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淫字障眼法

讀《金瓶梅》躲不開一個淫字。
老舍在 《四世同堂》裏寫道:“見了他,她動了舊情,而且隻知道用淫欲來表達。”不能否認那是最到位最易被接受的表達方式,卻有個要命的前提,對方必須是解人,明白那是與有情人做歡喜事。品味稍低一點,難免如西門慶看潘金蓮,見其淫而不見其情。潘金蓮所托非人,明月照了溝渠。
才疏學淺,不知道淫字從什麽時候成了不堪的代名詞,想必跟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脫不開幹係。凡事一旦有向一邊倒的趨勢,不公在所難免。王陽明說天理即人欲,把存天理滅人欲改為存天理去人欲,一個去字既給了人進步的機會又指出了進步的辦法,比根本無法實現的“滅”字高明多了。
曆史悠久的弊端在於後人很容易斷章取義地抓著已成往事的思想不撒手。
《紅樓夢》裏賈寶玉聽到警幻仙姑說佩服他是天下第一淫人大驚失色,連忙說自己不愛讀書是真的,不敢再冒“淫”字,且自己“並不知淫為何物”。這個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聞淫色變,可見當時淫字被怎樣視為洪水猛獸。好笑的是,如此嚴重的一個字,用起來卻可毫無邊界地通融,寶玉跟金釧調情該挨大棒,賈赦一個小老婆接一個小老婆地娶,連他的太太邢夫人都認為理所應當。
雙重標準被冠冕堂皇地說出來,常使人產生錯覺,以為自己的理解能力有問題。
凡事皆可通融,規矩就可以隨便定。淫字想放在誰頭上就放在誰頭上。夫妻洞房花燭,先到神前聲明,下麵將有的舉動是為延綿子嗣,非為肉體之歡。此時淫字囊括所有男女。潘金蓮婚內出軌西門慶,婚內跟他無所不至,更是萬惡之首,人人可口誅筆伐不說,連當事人西門慶也一口一個小淫婦地叫她,仿佛隻是她單方麵的墮落,跟他沒關係。
如老舍所言,潘金蓮隻會一種表達方式,她不僅用淫欲表達戀慕之情,也用淫欲來表達生命的熱情,表達內心的空虛和絕望。從《鶯鶯傳》到《聊齋誌異》,每一段親密關係都不可避免及於“亂”,區別在於有的歡愉是通往靈魂的路,有的則是終點。潘金蓮們肉體即靈魂,不能指望她能脫離肉體來一場柏拉圖式的戀愛。公平地說,潘金蓮已有一點拓展肉體之外境界的趨勢,她說一心一計,對比阿Q對吳媽的表白,已經相當陽春白雪了。
文字是文化的表達,呈現現象引發思考而非用強烈貶義的字眼粗暴地定義某個人、某件事,並不是軟弱和不自信,恰恰相反,盡可能地公正與坦誠才是力量的體現,更能使人信服。
潘金蓮們不會橫槊賦詩,不會長歌當哭,不會低徊婉轉,甚至不會談情說愛。她每一次寬衣解帶之後躍上巔峰的極樂,也跟西門慶一樣,是用瞬間的歡愉證明自我的存在。然而,她沒有西門慶的特權。西門慶吃飽了還要吃算風流,潘金蓮沒得到滿足,則是淫情未已。她隻有不暴露自己的需求,裝作不在乎甚至反感的樣子,才能不被視為另類。

《金瓶梅》一個斬釘截鐵的淫字背後,藏著多少虛偽和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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