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哀牢山 (四)

        我以為我不怕蛇。

        上中學時,文革開始,學校停課。我們被安排去郊區農村學農。

         在水稻田裏,我們看見水蛇出沒。不知哪位同學說,蛇皮很漂亮,可以收藏,高級的蛇皮可以做皮包、皮鞋。隻是,我們這些女中的學生,大多數是見了蛇就驚呀尖叫,沒幾個人有膽量去抓蛇。不過,我就是那幾個特有膽量的人之一,我敢抓蛇。

        老鄉告訴我們說,抓蛇要抓蛇尾,拎起蛇尾抖幾下,蛇的骨架就鬆散了,然後從蛇頭往下估量約七寸的地方使勁打幾下,蛇的心髒就被打破,蛇就死了。

        就這麽簡單?確實是,不過需要的是膽量。我們幾個膽大的女生就開始與蛇開鬥。同學在水稻田裏發現了水蛇,一群女生就大叫了起來。我們幾個衝過去,跳進水田。我第一次抓蛇時,有一點兒膽怯。為了逞能,我鼓足勇氣慢慢從蛇的後麵走過去,快速伸出手,用指甲緊緊扣住蛇尾,提起猛抖,蛇就不掙紮了。那蛇約2尺長。我把蛇扔到田邊小道,同學再用棍子打了蛇的心髒,蛇很快就死了。看熱鬧的同學七嘴八舌,說那是黃鱔。結果還是老鄉為我們作證,那確是水蛇,沒有毒。

         我記得第一張蛇皮是用剪刀在頸部把頭剪掉,把蛇皮剪開,然後一手拉著蛇脖子,一手將皮往下剝拉,一直拉到尾部,一張翻轉過來的蛇皮就得到了。同學們趕緊拿到水田裏衝洗,將皮再反轉過來,用小棍子支著晾幹。在陽光下,蛇皮的花紋透亮,真的很美。

       為了抓蛇,學農的日子不再枯燥。同學說,我們弄蛇皮要精益求精,要有整張的蛇皮。於是我和幾位同學商討剝蛇皮的新方法:打死蛇後,我們就用手將蛇皮從牙齒邊往下拉,整張的蛇皮就剝出來了。

         蛇生長到一定的階段會蛻皮。蛇蛻下的皮與平時看到 蛇皮不一樣,那是半透明的一層膜,上麵有很多精致的格子,透過陽光,呈現優美的幾何圖形。有一陣我們不想下水田去抓蛇,就在小樹叢裏到處尋找漂亮的蛇蛻皮。

         後來我們去了雲南哀牢山插隊落戶,住在傣族村寨。

         在那兒,我們與傣族婦女們一起下田幹活。我們的村寨在山坡上,農田就是山坡上的梯田。從我們居住的小土屋到不同山坡的梯田,都要走好一段路。

         那時,村裏的傣族婦女沒有上過學,也沒有讀過書,不識字,漢語都不會講。況且,傣族語言沒有文字,我們很難與她們溝通。

         剛到農村不久,出工時,我們幾個女知青常常嘰嘰喳喳走在一起,走著走著就擠到老鄉前麵去了。住在我們土屋背後的鄰居阿米(阿米是傣語媽媽的意思)馬上把我們攔住,讓我們跟在她們後麵走。當時我們並不明白她說什麽,隻有老老實實地跟在她後麵,漸漸走近樹叢。阿米用一根一米長的竹竿在她麵前的土道上來回劃動“之”字,發出難聽的竹竿和小碎石的摩擦聲。特別刺耳。忽然她停了下來,摸摸嘴巴直搖手。我和另一位知青正好走到她身邊,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要動!不要出聲!於是我們用食指放在嘴巴中間示意其他的知青都不要說話,大家馬上安靜下來。

          阿米輕輕地向前挪了一步,用手中的竹竿指著前麵樹上的一條綠色的小蛇。起初我什麽也看不清,直到我同學明確向我指明在那樹的右側第三根樹丫上有蛇時, 我才發現一條翠綠色的東西趴在上麵一動不動。

         離開那樹叢後,懂漢語的傣族男人告訴我們,那是竹葉青蛇,蛇很會保護自己,讓自己身體的顏色跟樹葉差不多,不易被人發現。

         我曾經在上海郊區抓過蛇,剝過蛇皮,初看到竹葉青蛇還不以為然,蛇又怎樣?如果漂亮的話,再剝幾張蛇皮豈不更好玩。傣族老鄉告訴我們一定要小心,除了水稻田裏的水蛇沒有毒外,其他地方的蛇大多數是毒蛇,而且很毒,人被咬後很難活下來。。哀牢山裏五步蛇居多,如果有人被那種毒蛇咬後,走不了五步就會死亡。

         我膽子變小了。

         有一天,我們在廚房裏做飯,我看見爐灶斜對麵的牆縫裏有一根紅色的東西。那時,我們使用紅色的鬆明枝來點爐灶的火,因為鬆樹的嫩頭含有豐富的油脂,容易點燃,用它再引燃其他較粗的柴木。我看見一位知青坐在牆邊,他的頭離開牆壁僅十幾公分的距離。我對他說:“誰把鬆明枝放到你背後的牆縫裏了,把它拿到爐頭這兒吧。”

         在座的幾位知青都朝那牆縫看去,他們“哇”地大叫起來,猛地朝廚房門撲過去。原來那是一條很毒的紅脖子蛇躲在牆縫裏,它的頭伸在牆外,就像一根鬆明枝,昂著紅紅的脖子向我們挑釁。

         那時哀牢山的傣族村寨沒有電,沒有燈,天黑時,隻能點煤油燈。因為煤油緊缺,我們隻能開著小火,省著用燈。傣族老鄉告訴我們,走進任何昏黑房間時,都要敲打一些東西,發出一些聲響,讓蛇知道有人來了,讓它們先離開那裏。老鄉說:“如果人們不碰到、或踩到蛇,蛇一般不會輕易傷人。就怕人們不小心,搖動了蛇所在的樹枝或踩著它的身體,蛇為了保護自己,一定不會放過你,一定會咬你。”

         我越來越怕蛇。

         插隊時,我們很喜歡下雨天,而且雨越大越好,因為天下大雨,我們就不用外出做工了。

         一天,外麵下著傾盆大雨,我們居住的土屋頂開始漏雨,一處、兩處、三處,屋內好些地方都滴滴答答下小雨。我們用臉盆、飯盒、瓶罐等放在地下接雨水。嘩嘩雨聲、雨水敲打盆罐的叮咚聲交替響著,好似不協調的協奏曲。

         我們同屋的四個女生擠在一張木板床上,把蚊帳放下來,高興地打撲克,享受著難得的不出工的日子。因為住的是土房,屋頂不僅會漏雨,也常有土渣碎石等東西掉下來,所以我們在蚊帳上麵鋪了幾張舊報紙。

        我們打牌正打得起勁,聽見蚊帳上的報紙在動彈,悉悉索索地響著。我們原以為是漏雨聲,懶得理會,繼續打牌。後來那聲響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刺耳,好像有東西隔著蚊帳要掉到床上來。我覺得很煩,拉開蚊帳想看看是什麽問題。打牌時我坐在床邊,床小,蚊帳一打開,我半個身體差不多要滑下去了。“嚓”的一聲,一條身圍有雞蛋那麽粗的灰色蛇從我頭頂飛躍而過,一眨眼就鑽進另一張床的床底。我們四個女生嚇得膽顫心驚。床下是大小不同的墊床板的土磚和樹枝,亂七八糟一大堆東西,我們不知道那蛇是否從牆角的縫隙中逃了出去,還是躲在雜物之中。於是我們不停地敲打臉盆,發出刺耳的噪音,嘴裏嘟噥著:“灰蛇灰蛇快走開!灰蛇灰蛇快走開!”大家都擔心著晚上睡覺時灰蛇會不會爬進我們的被窩?

         以後睡覺前我總拍拍蚊帳,敲敲床板,然後才掀開蚊帳快速爬進被窩。

         砍甘蔗老葉子是我們主要的農活。漫山遍野的甘蔗長大後,我們要把甘蔗下端的葉子除掉,那樣甘蔗林才能通風,甘蔗才能獲得更多的陽光,茁壯成長。

         一天早上,在我們去甘蔗地的路途中,阿米和其他的農民把我們擋住,讓我們不要動。我們知道有問題了,大氣都不敢出。一會兒我們看見一條約一米長,身山背有一條金色一條黑色環狀花紋的金環蛇慢慢在路上爬動。它們的頭呈橢圓形,身上金黑兩色的環寬大致相等,條紋寬約一公分,尾短圓鈍。老鄉讓我們等金環蛇走遠後才起步。

        偶爾,我們外出時也會看到銀環蛇,據說它們是金環蛇的親戚。金環蛇和銀環蛇都是劇毒的蛇,一定不能驚動它們。

        小時候看過印度人吹著笛子讓眼鏡蛇跳舞的電影,深感神奇。沒想到有朝一日我自己也親眼目睹了眼鏡蛇,那真是可怕極了。

         非農忙季節, 我們與傣族男女老鄉一起去砍田埂,也就是把梯田邊垂直麵上的雜草除幹淨。

         我和幾位傣族姑娘站在尚未插秧的水稻田裏砍田埂草,那塊水稻田的泥地很軟,一腳踩進去,泥水深及半個大腿,也就是說大腿一半一下的部分全埋進水田裏,因而在水田裏行走非常困難。

         砍田埂時,我旁邊的傣族阿姐一邊哼著傣族小調,一邊麻利地揮動鋤頭,不深不淺地砍下去,田埂邊的雜草鋤得幹幹淨淨。突然間,傣族阿姐大叫起來,“有蛇!”隨即把鋤頭往後一撐,嗖地跳到背後的田埂上。

         我雙腿深深地埋在泥地裏,難以動彈,一下子也不知道是啥情況,不懂得該怎麽逃。瞬間,一個蛇頭從傣族阿姐剛鋤幹淨的梯田壁的洞口裏伸出來,深綠色或深褐色,其形狀與一般的蛇頭沒有什麽特別不同。隻是,這蛇不是爬出來直接穿進我們所站著的水田,而是蛇頭90度垂直上升,就在我的麵前將頭部兩側的麵頰快速鼓起,很快地整個頭部變成扁平,彎曲向前,嘴裏發出“呼、呼”的叫聲。

        不知是哪位老鄉使勁地把我拖出水田,拽著我往梯田後麵的小道跑,其他的婦女們都逃出來了,隻見男老鄉們跳進水田,用鋤頭或鐵鏟向蛇洞打去,還看見有人燒著了幹樹枝往蛇洞裏扔。

         我們一群婦女和孩子們都提前收工了。知青們個個嚇得臉色發白,我幾乎嚇傻了,太可怕了!那眼鏡蛇把腮幫子鼓起來直直對著我的樣子實在凶狠,那是一副受驚嚇要咬人的樣子,與印度人麵前快樂跳舞的眼鏡蛇迥然不同。

        還一天,在田間休息時,大家在山坡邊找個地方坐了下來。我與另一位女知青背靠背地坐在石頭上和其他的知青聊天。那石頭並不大,我和那位知青隻有半個屁股靠在石頭上。突然,坐在我背後的女知青“阿米、阿米”地慘叫起來,馬上喊道:“不要動,有蛇!”

       我扭頭一看,一條約鴨蛋那麽粗的綠色帶黃條的很長的蛇就盤在她的腳邊,離她的小腿約10公分,離我的小腿也隻有20-30公分。那天天熱,我們都把褲腿卷上,那蛇就停在我倆光光的小腿邊。

          阿米拿著一個棍子在我們一側的地上劃動著走過來,那蛇“嗖”地一下逃走了。我倆嚇出了一身冷汗。那女知青說,當時她覺得小腿有點涼,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條蛇盤居在她的小腿邊。因為隻是有點涼,不像蟲咬時會痛,所以她沒有動手去拍打,隻是低頭看一下。真是萬幸!否則結果不敢設想。

         漸漸地,我們有點經驗了,看見蛇不再亂叫亂跳亂跑,否則踩到蛇,那我們就會被毒蛇咬死。

          我們寨子的傣族老鄉不打蛇,隻是驅趕。老鄉們對我們說,蛇是不能打的,如果打死了蛇,蛇骨留在地裏不會腐化,如果三角形的蛇骨踩入了腳裏是取不出來,整個腿都會壞死。

         曾一位其他族裔的農民在地裏收割稻子時發現了一條蛇,他隨即操起邊上的一根扁擔把蛇打死。扁擔的主人是傣族,看到後大發脾氣,立刻大罵起來,罵得非常凶。當時我們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後來才知蛇是不能打的。那根打蛇的扁擔也隨即丟棄不能再用。扁擔是傣族人最常用的生產工具之一,他們是非常愛護的,要將它棄之那一定是迫不得已。

         後來我在雲南新平縣的醫院工作。有一天,急診室裏圍著很多軍人。我擠進去一看,一個軍人躺在床上,一條褲腿已經撕開,整個小腿大腿全都腫得猶如大象腿,腿上的皮膚呈暗紅色。主任看到我,叫我馬上讓藥房小徐去拿蛇藥。

         我快速奔到藥房,告訴她有軍人被蛇咬了,立刻需要蛇藥。小徐讓我在藥房替她上班,她去鎮上的一位大爺家拿蛇藥。

         等了好一陣小徐才回到藥房,她告訴我,那軍人已經死了。其實,她從大爺家回到急診室時,那士兵已經搶救不過來了。再說,大爺年老有病,配製不了蛇藥了。她拿來的隻是以前的一丁點兒殘渣,估計也救不了人。

         在醫院裏,每年都有被蛇咬的病人,救活的是少數。那些幸存者基本上都是當地老鄉,他們被咬後立刻使用了自製的蛇藥,然後再送醫院。而每年被蛇咬後去世的人,多數是架電線的軍人、勘探隊員或是一些外地人,他們沒有防蛇的經驗,被毒蛇咬後送到醫院,基本上都救不活。

    “醫院為什麽不備蛇藥呢?”我問。

       小徐說:“真正有效的蛇藥都有秘方,製作非常困難。”她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補充道:“能製蛇藥的老人不多了,以後一定要小心。商店裏公開賣的那些蛇藥對哀牢山裏的許多毒蛇都沒有用的。有的蛇比筷子還細,被它咬一口還沒有覺得痛,人就沒命了。”

        哇,蛇呀,我以前是無知無畏,現在是真的非常非常地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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