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人的“倔”與“貴族精神”
萬沐
陝西人在外地人看來最大的性格特點是“倔”,但是他們往往對其內核卻並不了解,其實這種“倔”,很大程度上是在於他們對原則的堅持,而這種原則據我觀察其實是一種傳統的價值觀念,最起碼也是對自己尊嚴的保護,榮譽的捍衛,這在本質上就是一種貴族精神。
把陝西人的精神與“貴族精神”相聯係,可能讓很多人又要笑話我了,他們可能會覺得高官巨賈、豪門大戶,起碼是寶馬香車、衣香鬢影,才和“貴族”二字掛得起鉤。而出現在現代影視劇中陝西的農夫牧人,窮酸書生,與“貴族精神”何幹?但如果這麽說,我覺得實在是淺薄至極,可笑至極,實為市儈之所見也!
先說什麽是“貴族精神”,“貴族精神”本身指的就是一種人格境界,並非指官位、財富和名氣。舉個例子,劉瑾、魏忠賢、和珅、李蓮英權傾天下,家財萬貫,你覺得他們身上有什麽“貴族精神”?曆來經營賭業、妓業而暴富的人也不少,這些人有時竟然還非富即貴,但你覺得他們身上有“貴族精神”嗎?楊國忠、秦檜、和珅也是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可謂不顯貴,但你覺得他們身上有“貴族精神”嗎?韓城人司馬遷很“倔”,遭受腐刑,而著《史記》;武功人蘇武很“倔”,持節牧羊北海十九年,而不忘故國;曲江王寶釧寒窯十八載,備受磨難,而不改其節------他們非窮即困,在當時的社會既不富也不貴,然而,他們身上體現的不是一種“貴族精神”嗎?易中天先生說過,真正的貴族是不會以財富、官職來作為評判標準的。
什麽是“貴族精神”,孟子早就說過了,他老人家認為,貴族精神就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甚至他認為蘇秦張儀這樣權傾天下、名滿天下的人也算不上。當然,孟子的原話是討論大丈夫的資格,但我的理解其實就是指的一種“貴族精神”。
宋朝的關中大儒,號稱“北宋五子”的張橫渠先生,雖才高八鬥,很多時間卻是陝西眉縣的一個“民辦教師”,他提出了這樣的驚世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被譽為“關中人士宗師”,也很“倔”,日常聚徒講學,周濟窮人,同時也號召鄉鄰,興修水利,造福桑梓。他雖然曾經做官,死時卻身無分文,請問這種精神算不算“貴族精神”?
我們在《白鹿原》中看到的朱先生,是一介村儒,布衣蔬食,平時很更“倔”,看到有人種鴉片,就套上自家的牛,不管不顧,把這害人的東西給犁掉了。而且為了保護民眾安全,敢於闖清軍大營,敢於和作亂的軍閥較量,關鍵時刻頂天立地,煥發出了儒家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另外,為了踐行一言,又去隴西教書十年。一個村儒,本質上也就是關中的一個農民,體現出的是何等的擔當!身上散發出的是何等的浩然正氣!其實,這個朱先生也並非一個虛構的文學人物,原型是關中大儒牛兆濂,他過著“十畝薄田,一度春風一度雨;數椽茅屋,半藏農具半藏書”的耕讀生活。牛兆濂博學廣聞,諳達天文地理,生性恬淡,為人剛直倔強,是關學的最後一位傳人。其實,朱先生的形象也是以前陝西讀書人的一個縮影,並非個別現象,而是陝西農村引領社會風氣的一個階層,我就見過許多這樣為人正派、行為端正的鄉村讀書人。遺憾的是,現在這類人卻在陝西迅速消失,並為世風日下的社會所不屑。
陝西人的“倔”,其實也是與陝西的文化根植深厚有很大關係,比如長安縣的張靈甫將軍出身雇農家庭,一生精通文史,擅長書法,但卻在抗戰中奮不顧身,打出了威名。什麽原因?並非他不知道戰爭的危險,而是他深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殺身成仁”的價值尺度。華縣的胡璉將軍也出身雇農,但在國與家,義與生之間,他也選擇了義無反顧的犧牲精神,其石牌保衛戰的《祭天誓詞》更是感天地、泣鬼神,堪稱當代之《出師表》。而1939年6月,八百名十六、七歲的陝西籍國民革命軍戰士,在對日本作戰的中條山戰役中,彈盡糧絕後,向西跪拜家鄉父老,唱著秦腔從山崖上跳進黃河,以保全中國軍人的氣節。何等壯烈!何等高貴!這不就是全人類仰望如北鬥、泰山、日月的貴族氣節嗎?
當然,這並不是孤例,而是一種陝西人對高貴精神追求的縮影而已。雖然我們看到很多默默無聞的陝西普通人或衣衫樸素,或黃塵滿麵,然其內在的風骨和節操,由於受關中穆穆王風、儒家義理之熏染,日常的為人處世與生產勞動,傳統的痕跡無處不在。陝西人很“倔”,但“倔”出了道,“倔”出了義,“倔”出了一種“貴族精神”。
我出身陝西豳地,後來工作生活範圍跨越了很多地域和領域,我明顯感到了“道”在陝西人生活中的巨大指導作用。自古及今,陝西人的“倔”、“死心眼”、“楞”,常為外界訕笑,但“倔”的實質是什麽?其實就是陝西人對天理、對公義的持守,當然,很多時候也是體現為對自身尊嚴的保護。我深深感到,在仁、義、禮、智、信這些傳統觀念方麵,陝西人都有比較深入的理解,和固執的堅持。在物質和道義,私利和公益方麵,陝西人也有一個清晰的價值分野。可以說,對傳統文明的堅持,陝西人應該是處於中國社會前列的。
社會複雜,陝西人相對來說,思想卻比較“單純”。陝西人其所以能當官的少,而文人眾多,就在於其理想主義的人格文化,限製了很多人的投機與逢迎趨向,而形成了一種喜愛表達的習慣。當然,由於“倔”,也限製了經濟的發展。
據我觀察,對於保持傳統的道德觀念,並具備一些較高的精神境界,陝西農村比城市堅守得好,受傳統文化教育的人比受現代教育的人多。而且據我所見,上兩代人比在的下兩輩也要好得多。
當然,我這種分析,是就陝西文化的大方向而言,屬於“大數據分析”,如果要找出相反的例子,當然也有,其中比較出名的一個惡人,我現在就給大家舉出來,那就是明朝的太監劉瑾,是陝西興平人。但是,總體來看,陝西人由於傳統文化的影響,還是嚴於律己、持守名節的占絕對優勢。而大奸大惡之人,在陝西的曆史和現實中還是比較少見。而且,陝西人由於一直崇尚文化,追求傾向也偏向自我精神的提升。比如,我在家鄉工作期間,單位領導就給我說過他認識的兩個放羊娃研究《紅樓夢》的事。領導說,放羊娃說別人還笑話他們,但他鼓勵他們堅持下去。應該看到,陝西人對於文化和教育的重視,也促進了道德水準的提升。
同時,必須正視的是,由於在“新時代”,忠、孝、節、義,禮、義、廉、恥等價值觀念受到批判,同時受各種社會風氣的影響,一些陝西士人也越來越表現出了更多的投機心理和小聰明的趨勢。巧言令色,諂媚狡詐,裝腔作勢各種醜態不一而足,卻自鳴得意。不過,在我看來,這些人可能是得了一時的好處,但卻失去了風骨,失去了人格。人在做,天在看,背德而行,實在是不可取!
而且,也應該清醒地看到,一些陝西人由於受教育程度低,自身知識儲備不足,缺乏係統的教化,其“倔”,也會造成一種固執己見,蔑視他人,自以為是,甚至愚昧無知的可怕後果。這些都是對陝西君子階層“貴族精神”的一種反動,這是陝西人應該徹底根除的陋習和惡習。
我寫這類文章,看到的人,知我者自知,不知我者,可能不是覺得我在美化陝西,就是我這人有些食古不化,是一種陝西傳統讀書人的迂腐。不過,正如老子所言:“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當然,我這裏說的隻是對陝西人“道”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