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芸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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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內容基本虛構,請不要對號入座,妄加猜測。不經允許,請勿轉發)

昨夜,我又夢到香芸姐。潛藏在心靈深處的幽幽的愧疚又一次翻上心頭,讓我久久不能平靜。香芸是我許多年前插隊下放在皖北農村時的同村回鄉務農女青年。我們曾互稱姐妹,她長我三歲,為香芸姐,我為劉妹。

第一次見到香芸姐是1975年仲夏的一天晚上。我當時是生產大隊衛生所的赤腳醫生。夏日農村,因飲水和食物不淨而引起的腸胃疾病及其衍生的發熱,腹瀉和脫水,以及因蚊蟲叮咬而誘發的皮膚病和疔瘡化膿是常見病。忙了一整天回到家,等吃完晚飯已是十點多鍾了。正準備洗洗上床休息,就聽到有輕輕的敲門聲,緊接著是弱弱的女聲: "劉大夫,我是本村的香芸。有點不舒服,想請你看看,方便嗎?" 我因為插隊到此不久,左鄰右舍還不完全認識。雖沒見過香芸,但她的名字我聽說過許多次,她是當地有名的大美女。我忙說: "方便,方便",並趕緊打開門。就著屋裏照出的燈光,隻見門外站著一位身材高挑,勻稱,年齡在二十出頭,靦腆的年青姑娘。她上身穿一件剪裁合身的白底印小紅花的短袖襯衫。下身配一條深色半長裙。腳蹬一雙幹淨的,一看便知是自家做的布鞋,一副很精幹利索的樣子。我忙請她進屋,讓坐,並倒了杯水請她喝。她客氣有禮貌地站起來,雙手接過水杯,連聲說:"謝謝,不渴,打擾你了"。我說:"沒關係,不打擾。你有什麽地方不舒服"?我一邊聽她低聲而緩慢的自述,一邊打量著眼前的姑娘。她留著齊肩的兩根泛黃的辮子,從短袖襯衫中露出的雙臂和頸脖部分皮膚黝黑; 發黃的臉龐五官端莊俊俏,一雙水靈靈的,但又飽含憂鬱的雙眼皮大眼睛令人難忘。我了解到,她近段時間常有頭痛頭昏,食欲減退,伴有惡心嘔吐和腹痛腹瀉。這幾天開始有手腿肌肉震顫和抖動。根據我淺薄的醫學知識,很多病因都可引起前部分症狀,但後部分症狀顯然是與神經傳導有關。詢問了她的工作和近期飲食後,我得知,她在生產隊負責農作物的病蟲害防治。那段時間她每天都在給棉花噴灑農藥1605,以便殺滅棉花主要害蟲棉鈴蟲。我診斷她是輕微或慢性農藥1605中毒。農藥1605是廣譜有機磷類殺蟲劑,屬於高毒,高殘留,高汙染的農藥。上世紀70年代中期在中國廣泛使用,現已經禁止使用。該農藥中毒途徑主要是吸入,食入和經皮膚吸收。主要健康危害是抑製膽堿酯酶活性,造成神經生理功能紊亂。我建議她今後在噴霧農藥時,一定要盡可能地把全身,包括臉,頭和手,嚴實地包裹起來,不要露出任何一處皮膚,要戴至少兩個口罩和防護眼鏡。打完農藥後,身上的全部衣服必須盡快用堿水浸泡和清洗。同時,全身也必須打肥皂清洗,以除去和分解被沾染的農藥。我送她一塊當時算是緊俏物資的香皂,以便洗澡時使用。另外,我建議她抽空去大點醫院檢測血液膽堿酯酶活性,以確定是否是有機磷農藥慢性中毒。幾天後,她來感謝並告訴我,經縣醫院檢測,她血液中的膽堿酯酶活性偏低,可以確診是有機磷農藥慢性中毒。我隨後將此事向生產大隊領導匯報。建議他們向各生產隊長要求,給生產隊負責噴灑農藥的社員配備合格的防護服和設備。經過這次農藥中毒事件,香芸十分敬佩我的醫學知識和欣賞我對病人的認真態度。此後,她常來我住處與我聊天,話家常。我也逐步增加了對她的了解。

香芸的家離我住處不遠,隔幾戶人家。她原本兄妹三人。幾年前的秋夜,她大哥去村外不遠處的王家湖用土槍打由北方飛往南方過冬時在那兒歇腳的大雁,因意外踏入沼澤地而淹死了。香芸二哥是當地頗有名氣,手藝精湛的石匠。離我們村幾裏路之外就是裸露的花崗岩石山。個人和集體可有規劃地上山采石,或自用或賣到周邊礦區。她二哥的三間新房四麵外牆所用的石料全都是他自己上山開采並運回來的。從石料的選材,尺寸大小,精敲細鑿,以及石頭壘起後嚴絲合縫的平整外牆,我這外行人都可看出,這些定出自行家之手。香芸的爹,當地人稱大,是我們村裏的牲口飼養員。他是位慈眉善目,少言寡語和視力極弱的老人。他不抽煙不喝酒,這在當地同齡爺們中極其少見。因每天半夜要給牲口加添幾次飼料,因此,他就睡在牛屋院裏。香芸的娘也參加生產隊幹農活掙工分。一家四口人,沒有人吃閑飯。自留地裏種的應時蔬菜還可換些零花錢。家裏家外收拾得幹淨整潔。香芸自己心靈手巧,家裏四口人身上穿的所有衣服都是她自己剪裁,自己縫紉。一家人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

香芸姐不僅人長得容貌標致,而且還會唱戲。在高中時,她跟姓趙的老師在學校文藝宣傳隊學唱梆子戲版的樣板戲。她的做唱有模有樣,頗有梆子戲味,得到師生好評。1975年秋冬,農業學大寨在全國上下如火如荼地展開。縣裏要求在農閑時節大搞農田水利建設。是年冬天,公社計劃挖條人工河,引王家湖水澆灌沿河農田。為鼓舞挖河農民士氣,公社成立了由趙老師為主導的文藝宣傳隊。趙老師立即想到了香芸的藝術才能,並由公社出麵召香芸入宣傳隊。不久後的幾場田間河岸的巡回慰問演出非常成功。香芸獨唱的兩段梆子戲"朝陽溝" 也引起掌聲雷動,贏得眾人交口稱讚,大呼聽得過癮。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黑格爾說: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相較他們平庸和無為,你的優秀,天賦,善良和幸福都是原罪,就是他們恨的根源。由可望而不可即產生的羨慕嫉妒恨的對像往往是熟人。這時什麽"四類分子"又得意洋洋了,文藝舞台又有可能被階級敵人占領了,等等流言蜚語在暗流湧動。其不久也傳到公社領導和趙老師耳朵。"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口號當時喊得震耳欲聾。每個人都活得戰戰兢兢,誰也不願為此事,為了香芸而惹火燒身。不久後,趙老師很內疚地編了個理由將她辭退。香芸姐當然心知肚明其原由,隻可默默落淚,神情沮喪,黯然失色地回生產隊參加挖河勞動。用每天繁重的體力勞動來麻木她無辜受害的心。

因香芸姐一家勤儉持家,相較周圍鄰居,手頭稍寬鬆一點。雖然仍需積攢點錢為香芸她二哥將來娶媳婦用,但左鄰右舍平常來借3,5塊錢急用,香芸姐或她娘都會解囊相助,鮮有推托。雖說是借,一沒借條,二無還期,全憑良心。有人說: 不要輕易借錢給熟人,借錢容易,討錢難。搞不好最後連熟人都做不成,更別說做朋友。如果因為親情或友誼,借錢給人了,就做好這筆錢要不回來的準備。有那麽些非常熟的"熟人",找別人"借" 錢時根本也沒想過還錢。他們期待你完全忘記此事。你若提及,他們反而會說你小氣,不義氣。這天鄰居楊嫂滿臉堆笑地又來找香芸姐借錢。這次是獅子大開口,要"借"100元,理由是家裏想添置一輛自行車。常言說: 救急不救窮。香芸姐麵有難色,好像自己做錯事似地,十分愧疚地說: 對不起,家裏沒有這麽多閑錢。楊嫂一聽,立即收起笑臉,恢複原本的一臉凶像。一邊轉身離去,一邊嘴裏罵著: 不識抬舉,給臉不要臉。古話說:君子愈讓,小人愈妄。其實,幫忙是情分,不幫是本分,沒有誰該幫誰。幾天後的傍晚天剛黑,楊嫂手拿著破臉盆,在村子裏,邊走,邊拍著臉盆,邊大聲喊叫地罵街: "誰偷了我家雞,吃死你全家...。你偷雞賣錢,放高利貸,當心以後再辦你家,下輩子還是地主富農..."。她沿村裏要道,邊走邊有所指地罵,完全一副潑婦樣。她曾自稱: 半個小時內,罵語不會重複。這個世界上,有人把"麵子"和"友誼"看得比錢財更重要,而也有人正相反。因此,前者一再退讓底線,而後者反而認為沒有底線。這樣衝突或早或遲不可避免地發生。村民們都知楊嫂是指桑罵槐,箭有所指。香芸姐一家當然也知道因何招致那潑婦罵街。然而,卑微的身份讓她們有口難辯,隻能忍氣吞聲,委曲求全,淚水往肚裏流。

我與香芸姐相處一段時間後,關係愈來愈近。每當香芸家做些好吃的,她或邀我去她家一起吃,或送一碗到我家。我如包餃子或做什麽好吃的也會邀她過來。我們時常也會說些私房話和家長裏短的事。我漸漸感到她有深深的自卑和無言的憂傷。因對周邊人事物還不太了解,因此我百思不得其解。論外表,十村百戶鮮有強於她的; 論家境,方圓幾裏,她家也是頂呱呱的; 論文化,她也是高中畢業。一天,記不起因何話題引起,我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隨口問她為何看起來總是不愉快,有心事?她聽我問話後的第一反應是直視著我,不說話。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我會問這樣無知,或明知故問的問題。隨後,她低下了頭,豆大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從眼角落下。我頓時吃驚,無措,自責,忙起身去安撫她,請她原諒,但仍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她的哭泣從低聲抽泣發展到掩麵而哭,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仿佛要把內心的全部怨恨和委屈發泄出來。我一邊撫摸著她的背,一邊向她賠禮道歉,一邊自己也不自覺地陪著她流淚。待漸漸地平靜下來,擦去眼淚看到我一臉無辜的樣子後,她原諒了我的無知和唐突,並開始以她慣有的細聲慢語的方式向我哭訴她內心的酸楚和委屈。

香芸爹是村裏唯一的地主分子,是實打實的"四類分子"。因此,她們家是地主家庭,她是地主成份,她就是地主子女。這頂無形的帽子沉重地壓著她們一家人喘不過氣來。就是因為這地主成份,她27歲的二哥還沒說妥媳婦。在讀書時,她學習成績優秀,也積極參加各項文體和社會活動,但幾次討論她入團申請時都因為她的地主成份而擱置。她在讀高中時,班上有位家裏吃商品糧有城市戶口的男同學對她仰慕並追求,經常邀請她去看電影和逛街。她去過他家幾次,也挺喜歡該男同學。在同學們眼裏,她們倆是挺般配的一對。但當男同學父母知道她是地主成份後,堅決反對他(她)倆繼續發展關係,並絕然地幫該男同學轉到縣裏另外一所學校。從此,倆人也斷絕了聯係。在進入社會前,她已感受到地主成份對她心靈的打擊和創傷。回鄉務農後,又是因為地主出生,她事事處處受到歧視和欺負。生產隊裏髒活重活,沒人願意幹的活,都毫無商量地安排她,比如給農作物噴灑農藥。但是,民辦教師,赤腳醫生,社辦工廠工人,等體麵的,輕巧的工作是絕不會輪到她。短期參加了文藝宣傳隊演出,最後還被無故開除。看到同齡的姑娘加入基幹民兵訓練,她羨慕,傷感和自卑。這些完全都是因為她是地主的女兒,是屬另一個階級,是另類人。為了永久逃避地主家庭出生的環境,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在父母的勸慰下與鄰村出生貧農家庭的生產隊長的,長像挺猥瑣的兒子定了親。在進入社會後,她已多次明顯地感受到因地主家庭出生而對她的負麵影響,壓迫和不公,也品嚐到人世間的人情冷暖。常言說: 隻要毀掉一個人的青春就足以毀了她(他)的一生。她不能理解她爹家裏曾經的田產為什麽對她會有這麽大的影響?人與人之間為什麽要用家產多寡來分類,而且還是上輩的?她深知"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的道理。因此,她自尊和自重。她做過自我調整和努力,但她無力改變外界環境。她內心有說不出的酸楚,道不盡的委屈和理更亂的煩惱。而她更不知如何發泄,向誰訴說。她看到年邁的父母在外人麵前,低三下四,唯唯諾諾,委曲求全; 在家裏,他們心懷愧疚,為了這個家,為了她兄妹,終歲勞苦。她不忍心向他們傾訴,向他們發泄,再次傷害他們。

不久後我悄悄地向大隊長詢問了香芸姐地主分子爹的情況。大隊長一臉不屑地說,什麽地主分子?他就是因家裏幾代人都會勤儉持家過日子,省下點錢多購置了幾畝田產。解放前,他家日子過得也是苦哈哈的。比如,他家長輩將粗糧如玉米和紅薯幹覆蓋在夏收的細糧麥子之上。平時一家人吃蓋在上麵方便拿取的粗糧,舍不得吃下層的麥子。隻待來了客人或農忙時,才僅給勞動力享用細糧。待來年青黃不接時,再拿出麥子來,賣個更好的價錢。他還說,在那年月,有錢無勢的人家,沒有當大官的做靠山,日子過得比窮人家還要擔驚受怕。他對我解釋說,香芸她爹的眼睛視力弱就是因為在他幼小時,土匪抓他綁票勒索錢財。他被關在地窖裏幾天幾夜,不見天日,因此哭壞了眼睛。

作為一個涉世不深的下放知青,眼前所見所聞與我以前所受的教育不完全吻合。地主並不都是黃世仁,劉文彩那樣壓迫窮人的惡霸形象。我迷茫和困惑: 難道家庭的財富不是靠人們勤儉持家和辛勤勞動累積而成? 否則,天道酬勤又如何解釋?窮人分了富人的財產就能一勞永逸脫貧了?不正是因為有良好的家風和勤勞,香芸她地主家庭的日子當時仍比大多數周圍農民家庭要好嗎?我十分同情香芸姐的境遇,也完全理解她的心情。當時全國上下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正興,我對於自己竟會冒出這些不合形勢的胡思亂想,暗暗吃驚,也開始擔心與香芸姐的過多交往會負麵影響自己的前途。在自私和狹隘的心理作祟下,我不自覺地減少了與香芸姐的交往。香芸姐是個非常敏感,自重和自尊心極強的人。她一定體會出了我的冷淡,因此,也自覺地疏遠了與我的關係。

這是第二年夏天一天的響午時分,我正在大隊衛生所忙著。忽聽到院子裏有人大呼小叫喊救命。我忙跑出來,隻見香芸姐被她二哥和幾個男人按在平板車上。我急忙上前詢問,她二哥哭著說,上午因什麽事,一女村民當眾罵香芸是地主狗崽子。她受不了這種侮辱,約20分鍾前喝下了大半瓶的劇毒農藥1605。剛才還在板車上掙紮著,嚷嚷著沒喝農藥的香芸姐,看到我來到她麵前,她安靜了,淚水奪眶而出。此時她麵部肌肉震顫著,手腳不由自主地抖動著,兩眼無光,表現出明顯的有機磷農藥中毒症狀。她看著我,斷斷續續,聲淚俱下,撕心裂肺地哭訴道: "劉妹啊,不要救姐了,我真不想活了...。這世道不公啊...。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我心有不甘啊...。劉妹,連你也不能理解我..."。聽聞此言,我也止不住淚如雨下。考慮到救人要緊,事不宜遲,我果斷地打斷了她: "醫生能處理此事"。隨轉身告訴香芸她二哥: "我們衛生所沒有必需的設備和藥物,趕緊拉她去半裏地之外的公社衛生院,洗胃,灌腸,靜脈注射阿托品,定能搶救過來"。待我把衛生所必須處理的病號處理完,已是近兩個小時以後。我匆匆趕到公社衛生院的急診室,值班醫生告訴我,香芸姐沒被搶救回來,一行人剛離開。

在香芸姐剛逝去的幾年,她最後哭訴,呐喊的畫麵常浮現在我眼前。苛政猛於虎,苛政殺人於無形。香芸姐是死於歧視,死於將人劃為三六九等,死於對人性,對人格尊嚴的無視和冷默。麵對骨感和冷酷的現實,香芸姐對自己未來的憧憬和期盼均成鏡花水月。她完全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方向。她不相信好死不如賴活著。她寧可站著死,不願跪著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言也真。香芸姐最後的話也表明了對我的失望。我辜負了她對我的信任。對香芸姐的自殺,我內心有自己至今仍不敢麵對和承認的愧疚,有我自己應負的一份責任。在她最需要我時,我不僅沒有及時地對她進行情緒疏導,心理安撫和幫助,相反,我自私地冷淡和疏遠了她。我的所作所為無疑對她是又一次極大的打擊和傷害,是壓死駱駝的最後稻草中的一根。許多年過去了,我仍懷有對香芸姐幽幽的思念,難忘的回憶和深深的歉疚。在內心深處,有一些莫名和難言的顫動,隱痛,惋惜和自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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