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涼好秋

天涼好秋 名博

納粹集中營和開滿杜鵑的小鎮

天涼好秋 (2025-07-12 13:44:56) 評論 (5)
那天我們從柏林出發,乘火車到奧拉寧堡小鎮(Oranienburg)去參觀了薩克森豪森(Sachsenhausen)納粹集中營

從小鎮火車站到集中營坐巴士隻幾分鍾的路,空氣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靜。要不是我堅持來這裏,LG都說不來了,他不願回首那段沉重的曆史。

我之前看過一些關於納粹集中營的電影,還讀過一本奧地利神經學家,精神病學家,猶太人大屠殺的幸存者維克多.弗蘭克 (Victor Frankl) 1946出版的書《Man's Search for Meaning》(追尋生命的意義)。這本書曾被評為“美國十本最有影響力的書籍"。弗蘭克醫生在書中描寫了自己在納粹集中營的親身經曆,雖然條件艱苦,隨時都會麵對死亡,但他還是見證了很多普通囚犯存活了下來。他發現這些存活下來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給自己樹立一個積極的生活目的,並且每天投入到對這個目的的想象之中,比如和摯愛的親人見麵,交談。這種想象會增強一個人的生命力,延續他的生存期。戰後弗蘭克醫生把這個重大發現用在了自己的臨床心理治療上, 就是通過三種方式之一來確定生命的目的:完成任務,照顧他人,或在困難時以尊嚴找到意義。

雖然這是一本心理治療書,但書中所描述的納粹集中營的許多情景非常震撼,在我腦海裏刻下了永久的痕跡,比如一個人在前一天還能和你並肩勞動,也許隻是發燒了,走路慢了一點,就被挑出來,送往所謂的"處理區"(Station Z),在那裏他就會變成一縷青煙,升上煙囪,從世間消失。

我帶著滿腦的胡思亂想來到了薩克森豪森集中營展覽區的大門。它的設計很簡單,一排灰色有缺口的牆,正是裏麵原始集中營的縮影。

沿著牆根一條長長的土路朝關押犯人的集中營走,看到這張掛在牆上的1945年的航拍,展示了當時集中營的全景。

薩克森豪森集中營是二戰期間納粹德國的一個重要集中營,自1936年由納粹德國建立起,到1945年納粹投降,共關押過大約20萬人。這些囚犯包括政治犯,猶太人, 吉普賽人, 同性戀者, 耶和華見證人, 戰俘, 以及其他被納粹政權視為“不受歡迎”的群體。

據統計,在薩克森豪森集中營中,至少有4萬人死於饑餓、酷刑、疾病、醫學實驗和處決,實際數字可能更高,因為很多屠殺是沒有記錄的。

集中營門口有一片靜謐的小樹林。

集中營裏麵巨大長方形的院子如今顯得特別空曠,多數營房都已經被拆除,留下一塊塊填了鵝卵石的長方形地基。

這是當時阻止犯人逃亡的鐵絲網。

營房裏麵的格局盡量還原了當時的樣子,狹窄而冷清的走廊一側是一間間鐵床錯落的房間,空氣中仿佛仍殘留著潮濕和壓抑的氣味。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一扇窗邊,窗戶不大,外麵也沒有什麽風景,但那片空地與天空,就是他們所不能觸及的全部自由。站在這裏的我可以隨時轉身離開,而他們當時的每一次回眸,可能都是絕望與希望交織的掙紮。

繼續前行,我們依次參觀了審訊室、醫療實驗室,關押重要犯人的監獄…每個展室都收錄了讀不完的文字資料和曆史照片。

路邊水泥牆角開著一朵鮮亮的罌粟花。

這是二戰結束後蘇聯人建的蘇軍解放紀念碑。

轉完了一圈,我心裏總覺得還缺了一塊。天空突然烏雲密布,下起了小雨,我們躲進門口的咖啡館要了下午茶稍事休息。店裏很安靜,檸檬糕很好吃。

我禁不住問年輕的女店員:“這裏是不是還有一個處理屍體的地方?我們剛才怎麽沒有看到?”

她低聲回了一句:“你往回走,直著走幾百米,就能看到。”說話的時候她甚至沒有抬頭,象是一種回避,也許是太沉痛了,她不願意常常提起。

我們決定回頭,冒著雨,再走一遍那片沉寂的營地。終於,在圍牆角落的一道很容易錯過的缺口,我們找到了那個地方——Station Z。

一進去,整個人仿佛掉進了曆史的深淵。這裏沒有人聲,隻有空曠的水泥地和一點一點重建的遺跡。原來,納粹專門在這裏設立了毒氣室和焚屍爐,用於大規模屠殺和毀屍滅跡。戰爭結束前,他們企圖摧毀這裏的一切證據,焚毀真相,抹去血跡。

這張照片是個行刑區,上方的白牆後麵便是一座座的焚燒爐,實在不忍拍攝。牆上的一句話讓我駐足良久:“如果我們忘記了這些曆史,歐洲的未來就不可能存在。”這是某位幸存者的聲音,穿越時間,直抵人心。在細雨中站在那裏,我感受到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敬畏,不隻是對死亡的哀悼,更是對記憶的尊重。

從Station Z走出來我在旁邊不遠處圍牆的另一個缺口看到了令我震驚的另一個世界 – 那裏隱藏著一片二戰結束蘇聯紅軍接管後建立的新的監禁區!同樣的高牆與鐵窗,自1945年納粹政權崩潰後,作為蘇聯特別營地,這裏關押過前納粹官員、政治嫌疑人等,直到1950年,約有6萬人被關押在此,其中至少有1.2萬人死亡。

這真是一種何等的諷刺!曾以“正義者”之名取勝的一方,竟然也重蹈納粹者的覆轍,在原地建立了自己的壓迫機器!所謂“正義”,一旦失去監督與自省,也會變成新的專製。而那些在勝利光環下被忽略的受害者,也同樣值得被記住。

沿著集中營的外牆跟著人流慢慢往外走,牆上的播放器用各種語言訴說著我聽不懂卻能感知到的故事。

回火車站的巴士要等一段時間,天氣晴朗起來,我們決定幹脆步行穿過小鎮看看。

想不到集中營的圍牆之外,就是普通德國人日常生活的空間。非常喜歡德國民居這種紅色的瓦片屋頂。

每家的花園都井然有序,種著鮮花。其中一種花特別引人注目,很多戶都有,成簇成片地盛開著。

我停下腳步拍照,剛巧遇到一對散步歸家的老夫婦。看到我看花,大爺親切地告訴我這種花叫Rhododendron。我順手查了一下,原來是我們都熟悉的杜鵑花,隻是看起來好象比中國的杜鵑花還要豔麗。

這棵紅色的也很漂亮。

走在小鎮的路上,來時滿腦的雜亂被眼前的美好和安寧所代替,我心裏生出很多感慨。在中國,應該是沒有人願意住在集中營旁邊;而在德國,小鎮居民就在圍牆不遠的地方養花、散步、過著平靜的生活。他們沒有逃避這段過去,而是願意和它共處。這種能力和情懷,讓我由衷地欽佩。

小鎮的火車站

等巴士的老人和放學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