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那些殺過人的男人女人們(一)

知人論世,樸實無華,不昧良知,人文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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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日快到了,家裏人和親戚大都當過兵。應景,說說我的父親和那些上過戰場的叔叔阿姨們。

我父親出生在山東乳山夏村一個農民家庭,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幾乎我們沒有聊過天。他打過我,罵過我,讓我寫過檢查,好像也沒有表揚過我。他打我,就是打屁股,而且下手挺很的。但他從不打我頭和臉。他認為,男兒膝下有黃金,有些地方動不得。我家女孩,他不動一根手指頭。

他從來沒有過問我的學習,我考上大學他好像也沒多高興。隻是在我上大學的時候,他幾次叮囑我,要在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大學我們班長是部隊來的黨員,我有一段時間總陪他在大中午炎炎烈日下打籃球。當然最後他也沒有給我好臉,理由是他看不上我一個小屁孩。因為我們班隻有我一個是學校門對學校門考來的,其他同學都是從工作中考來的,有的都已經有了小孩。

軍隊來的同學都回部隊了,有的官至少將軍銜,大國武官,當然現在都退休回家帶孫子了。

父親從不談他的過去,偶爾的幾次還是他在與戰友喝完酒以後。他15歲參軍,16歲入黨。剛當八路時,當的是救護衛生員,所以後來他的許多戰友是女同誌。隻是這些女同誌年齡都大他一點點,除了犧牲的,她們大部分人後來都嫁給開國的將軍們。

(照片拍於1945年2月,裏麵有我父親,有開國少將穀廣善,中國駐西德大使王雨田,有北京醫院黨委書記郭普遠,有邱會作夫人、李耀文夫人、劉振華夫人。照片藏於錦州遼沈戰役紀念館。)

父親說,他剛當兵時,有一次鬼子倉惶撤退後,他們傍晚摸進村。在一個屋子裏發現許多鐵盒子。因為他們急行軍(拉著前麵人的背包帶,走著路就能睡著,),幾天沒有正經吃飯了,餓的不行。當時他們知道日本人吃罐頭和類似炒麵的東西,所以看見鐵盒子,就以為是日本人的罐頭,打開就吃。一會兒衛生隊的隊長來了,他是個醫生,曾在晉察冀邊區上過白求恩的課。他一看就驚叫起來,說,他們吃的是骨灰。這下好了,男女小戰士一個個都嘔吐起來,隨後的幾天都不想吃東西了。

父親肚子上有一個挺長的刀口,他說也記不清是日本人挑的還是偽軍挑的了。

因為我特怕死人和血,我也問過父親他怕不怕。他說:你問這個幹什麽,滾一邊去。

後來我知道,他不怕,他是槍林彈雨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因為我怕,是我沒有經曆過那腥風血雨的緣故。

父親有嚴重的肝病,我母親又是醫生,一見他與山東戰友聚會吃大蔥喝烈酒,就嘟囔:想早死,你就喝。我見過一次,父親喝醉了,母親哭了。

我父親從來不聽我母親的,他聽他戰友的,戰友讓他喝他就喝,沒有拒絕過。他在家,我媽像貓一樣。他眼睛一瞪,家裏人誰也不敢講話。他活著的時候,家裏大事他一言九鼎;去世後我媽在家才說話算話,儼然才成為一個家長了。

父親一生就穿軍裝,55年授銜時發的那身將校呢,我沒見他穿過,離休後還是舊軍裝就是不帶領章帽徽了。他愛吃麵食,吃飯不挑。他對錢沒有什麽概念,父母兩個軍人掙得可真不少,兩人加起來有三百多,那時一個工人一個月也就二、三十。工資一發就往抽屜裏一放,誰用誰拿,隨用隨拿。我漸漸發現了這個規律,偷了好幾次,但數額都不大,沒有被發現過。長大了,我與我媽說起我偷錢沒有被發現的事,我媽說,她早發現了,說給我父親聽。我父親說,他們經常下部隊,不在家,數不大就算了。男孩子缺錢不好意思找大人要。所以我媽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父親肝硬化大出血,一吐好幾臉盆。半年後手術,手術失敗。昏迷了5天後,蘇醒後回光返照,僅說了一句話:把我們的存款交黨費吧。

這次我媽硬氣了,沒有同意。父親就此閉眼了。

也許我媽那時還年輕,也許沒了我爸她都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也許她還有其他想法。不知道,反正她把他們所有的幾萬元存款,均等的分了幾份,她自己留了一份,其他讓我們子女每人拿一份。

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進行遺體告別儀式上,來了好多人,好多我媽說她都不認識,應該是我父親各個曆史時期的戰友,因為穿軍裝的占多數。有幾個認識,也有的當時不知道他們是誰,後來看追悼會留言簿後才了解到他們當時也來了。

有七機部的副部長穀廣善(開國少將),父親的舅舅徐中夫大使(老人108歲了,健在),於峰阿姨(山東膠東老鄉,海軍政委李耀文上將夫人),作家曲波(《林海雪原》作者,山東膠東老鄉和東北遼東三縱戰友),上將遲浩田(原軍委副主席、膠東軍區戰友),中蘇混血翟雲英醫生(劉亞樓上將妻子,解放軍二醫大高級幹部培訓班同學),史同德少將(海軍後勤部副部長、膠東牟平小學同學),解放軍報副社長姚遠方,吳孟超醫生(父親主刀醫生,解放軍醫學泰鬥),還有他在海軍工作的上下級戰友同事。

追悼會後的第三天,母親對我們子女說,你父親的戰友有的可能永遠不會再來了,未來的路你們自己走吧。

父親骨灰安放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二室,與他的二哥做鄰居。離休幹部的伯母說,你們的父輩革命的時候沒有享過福,以後就讓他們在屋子待著,不要上牆(八寶山革命公墓骨灰牆),風吹雨打的。

伯母去年90歲過世了,本可以按有關文件把我伯父的骨灰從屋子裏遷出與她一同上牆,但她不幹。最後骨灰灑向鴨綠江,與她在抗美援朝犧牲的戰友團聚了。

無論什麽樣的戰場,都需要有血氣的軍人。有血氣,就是敢玩命,不怕死。小鮮肉上不得戰場,尿褲子是一定的,不能信那些抗日神劇。

莫言在遼沈戰役紀念館留言道:“炮火連天,隻為改朝換代;屍橫遍野,俱是農家子弟”。

丹麥曲奇aaa 發表評論於
回複 'BeijingGirl1' 的評論 :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握手握手。
BeijingGirl1 發表評論於
我的祖籍也是山東,我爸媽都是山東老家, 隻不過我的母係上幾代人就到了北京, 所以老家就不知道有什麽人了。 老鄉握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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