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芍藥不如牡丹富貴逼人，花期也遲兩周，今年比往年有點晚，花苞仍然緊緊。芍藥花語是“將離”，依依不舍。
一，
太陽房的藍白英國單耳瓷瓶（Jug），插著幾朵白雛菊，一朵粉紅康乃馨，五月下旬一束花剩下的幾支。那是教他買的鮮花，為了他們的紀念日。他說沒有習慣一個人去買花，出自升鬥小民家庭，更沒有小資情調的父母。
他回國，多打幾次車，母親要嘮叨，說他變了。他最後一天陪她去大超市，她終於戴上助聽器，聲音下來了。可是回家他們吵了幾句，他想用微波爐熱放在大碗的一隻菜饅頭。母親要他用小碗放鍋裏蒸。她生氣了，說你這次回來對我不好。他也生氣，回來六周，五天去了港澳行，都留給母親為主。他說，我都沒有提要求吃什麽，隨了母親。
他母親美麗過，可惜她不熱衷打扮很多年。她和畢業回去的孫女合影留念，換上了牛仔褲，紅襯衫和黑馬甲。她卻對他說，你不要想改變我。
他離開，她一定是難過的。他知道。雖然住不慣，他又盤算下一年回去陪母親了。
六月，他在給母親電話。
二，
小姑娘在客廳窗口露出小臉，叫，“老師，再見！”，她剛轉個彎，紅磚牆，小姑娘的頭在廚房的窗口，朝南，又喚，“老師，再見！”她回答，“再見！”
真的要再見了。小姑娘要回上海探親，然後七月搬家去蒙特利爾。
她看過那麽多小孩子，隻有這家，她教小姑娘中文，父母也跟著“老師”。她心裏滿是快樂，上班像度假。小姑娘看她寫小小的字，也喜歡寫咪咪一篤篤的“字”。小姑娘常問的一句話，“老師，你給我帶書來了嗎？”
兩年了，小姑娘從不會講話，到說上海話兒歌。小姑娘跟自己的外婆說，老師會到蒙特利爾來看我。她問，老師來了睡哪裏？答，和我睡一張床。
她想到上次和小D分離是六月，再上一次和愛爾蘭三個孩子分離是六月，再再上一次還是，她捧著一束花離開。
她到家，前院芍藥的花苞開了一點點。
三，
莎士比亞《愛德華三世》被發現的晚，朱生豪沒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莎士比亞全集（誕辰450周年紀念版）裏選用綠原的中譯。
日記本裏，她摘抄句子，坐在太陽房，2025年六月第一個周三。
“每種災難最會講它幸福的對立麵。”
“榮譽往往失而複得，而生命則是一去不複返。”
“詩人們都寫道，偉大的阿喀琉斯的長矛能治愈它所造成的創傷：寓意就是，偉大人物能夠補救他們所幹的一切壞事。”
“一粒渺不足道的塵埃飛舞在陽光裏，要比它的實體顯得更偉大；”
莎士比亞寫到了英勇就義的加萊義民，他們不是平民，卻為了一座城，隻穿件麻布襯衫，願意獻身。
AGO，有羅丹的加萊義民青銅四座。她記得，第一次見到隻有震動。
四，
有些人印刻在六月。他們肯定想給母親打電話，卻是消失的電波。被記得白襯衫的紅色。
他們的父母從中年熬到老年，頭發白了，也到了將離。隻留下天安門的暗影。
狄金森詩Fr1685 ，舒嘯譯：
沒有一束榮耀的光線留存
除了她永恒的居所-
星號標記是為了逝去的人，
為了星辰的是生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