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中學六年,我都是在一中讀的。一中像我這樣的學生還有一些,但為數不多。在這六年裏,我們的校醫都是秦醫師。她總能解決我的問題,藥到病除。
秦醫師是武漢人,講武漢話。在普通話沒有普及的年代,武漢話就是湖北的普通話。講武漢話,讓人覺著洋氣。但秦醫師平等待人,從沒讓人覺得她高人一等,更沒歧視我們農村同學。
但秦醫師的確有點高,身高在一米七以上,在湖北屬於高個女人。她已經四五十歲了,舉止裏還是有一種嫵媚。
她有兩個孩子,楊輝大一些,身高一米七八,據說成績一般。楊秦跟我同學,初中不同班,高一她去了黃高,回一中後跟我同班,總共同了五年學。楊秦有她媽那麽高,但比她媽白淨,苗條、挺拔、清秀。難得的是成績好——不然進不了黃高,在女生裏麵一流。
1985年第一個教師節,楊秦給蘇格蘭民歌Auld Lang Syne重新填詞,變成一首讚頌老師的歌。我到今天都佩服。
她家住在校園西首平房裏,正對著百米跑道,而教工食堂在校園東北角。常看到他們穿過操場,從一邊走向另外一邊。有時楊輝也在,更多時候隻有母女倆。人食五穀雜糧,都會生病,所以都認得秦醫師。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楊秦是美麗的女生。她們走在校園裏,備受矚目。
這六年,我沒見楊先生出現過,或許見過也不知道。
到武漢上大學之後,我跟楊秦接觸才多起來,隔段時間會見個麵。她到我們學校來看閨蜜,也會順便來看我。而我要好的一位朋友在她鄰近的學校,另外一位要好的朋友也不遠,我們也會順道去看她。中學同學裏麵愛慕她的人不少,呂同學是公開的,我知道有暗戀的。我們這三位不在此列,但我們跟呂趣味不投。呂也很聰明,高考成績在最高之列。他其貌不揚,這不是問題。楊秦問過我們對呂的看法,我們覺得他俗氣。她後來跟本校男生戀愛,是湖北另外地方的人。
但我對楊秦身世的了解,在參加工作以後。
我們高中畢業後,秦醫師在縣城已無牽掛,調到了離武漢近得多的江濱小鎮,在中心小學當校醫,跟楊先生團聚。我後來分配到了那裏的一所高中。
大的學潮,我們經曆了兩次。到大學畢業的時候,曾經所謂天之驕子,竟無人問津。楊秦分到了武漢一家瀕臨破產的小廠。她回家順便來看我,問我男朋友沒分到一起,該怎麽辦?我說,這種情況一般要分手。亂世當中,自保已經不易,姻緣更難顧及。“能抽煙嗎?”她問我。“當然可以,”我從她煙盒裏抽出一支,又放回去,女性香煙特精致,第一次見到,我笑了。偶爾她媽也抽煙。
我有次周末帶學生去武漢參加物理競賽,考場就在那家工廠旁邊。我們去她宿舍找她,她穿件紅呢大衣,抱怨沒錢買新衣裳。那天天氣陰暗,就像我們的前程。
呂同學抓緊追求她。他家也在那個江濱古鎮。我聽說他父母也出動了,給她家送些稀缺物資,巴結討好。他上她家,會帶上我。我不知道討好人,是完美的陪襯。我才見著楊先生,也是醫師。楊醫師是本地人,比秦醫師明顯年紀要大一截,他說秦醫師是武醫(現同濟醫學院)畢業的,很為她驕傲。當時縣上醫院武醫畢業生不多見,也不是大材小用,她先前工作的兩所學校集中了當地英才。我還記得楊醫師給我們講解乙肝的傳染途徑。
楊秦跟呂同學的關係,秦醫師無所謂,楊醫師不樂意。她轉而跟一位家住漢陽的帥哥戀愛。
楊輝有時也在家,他在附近另外一個江濱小鎮上班。他後來跟我大學同級同學結了婚,秦醫師很滿意。再後來我見到楊家人,就像親人一樣。
楊輝讀書時成績不好,楊秦提起他就著急,“楊輝啊楊輝……”是妹妹替哥著急的語氣。但是哥哥的生活安頓下來了,妹妹的還沒有著落。
楊秦的那家工廠不行了,不得已她南下廣東。去廣東的女生多如牛毛,她流落到一個不發達地區的合資企業。漢陽帥哥追過去過,但後來還是分手。她嫂子告訴我,楊秦在那邊發展得好,總經理是個老外,她是總經理助理。但我知道,她在那邊不容易。
我不時能見到秦醫師。我們的校醫佘醫師和黃醫師就住我旁邊,他們跟秦醫師有協作關係。佘醫師是外地人,黃醫師也是武漢人,他們夫婦調到這裏,是為了離武漢近。我那時年輕,規規矩矩做人,認認真真做事,是大家心目中的模範青年。我幾點起床、幾點睡覺,鄰居們可以看到。他們是中老年教工,我能感受到他們格外的尊重。他們喊我馮老師,而不是通常的小馮。佘醫師給我介紹過女朋友,我不同意。他沒介意,有時會讓女兒過來問我問題。小姑娘跟楊秦一樣講武漢話,楊輝跟我們講方言。
有次楊秦從廣東回來,跟她媽一起到我們學校幫忙,給學生體檢,前後兩天。見到她自然高興,但她落落寡歡。就是這一次,佘醫師提議我去追她。他真異想天開,我從沒那麽想過。我一直看重她、把她當作可以親近的小姐姐,跟兩位好友一起有意保護她——客觀效果如何,我們不知道。另外的想法,甚至讓我有亂倫的感覺——類似於韋斯特馬克(Westermarck)效應。但我絕對沒有瞧不起她的意思,她感情生活曲折一些,但內心純潔。我沒意識到,光陰如江流,不會停滯,女孩子已經拖不起了。
學校魏校長五十多歲,單身,身邊有個侄女照顧他的生活。他對我很好,但我也注意到他有個“毛病”,喜歡跟在年輕女教師後麵,倒是沒看到他做出格的事。魏校長年輕時也是優秀青年,在某著名重點中學工作。一次,大家議論他怎麽落得單身。我才知道,他跟秦醫師好過。有情人成不了眷屬,當時的政策不允許夫妻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為什麽會有那樣的政策,今天已無法理解。我不憚以最惡毒的想法度人,隻怕是當時領導幹部有不健康的想法。反正結果是魏校長到五十多還單身,秦醫師兩地分居大半輩子。
我離開古鎮,逆流而上,重新做回了學生。我跟楊秦通過信,不久她從廣東回來,來學校找我,跟原來一樣親熱。我自己前途未卜,實際上也有些迷茫,不知道怎麽幫她。她外婆家在某著名大學,我們恰好有位同學在那兒公安處工作,幫她落了戶。我知道、她未必知道,那位同學恰好是暗戀她的人之一。
我們約好跟呂同學一起回古鎮,但在約定時間、約定地點,我沒見到他們。我正爭取做科學家,一板一眼,不大高興。實際上木已成舟,時鍾轉了一整圈,又回到原點。雖然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但是我們還要慶幸,是我們一位大姐出的主意,乘機提出結婚。我是象牙塔中人,依然感到傷悲。
中學同學有時聚會,一定要拉上我,我又不打麻將。他們都打,打麻將好,省卻心與心的交流,省心。楊秦成了呂夫人,再見她就不親熱了,我理解,隻要她幸福。她的婚姻跟她媽有相似處,我認為她媽的婚姻算是幸福的。我感覺她爸是個好人。
我們有二十五年沒見過麵。中間見過照片、視頻,依然優雅。
但我見過那個孩子,在我們這邊讀書,很懂事,好幾年都沒找我們。提前在西海岸找好了工作,我告訴他,臨走我一定要請你吃頓飯。我做鮑魚給他吃,沒想到他生在、長在長江邊,卻不吃海鮮。孩子讓我跟他爸媽視頻通話,都老了。楊秦操著跟所有中國媽媽一樣的心,也老了。他們還有老二,在古鎮讀書,楊秦在那兒陪讀。
太君一定要帶孩子去康科德看瓦爾登湖,他還的確沒去過。天色暗下來了,湖光冷峻。我不敢問,但還是問了。外公還在不在?“早就……”外婆呢?還是搖頭。
太君知道來龍去脈,有時打趣。冥冥中我和楊秦都答對了那道選擇題。我跟她都太單純,在一起隻怕沒有日子過。還是呂同學靠得住些。
大屠殺,不光殺死了人,也殺死了赤子的夢。幸存的男生女生遭到反複強奸,失去童貞。在某個時候,楊秦“走到了所有路的盡頭”,“所有物體都失去重量”。呂同學不是壞人,他代表社會現實。夢破滅了,楊秦回歸現實。
這是我們一代人的故事。我沒有麻木,心裏還有痛。
2025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