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皓澤是夏天走的,巴迪是秋天走的,兒子遠在東海岸。不過兩個季節過去,聖美就成了孑然一人,形影相吊。
皓澤走了,她還有巴迪,巴迪再一走,聖美覺得身旁最後一根可以抓住的木頭也被浪頭卷走了,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在激流裏拚命掙紮。兒子心疼媽媽,還記得爸爸臨終的囑咐,就勸聖美再去買一條小狗。可是,聖美覺得巴迪是不可替代的,正如皓澤是不可替代的一樣。
自從嫁給皓澤後,她得到了皓澤的寵愛。婚前,皓澤對她說過一件事。他父親離世後,他才發現他媽是一個畫家,作品可以跟畫廊裏一流的作品媲美。他的意思是,他母親生前為了父親,為了這個家,犧牲太多,奉獻太多,壓抑了自己的天性,沒有展現自己的才能。而他對聖美起誓,聖美一定不要認為嫁給了他,就要為他作出犧牲。一定要實現自己的價值,堅持自己的追求。因此,他強烈主張聖美不要呆在家裏,相夫教子,隻滿足於做一個家庭主婦。正是因為如此,一得到教職,他就向校方提出要求,把妻子也能獲得一份專業工作作為自己接受這份教職的先決條件。皓澤名氣太大,在諸如柴可夫斯基、帕格尼尼、西貝柳斯和伊麗莎白女王等等一流小提琴比賽中都頗多斬獲,還有著名小提琴家梅紐因的背書,校方於是答應了皓澤的要求,想方設法給聖美安排了一份職位,為芭蕾舞項目提供鋼琴伴奏。
在家裏,皓澤也不會讓聖美一個人忙碌於家務中。他在中餐館裏打過工,做菜做飯熟門熟路,所以,聖美很少在廚房裏忙碌,隻是像食客一樣看著皓澤樂嗬嗬地在廚房裏幹這幹那。皓澤一家很好客,經常舉辦派對,而且派對還是大規模那種,得在後院安排幾張大桌子才能安排得下。這個時候,皓澤打開燒烤爐子,在爐子前按部就班忙著,把烤牛排、烤豬排、烤玉米、烤香腸源源不斷地烤製出來。聖美最多就是在這張桌子前坐一坐,在那張桌子前坐一坐,跟客人聊聊天。皓澤對自己的角色和聖美的角色很是滿足,把一塊毛巾搭在肩頭上,時而揩一揩汗,臉上總是掛著笑。聖美走過來幫忙,他又總是把她支走,讓她去陪客人。
聖美覺得這個世界太不真切,皓澤不久前還在家裏,甚至連他所在的位置、在廚房裏忙碌的身影、他對著她的笑和眼神都還那麽真切,咋就消失了呢?她看著牆上皓澤的照片,沉浸在過去跟皓澤在一起的那些生活細節裏。在這些回憶裏,她感到了圓滿,每分每秒不再沉重而停滯。
那天,她看到廚房裏的那塊地毯上掉了些殘渣,就去拿吸塵器來吸,不想卻不知從何下手,電源開關找不到,最後找到了,打開了開關,又不知如何把吸塵器從90度變為45度。又有一天,餐廳裏餐桌上方的燈壞了,需要換燈泡,她卻不知如何下手。皓澤走得太快了,沒有來得及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清楚。這個時候,她才痛苦地發現,皓澤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存在,是永遠從她的生活裏消失了。
巴迪走了,聖美幾乎就不再出去散步了。以前,小區裏的鄰居和街坊們還可以看到聖美和巴迪走在一起的身影,同情這個女人的同時,也稍稍有些寬慰,她還有巴迪陪伴。而現在,他們再也看不到聖美和巴迪走在一起的寬慰畫麵了。聖美把自己緊鎖起來,不是把鋼琴當成幸存的知己,在琴鍵上舞動手指,排遣愁緒;就是坐在沙發上,手拿遙控器在電視的頻道間換來換去,消磨時光,不再像以前那裏時不時會出去串串門。麗莎一直跟聖美過從甚密,有幾次,她出來撿當天送上門的日報,看到聖美正好開車回來,就站在門口,抬手對聖美打了招呼。聖美隻是在車裏也舉手回禮,就徑直打開車庫進去了。麗莎也不好直接上門找聖美,怕幹擾了她。
勇建每天都會跟媽媽聯絡,有時發一個短信,有時打一下視頻電話。這時候,聖美才會敞開心扉,跟兒子聊這聊那。勇建問媽媽:“最近都參加了什麽派對。”媽媽回答:“沒有參加。”勇建就沉吟了一下,心想一定是媽媽不願參加派對,以前媽媽總是隔三差五去參加派對的。勇建便又問道:“難道是沒有派對可以參加?”媽媽回答道:“不是,不願參加。”兒子就說:“媽,你得走出去,多參加派對才是。爸爸走了,就走了,不能老是生活在過去,出不來。”這時候,兒子倒是成熟了好多,像是一個扮演人生導師的長者。媽媽敷衍道:“好,下次,接到邀請,我一定參加。”
聖美還是很抑鬱,皓澤正當盛年,就突然走了,讓聖美感到人生無常,人生就是一場荒誕劇。她感到生活不再有意義,不再有樂趣,在某個瞬間,她甚至連追隨皓澤而去的念頭都有了。死亡本來是件遙遠的事件,但皓澤離去,說明死亡就在咫尺之隔的身邊。死亡隨時都可能降臨,反而就沒有那麽恐懼了。她多次想過,如果某一天清晨,她不再醒來,其實也挺好,也沒有什麽可怕。
寒假的時候,勇建回家了。看到勇建的那一刻,聖美似乎從來沒有過的高興和踏實,她止不住緊緊地擁抱了兒子。聖美本來計劃跟兒子到餐館去晚餐的,但勇建不願意,說:“媽,我要做你吃的飯。”聖美尷尬說道:‘我不會做飯做菜,難吃,你可別怪我。’勇建說道:“你做什麽,我就吃什麽,我相信你做的比餐館的好吃。”回到家裏,聖美就在油管裏跟著一個網紅做了韓式拌飯,然後置放得像模像樣的,端到餐桌上去。叫道:“兒子,晚餐好了。”勇建過來,說:“還真餓了。”說罷,就從碗裏舀了一大勺拌飯送去嘴裏。聖美緊張地看著兒子,生怕兒子一口吐出來。不料勇建迅速咀嚼著,還未待吞咽下去,就伸出大拇指,道:“媽,真好吃,真的比餐館裏的好吃。”得到兒子的首肯,聖美大受鼓舞,此後就悉心鑽研烹調技藝,換著花樣做韓國菜,還做了中國菜、越南菜和泰國菜,一個寒假,兒子和聖美都沒有到餐館去吃飯。
平安夜那天,聖美笑盈盈地遞給勇建一件聖誕禮物。勇建一層層把包裝的彩紙撕開,謎底慢慢顯現,最裏麵是一個紙盒子,紙盒子裏是一雙白色的耐克空軍一號運動鞋。勇建咂了一下嘴,說:“媽,好貴的禮物,謝謝你!不過,你把日子過好,就是給我最好的聖誕禮物。”聖美把手搭在勇建的肩頭上,說:“好的,兒子,我會把日子過好的。”
4
轉眼過去一年,聖美似乎慢慢從抑鬱中走出,但依然還是一個人過日子。勇建沒有找暑期工作,回到家裏陪伴媽媽。有一天,他鄭重其事地問媽媽:“媽媽,你考慮過再找一個伴侶嗎?”聖美想不到兒子會問這個問題,滿臉不自在,還飛起了兩朵紅暈。她躲躲閃閃,答道:“傻孩子,不許問這個。”勇建說:“其實你可以找,我不會反對的。”
聖美遠在韓國的父母和兩個妹妹也向聖美建議過,她還年輕,一生後麵的路還長,應該再找一個伴侶。聖美聽了,也就聽了。她不想找,倒不是怕對不起皓澤,皓澤的臨終囑咐就是讓她再找一個伴侶,她找一個伴侶,不僅不是對不起皓澤,而是可以告慰皓澤的在天之靈。她其實是怕勇建不能接受。現在,勇建還反過來鼓勵她去找一個伴侶,心裏就有了些釋然,雖然找還是不找,還是一個問題。
有一天,聖美在一家咖啡店排隊買咖啡的時候,突然,肩膀被後麵的人拍了拍。她扭頭一看,原來是大學同學賢靜。她倆讀首爾大學的時候,住在一個寢室裏,關係非常密切。聖美到了美國之後,兩人才失聯了。聖美看到是賢靜,驚訝以及,先給了對方一個擁抱。原來,賢靜的兒子來這裏念高中,夫妻倆怕兒子一個人管不好自己,就讓賢靜陪兒子,她丈夫則在韓國賺錢養家。
他鄉遇故人,兩人都很驚喜,也不顧是公共場合,又拍又抱的。從此兩人就熱烈交往起來。賢靜一個人在美國,除了給兒子做菜做飯,也不用工作,所以,擁有大把的時間。賢靜知道聖美的丈夫一年前走了,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就很是同情她,經常做了什麽好吃的,就想著她,給她拿過來。兩人常常在一起,要麽出去采購,要麽呆家裏聊天。有段時間,賢靜沒有跟聖美聯絡太多,原來是賢靜的丈夫來探親度假了。那幾天,賢靜就感到格外孤獨。等到賢靜丈夫又回韓國了,賢靜又才來找她。一見麵,賢靜就說:“對不起,對不起,好幾天沒有找你玩了。想我了吧?”聖美笑道:“又不是同性戀,才不想呢。”賢靜就詭秘地笑道:“還是要有個男人,不然,想做那種事情,都沒有對象。”聖美正色道:“我不想那種事。”賢靜也正色道:“說認真的,找個男人,也不單是為做那種事,而是為了找個人作伴。即使那個男人是個殘疾,即使那個男人很久才見一麵,有個男人還是值得的。你該是再找一個男人的時候了。”說罷,又道:“我來幫你打個征婚廣告,在網上廣撒網,還怕找不到一個你滿意的。”聖美連連擺手,製止道:“千萬不要,我還沒有想好呢。”賢靜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這事我來操作,你負責見人就行了。”
過了幾日,賢靜就打電話來,大聲笑道:“你很搶手哦。廣告打出去,竟然有39個男人要求約會。”聖美驚道:“你就把廣告打出去了,要把我賣了?也不跟我商量一下,還有照片,用的是哪張?真拿你沒辦法。”賢靜說:“放心,你知道我以前就是搞營銷的,保證把你賣個好價錢。”賢靜在韓國時,的確在一家美容醫院做營銷,營銷搞得很是成功,醫院的生意火爆以極,不僅獲得了廣大韓國客戶,而且把中國的好多客戶都吸引過去了,連那家美容醫院周邊的旅館和飯館都因此獲益。說罷,賢靜一邊說:“怕你猶猶豫豫,耽誤了,所以,就先斬後奏,把廣告打出去了。”一邊就在手機上食指一滑,說道:“把廣告的鏈接給你寄過來了。”聖美看罷,說道:“我的上帝,這是我嗎?還有這照片,也太美了。這樣會讓人家見了本尊大失所望的。”賢靜說:“約會前,我為你化化妝,保證光彩照人,人見人愛。你在這些候選人裏先選幾個感興趣的吧。”
聖美就把這39個男人逐個看了,隨便選了三個。賢靜在一旁,說:“要我是你,我就也會見見那個專門做傷亡事故的律師。富得了不得,經常開著法拉第在城裏兜風呢。”聖美道:“我才不要律師呢,跟他們過日子,處處是陷阱。這種做傷亡事故的律師尤其討厭。”賢靜見她如此決絕,也不再多話。中選的這三個候選人,第一個是個中學數學老師,第二個是大學裏的高管,第三個是銀行裏的投資顧問。
聖美回複了這三個人,問他們什麽時候可以見麵。中學老師說學校正放暑假,他天天有空,以聖美的日程為準。大學高管說他這周正在亞洲出差,下周回來後,就可以見麵。投資顧問說,下周要出差,這兩天正好有空,可以一起吃個晚餐。
聖美決定先見投資顧問。
投資顧問叫吉米,約聖美在四街一家韓國飯店見麵。見了聖美,也是先誇她比照片還漂亮。聽他這樣誇讚,聖美很是高興,也反過來誇吉米比照片看去還年輕。一個年輕的女招待過來,問二人喝點什麽,吉米說來一杯冰茶,聖美隻要了一杯水。女招待把飲料端來,問二人今天吃些什麽。吉米求救般看著聖美,兩手一攤,說:“你點吧,我不熟悉韓餐。”聖美問吉米能否吃辣,吉米說不能。聖美看了一眼已經端上來的幾碟各式基調紅色的泡菜,心想,看來連泡菜都不能吃了。泡菜是免費的餐前小菜,來韓國飯店吃飯的食客,都會對這些泡菜情有獨鍾。聖美對女招待用韓語說道:“就來兩份拌飯吧,一份不要辣。”
吉米頭已經謝頂,頭的周邊倒還有一圈稀稀落落的白發,有幾分喜劇角色的意味。聖美嘴角動了幾次,差點就笑出聲來,但還是忍住了。幸虧沒有笑出來。吉米的妻子前年患乳腺癌走了,一直處在喪妻之痛之中。後來,找了心理醫生,心理醫生給他開了處方,就是建立新的家庭。聖美想:“這是把我當藥了。好吧,要是我能是一劑良藥,能夠治病救人,那還是值得的。”吉米知道聖美一年前剛失去了丈夫,歎了一口氣,說:“看來讓我們在一起是上帝的計劃。”聖美沒有接話,心裏想:“哪裏跟哪裏啊,才見麵,就以上帝的名義施壓了。”韓國人裏信教的人特別多,但聖美和皓澤卻偏偏離宗教很遠,從來不去教堂,上帝這個字眼在二人眼裏,隻有世俗的意義,就是供感歎用,而不是一個超驗的至高無上的存在。聽吉米一口一個上帝,聖美心裏就覺得有了隔膜,希望這場約會快點結束。吉米接下來帶著遺憾的口氣說:“我一點不會烹調,平時要麽就吃三明治,要麽就到餐館吃。你喜歡烹調嗎?”聖美想:“這人不是找伴侶,是找傭人吧。”就說:“我也不擅長烹調,以前都很少進廚房的,不過,我丈夫很喜歡做菜做飯。”吉米聽了,尷尬一笑,也許聖美跟他的預期太遠了。
拌飯送上來,聖美把不辣那份送到吉米那邊,說道:“你這份跟我這份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是不辣。”吉米就摸了下禿頂,像是開始了一場曆險一樣,一邊看著聖美如何操作,一邊笨拙地模仿著。聖美把桌上的各式韓國泡菜,都用筷子夾了一點,放入拌飯裏。吉米也要學,聖美就說:“小心,泡菜都是辣的。”吉米就吐了一下舌頭,停止了行動。聖美開吃後,就看吉米吃第一口的表情,判斷他是否喜歡。吉米送入一口,稍稍皺了一下眉,嘴裏卻說道:“不錯。”嘴上說不錯,其實,心裏不受用。聖美吃完她那份,吉米卻還有大半碗剩下來。聖美不說什麽。女招待走過來,問是否打包。吉米尷尬一笑,說不用了。
吉米要買單,聖美說:“我還是跟你一起分攤吧。”吉米說:“是我邀請你來的,還是我買單吧。”聖美卻已經把現金拿了出來,把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放到了桌子對麵。吉米沒有再客氣,就把那20美元收下了。分別時,吉米道:“等我出差回來後,我們再見麵吧。”聖美心裏想的卻是:“永遠不會再見麵了”,不過,嘴上卻道:“回來再說。”
跟吉米見了麵後,聖美感覺很是不好,這種不好的感覺波及到了數學老師。數學老師本來是約她到餐館去見麵的,並隨便她選。但聖美不想再到餐館,以便一看形勢不妙,撤出方便些。於是,兩人就約定在三街東段的星巴克咖啡店見麵。聖美去的時候,數學老師已經在那裏選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坐定了。聖美一進門,數學老師就看到她了,向她招了招手。聖美心下想:“畢竟是教師,又是教數學的,時間觀念強。”兩人都笑著,作了自我介紹。大衛一開口就誇讚聖美:“你看去比照片上還漂亮。” 聖美心想:“咋都一樣的套路啊。也許這類對亞裔女人感興趣的美國白人都是相似的,都對亞裔女人有某種Fantacy(幻想)。”聖美沒有像見吉米那樣誇回去,隻是抿嘴一笑,輕聲說了聲:“謝謝!”大衛告訴聖美,妻子幾個月前有了婚外情,就跟他離婚了。聖美也告訴了喪夫的事。接下來,場麵就有些冷場。沉吟了一下,大衛問聖美什麽時候到美國來的,聖美照實說了,大衛便又誇讚她英語好。雙方又搜腸刮肚找了愛好興趣之類的來聊。又冷場了。聖美終於再不能敷衍下去,就說還有事,今天就到此吧。又說,如果彼此感興趣,還可以再聯絡。走出門來,聖美看了手機,這場會麵持續了45分鍾,像是一節枯燥得忍無可忍的課。
聖美開始對這種約會失去信心和興趣,就扯了一個借口,取消了跟大學高管的見麵。賢靜十分抱憾地問:“就不見了?要不要再另外找幾個看看?”聖美答道:“再等等吧。不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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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聖美去音樂學院的茶水間倒咖啡,剛端著咖啡出門去,差點撞上剛進門的一個人。手裏的咖啡猛然晃動了一下,差點溢出來。聖美趕緊換了方向,把背對著門外。那人連聲叫道:“對不起,對不起。”聖美這才回身,抬頭一看,是一個男人,有點麵熟,似乎在哪裏見過。那人道:“我叫努克,是爵士樂係的。我知道你。”說罷,把手伸過來,要跟聖美握手。聖美就把咖啡轉到左手,伸出右手,跟他握了握手。
印第安納大學的音樂學院就規模而言,是全世界最大的,故而,即使都在同一個學院工作,也未必就彼此熟識。這時,聖美才記得在音樂學院的網頁上見過努克。從此,聖美就跟努克認識了。在走廊裏或者停車場見著,都會停下聊幾句。有一天,努克說:“方便的話,我們在一起吃個午飯吧。”兩人就約了一個時間,一起在校園的餐館裏吃了一次午飯。
吃飯的時候,努克告訴聖美,他是在日本出生的。聖美看他明明是一個白人,卻在日本出生,就很驚歎,顯得不相信似地問:“真的?”努克說,他不僅是在日本出生的,而且成年後,才回到了美國。原來,1945年,日本廣島和長崎原爆之後,他的父母帶著深深的負罪感,遠赴日本傳教。傳教之旅也成了繁衍之旅,努克和他的兩個兄長都誕生在了日本。當努克跟著他的父母一起重返美國時,他已經是一個十八歲的成人,說著一口地道日語,習慣日本飲食,連做派也是日本人的。以致於當他遇到日本人,以地道日語與對方交流時,他看到的是對方驚愕的眼神和大張的嘴巴。聖美說:“你的經曆太傳奇了。”努克又說:“我知道韓國人恨日本人。”聖美道:“那是老一輩人的事,現在好多了。好多日本人還娶了韓國人做太太呢。”這麽一說,隻見努克的眼睛突然閃亮了一下,心裏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就補充道:“韓國人也娶了日本人做太太。”話說出去,卻還是不自在,臉刹那一熱,就低下頭去了。
努克一直單身,其實,年輕的時候,努克也是認真尋找過情侶的,但陰差陽錯,竟然就蹉跎到現在。
讀大學的時候,他看中了姐妹會一個靚麗的妹子,主動示愛,卻不料姐妹會有個規矩,姐妹們隻能找兄弟會的兄弟們約會。姐妹會從此跟他結下了梁子,以致到了今天, 提起姐妹會來,激憤之情還是溢於言表。後來,他找到了一個音樂同行,可謂高山流水,愛意濃烈。兩人迅速走到了談婚論嫁這一步,吉日定下,精美別致的結婚請柬也印製了。這時候,女方跟他提了一個要求,結婚之後,緊接著,就為他生小孩。按說這是很好的事,現在,好多女人都隻顧自己輕鬆快樂,不願承擔生育重任了。然而,努克卻有自己的看法。他那時還隻是一個研究生,那點微薄的助教薪酬不要說養三口之家,就是隻養自己一個人,也不寬綽。兩人在造人計劃麵前,分歧太大,又不妥協,於是,就隻有和平分手。再後來,他跟一個在微軟的軟件工程師女士約會了,女方薪水高,還有微軟股票,努克是教授,如果兩人組建家庭,當是一個讓人羨慕的富裕之家。然而,物質富足畢竟不能填補精神旨趣的差異,兩人終於無疾而終。
聖美和努克一起吃了頓午餐,關係就熱絡起來。在一起,努克和聖美談得很投契,不是音樂,就是校園裏的瑣事,還有就是自己生活中的新鮮事,甚至煩惱也會拿來分享。隔三差五,兩人就會相約一起吃午餐。
然而,有段時間,隔了好幾天,聖美都沒有聽到努克的音信,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失落,就去了個短信,問他最近怎樣。努克說,他到芝加哥打乒乓球比賽的時候,摔了一跤,小腿骨折了,在家養病。聖美問:“那誰在照顧你呢?”努克回答:“開始他哥哥專門從州府來照顧他,現在他可以杵拐杖,所以能自理了。”聖美想,憑拐杖活動,即使能開車,能走動,畢竟不方便。一時憐惜的溫情湧上心頭,就決定幫他一下。慨然道:“我做飯的時候,多做點,給你送點過來,也讓你省點事。不過,先說好,我的烹調手藝不是太好。”努克聽了,喜不自勝,就笑道:“那就 太好了。我喜歡韓國飯,頓頓吃,都沒有問題的。不過,我得付你錢才是。”聖美聽他說道錢,似乎有點不高興,手在空中揮了揮,似乎就要落到琴鍵上的樣子,說:“我自己也要吃,多做一點就是了,不要談錢的事。”努克也不堅持,就說:“好,那我以後再請你到館子吃飯。”
骨折要康複,也不是幾天的事。努克是7月初受傷的,直到9月中旬,才甩掉了拐杖。期間,聖美果然一諾千金,天天都會給努克送飯來,當然也不會都是韓國菜。聖美知道,雖然努克說,頓頓吃韓國菜,都沒有問題,但說是一回事,感受又是另一回事。就是聖美自己每頓要是都吃韓國飯,也會厭倦的。於是,她就隔三差五,換個花樣,反正油管上各種烹調視頻都有,認真跟著學做就是。於是,她居然做出了西班牙、意大利、法國、希臘、泰國、越南和中國各式風味的菜。忙的時候,她就隨便做個三明治。每次吃完飯,努克都會不厭其煩地讚美,聖美的飯有多麽好吃。努克真覺得自己就像是國王一樣,幸福得不能自己,於是,還竟然生出了奇怪的願望,希望不要康複太快。
努克恢複自由行走的那天,為了好好慶祝一下,邀請聖美到州府最貴的一家法國餐館去共進晚餐,這家餐館在米其林指南中得到3星的等級。努克開著他的特斯拉,去接了聖美,一路禦風而行,驅車一個小時,到了州府市中心。餐館在市政廳廣場,兩個背膀有刺青的粗壯大漢把住門,顯然是擋住乞丐自由進入的。大漢問努克是否已經預定了座位。努克作了肯定答複,大漢就把緊閉的大門拉開,做了一個有請的姿勢,讓努克和聖美進去。餐館裏裝潢得流光溢彩,一個小樂隊正在演奏,在電子琴上演奏的是一個老頭,一邊彈,一邊唱,唱的是500英裏,很是投入,似乎不是為他人演唱,而是在抒發自己的心聲。食客們穿得都講究,要麽像淑女,要麽像紳士。一個大頂燈,玲瓏剔透,像一座小水晶山一樣,懸掛在中央,每張桌子上,都直立著一根蠟燭,放射出橘紅色的柔和光芒,桌子中央還有一個小小的花瓶,裏麵插著一朵鮮豔欲滴的紅玫瑰。
一個穿得優雅的女帶位把二人引導到一個兩人座的桌子前,兩人坐下後,另一個女招待又來招呼,問喝點什麽。努克以征求的口吻問聖美:“我們來點香檳,如何?”聖美高興地點了點頭。不一會,女招待就把香檳送來了,努克端起酒杯,聖美也端起酒杯,兩人默契地碰了碰,兩人之間隨即發出一聲脆響。努克滿懷感激地對聖美說道:“謝謝你,聖美!要不是你照顧,我不會這麽快就康複的。”聖美靦腆道:“我不就是給你送了點飯嗎?還是你身體素質好,所以才恢複得這樣快。”
菜是一道一道送上來的,兩人的菜都是獨自享受。每次送菜,都由兩個女士簇擁而來。一個人畢恭畢敬端著盤子,另外一個女士則對菜做出隆重介紹。盤子很大,菜很少,很是考究,每道菜都是一件藝術品。一點蔬菜,切成絲狀,佐以薄薄的脆脆的麵皮,再加點白色的美味調料。兩隻海貝,表麵焙得金黃,周遭是精心調製的醬料。四隻通體晶瑩的蝦,澆上鮮美的湯汁。鵝肝一片,上麵潑了一點綠色醬料。兩小片烤製的三文魚,旁邊間以淡黃色調料。每吃一道,聖美就要驚歎一回。吃到最後,是冰激淩,也是造型精美,不忍下口,聖美隻是呆呆地注視著。努克說:“別舍不得,味道美極了,快吃。”聖美這才把勺子插入冰激淩,舀了一勺,送入嘴裏。
喝完香檳後,努克又問聖美是否還要喝其它的酒,聖美已經不勝酒力,就擺了擺手,說不要了。不過,努克可以繼續喝。即使喝多了,等會她可以開車。於是,努克真的就再要了一杯威士忌,喝完了,又再要了一杯。
吃完晚餐,兩人走出餐館,秋天涼爽的風迎麵吹來,努克說:“美妙的夜晚,我們享受了一個美妙的夜晚,對不對?”聖美笑道:“當然當然,謝謝你,努克!”努克說:“今天晚上,我太高興了。”聖美見他似乎有了一點醉意,就說:“我來開車吧。”
上了車,努克坐在副駕駛座上,說:“聖美,那我就交給你了。”聖美笑道:“沒有問題,保證安全到家。”努克醉眼惺忪地看著聖美,半天沒有說話。聖美在餘光裏,感到了努克在看他,就問:“老看著我幹嘛?”努克道:“你真美!”聖美問:“你真醉了嗎?”努克說:“我沒有醉,其實我早就暗戀你了。”聖美嗔怪道:“還說沒有醉,說的就是醉話嘛。”努克一字一句,毫不遲疑地吐出了這句話:“聖美,我愛你,嫁給我吧。”聖美心跳加速,分明聽到了胸腔那裏怦怦的悶響。她沒有搭話,凝視著前方,穩穩把著方向盤,生怕分了心,把車開出道外去。車窗外,閃亮著星星點點燈光的房舍魔幻般出現和消失,原野在夜幕裏蟄伏。
努克沒有再說話,聖美怕他會錯了意,傷了他的心,就清了清嗓子,說道:“讓我想一下。”
其實,聖美沒有什麽好想的,她隻是為了矜持,才找了這麽個托詞。她早已接受了努克,或者說愛上了努克。在努克身上,她看到了皓澤的影子;遇到努克,似乎也就重新遇到了皓澤。他們都是音樂家,都跟聖美在三觀上有著某種從音樂傳射出來的認同。音樂素養不僅讓他們的秉性相似,而且對世界對人對事的感知也都相通。跟努克在一起,似乎就進入了自己的舒服區。這就是趣味相投。回想跟數學老師和投資顧問的那兩次相親,她愈發覺得跟努克在一起非常契合,仿佛努克就是上帝派來替代皓澤,跟聖美走完下一段人生旅程的夥伴。如果錯過努克,那會辜負了皓澤的囑托,犯下這一生裏最大的過錯。
聖美把車開到家門口,開了車門,下了車。努克也下了車,繞到駕駛座這邊來。他在聖美麵前站定,準備跟聖美告別。今天這個告別不同以往,因為努克已經表白了對聖美的愛意。聖美仰著頭看著努克,似乎期待著努克。努克也立刻明白了聖美的期待,低頭吻了吻聖美的額頭。聖美又迎合上去,努克尋到了聖美的嘴唇,兩人吻到了一起。一輪圓月從一大塊雲裏鑽出來,見證了努克和聖美相愛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