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家國情懷
這幾乎是個斷代史命題，從我們這一代上溯千年，但凡會寫幾行字的，或多或少有些家國情懷，沒有也得憋些出來。而我們以降，這一腔千年情懷不再以繼，從公元1989年6月4日那一夜槍聲之後走入校門的一代始。情懷這東西，虛時如風雲實時如金木，是需要語言承載的，老鍵語言能力薄弱，整不出大文字來大包大攬，隻能以些小詩拾一漏萬，散落於幾個如今都已被關的詩壇，隻有不多幾首最愛，被老鍵撿了出來打磨打磨。某一日，老鍵跳跳蹦蹦後，本如遊絲的家國情懷徹底消失，後來再試圖以些小蚊子呼喚之，除了嗡嗡，一片靜寂。茫然中，讀到了壇友新發的詩作，用了“反作用力” 這詞，頓如醍醐灌頂。家國，命運，愛情，實是些冷麵無情大而無當的絕壁，滄桑無奈其何，人之小情懷更是以卵擊石耳，老鍵整些情懷小詩，無非是向絕壁投出幾顆小卵石，以其反彈回來擊疼自己，你個混帳怎可忘家國！現在明白了，家國真不需要我去情懷，累己累人。不過呢，這片破破碎碎的情懷，好歹跟了老鍵半生，好聚好散，老鍵就挑幾個風幹的心結打個禮包放下，從此輕裝上路。
老鍵也有血氣方剛的年代，這首早年的《空街之舞》像一個個方陣默默通過廣場，底氣還是很足的。
街車蹭過拐角尾燈拋出最後的媚眼
野貓溜上路麵撿拾酒鬼醉失的步態
峭壁上的樓窗砰然躍出殉情的絕響
不堪勒索的手指掙斷揪心的琴弦
空氣的餘燼正在落下，塵歸塵土歸土
一切，終將重歸靜寂
可舞者的足音還在踢撻夜風的鼓麵
街燈曖昧的目光搖曳如燭顧盼如魅
仲夏夜的風情猶在纖足皓腕間流轉
酒色的天空塗滿銀蛇的肢體語言
當眼中融化的冰塊泛出歲月之川
龜裂的月光已在河床刻寫洪水的曆史
當頭上的蛛網捕捉王者歸來的童謠
下水道已悄然發起向大海的遷徙
門楣上的水印不再昭顯城堡的壽誕
牆角的青苔依然是綠色田野的遺跡
路口的炭火隨著土風舞的節奏明滅
而街頭躑躅的身影，選擇離開
舉起手臂就像島舉起棕櫚，海
很遙遠，那就沿著河床走向雪山
走向天邊濃雲和藍帆狂歡的派對
七顆銀星正在帆上獵獵作響
老鍵最終沒有走向雪山，而是爬上了大海島，有海，有棕櫚，七顆銀星少一顆。天涯海角，那些沒有手機沒有互聯網的年代，豪情不容易輕易泄去，即使在《路的盡頭》。
道路的盡頭
一輛車開上廣告牌
旅者麵對灌木的刺網
抖落風塵, 麵對水坑
容顏隨鹵水老去
飛鳥的影子, 鹹魚一樣
劃破醃製的表情, 劃破
謊言般的平靜
鈴聲在路邊話亭響起, 響起
又有一段故事, 等待收聽
我隻是看著話筒
在烈日下熔化, 看著口水
滾燙, 從話筒裏流出
愛
莫能助啊
我猛喊一聲喉嚨就發炎了
我想飲雨
卻聽到潮汐
灌木的背後，鷗群正在歸來
千堆白雪的天空
在鷗背上湧起
南十字星空下，老鍵也會憶起灰蒙蒙天空下的童年，驚恐的動蕩，陰鬱的塊壘，隨著時光飛逝，也便成了《如水的行板》。
當街童的滑板溜過門前
我忽然想起如什麽的行板
(我是一個大樂盲)
秋千扯起一段破碎的旋律
在高潮時載著騎手飛起
煙在攀援，灰，落地無聲
一支馬鞭插入土壤
多年後長出一株白樺
黑土，夢一樣遙遠
於是鞭的嘶吟和樺皮的哽咽
便如夜一樣幽密
水流過星空，石頭亮得刺眼
夜鶯墜落屋脊，四散青草的血腥
門板上翻飛的鼓槌
將雷鳴錘入木質的年輪
牆上的洞，穿越洞的額頭
黑夜的腹地是一窗慘亮的白晝
喉管裏的牧笛，聽覺極限以上的演奏
而風鈴向晚的淺唱，如一線細沙
從指間流失
梧桐的華蓋，以及迷朦的燈暈
一路演繹彩雲追月的情節
夜曲翻過牆頭，拐過街角，登上城樓
夜貓和狼一起嚎月
禮花之後，天空呈現破裂
枝椏密布的眼球
花衣為泥，假牙在紙漿裏開合
風雨飄搖的河岸
船夫的氈帽，櫓槳頂端的眺望
落地生根
船，在河底爬行
船歌，父性的搖籃曲
為什麽你不睡去，還有你
河流穿過家園的門窗
床板，在落日的回光裏漂浮
輝煌如那詩意的吟誦：歲月如歌！
其實，那隻是行板如水的意思
說到記憶，我們這代最不會忘懷的還是那個夜，多少同代人走出門後再也沒返回，《六月之書》永遠翻開在那一頁，血色斑斕。老鍵家國情懷可拋，對他們的銘記永不會丟，年年心香以祭。
你走向六月喧鬧的池塘
蓮蓬從你的前胸進入
在你的後背綻出荷花
我們把一本書合上
讓書頁和書頁互相撕咬
幸存的文字，以墓誌的格式
在石化的書麵集結
恰如六月, 青萍
托起鏽色的雨點
異鄉辛苦謀生的時候，家國無著，形單影隻，猶如隨風而飄的《孤煙》，然後愛也來得蕩氣回腸，惟有陽關之後的大漠為床，方能揮灑一腔孤獨。
風中之人
他的隊形很亂
聽
辨，千百條呼喚
起死回生，又奄奄殘喘
他想一支筆的
端
如何
飽醮濃墨，旋
又揮灑殆盡
江山
或狂草，或工楷
生命或如山火，或脈潛於大地的
重彩
終於星鬥
在潑墨中點出桃花
愛
如此闊
而瘦，而淋漓跌宕
而枯，而留出大片大片的
白
一任風
將大漠吹響，任一管羌笛
將陽關的門洞吹響
西
圍場蒼茫，夕陽的殘部
卷過獵物狼藉
風中之人
豎
如孤煙
節日的夏夜，十來個夥伴戶外小聚，烤肉飄香，啤酒叮當，但擺開八卦陣後，發想話題大多還是家國，猶如坐在故鄉《村頭的榕樹》下。
村頭的榕樹，結滿黑夜晶瑩的果實
我們把肉身，托付給樹枝向上
生長，在第N個枝椏，我們支離破碎
散入星群
場院的地坪，擺出八卦陣式
我們下落鞋麵的高度，在圖騰間穿梭
獵盡馬牛雞豕，龍雉狗羊，依然不見
乾坤巽坎，震離艮兌。武候早已
帶著玄機羽化，死人坐鎮曆史的中軍
堅如磐石
其實你真想洞穿幽深, 隻須尋找一口古井
探入一些石室，我們小心參悟
壁上的塗鴉， 在某個層麵我們或將
遭遇自己的化石。一些
未老先衰的書生
將聲帶纏上拐杖的手柄
他們握緊真理的樣子，就像握緊
一根僵硬而不舉的鞭子
而那些回歸老屋之人，隻為籌措
再次上路的盤纏。在掏出拳頭之後
每個人的口袋
都是空的
當我們的腦袋
也被掏空之後，我們站成複活節島上的
石像, 任由別人從癡呆的眼神
讀出深邃和神秘
一棵樹倒下
壓著十三個螞蚱和一個美眉
此後上麵腐生的菇類，都極富彈性和花容
我們也得以端坐其上，端坐在自己的
質心
回國探親，城市街景變了，老友心景變了，故鄉越來越失去情感的維係，新起的豪廈如此陌生，於是挑些《古鎮》轉悠，但那裏更人滿為患，隻能以空蕩蕩的情懷來覆蓋人群。
江南在四月的岸駁
等候
一個空心空肺，胸腹緊實的人上船
柳岸新綠，花堤尚缺
懵懂的樓窗
猶在翻新的古襖裏打盹
彩舟掉轉頭來
安放橋拱，水草，繁華濾盡的樓影
潮汐退卻江頭，漁火幻滅百年
槳聲依舊，欸乃空巷的饑腸
而紅男綠女之上，一架漂泊的江山
被煙雨放逐
也探訪兒時故地，比如中學的上學路，她明亮的大眼睛，黝黑的馬尾辮，有段時間我們在同一個公交站上車。馬路已拓寬了兩倍，建築高了三倍，公車站也沒了影，失落間任自己滑入意識流，《回鄉》了，歲月蒼蒼，古道幽幽。
她倚在門上，構成回鄉的路標
城市漸遠，退入鏡框
白石替代樓叢，輕煙替代車馬
她打開身世的模樣
象輕輕打開一隻坤包
要在投石問路的年代
我會在蒿草中駐足，等待影子慢慢
將我與一道石階接駁
然後會有一籠燈火
轉出照壁：
哦，兄台來了，有失迎訝
意識流後，老鍵再難穿越回來，家國情懷依在，隻是係在了古代，而且年歲越長，往舊裏穿越得越深，感到《關於故國的現實寫法》實是關於現實的故國寫法。
至此，對一些問題應有所明了
是浮冰載起鄉土，是流水締結情緣
日頭和雲彩的戰事，從一對駝峰間墜落尾聲
部落民剖開胸懷，出土帝國的車轍
而我隻敲碎一截小指，榨出些楚辭和巫舞
那時你憑風騷絕塵，或以滄浪濯衣
並對一群蛋白質過剩的官人，不斷規勸：
茹素吧，你們的口臭就會好的
如今丹青手在你遍體塗鴉，你隻在我心口
工細刺青
家國其實已在心裏渙散，也許老鍵從來就不曾有過家國，有時不得不找些具形的物事來定位一下，比如在一處《河岸》，老鍵麵前似曾相識的景物在一個雨後的下午蠢蠢欲動……
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
翻身的時候你露出破碎的身世
族譜翻到此頁，魚和蟲蟄伏的節氣
柳暗之處，光陰在洄水裏窩結
風雷留下尾聲，把墳頭的白花搖了三搖
此後也有斜陽，無力翻曬你的皮草
小獸在底下，把酸果和病曆搬進搬出
巫山滑入雲雨，卻一再於丹田棄守良辰
而一杆長篙到底，釘月光和渡船
於艄公投水的地方
多少潯陽江頭故事，埋在你的左掌或者右掌
山林為黃昏哨聚，再受夜色招安
木材身姿，依然披掛蓑衣 樸刀
你自打點流水，載起營盤上路
截下黑鐵 火種
和四更造飯的傳承
一切從糧食的根部開始。風雨歸人
枕著湘夫人的水袖裸睡，曆史與兵俑
邊上和衣而臥
曆史也虛無，故鄉異鄉，不斷交替著劃出綿綿無盡的《無人區》，羅盤早已失效，但握著羅盤的感覺，是一種安慰。
是什麽讓前方
如煙，失散的牛群
越來越矮的犄角
是誰牽動眼角的雁影
穿過城樓的夕照，其上無處容身的
剪影，成了散漫的瞳孔
和月麵共生的黑斑。那麽芨芨草
這些從不寄生於我們記憶的生命體
是如何在歲月的褶皺
長出一道防風林？
異化的語境
讓我們心地越發荒涼
曆史深埋地下，及至腳心
這鐵化過程的尾端，隻有風
梳理露出地表的發梢，隻有它深顱的磁場
在我們羅盤的兩端
揮舞極光
我們不由看向天邊燃燒的草屋
和它們的有氧運動
疲憊的心態不再有多少彈性來情懷家國，有時就如迷失《荒漠》，“試圖從滿掌的紋線，讀出家園的歸途，可疤痕和繭子，改寫了所有的路標“。
這是一片荒原， 耕耘吧
別指望收獲
頭頂最後一片雲彩飄走，或許蒸發
深入發際的荒涼，侵蝕腦容
水總要循環， 一如記憶
慢慢匯向海洋
那個蔚藍得心悸的季節
在唇上變成鹽份
變成你嘶啞的口哨, 但最具回味的那段
你忽然想不起曲兒是什麽
你試圖從滿掌的紋線，讀出家園的歸途
可疤痕和繭子， 改寫了所有的路標
走吧，象風一樣， 往北，或象眼中的雁影
往南
然而你的眼睛是魚，眼窩是海
即使你的額頭
成了敦煌，那裏沒有洞窟
隻有月牙泉
尋尋覓覓，從敦煌轉到西南，某次出了鬧哄哄的麗江轉上《茶馬古道》，暮色蒼茫中，老鍵忽聞馬鈴隱約，走失的馬幫正在歸來，也許明天，也許明年。
舌根的茶鹼
胸中的馬蹄
古道蒼茫了誰的心跡
頹營，禿寨，伏向大地翻卷的邊緣
犬吠三兩，代言越趨默然的物語
走出麗江三更的雪
湖沼癔積，秋聲沉底
十指蓬鬆的骨節，摩挲手鼓緊繃的臉皮
滿腔一轉三疊的陽關
誰來擊唱
等，如雁影遁入霜土，待春來解凍羽翼
如道渣隱入史轍，窸窸作響
候山外逾期不歸的馬幫
走著，海拔越來越高，在一個晨霧迷離的早晨，老鍵遙遙看見了雪山，《香格裏拉》，神秘，清潔，富饒，美麗。
是神的某次迫降
你成了天國的等高線，姐姐
我們間已撇清重彩，惟餘水墨
惟餘你眉宇冰雨枉凝
我腹地滿硯黑炭
把我劫持吧，姐姐
趁我還在天上，趁晨霧把國土壓得很低
總之趁我還處於慢性缺氧
你流奶與蜜的穀地
總需要人煙
老鍵累了，不如把家國的包袱留在這片應許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