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府采菊人

華府采菊人 名博

文革“鬥爭會”(一)?王友琴?

華府采菊人 (2014-12-22 07:58:11) 評論 (2)

中國有七億人不鬥行嗎? 於是就鬥了---轉載者

一、前言:題目和方法

  鬥爭會是文革的主要景觀之一,也是文革的最邪惡的一道風景線。

  文革中,除了嬰幼兒,沒有人沒有參加過鬥爭會,包括小學生在內。在所有的工作單位和行政區域,沒有地方沒有舉行過鬥爭會,包括國家的最高學府和偏僻的邊境地區在內。文革中廢除了升學考試,大學五年沒有上課,中學有兩年左右沒有上過文化課,小學也長期不上課或者半上課。文化單位都不工作(因為他們原來從事的工作都成為了文革的對象)。行政機構都實行軍管(軍事管製),大量幹部停止日常工作。大量時間用在了鬥爭會上。

  文革期間,特別是文革的前四年(1966-1970),鬥爭會開得既多又密。這些鬥爭會可能大小各異,但是都有相同的基本結構和進行程序。鬥爭會設立了一套特別的身體折磨,如坐噴氣式飛機。有人在鬥爭會上被打死,有人被鬥爭得肢體殘廢或者精神失常,有人在被鬥爭自殺(這裏加上引號是因為這完全不同於一般所說的自殺)。而那些鬥爭別人的人,有的是踏著受害者在權力之路上爬升,有的是出於恐懼而附和權勢者迫害他人。鬥爭會不但殺人傷人,而且導致道德腐敗。

  文革的主要口號之一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所謂牛鬼蛇神人數眾多,而且都曾在鬥爭會上遭到鬥爭。可以說,文革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鬥爭會來開展和實行的。鬥爭會是文革中係統性地使用的形式。文革中用來打擊革命對象的方法還有很多,比如用大字報”“揭發,比如用牛棚(設立在各工作單位的監獄)監禁,比如逮捕和死刑,但是鬥爭會無疑是其中使用頻率很高的一種。同時,也因為這是,即有很多人在場,不但目睹而且參與,所以在人群中有更大的影響。鬥爭會在中國雖然並非自文革開始,但是在文革中成長為社會製度中的一個強壯而活躍的新型器官。

  在中國曆史上和現代世界上,鬥爭會非常獨特。鬥爭會並非中國古代傳統,鬥爭一詞原來被理解為雙方互相爭鬥,而不是指一方欺侮攻擊虐待懲罰另一方。鬥爭會也不是從外國傳入。在意識形態相同和發生過同樣大規模迫害的斯大林蘇聯,未見使用過這一形式。一般英語讀者看到Struggle Session鬥爭會英譯)則茫然不知其意,因為他們的經驗中並無此事。

  鬥爭會在文革中的規模和影響以及其獨特性,有理由使其成為一個重要的文革研究對象。但是到現在為止還未見到對於鬥爭會的專題研究。首要原因應該是文革後的當局不準許進行文革曆史研究。其次,因鬥爭會太普遍而習以為常不加深思也是原因。而更應使人警覺的是,文革實際上深深影響了幾代人看待和評價曆史的價值標準。迫害可能被合理化,或者像天氣冷暖變化一樣被人接受了,所以鬥爭會也就不進入曆史研究的視野。

  本文對鬥爭會案例進行分析和歸納,並分析鬥爭會怎樣達到其把鬥爭對象鬥倒鬥垮鬥臭的目的。本文還回溯鬥爭會在文革以前的發生發展曆史即其由來,並討論為什麽鬥爭會在中國發生和流行。

  因為研究對象的特殊性,現有學術理論很難被應用。不過,對蘇聯的表演性審判,以及對懲罰性的身體折磨的展覽性的演變的曆史研究,都對本文有參考作用。文化人類學的稠密描述方法,即用盡可能多的細節來解釋人類行動的原因,也對本文有啟發。

  在研究方法上,筆者把文字數據閱讀和調查尋訪結合起來,而且在兩種史源中更加強調後者。筆者感謝接受了采訪的文革經曆者。本文所引的二手資料,都注明出處。未寫出處的,來自筆者的調查采訪。

二、鬥爭會結構和要素

  要把文革中開過的千千萬萬的鬥爭會描述清楚,先要說明鬥爭會的基本結構和主要程序。本章首先試圖說明:誰被鬥爭?誰來鬥爭,怎麽鬥爭

  鬥爭會的基本畫麵是:一個會場,前麵寫明是鬥爭會鬥爭誰,什麽罪名。被鬥爭的人在前麵,麵對觀眾,一般是在一個台子上。他們胸前掛有牌子,上麵寫他們的名字和罪名。被鬥爭的人至少必須低頭認罪,或者下跪,或者九十度彎腰,兩臂後舉,成噴氣式飛機的形狀。主持大會的是當紅的紅衛兵和其他造反派組織的領導人,新的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的領導人,軍代表等。

  鬥爭會上有三種人:被鬥爭的人,主持和領導鬥爭會的人以及一批積極分子,以及數量要大得多的革命群眾

  這三種人的關係,並不像法庭上的嫌疑罪犯、法官和聽眾。主要的區別是罪名已經在會前確定好了,主持者不需要聽取證據,被鬥爭的人絕不允許為自己辯護,有的嘴裏被塞進了木塞子甚至被割斷了喉管不能說話。革命群眾不能拒絕參加也不能反對鬥爭某人,否則他們自己也會被鬥爭

  鬥爭會有相當固定的程序。開場前,先高聲大唱革命歌曲,大聲朗讀毛澤東語錄,選的語錄也往往都是相同的幾段。一般以全場一起呼喊口號結束,呼喊的口號也基本相同,不同的隻是被打倒的人的名字。會上發言用的詞匯和句式也都相似。每個上場發言的人都會以高呼口號來結束講話。

  鬥爭會的主體部分是鬥爭,即對鬥爭對象從身體到精神的侮辱和折磨,其手段和方式也一般相似。有的鬥爭會直接造成鬥爭對象死亡或者身體嚴重受傷。

1,鬥爭誰?——目標和含義 

  (1)被鬥爭的主要群體

  文革中在鬥爭會上被鬥爭的人中的大多數,不是因為他們作為個人做了什麽特別的事情,如偷了東西或者打傷了人,犯下了傳統和法律認為的,而是因為他們屬於某個群體,如某種職業某個階層或者某種社會身份。從文革領導人的角度來看,這是完全必要的。因為打擊一些有過錯的個人,遠不及打擊幾個大的社會群體能對以往社會能產生強大的衝擊和達到改變社會的目標。因此,文革的迫害是所謂群體性迫害,即迫害對象是社會中的一些群體。(在納粹德國發生的對猶太人的迫害和殺戮,是最典型的群體迫害,以致被叫做種族滅絕。)這些群體在中國早已有之,文革中成為鬥爭對象。他們中的具體個人,當然都有個性也有道德方麵的優點以及缺點,但是他們被鬥爭並不主要因為他們個人的性格或者道德,而因為他們屬於某個群體,而這個群體成為革命的指定的打擊對象。個人的因素在他們的遭遇中其實隻占很小的分量。文革不是打擊貪汙犯或者小偷流氓的革命,那些古已有之的罪行是個人性的。文革在指控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黑線資本主義道路的同時,指控了一些很大的從前不被認為是壞人的社會群體。

  文革中,教育工作者是最早被鬥爭的、也是被鬥爭的人中最大的一個群體。在筆者所做的涉及幾百所學校的調查中發現,所有的校長,包括大學、和小學的校長,都在鬥爭會上遭到過鬥爭,沒有例外。在千千萬萬校長中,顯然一定有當得較好的,也有比較差的,甚至可能有罪犯,但是他們都無一幸免地被鬥爭了。教師中相當高比例的人都遭到過鬥爭,在有的學校超過三分之一。學位較高、級別較高、業務較突出的教員中遭到鬥爭的比例高於其他人。大學裏的教授和副教授,都遭到鬥爭,高級講師也很難逃脫。

  最早在鬥爭會上被打死的文革受難者,是教育界的人。據筆者的調查,他們是南京師範學院的教務長李敬宜和其丈夫江蘇省教育廳長吳天石(1966年8月3日),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副校長卞仲耘(1966年8月5日)。在他們之後,有更多的教育工作者遭到殘酷的鬥爭而身亡。關於他們的死,在筆者《文革受難者》書中有詳細說明。書中也寫了20名被迫害死的大學負責人。他們全都遭到過殘酷鬥爭,有的甚至死於鬥爭現場。筆者曾在電腦網上作問卷調查,是否有學校在文革中沒有鬥爭校長和教員,得到的肯定回答是零。

  另一個很早遭到鬥爭的大群體是文學藝術界人士。當時全國的知名作家,除了郭沫若(中國文聯主席)和茅盾(中國作家協會主席)二人以外,全部都遭到過鬥爭。名字排列在他們二人後麵的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老舍,1966年8月23日下午,和28名作家、演員和文藝界領導幹部在北京文廟一起遭到紅衛兵的殘酷鬥爭,包括下跪、火燒和毒打。他在第二日投湖身亡。一名當時是北京景山學校初中一年級的受訪者說,他們班鬥爭過班主任,因為他曾經在《北京晚報》上發表過兩小塊文章。文藝單位都是成年人,不像學校有大批暴力的紅衛兵學生。實際情況是革命大串連使得學生紅衛兵參與鬥爭作家。作家老舍就是被中學紅衛兵殘酷鬥爭後死亡的。

  另一個被鬥爭的大群體是受過專業教育的醫生、科學家、工程師等等。例如,1966年8月13日,中國地質科學院召開鬥爭會。地質學家謝家榮和他的兒子謝學錦等幾十人被強迫跪在地上被鬥爭。謝家榮留學歐美,曾任地質部總工程師,對中國礦業開采有重大貢獻。當天晚上謝家榮在家中服安眠藥身亡,時年68歲。他家的老保姆機智地燒掉遺書,稱他因病死亡,以免招來更大罪名。當局把屍體送到醫院解剖檢驗。醫生說是心髒病發作。屍體還未縫合就被送去火葬場。他的妻子吳鏡儂在一周後服安眠藥身亡。他們的兒子謝學錦在文革後當選為科學院院士,給筆者講了這一悲慘的往事。謝家榮先生被鬥爭,是在北京師大女附中校長卞仲耘在鬥爭會上被打死八天之後。鬥爭他的人是單位的工作人員,不是中學生紅衛兵。他沒有在鬥爭會上被當場打死,但是在死後遭到剖屍。解剖不是為了醫學目的,而是為了要給他定下畏罪自殺對抗文革的罪名。福建將樂縣醫院的俞諾醫生,1930年代畢業於北京協和醫學院,是當地有名的內科醫生。1969年他被關在學習班(文革新詞之一,聽起來像是學習,實際上是關押)時,曾被綁在縣城中心十字路口的路燈杆子上鬥爭。很多人圍觀。他腳下放了塊石頭,有人多次把那個石頭抽走,讓他懸吊在電燈杆子上。文革中,有高級職稱的醫生、工程師和科學家,除了從事軍事工業的以外,幾乎全部都遭過鬥爭

  在教育界和科技界,集中了曾到外國留學的人。他們在20世紀上半葉到西方留學,引進了現代科學和技術。他們遭到鬥爭的比例特別高。例如,據筆者調查,1949年以前到芝加哥大學留學後歸國服務的學者中,至少有12名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其中有江西安福縣王均,1926年從芝加哥大學畢業,回國後曾任大學和中學教員,1950年代被作為曆史反革命判刑八年。文革開始後,王均被戴高帽子遊街,被打,被關押。1968年5月,江南鎮上召開鬥爭會,他的妻子(安福縣中學代課老師)被叫去陪鬥(這是文革新名詞之一,下文有更多解釋),看到王均已經站不起來,是被放在板車上拖來的。他對妻子說:我已經許多天不能飲食,腰骨也被打斷,恐怕活不下來了。”“鬥爭會後他被帶走,從此家人再也不知道他的音訊。文革後,安福縣中學的一位老師傳來話,那個鬥爭會後某天,紅衛兵曾命令他和另外三個老師去荒山上挖坑埋屍體,他偷偷揭開卷屍體的席子看,發現是王均。王均的確切死亡日子和地點至今不清楚。他的親人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鬥爭會上。

  以上這些人,文化界的知識分子和領導幹部,是在中共中央1966年5月16日發出的發動文革的《通知》中明確規定的要打擊的群體。在關於文革的第二個綱領性文章,1966年8月8日的《中共中央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發布之後不久,毛澤東決定讓全國各省市縣的首長全部靠邊站和把他們打倒。他們被指控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毛澤東在1967年1月開始了所謂奪權,派遣大批軍人支持各地革命造反派,建立新的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來統治全國。這樣,文革前的大批各級黨政領導幹部(科長以上)成為被鬥爭的另一個大群體。

  文革中,全國各省和自治區的最高首長,除了廣西的韋國清以外,全部遭到清洗。各省的省長副省長遭到鬥爭的不在少數。黑龍江省領導人李範五等被鬥爭的場麵現在可以清晰看到,因有記者留下照片並且在近年發表出來。直轄市中,北京最先,上海繼後,被罷黜的原領導人都遭到大會鬥爭。對黨政幹部的鬥爭在1967年形成高潮。鬥爭大幹部成為時尚,一些革命造反派組織爭搶大幹部去他們的鬥爭會,以顯示他們的革命性和重要性。這種鬥爭的最高潮,是在1967年8月5日,中共中央所在地中南海中舉行鬥爭會,分別鬥爭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及另外兩個高層領導人,鄧小平(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和陶鑄(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長並在黨和國家領導人中排名第四)。這三個鬥爭會都拍了電影。拍攝劉少奇被鬥爭的電影有小部分現在流傳在外可以看到。就結構和形式來說,和其他鬥爭會差別不大。

  由於各種原因,難以解釋可能是其中之一,對大多數幹部被鬥爭的事情現在很少說明。西方學者則對此表示覺得神秘不可解。其實,斯大林和波爾布特都同樣大規模地清洗過幹部,隻是他們可能沒有使用鬥爭會作為主要方式。

  再一個大群體,是在1950年代就被打倒了的有產階級(有土地和工廠、商店的人)以及右派分子(被認為在思想上是資產階級的人)。他們在文革前就被當作敵人對待,文革中遭到更嚴重的迫害。1966年8月下旬,在北京昌平縣被鬥爭殺害的327人和在北京大興縣殺害的324人就屬於這個群體以及他們的子女。(數字來自官方當時的內部統計。)在筆者《文革受難者》書中寫了昌平縣西三旗黃土南店村(今回龍觀小區)召開鬥爭會,通知村民帶棍子參加。開始無人敢動手。一個複員軍人先動手以後,群眾被激發起來。19個地主”“富農以及他們的子女被活活打死。

  雖然中國的有產階級在文革前已經被剝奪了產業,但是1966年有些人還有住房,自己居住,或少量出租。在紅衛兵運動的高潮中,1966年9月,政府發出文件沒收了城市裏所有的私人房產。而房產主們雖然毫無抗拒就交出了房契,還是有很多人遭到鬥爭甚至被殺害。當時住房緊張也是一些人通過鬥爭占取他們的房產的強大動機。北京第四女子中學(後改名為陳經綸中學)生物教員齊惠芹,家在北京東四剛察胡同1號,和丈夫以及三個兒子住在自己房子裏,有幾間房出租給別人住。她在鬥爭會上被剪了頭發,被逼喝墨汁,最後被打死。

  (2)罪名

  被鬥爭的人都有罪名。這些罪名一般寫在鬥爭會的會標上,也寫在掛在被鬥爭者胸前的大牌子上。他們的罪名不是古代傳下來的偷竊、搶劫、傷人和殺人。不但鬥爭會這個名稱在漢語中前所未有,文革中被鬥爭者的罪名也是全新的。

  反革命黑幫,簡稱黑幫。在1966年,先指鄧拓、吳晗、廖沫沙三家村黑幫(三個寫雜文的人的共同筆名),再指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等被打倒的大幹部,後來擴大到北京大學領導人陸平等,後來再擴到到各學校的領導人,等等。

  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這一罪名寫在中共中央1966年5月16日發出的開始文革的通知中和其他的文件中。不但大學教授留洋學者基本上都被囊括其中,中小學中業務拔尖的教師都被算在內。

  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一罪名寫在中共中央1966年5月16日和8月8日發出的關於文革的指導性文件中。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和中共中央總書記鄧小平都被列入其類。他們二人都在1967年8月5日,在中南海中,遭到鬥爭

  現行反革命分子(主要指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寫在1967年1月的《公安六條》中)。曆史反革命分子國民黨殘渣餘孽(這個說法出自毛澤東在1969年初的一條最新最高指示中)。

  這些罪名都出自指導文革的中央文件(文革中下達了很多這類文件),上麵有毛澤東的圈閱或批語,有的段落是他親自寫的。以中國人口之多,每發明一個新罪名,就有一大批人被囊括在其中。

  從鬥爭會照片,看得到這些罪名被寫在被鬥爭的人的胸前大牌子上或者頭頂高帽子上。後來發生的一個混亂是,文革後用了一個詞語冤假錯案為受害者平反昭雪,以致難以分辨,是被鬥爭的人沒有犯被指控的罪,還是這些罪名本身就是不成立的?下麵還會繼續討論這個問題。

  (3)不同的被鬥爭者和共同的被鬥爭原因

  除了以上幾大群體,調查中發現有各式各樣的被鬥爭的人。

  文革中被鬥爭的人大多年紀較老,一般都在35歲以上。這容易解釋。雖然文革沒有說要鬥爭年紀大的人,但是因為35歲以上的人在1949年已經18歲成年,多少會和前政府有關係,也可能加入過反動黨團組織(指國民黨和三青團等)。另外年齡大的人也會在工作場所有比較高的專業地位或者行政地位,其中專業人員可以被指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行政幹部(科長級以上)可被指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文革明確製定的兩大類打擊對象。年輕人不可能是當權派學術權威,但是也會被鬥爭

  紅衛兵推行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階級路線,把所謂壞家庭出身的同學稱作混蛋鬥爭他們。1966年8月4日,北京師大女附中初二四班開鬥爭會”“鬥爭所謂家庭出身不好的學生。教室牆上貼了大標語打倒狗崽子狗崽子在當時被廣泛用來指黑五類家庭出身的青年,意思是他們的父母是,他們是小狗紅五類出身的紅衛兵坐在椅子上,不紅不黑的孩子坐在地板上。十名狗崽子站在教室前方,被用一根長繩子拴起來。被鬥爭的學生被命令逐個坦白交代”“反動思想以及父母的罪行,還必須重複說三遍我是狗崽子。我混蛋。我該死。紅衛兵還打了她們。一名受訪者的腳被踩傷,至今天陰下雨會疼痛。1966年8月26日,在北京農業大學附屬中學,紅衛兵召開大會,全校128個狗崽子全部跪在地上被鬥爭,有的人還遭到毒打。這個學校總共隻有60名教職工和500來個學生,128人是很高的比例,而且顯然被鬥爭者中大多數是學生。

  另外,年輕人因為冒失而說話不注意,被指控有反動言論。在北京大學,文革中九名學生在被指控為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無產階級司令部 的現行反革命自殺身亡。加上引號是因為這根本不是通常意義上所說的自殺。其中,中文係三年級女生劉平被她的同班同學開會鬥爭時,被扭作噴氣式飛機(下文將作解釋)。劉平在1968年12月4日服毒身亡。在複旦大學外文係,1968年初的一個晚上,三年級學生楊雷生在全年級的批鬥會上被批鬥,第二天一早他在學生宿舍七號樓跳樓身亡。另一名三年級女生也被指控為思想反動遭到批鬥。1968年3月在學生宿舍九號樓跳樓,沒有死,大腿骨骨折。她的同學們到第二軍醫大學附屬長海醫院召開鬥爭會繼續鬥爭她。她是在醫院的有輪子的床上被推進來的。該係還有一名二年級的女生也被鬥爭,跳樓未死,終身坐輪椅。

  在筆者采訪過的人中,被鬥爭時年齡最小的是北京太平路小學的一名女學生。1968年她被鬥爭時八歲。她1967年入小學,1968年被指控書寫反動標語,加上她父親那時因曾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正在單位被隔離審查,小學生開會鬥爭了她。在調查中聽說的最年幼的被鬥爭的人,是托兒所裏的孩子。他的父親張文鬆是文革前中共北京市委常委兼市委教育部部長,負責北京的中小學教育,文革一開始就被打倒,全家被從以前市委領導的宿舍驅逐到北京五四大街上給市委勤雜人員住的大雜院裏。幼兒園的阿姨把他帶那裏,讓他跪在自己家門口被鬥爭記得是他說了什麽反動話。當時14歲的同院鄰居說,但是不記得是什麽了。一個還在托兒所的孩子,能說出什麽反動話呢。

  外國人也遭到鬥爭。1966年8月24日,北京的中學生紅衛兵在東單三條鬥爭了瑪麗亞方濟格修女會的八名外國修女。(見照片)。這是在修女會門前的台階上,隻看見修女的白色袍子和頭巾卻看不到她們的臉,因為他們都被迫彎腰90度作認罪姿勢。他們隨即被驅逐出境,其中一人在到香港的路上去世。他們在北京為外交官子女辦學校,卻被指控為進行反革命活動。她們是北京最後的既不是為中國政府工作的外國專家也不是外國駐華使館外交人員的外國人。《人民日報》讚揚了紅衛兵的這一行動。一名當時初中二年級(北京第二中學)的受訪者說,他沒有去抄修女會,但是吃到了同學從修女那裏抄來的巧克力糖。

  甚至已經被迫害致死的人也被鬥爭。天津紅橋區紅星中學俄語教師魏恕被指控和右派分子丈夫劃不清界限而遭到侮辱和毆打。1966年8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全校學生被集合在教學樓前的操場上召開鬥爭大會,當紅衛兵拳打腳踢地把一長串牛鬼蛇神帶上台子跪下的時候,魏恕從教學樓四層的側麵跳了下來。第二天召開批鬥畏罪自殺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魏恕大會,台子上紮了一個稻草人,身穿魏恕的衣服,衣服上血跡斑斑。北京大學中文係負責人程賢策,從1966年6月中旬起就不斷遭到鬥爭,在9月5日服毒自殺。他死後中文係開會,把他的名字寫在白布上,和其他教授、係副主任一起被鬥爭。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曆史係李季穀教授1968年7月25日被鬥爭了整整一天,罰跪在地,背上被紅衛兵學生用香煙燙了幾十處。深夜才放他離開,他投入校園中的麗娃河身亡。紅衛兵說他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在係中召開鬥爭會,用紙畫了李季穀的畫像,命令一名有問題的人舉在手裏。他的畫像和幾十名教職員一起被鬥爭

  古人也遭到鬥爭。1966年8月24日,北京十三陵博物館開大會,鬥爭並燒毀了從陵墓中挖出的萬曆皇帝的骨骼(已經由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用鐵絲穿起來)。(《風雪定陵》。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97年,341頁)。近代曆史上的名人張之洞、康有為,不但被掘墓,而且被打開棺材鬥爭(見鳳凰網)。北京師範大學的紅衛兵在1966年11月到曲阜召開十萬人大會,砸毀孔子塑像和石碑,把孔林(孔家墓園)的很多墳墓掘開。這些破壞雖經修複,至今仍然可見痕跡。

  筆者在雲南省邊地農場當知青時,1971年初隊裏舉行鬥爭會鬥爭了一名工人,還有他種的一株辣椒。他的妻子是成都人,嗜吃辣椒。那時政策不準各家自己種植,他悄悄到山裏砍去野草辟出一片餐桌麵積的地(那裏有的是這樣的荒地),用竹子編成籬笆圍起來(那裏的野生竹子非常多),種了一株辣椒(辣椒在那個溫暖炎熱的地區是多年生植物並常年掛果,極易栽種取食)。軍代表把全隊的人引到那株小小的辣椒前(半天沒有上工),帶著人們高喊打倒XXX(那位工人的名字),毀掉了那株辣椒。這個行動當時被稱為割資本主義尾巴

  老人、年輕人、孩子、外國人和死者、古人甚至一株辣椒都被鬥爭,看起來相當混亂,也有人說這是失控,不能責怪文革領導人。但是,實際上這些人被鬥爭原因是相當明確相當一致的:他們和資產階級有關係(子女);他們和傳統的思想理念有關係(信教的人);他們有和文革領導人不一致的思想(他們反動話,可能實際上並不十分與當局對抗但是有異議或者有不敬),他們和私有製有一點關係(比如那棵辣椒)。鬥爭這些人,在打擊這些人的同事,也打擊了他們蒙受的罪名代表的理念和價值觀,如資本主義,如教育和學位等等,也大力肯定了文革的理論和目標,其中最主要的是和傳統的所有製以及傳統的思想”“徹底決裂--文革時代稱之為兩個決裂,以便上口好記。實際上,從這些鬥爭對象,可以清楚看出文革一直亂中有序,方向和目標都非常清楚。被鬥爭的人要為自己辯護以逃過或者減輕懲罰,隻有竭力聲明自己要堅決打倒資本主義資產階級,強調自己無限熱愛黨熱愛毛主席熱愛社會主義。甚至直到在文革後給被鬥爭的人平反,也隻說是冤假錯案,意思似乎是說這些人並沒有走資本主義道路,也不是反動學術權威,卻沒有從理論上指出這些罪名本身是不成立的。

  除了被鬥爭的人,有的鬥爭會上還有一類人陪鬥”——這是文革新詞語之一。中文以前隻有陪客一說,相對於主客而言。陪鬥這類新詞語的出現,標誌著鬥爭會的進一步發展和成熟,結構更加複雜和精致。上文已經寫到江西省安福縣王均的妻子陪鬥。有的鬥爭會上,陪鬥人數十分可觀。在1966年8月15日北京大學文革委員會在北京最大的會場工人體育場鬥爭會,校長被鬥爭,係一級的領導人(包括各係的正副主任以及共產黨總支書記副書記)則陪鬥,而北京大學當時有二十多個係。在清華大學鬥爭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妻子王光美時,陪鬥者中有國務院副總理等等。王光美站在桌子上,身後有兩個紅衛兵拉著她的手臂作噴氣式陪鬥的大幹部站在地麵上,每人身後也有兩個紅衛兵架著他們做噴氣式

  在被鬥爭的人中有一個群體,先鬥爭別人,然後自己被鬥爭。他們是那些在文革初期領導文革的各省市縣的領導幹部。文革開始的時候,他們組織了各種鬥爭會”“鬥爭文革的第一批鬥爭對象,即學校教師和校長,作家和藝術家等等。可是半年以後,他們被奪權了,也成為鬥爭會的對象。他們對別人施行的殘暴手段都回報到了他們自己身上。這裏用了回報,這不是佛教所說的做了壞事得到上天的懲罰即因果報應。這是一種體製導致的回報。他們組織和提倡野蠻殘酷的鬥爭會,後來自己也身落其中。因為這個,雖然他們後來也否定文革,卻隻願意談他們被鬥爭卻不願意談他們鬥爭別人。出於這種利害關係考慮,文革的這一部分曆史常常被隱瞞不提了。

2,誰鬥爭——動力和動機

  在鬥爭會場上,大多數人是鬥爭別人的人。他們是被鬥爭者的對立麵。但是鬥爭者其實有兩類。一類是鬥爭會的領導人和積極分子。他們坐在會場前麵的台子上並占據擴音器(如會場較小則沒有台子和擴音器),主持會議,宣布開始和結束,作大會發言。他們控製鬥爭的進程,包括會前選取鬥爭對象和會後決定進一步的處罰方式。

  會場布置也明顯分開了這兩類鬥爭別人的人。主持者們坐在主席台上,群眾在台下,常常坐在地上。在他們和革命群眾之間,隔著被鬥爭的人。

  回看曆史事實,主持鬥爭會的人都是當時的掌權者。隨著他們失落權力,主持鬥爭會就會變成另一些人的特權:最早開始是工作組(1966年8月以前)召開鬥爭會。然後是紅衛兵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組織的領導人。再後來就是工人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以及建立的新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的首長,其中有很多是軍人。例如,1967年4月10日在清華大學主樓前鬥爭前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妻子王光美。有幾十萬人參加,是文革中規模最大的鬥爭會。主持鬥爭會的蒯大富,是清華大學井岡山紅衛兵”“井岡山兵團”“首都紅衛兵第三司令部負責人。從1969年到1970年,在北京大學進行第二次清理階級隊伍時召開了七次全校性的寬嚴大會,那是鬥爭會的一個亞種。第一次1969年7月21日,軍代表遲群作了長篇的威脅性講話。遲群是中央警衛部隊的宣傳科副科長,被派主管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兩所大學,1974年幾乎當上了全國的教育部長。第二次1969年8月8日,中央警衛部隊的王副政委王連龍發表長篇講話。此後他主管北京大學8年多。一方麵,這些鬥爭會顯示了他們的權力和重要位置;另一方麵,因為鬥爭會是當時的主要革命活動之一,積極領導和從事這樣的活動才能獲取和保持權力。蒯大富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從一個普通二年級大學生變成清華大學的最高領導人,而且名聲遠播全國,出行乘坐那時高級幹部才有的小轎車。遲群和王副政委都教育程度不超過初中畢業卻執掌大學多年直到文革結束。他們充當了文革領導人的得力助手和打手,也得到職位和權力作為獎賞。

  鬥爭會上有一批積極分子。他們在鬥爭會上押解被鬥爭者,強迫他們低頭彎腰雙臂後舉作噴氣式飛機狀。他們揮舞拳頭高喊口號打倒”“砸爛萬歲萬萬歲。他們動手毆打被鬥爭的人,把腳踩在被鬥爭的人背上(見上海照片)。留下的鬥爭會照片雖然不多,但是可以看到這些人臉上歡喜的得意的表情。這些人有的得了官職,有的出足風頭,也有的至今抱怨他們沒有得到什麽好處。實際上這種在大庭廣眾之中主宰他人身體和性命的權力快感,就是他們得到的好處之一。利益不僅有金錢和物質的,心理的滿足也是一種。文革後,他們其實隻有極少數受到比他們對別人的迫害遠為輕的懲罰。大多數頂多是失去了原來預想的出將入相的升遷機會。文革後這些人誠懇道歉的也很少。這些人很可以成為心理學的研究對象,看權力的誘惑怎麽鼓勵一些人會做出凶蠻暴力的事情來。

  另一種人數量最多,即所謂革命群眾。他們坐在台子下麵。他們和鬥爭會領導人之間隔著被鬥爭者。他們沒有權利決定鬥爭誰,也不能為被鬥爭的人辯護,他們隻能隨著台上的人的指揮,揮舞手裏的毛澤東語錄,舉拳頭喊口號。總的說來,他們是被動的,雖然他們也確實鬥爭了別人。

  對很多成年人來說,他們幾乎沒有選擇。他們領取著工資參加這樣的鬥爭會;參加時不是站在被鬥爭的人中,而是在革命群眾隊列中,給他們相當的 安全感。如果被鬥爭的人過去與他們個人有仇怨,他們還可能感到出了口怨氣。如果他們公開拒絕鬥爭別人,他們自己會馬上也遭到鬥爭。在大量人次的調查中,筆者發現了兩個名字。他們曾經被通知而沒有去鬥爭會鬥爭他們的同事和學生。其中一位的名字是由被鬥爭者因為感激而記住的,另一名是自己在文革後說出來的。他們請了病假一天。能這樣做,顯示了他們的道德感還沒有被革命全部衝垮。但是這樣做的人實際上非常少,對鬥爭會造不成什麽影響。

  對一些人來說,鬥爭會還有別的意義。一名受訪者說,1967年他去過北京航空學院對彭德懷和張聞天(資深共產黨領導人,批評過造成了大饑荒的政策)的鬥爭大會,當時他15歲。他回憶往事,說,小孩兒嘛,哪裏有熱鬧就上哪兒。隻要被鬥爭的不是你家的人。另一名年齡相仿的受訪者說,記得到北京大學看鬥爭會,人太多,他個子矮,就學別人爬到樹上看。學校不正經上課,又沒有電視可看(幾乎沒有人家有電視機也沒有什麽電視節目),文革前出版的文藝書籍都被禁止,連體育比賽也都停止。學校操場,音樂堂,劇場,體育館,都用來召開鬥爭會鬥爭會對青少年具有了娛樂作用。

  一名受訪者文革開始時是北京史家胡同小學一年級學生。1966年8月,這個學校的校長趙香蘅遭到鬥爭和毆打後,與丈夫沙英一起跳樓身亡。這名小學生記得他參加了趙校長死後的一個鬥爭會鬥爭已經死亡的趙校長和別的活著的老師。這名一年級小學生記得在會上,他最初不懂說趙香蘅校長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是什麽意思。他在那個鬥爭會上學會了新詞

  鬥爭會總是把上述三類人分得很清楚。上麵寫到1966年8月4日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初二(四)班的鬥爭會上,被鬥爭的十名黑五類出身的學生站在教室前麵,一根長繩子繞過這十名學生的脖子把她們拴成一串。十名紅五類出身的紅衛兵則坐在椅子上鬥爭她們。還有20來名家庭出身不紅也不黑的學生被指定坐在水泥地板上。這三種情況的含義都很明顯。鬥爭會還未正式開始,三類人的位置和姿勢就把她們作了清楚的區分。兩個月前這40來名15歲的學生還是一起坐在椅子上聽課的同學,現在被劃分成這樣三個等級。也可以說,這也是文革時代整個社會的一個縮影。而且,正是由於這種劃分,才可能激起仇恨和衝動,使得文革得以持續進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