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玻璃缸裏的孫鳳 》(18)狼與周蕙的恨

南瓜蘇 (2023-06-18 17:12:18) 評論 (60)

大山一片寂靜。

孫惕腦子速凍般僵住,渾身簌簌發抖,手腳硬得像木頭,連車把都握不穩,兄妹倆歪歪斜斜,在摔倒的邊緣掙紮。

他不敢再往前騎了。

他用腳支地停下車,又把呆坐在後麵已經傻了的妹妹揪下來,然後把自行車橫在自己和孫鳳身前,與狼隔開。

狼也停了下來,站在那裏看著他們。兩雙綠瑩瑩的眼睛,在黑暗中如攝魂燈一般刺目。

孫惕努力地強迫自己鎮靜,讓腦子轉起來。隨即他就很後悔自己走的匆忙,沒有帶個打火機出來。

人與狼僵持。

孫惕心跳如鼓,他明白攻擊與殺戮隨時開始,要盡快結束這種強弱分明的對峙,否則一旦開始,就是結束。忽然,他瞥見路邊有一棵胳膊粗細的小樹,心裏不由一動,便拖著自行車,與孫鳳一起慢慢倒退著靠近小樹。

兩頭狼老神在在,亦步亦趨地也穩穩跟了上來。

孫惕讓孫鳳扶著自行車,他則運足力氣,一腳踹向小樹。樹幹應聲而斷,但樹皮還連著。他抓住小樹幹用力往下扯,但那樹皮卻韌如牛皮,扯也扯不斷。孫惕的行動也引發了狼的行動,就在他撕扯小樹的同時,那頭小些的狼再次沒入草叢,不見了蹤影。隱隱的星光下,孫鳳注意到一行草尖如水一般朝他們緩緩流動過來。而大狼依然站在路中,與兄妹正麵相持。

孫惕的主動出擊也讓孫鳳冷靜了一些,她知道,自己必須與哥哥合力,至少不要太拖哥哥後腿,今天才可能有機會活命。此刻看見兩頭狼一暗一明的布局,她明白兩頭狼要準備夾擊他們。此時孫惕還在與小樹拉扯。孫鳳不想分哥哥的心,便哆嗦著把自行車慢慢轉了個角度,利用小樹與自行車形成一個虛虛的半圓弧,勉強將兄妹護在其中。極度的恐懼讓孫鳳篩糠一樣抖著,因而自行車的鏈條與齒輪之間劇烈地磕碰著,本來不大的聲音卻在寂靜的深夜中格外清晰刺耳。她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著大狼,隨時準備它會突然撲上來。

終於,小樹被扯了下來。孫惕把它交到孫鳳的手裏。“那隻狼躲在草裏。”孫鳳悄悄告訴哥哥。

“別怕!把樹拖在地上,狼就不敢上來。”孫惕故作鎮定地交代完妹妹,看了一眼大狼,又掃了一眼草叢,然後強行讓自己不去想狼,而是跨上自行車,專心繼續前行。不能再對峙下去,狼不會主動離開,那麽自己則必須離開。

後座的孫鳳一手摟著孫惕的腰,一手拖著小樹,兩眼繼續死死盯著那隻大狼。

樹冠最大處有將近兩米的直徑,拖在地上,唰啦啦的響,同時把路邊的野草刮帶得亂晃。

狼天性多疑,立刻把風聲鶴唳認作了千軍萬馬。大狼仿佛受了驚嚇,在兄妹二人騎車離開的第一時間,竟然停住腳步,沒有立刻跟上。

孫鳳心裏一陣驚喜,剛要告訴哥哥,卻發現大狼隻是頓了數秒,便又跟了上來,而稍遠處的草尖也開始流動起來。她的心皮球一般再次彈到喉嚨口。

不過孫鳳很快就注意到,那隻大狼不像原先那樣堅定地緊緊跟著,而是漸漸放慢了腳步,與兄妹拉開了些距離。甚至後來走走停停,似乎在躊躇觀望。很快,那隻草叢裏的狼腳步有些慌亂地出現在小路上,再次與大狼前後跟行。

孫鳳看出兩頭狼遲疑的苗頭,便越發賣力地晃動小樹。野草水波一樣蜿蜒隨行在兄妹身後,很有些浩浩蕩蕩的氣勢。狼越發遲疑,不敢靠前。十幾分鍾之後,那兩隻狼漸漸的越拉越遠,最後隻剩遠處一點綠光,仿佛夏夜裏的幾隻螢火蟲。

孫鳳全身的肌肉隨著落下的心一起放了下來,憋著的一口氣也長長地籲了出來,她興奮地告訴孫惕:“哥,那兩頭狼不跟著咱們了。”

孫惕回頭看一眼,果然不見了對狼,他心裏一陣狂喜,暗暗把一顆高懸的心放回肚子裏,卻強裝鎮定地沒有回應妹妹,而是加力繼續悶頭騎車。

甩掉了山狼,孫鳳放鬆下來,她把小樹拿上來一些,一手把樹幹抱在懷裏,一手摟住哥哥的腰。車子晃著晃著,孫鳳竟迷迷糊糊的想睡。

孫惕後背仿佛長了眼睛,就在孫鳳快要滑下去的時候,他一聲輕喝:“孫鳳,不準睡覺!”

孫鳳嚇得一個機靈立刻醒了過來,趕緊摟緊孫惕的腰,並用力眨弄了一通眼睛。

又不知道騎了多長時間,二人來到了一條小河邊,因此小路再次中斷,隻剩下細窄的鐵軌橋跨河而過。孫惕說:“我下去喝口水,嗓子象火燒一樣疼。”

孫鳳又幾乎差點睡著,聽哥哥說話,忙睜開眼睛跳下車來。豎耳傾聽,果然有清脆如鈴的水聲。兄妹二人將自行車放在鐵軌上,然後在雜草和灌木中,循著水聲下到河邊。星光下,河水的波光若隱若現,似一條潛在草叢中的銀龍。於是二人蹲在水邊,雙手捧著水喝了起來。

河水清泠泠的很是甘甜。

兄妹二人喝完水,小心翼翼地走回到鐵軌,扶起自行車剛要上路,孫鳳驚叫一聲:“哥,有蛇!後輪纏了一條蛇!”孫鳳的話音未落,軌道另一側的灌木叢裏撲啦啦飛出來四五隻鳥,嘎嘎叫著,向遠處飛去。

這把孫鳳嚇得幾乎跳了起來,她正在膽戰心驚,又見一個黑乎乎的大東西吭哧吭哧地淌過河跑到了對岸。

“哥,有野獸!”這回,孫鳳不敢大叫,氣聲說道,聲音抖的有如心電圖。

孫惕找了根粗樹枝,一邊往下挑那條蛇,一邊說:“那是野豬。你不要大喊大叫的,把野獸都吵醒了。”

但那條蛇仿佛認準了車輪是個好地方,緊纏在上麵就是不肯下來。孫惕無奈,隻得用樹枝猛敲蛇頭,那蛇才一溜煙地滑進草叢裏去了。

於是兄妹二人繼續上路。但在鐵軌上沒跨幾步,扛著自行車的孫惕便停了下來,“跟著我的腳,我走哪裏你走哪裏。”孫惕壓著聲音告訴身後的妹妹。

孫鳳不敢問緣由,聽話地壓著哥哥的腳步走。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原因。已經適應黑暗的孫鳳,在暗夜裏的微光下,看見了一坨又一坨閃著細碎磷光的東西,靜靜地盤伏在兩根枕木之間的碎石子上。孫鳳立刻全身汗毛豎起,腿開始不聽話地發軟。她緊緊拉住哥哥,說什麽也不肯再往前邁一步。

那是一盤盤睡覺的蛇,兄妹二人進了蛇窩。

孫惕往前看了看,哄騙孫鳳:“前麵就剩三五條蛇咱們就過去了,輕點,不要吵醒它們。隻看我的腳,別看兩邊。”

孫鳳知道,自己必須要過掉這一關。她深吸一口氣,然後扯住哥哥的後衣襟,盯住他的腳,亦步亦趨的同時,把蛇從腦子裏趕出去,隻將江市一中四個字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念。

她覺得過了很長很長時間,才聽到孫惕說:“好了,沒有蛇了。”

而此時,與鐵軌平行的小路也終於出現,兄妹二人再次騎坐在自行車上。但孫鳳總感覺座位下麵還有蛇,她不敢再睡,不停地扭來扭去,低頭去看身下的車輪,雖然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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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蕙根本無法入睡,自然也不會讓孫讚消停,她又哭又罵,全然不顧他第二天還需要早起去轉山護林。

孫讚苦不堪言,卻不敢回嘴,因為他這一輩子的確是虧欠了周蕙。

廣闊天地大有可為,這八個字將一茬又一茬的青年人,從四麵八方吸引到了北疆,然後如神經網一樣被分流到北大荒的各個角落,在那裏紮根,發芽。

七十年代中期,孫讚一腔年輕新鮮的熱血,被‘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鼓噪的激情澎湃。但理想再崇高也怕寂寞,報效祖國也最好成雙成對地報效,誰知道那最艱苦最需要他的地方有沒有漂亮姑娘呢?於是他在漂流到北疆的年輕人裏發現了漂亮又幼稚的周蕙。周蕙大字不識一個,白茫茫一片的腦子被孫讚華麗的外表和甜言蜜語給忽悠得一片白茫茫,於是這對時年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便豪情萬丈地一起到了這雞籠一般閉塞的山溝裏,立誌要為祖國的林業事業奉獻終身。

但繁重的勞動,不見天日的密林,凶猛的野獸,吃人的蚊蟲,有進無出的大山,漫山的大雪,刀子一般的北風,很快就把他們的一腔熱血變成了冰坨子,同時使他們的理智浮出水麵。然而一切都晚了,一本標注著靈水村林場的戶口本,如五指山一樣壓在了他們身上,讓他們再也無力翻身。

孫讚倒是無所謂,他是農村戶口到農村戶口。但周蕙就不一樣了,她是小鎮人,是高級的城鎮戶口,卻因年輕幼稚中了孫讚的蠱,著了他的道,糊裏糊塗地跟著他來到了神經末梢,進了死胡同。

雪上加霜的是,不久孫琳降生了,他們便更加徹底地被封印在了靈水村這個深山密林裏。有了孩子這種甩不掉的累贅,周蕙對命運的不滿翻了倍,她的無法排解又與日俱增的怨恨,如漚久了的腐葉,生出了毒瘴之氣,並毫無顧忌地朝孫讚孫琳這父女倆潑灑,非打即罵。

周蕙做夢都想跳出這個山溝子,變回她的城鎮戶口,可終歸求而不得。隨著孩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她的一顆翻身的心也漸漸冷了,尤其是近幾年,她幾乎認定了這就是自己的命。既然認命,就得聽天由命。既然要聽天由命,就不能對現狀不滿,就得接受現實。因此周蕙的怨氣少了些,相對的脾氣便柔和了些,至少在表麵上如此。

不過,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孫讚自然被首當其衝地放在周蕙炮口的瞄準鏡下,就如同此刻。

周蕙咬牙切齒地哭訴道:“如果我兒子有個好歹,我就跟你孫讚拚了這條命,然後我也不活了。我扯破了喉嚨叫你,你懶癡癡地就是不出屋,結果讓他帶著那個害人精跑了。保不齊孫惕現在是在跟狼搏還是跟熊鬥呢。我的個天呀!我的個兒呀!嗚嗚嗚,嗚嗚嗚。”

孫琳坐在炕上,隨著母親的嗚嗚嗚,也開始了抽泣。自己一拳一腳打大的弟弟,此刻正命懸一線,她無法不擔心。孫梅不敢去睡覺,靠著炕櫃陪著歇斯底裏的母親。但年紀小,又困的不行,靠著靠著就睡了過去。孫琳見了,伸腳朝她踢去,罵道:“沒心沒肺的玩意兒,出這麽大事你也能睡得著?”

幸運的是,又騎了很久,孫惕兄妹再也沒有碰上大的野獸。不過他的力氣已經接近於消耗殆盡,呼吸越來越粗,動作越來越慢。孫鳳摟住他的腰,都能感覺到他的顫抖。

就在孫惕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堅持的時候,遠處出現了燈光。那光長了毛茸茸金燦燦的翅膀,飛過塵埃,飛過蟲鳴,飛過涼風,飛過暗夜,落腳在兄妹二人疲累暗沉的心底。

路越來越寬,燈越來越多,周圍也越來越亮。

一種劫後餘生的酣暢從年輕的生命體中歡快地迸發出來,帶著脫胎換骨的力量,使筋疲力盡的孫惕不由得重新亢奮起來,他嗆著風大聲跟妹妹宣告:“孫鳳,咱們終於到鎮上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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