病;林庚聲若宏鍾,嗡嗡中帶著磁性,他們的學識、風度、作派,無處不體現著中國最後的儒家學士的精粹,這樣的人物在今天已經絕跡,若不是生不逢時,他倆我也一塊兒愛,愛學問是我的軟肋。我每天在北大校園裏穿梭,很可能遇到過不少灰溜溜的名流,隻是我不認識罷了。文革初起時我們去北大看、抄大字報,整個校園裏批鬥會隨處皆是,我看到的有宋平、馮友蘭、彭佩雲……戴高帽掛字牌,被人把臂膀擰到後背……當時的我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懵懂的不安的注視著人類的野蠻殘暴,綠珊瑚在我一篇文章裏留言說,她很羨慕佩服齊邦媛學業中那些國文功底深厚的老師,我何嚐不是呢,而正是那些學問淵博令我佩服愛慕,珊瑚也一定會愛上的人,那時正被人架在火上烤,放在油裏煎,個個都是“香噴噴”的。

74年雖然批鬥高潮已過,但中文係的那老幾位仍舊是被掛起來使用的,就算想整出一部與革命和階級鬥爭為綱的小說史,你也得先了解史吧,沒有那些一肚子學問的老家夥便無法進行,我借文革的光兒尊崇到那老幾位,也算幸運吧,他們如同厚厚的書,夠我這鑽書小蟲吃一陣的。我姐夫文革作為軍宣隊進駐北大,他支左的第一個據點就是中文係,認識係裏的很多教職員工,他走後我又作為工人階級來到中文係,也認識了那些教職員工,因而和姐夫很有共同話題,我倆都對周強老師由衷讚賞,倒黴的是中文係,不斷地被人入侵騷擾,還得低三下四的奉陪。

古代小說裏最讓我失望的是《楊家將》,楊家將的故事老幼皆知,民間流傳得神靈活現,影視、戲劇、曲壇無處不見,可那本小說薄得可憐不說還幹巴巴的味同嚼蠟,記得我第一次把那本已經挺破舊的書拿在手裏時,驚訝得愣了有一分鍾,光寫楊家吃早飯都能寫得比這長啊。但不管怎麽說,那一年的時間裏,我猛餐了一通中國古典文學的大鍋燴,終生受益。

那年,北大又開始接受外國留學生,專門蓋了座留學生樓,每個房間一外一中兩名學生,被挑選和留學生同住的都得是政治上可靠的,中文係學生黨支部書記王淑英(大概這個名字)被派去和一位英國留學生同住。我們幫她搬家時,順便參觀一下條件高級的留學生樓,一個房間住兩個和中國學生宿舍住八個有著天壤之別,可支部書記撇著嘴不屑地評論那位英國學生:“她家有自己的店,資本家!”她很不願意與資本家住一個屋。我心裏好一陣笑,她是來自農村的工農兵學員,著實單純得可愛啊。北朝鮮也派了留學生,至少有十個人之多,都穿著製服,別著金日成爸爸的像章,永遠都是排成兩隊集體行動,很惹人矚目。我在德國買過一本加拿大華裔寫的書,講到她在北大作留學生時,也提到了那些北朝鮮的學生。北朝鮮的政治氣候眾所周知的嚴厲,正值青春旺盛的壯男倩女,卻不得不壓製情欲專心革命和學習,實在壓不住了,就偷拿宿舍樓裏女生的內衣,加拿大女學生的內衣不翼而飛,就是其中一個北朝鮮的小夥子幹的,而那個小夥子,就是我當年所見之一。

鑄工車間的蘇振生是小說史組工方組長,絕對的工人階級形象,比我大三歲,高大、壯實,黑紅臉膛,時常板著臉批評我不踴躍發言,我從來不頂撞,隻是嬉皮笑臉的不肯改。我當時二十出頭,正值青春亮麗,回頭與否,笑還是不笑都百媚生,小蘇無可奈何忍氣吞聲。齒輪車間的袁春陽師傅是老大學生,一副彬彬有禮的知識分子狀態,和我一個鼻孔出氣,厭惡那些愚蠢的“革命思想”,瞧我們廠找的這三個人,一個比一個形象高大。袁師傅也十分看重周強老師,他探到周老師家的地址,帶著我大中午的去拜訪,根本就是趕飯碗,不過北大食堂的夥食也的確不好恭維。周老師家住的是學校宿舍,記得就是集體宿舍的一間房,他愛人白淑榮老師也在,我沒敢多吃,隻記得豆角炒得好香。

時過境遷,半個世紀飛了,但生活在德國的我始終難忘舊事,當年的教授們早已走得精光,周老師那幫五十年代的大學生們,改革開放後都成了教授、博導,個個都是有名氣的大學者,現在即使還在,也都往九十走了,每當看到電視劇裏演的那個時代的人,總讓我感覺空洞無聊,演員隻能想象模仿,沒有內涵的重量,也難怪,他們沒了榜樣啊。換我演或許還能迸出兩星?有那一年墊底,我的品級應該有提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