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
李公尚
“趕”是人類生活中的一種形態,似乎於中國人尤為顯著。中華民族不信來生,注重今世,於是有了天地轉光陰迫得焦慮。即便“希望無憂無慮地過好當下”,也不乏瞻前顧後的危機感。“思慮果敢曰趕”,是《周書》上的定義,於今看來未必不是當時一種心理研究的成果。春秋管仲所言“心道進退而刑道滔趕”,便是洞悉了時人的心態。憑心進退,不足為鑒。以國家專政像逐濤趕浪一樣驅使,便能進退有據。上驅下動,逐勢趕果,似乎“自古以來就屬於中國的”模式。盡快縮短追求與被追求之間的差距,唯一不二的就是“趕”。
大凡“趕”,無非是在趕時間,趕機遇。在信奉時間就是金錢的觀念裏,無論趕快,趕早,趕緊,還是趕先,最終趕得都是利。快則快利,先到先得,早得早安,大約是世間的公序良俗,掩護並支撐著利益分配的約定俗成。趕席,趕場,趕時髦,以致“趕個好天”,有利可圖,趕起來就爭先恐後得無所顧忌。無利不趕早,無惠不趕先,人類趕趁的心術是無師自通的。宋代有自稱灌圃耐得翁的人著有《都城紀勝》載:“有趕趁唱喏者,探聽妓館人客及遊湖賞玩所在,專以獻香送勤為由,覓錢贍家。”《水滸傳》中描述說“北京大名府是河北頭一個大都要衝去處,諸路買賣,雲屯霧集,都來趕趁。”由此看來,生計和熱鬧大約都是“趕”出來的。宋代王觀《送鮑浩然之浙東》中“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趕的是欣慰情緒。《三國演義》第一回中:“快斟酒來吃,我待趕入城去投軍”,元雜劇《風月鬧元宵》第二折中:“奴兒趕空就去伺候老爺快活,”兩句中的“趕”,從“時間等於生命”的角度看,買綠豆的關羽和唱曲兒賣笑的雲兒,趕的都是命。李汝珍《鏡花緣》中的多九公告訴唐敖:“趕早三分利,趕路快十裏”,言簡意賅地說明做事趕早可比別人多占先機,行走趕路能比別人多走十裏。
其心必異的非我族類中,也很有些“趕”的心得。英美有諺語:“趕得早得先,趕得快得利。(By hurrying up early get first, and hurrying up quickly benefit.)”還有一句似乎有些強人所難,“Hurry up or dead up.(要麽趕快要麽死掉)”竟是以命相逼。不苟言笑的德國人常喜形於色地說:“隻有趕得早,才能趕得巧。(Nur wenn du fruh aufholst, schaffst du es zufallig)”這比中國人“趕得早不如趕得巧”的沾沾自喜,似乎多了一層勝算。厚臉皮的法國人愛嬉皮笑臉道:“吃奶酪要趕燙,追情人要趕浪。(Manger du fromage devrait etre chaud, et chasser les amoureux devtait etre chaud.)”這種“趕”不僅投機取巧,而且乘人之危。貪婪的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混血製造出來的拉美人常常諧侃:“趕上太陽,就能趕上一切。(Si te pones al dia con el sol, puedes ponerte al dia con todo.)”這句諺語源自於日出而作的印第安人。根據英國皇家哈洛威學院的斯科特(Scott Elias)教授對人類DNA的研究,印第安人應是冰川時期跨過白令海峽最早到達美洲得東亞人。誰能說他們和追日誇父的後裔不是同出一係呢?
中文的“趕”字進化成現代的模樣,已是毫不留情地暴露出隻爭朝夕的急切。忙於行走的同時還得幹著與行走不相幹的其它事情,足見中國人一心二用的操勞和“吃著碗裏,看著鍋裏,想著田裏”的一身多能。記得當年我上山下鄉當知青時,常見鄉間婦女一邊推碾一邊納鞋底,腳下走路和手上幹活互不妨礙。那時又見男女村民奔十多裏路去趕集,每每手中都拿著一個輕巧的木製輪架,架構每端垂有一根細線,多股細線合吊著一個線錠,村民們邊走邊用手上下轉動線錠,幾股細線在轉動中擰成了粗線繞在線錠上,一路趕下來,肩囊中便紡好了若幹線團。說起這種趕路紡線的勞作,村民們笑虐:“出恭拔地瓜,捎帶撲螞蚱,順便轟蛤蟆。”一舉多得。
另外兩段經曆似乎可以見證中國人的“趕”大多是苦並舒暢著,累且痛快著。一年“三夏”大忙季節,男女社員沒白沒黑地在田裏搶收搶耕搶種,忙到半夜回家做飯吃罷,雙腿一蹬,個個累得生不如死。一天午後上工,社員們在村頭等生產隊長派活,卻遲遲不見隊長露麵,再看婦女隊長也不在,聚在村頭的社員擠眉弄眼說兩位隊長正在趕工辦人事。我以為生產隊幹部們在開會,慶幸能借此多休息一會兒,接口問:“辦什麽人事?”生產隊長和婦女隊長是一對結婚不久的年輕夫妻,常常一個白天領著社員在田裏收割,另一個夜裏領著婦女在場上打場。幾個社員笑著對我說:“你麵子大,去隊長家告訴他說,社員們都在村頭等他派工呢。”我於是不知深淺地去找隊長,那時村裏家家窮得晝不關門,夜不閉戶,我進了隊長家的院徑直往屋裏闖,進了堂屋聽到側房有動靜,就探頭朝裏張望,一眼看到兩位隊長正赤身裸體,大汗淋淋地在炕席上暢行周公之禮。男的四仰八叉仰躺在下麵,一隻手裏還拿著新麥麵餅,卷著大蔥,一口一口往嘴裏送,女人騎在他身上,雙眼微閉,上下積極竄動,嘴裏還咬著一根線頭,兩手正忙著搓納鞋底用的麻線。我見了嚇得掉頭就跑。不想屋內傳出一句:“告訴大夥,去割村東南那片地,我這就趕過去......”我跑回村頭,社員們打著哈哈問我看沒看到兩個隊長,我低著頭告訴說:“隊長讓去割東南那片地,他一會兒就來。”社員們笑著對我說:“開眼了吧?實話告訴你,現在有‘屋裏頭的’,都是趕在吃午飯時辦人事的!省得晚上一沾炕就睡過去叫不醒。”不久生產隊長手裏抓著麵餅趕來,邊往嘴裏塞邊說:“真是一天到晚都往死裏趕!”
還有一次,一名社員“屋裏的”負責給地裏的社員們燒水送水喝,挑水走在路上,雙手還忙著趕編要送去廣交會的草藍。那天她挑著水送到地頭,趁社員們歇工喝水的空,和她男人使個眼色就分別溜走不知去向。我喝完水,兩個社員帶我去不遠處鋪滿桑麻的溝邊去小解,正撞上送水的女人脫下衣服鋪在溝底,赤條條躺在上麵,雙腿大開,晃動迎合,雙手舉到頭頂整理著草藍,任由男人豬拱狗刨式地在她身上折騰。此時我才明白我是被故意引誘到那裏去“看人家辦喜事”的。女人瞥眼看到我們,羞得趕緊把趴在她身上的丈夫推下身去,自己趕快翻身趴在地上將臉埋進雙臂裏。男人回頭看到我們,豁達地笑笑,起身提上褲子說:“趕空辦點事,讓你們幾個小子給攪了。”那時人們簡單得一無所有,也就樸實得無所畏懼。
趕是一種身兼數職的勤快,一種單位時間內生命的加速運動,自然也就是付出辛苦的勞累的過程。趕前不趕後,趕早不趕晚,趕熟不趕生,趕巧不趕急,大約是中國人在艱辛的生活中“趕”出來智慧,讓勤勞變得別開生麵。天道酬勤,勞必有得,“趕”出來的收獲,想必總是快活的,而這勞心傷神的快活,又大都可以滲透至快活消失後的回味和追憶中,因而又極易引誘著苦活已久的人們再次為謀定而後動的“趕”注入另一次的動機和動力。即便時有“起個早五更趕個晚集”的懊惱,仍擋不住“去趕快活”的刺激。
然而大凡快活的,大都不能長久。各種處心積慮的“趕”似乎都在惡意透支著本屬“慢活”的安逸和輕鬆,讓本是構成生命的時間加速耗費,讓原本寓於“慢活”中的情趣遮頭掩麵地無地自容。“趕”仿佛人們自我按下了人生的快進鍵,“快活起來”就顧頭不顧尾地冒進和盲動,讓趕得的“快活”甚至來不及細品便稍縱即逝,反給“慢活”遺留了單調乏味的枯燥,讓人品到了煎熬的苦久。於是有人憤然辯稱:“快活不是活得快,而是快樂的活”。這句話似乎給人多創造了一個許願,又增添了一份奢求。然而“快樂的活”卻總是渺茫得不著邊際,且又速盡得望塵莫及。就好比“偉大的小”或“短暫的久”一樣自相矛盾。“樂”一向需要在“慢活”的輕鬆自在中安閑細品,而“快“則倉促得置“樂”於不顧,“樂”一旦“快”起來又極易忽略樂的享受。而瞬樂而逝的回味,卻又偏偏不肯決絕離去,讓殘留的溫情回眸百媚,引誘著人生千方百計去趕下一個快活。“趕”似乎代表了人類努力的曆史,讓人生急進的倉惶捎帶著緩進的焦躁,接淅而行。春秋時的曹劌曾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階段論證明了“趕”的不可持續性,但後人們一旦“追趕得快活起來”,就要“趕超未來”,實在是人生對人生觀的嘲笑。
偶遇一位老友,問起近況安好?老友自嘲:“想不到退休後比過去更忙,從早到晚都趕得要命。”問:“趕什麽呢?”答:“從一睜眼,就趕著帶孫子,趕著遛狗,趕著去超市,還要趕著給兩個孩子每家都整理家務。一天到晚都趕得要死!”我問:“自己的日子慢慢生活不好嗎?為什麽還要替孩子去趕呢?”他說:“不替孩子趕,孩子自己也要趕。這一天趕一天的,都趕了一輩子啦,不趕到死是停不下來了。”這位老友實在堪稱人生勞模。退休了,該清閑了,卻擋不住還要替人去往死裏趕,大有吾佛舍生赴死的慈悲。雖說一切生命從一出生,就都毫無意外且又義無反顧地朝著死亡而去,但趕得快的兔子總是不如爬得慢的烏龜長壽。人們在很多時候即便小心翼翼都走不穩,為什麽還要跟頭趔趄地往死裏去趕呢?
2025年4月20日
於美國弗吉尼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