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金宇澄33萬字的《上海阿寶》刪掉2萬字,發表在《收獲》雜誌長篇專號上,改名為小說《繁花》。我第一次聽說《繁花》這本小說是從發小的關於《繁花》的評論開始。記得當時的書評標題是:“張旭東:如果上海開口說話——《繁花》與現代性經驗的敘事增補”。
在未能看小說卻先讀了書評之後,我對這原著小說便產生了強烈的向往。可惜當時在美國沒有機會可以買到紙質的出版物,隻能作罷。疫情前,上海朋友金老師夫婦來美遊玩,特地送了一本精裝版的《繁花》給我,因為那是“一本上海人的書,上海人能看懂,上海人會喜歡的書”。
記得金老師特地交待,看這本書是要一定用上海話來讀的,也許有人會以為這小說有點"色",而這個“色”是生活中飲食男女不可缺的活色生香。
香港導演王家衛的電視劇《繁花》隨著2024一起到來。作為新年的大片,電視劇《繁花》也是足足占有了我的15個早晨,那是每天早起,上班前的二個小時《繁花》時間。30集的電視劇,每天二集,15天看完。老爸笑我是不是迷上帥哥胡歌?我笑笑,想要看看90年代的上海灘在鏡頭底下是如何開口說話?
原著小說《繁花》的尾聲(第421頁),滬生和阿寶聊到關於上海的電影。滬生說,“鄉下人拍上海,就隻能拍外灘,十裏洋場,這是洋人天下,跟上海有關係吧?沒關係!”(在上海人眼裏,隻拍外灘的是鄉下人)。
當談到兩個法國人來到上海拍故事片的時候。(第431頁)是這樣描述的:阿寶說,“法國人不懂上海,就敢亂拍。”
也許,這幾句阿寶說的是對電視劇《繁花》的最佳劇評。
原著小說《繁花》寫什麽呢?作者金宇澄自己的概括是:八卦。“我的初衷,是做一個位置極低的說書人,寧繁勿略,寧下勿高,取悅我的讀者。”
小說開始是三個主人公之一的滬生路過靜安寺菜場,他被陶陶拉著講張家長李家短的八卦經。小說以一段子的形式展現了大上海下的小市民們特有的交流腔調。原著小說的時間跨越從1960年到2000年,小說讓上海這個城市開口講段子,而且講自己的上海話。
從人物關係上來說,原著小說中的三個主人公滬生、阿寶、小毛,被電視劇濃縮主人公為阿寶一個。其他的原著男性人物還有陶陶、宏慶,康總,葛老師等。原著小說女性的主角有李李、梅瑞、汪小姐、蓓蒂、銀鳳、姝華、雪芝、小珍、小琴等等在電視劇裏被簡化為李李,汪小姐、玲子等,人物關係也不一樣了。滬生腳踏兩隻船的舊女友梅瑞和新女友白萍被合並為電視劇中的梅萍,滬生卻在電視劇裏中消失了。
《繁花》主要人物關係圖
從上麵《繁花》主要人物關係圖中可以看出原著小說中人物的錯綜複雜的關係。
關於“汪小姐”、“梅萍”(梅瑞):
“汪小姐”她是“梅萍”(梅瑞)的同事,是有老公的,還有小孩子的。(引子,第4頁)梅瑞說,我開初以為,這個寶總,花頭十足,肯定跟汪小姐有情況了。滬生說,談戀愛。梅瑞說,汪小姐早有老公了。
寶總本來是一直和汪小姐合作的做單子的。(引子,第5頁)但是上頭領導發調頭要他和梅瑞做單子,寶總隻好打電話告訴汪小姐,汪小姐說,我無所謂,我理解萬歲。
書中這樣寫道,汪小姐一定有所謂,以前幾次邀飯,提及丈夫宏慶,頗多不滿,阿寶始終裝聾作啞,與國貿打交道,借殼生蛋,做成每一筆生意,結匯之後,照規矩支付康密遜(commission傭金),不牽涉感情,因此現在,汪小姐隻能理解萬歲,如果兩人有一絲曖昧,就要一作二跳,麻煩不斷。(引子,第5頁)
二章第27頁,早春的一夜,汪小姐與宏慶,吃了夜飯,悶坐不響。汪小姐說,我這種枯燥生活,還有啥味道。宏慶說,又來了。汪小姐說,講起來,我有小囡,等於是白板。宏慶不耐煩說,已經跟我娘講了,小囡,可以搬回來住。汪小姐說,算了吧,還會親吧,我預備再養一個。宏慶說,不可能的。汪小姐說,我要養。宏慶說,如果超生,我開除公職。
其實“梅萍”(梅瑞)對寶總是有意思的。滬生與梅瑞約會,梅瑞說,我已經想好了,我要跟定寶總,毫無辦法了,我崇拜實在太深了。1990年某天夜裏,滬生路遇陶陶。陶陶說,這個寶總嘛,據說也是滑頭貨色,不冷不熱,結果,梅瑞隻能跟北四川路男人結婚了(引子,第6頁)。
關於“李李”:
李李是這樣出現在讀者眼前的。這天夜裏,滬生走進咖啡館,見阿寶旁邊,穩坐一位汪小姐,即梅瑞的同事,另一位美女叫李李,高挑身材,明眸善睞。咖啡館裏,阿寶通過汪小姐認識了李李(引子11頁)。李李經營“至真園”飯店,換了幾個地方,等新店形成了規模,某個周五,邀請阿寶,滬生,汪小姐宏慶夫婦,康總夫婦吃飯。(四章,第56頁)。
關於“玲子”:
原著到1/3時才正式出現進賢路的“夜東京”、玲子、葛老師、菱紅、還有亭子間的小阿嫂。(十二章,第152頁)飯局是滬生通知,陶陶以前的朋友玲子請客。當年陶陶介紹滬生做律師,幫玲子離了婚,因此相熟。玲子到日本多年,最近回上海,於市中心的進賢路,盤了一家小飯店,名叫“夜東京”。此刻的上海,一開間門麵,裏廂挖低,內部有閣樓的小飯店,已經不多…… 這天夜裏,“夜東京”擺大圓台,來人有阿寶,蘇州範總,俞小姐,經曆“滄浪亭”的人物,滬生記憶深刻。加上範總的司機,玲子,陶陶,此外是新朋友葛老師,菱紅,亭子間小阿嫂,麗麗,華亭路擺服裝攤的小琴,小廣東。
關於“阿寶”及他的女朋友們:
(十一章136頁)從上隻角的南昌公寓,阿寶一家一夜之間大房子掃地出門,搬去滬西曹楊工人新村。反革命搬進工人階級生活區。
阿寶的女朋友們,蓓蒂姑娘應該是阿寶懵懂的初戀,阿寶搬家後還寫信給姝華,讓她有空去多看看樓下的蓓蒂(143頁)。阿寶也為蓓蒂去淮國舊找鋼琴(拾叁章)。阿寶的女朋友有上隻角的雪芝,下隻角的小珍,還有情愛上的李李(十八章229頁)。
書中二十六章337頁對與上海女人是這樣寫的,新加坡人笑笑講,相貌是登樣的,但這身打扮,不是真正上海味道。李李說:“七十年代的女人味道呀,黑邊眼鏡,短發一刀平,或者前發齊眉,後發平肩,白襯衫,兩用罩衫,灰卡其褲子,布底鞋”。新加坡人講,“現在眼光看,基本是中性打扮,也看不到身段,表情太嚴肅,我喜歡古早時期的上海女人,甜糯一點,總可以吧。”
小說《繁花》讓讀者聽到上海這個城市開口講話,讀者看見的故事不僅是有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還有張家伯伯,李家阿姨的點點滴滴。整個小說,生猛活潑,市井氣世俗氣撲麵而來。弄堂裏表麵上的飲食男女,不乏同情和憐憫,關係不遠不近,可遠可近,刻畫出了那個大時代中的滄海變遷。
原著《繁花》是一部用上海人思維寫的小說。我數了一下,小說裏有1286處“不響”。金宇澄用了這兩個上海人經常說的詞語“不響”寫出了上海人生活中的理性、精明、規矩和分寸感。“不響”可以說是金宇澄賦予小說《繁花》的靈魂,是原著的精髓,是上海味最大的體現。
小說中的“不響”,不是悶不作聲的沉默。海派文化的“不響”表麵看上去“不響”,內心也許是五味雜陳,翻箱倒海;不響,可能是快樂,也可能是憤怒、羞澀;就算是一壺燒得噠噠燙的開水,上海人也可以“不響”的。
從小說一開始的那個上帝不響,到滬生不響、毛毛不響、阿寶不響、淑華不響、女人不響、大家不響。這些“不響”,是一種特別的沉默,是一種動作,也是一種氣氛。“不響”可以是孤獨,也可以是默契。“不響”,代表了一種特別的人物心理,你猜不到那“不響”背後麵的東西。
麵對100年的遠東最大的梧桐樹,100年的荒涼,滬生不響;麵對樣樣不好看的風景天色,濃陰惡雨,滬生不響;麵對抄家,進門就可以隨便搬,紅木家具,銅床,鋼琴,絲絨沙發,地毯,隨便搬,阿寶不響。
蓓蒂的鋼琴被拖到淮海路舊貨店,當成便宜貨賣,老紅木鴨蛋凳,兩三塊一隻,鋼琴一般三十塊到八十塊。阿寶說,青工一兩個月工資,啥人買呢?曹楊新村,工人階級最多,可以買,但是地板軟,房子小,彈彈《東方紅》,有啥用場。大家不響。
原著小說的另外一個特別之處是書中的插畫都由作者金宇澄自己繪製。這些畫勾起了我很多對上海的回憶。
第411頁的《繁花》地圖給了讀者故事發生的地點。這地圖對於不熟悉這個地區的讀者非常有用,小說的各個段子發生地,一目了然。而對於熟悉這個地區的讀者來說,有份格外的親切感。
“本書所述的人與事,座落於這座城市版圖的大致方位。滬杭鐵道現已經改為輕軌。無比例尺。”
瓦片溫熱 黃浦江船鳴 (010頁)
“阿寶十歲,鄰居蓓蒂六歲。兩個人從假三層爬上屋頂,瓦片溫熱,眼裏是半個盧灣區……”
這段讓我想起小時候上海的家。我家三樓有個大露台。從露台的邊上是很容易就上屋頂的。想起小時候的我,盡管戴著眼鏡,留著長辮子,個性卻淘氣的象男孩子。當年也是和阿寶、蓓蒂差不多的年紀,根本不知道害怕,常常和小夥伴們爬上屋頂。那些下午和周末,我們坐在溫熱的紅瓦上,看著大半個徐匯康平街區,談天說地的好不快樂。一晃而過的童年就這樣溜走了。
盧灣區局部地圖(090頁)
據記憶所畫,1960---2000年上海盧灣區局部,含租界部分路名及其他。2011年,盧灣區與黃浦區合並,此名成為曆史。
南昌路又叫環龍路,我已去世美麗的大姑的獨棟花園洋房就在那裏。上大學後,從徐匯區搬到盧灣區的學校宿舍。因為學校離家近,又常去複興路探望外祖父,這上麵的地圖對我來說是了如之掌,每個街角都是青春的回憶。
上海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170頁)
“任何大革命,即財產大轉移,時稱‘遠東最大舊貨店’,上海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開門迎來千年難得的寄售旺季,據說常有盜賊匿於櫥櫃,乘夜竊物,店方養一狼狗,務必每夜巡邏。”
上了大學之後便搬進學校宿舍。因為校園離淮海路很近,閑來也常常去逛淮海路。淮海中路重慶路路口的“淮國舊”正是小說中的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記憶中那個八十時代並不允許養狗,我也不記得有在店堂裏見過狗。記憶裏店堂裏的各種東西很多。商品似乎是雜亂無章,又似有條理的擺放在那裏。我當年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去逛舊貨店,也許是看看不一樣的東西以解讀書之無聊。
典型上海老弄堂(219頁)
“典型上海老弄堂,無天井,無抽水馬桶,基本是周璿與趙丹說笑掛鳥籠的背景。1990年,市麵出現粉碎式馬桶,底部裝一粉碎器,一切可以打碎,衝入下水管道,重點銷售對象,就是這類民居的人們。”
這一段是描寫典型上海老弄堂的。也許我小時候的家在法租界,是一幢法式洋樓,49年前就有抽水馬桶了。這一對描寫典型上海老弄堂讓我長了知識。上海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裏的房子應該就是這樣的。
小說《繁花》已經讀了近10遍了。小說裏人物眾多,並沒有什麽主體事件,隻是隨時間推移,一個故事接一個而出,一個又接一個消隱,如說書人講段子。《繁花》全書由引子、三十一章、尾聲三部分構成。其中第一至二十八章,奇數章章名繁體字,敘述六七十年代的老上海,偶數章章名簡體字,敘述八九十年代的新上海。小說以三個男主人公滬生、阿寶、小毛為中心來講故事,六七十年代一條線,八九十年代另一條線,一邊一節,故事前後來回跳動。經常故事發展到某處突然轉向,頗有意蘊。
有朋友說,“小說《繁花》就是現代版的金瓶梅“!小說用大量古文筆法進行的人物和自然來描寫凡人,市井,瑣碎的細節,有波瀾,還有沒頭沒尾的段子。孩童世界的單純,成人世界的戀愛、戀愛失敗、結婚、生子、外遇、工作,乃至關係、身份、金錢、權力以及死亡。故事從隨便一個日子裏開始,又在隨便一個日子裏下落不明。裏麵的男女分合,人生起落。讀完小說,會有一種悲悶的壓抑感。
如今故事裏的人都離我們遠去了,生活還在繼續,熙熙攘攘的人群“不響”……這些特有的味道還是留給大家自己去品味吧。
我看《繁花》—— 原著小說 2024.02.16 於San Francis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