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腸

昨天在餐館裏，鼓起勇氣點了andouillette，是Troyes 地方有名的特產，大約是用豬腸和豬肚為主料灌製的小肉腸。簡而言之就是腸衣中包的也是腸，腸腸複腸腸，一堆斷腸。

豬下水我向來不太感興趣，主要是心理作祟，尤其是腸啊肚啊什麽的，一吃就想起《食神》裏那碗雜碎麵：“拿紙去擦擦吧。”從味道上來說，我更容易接受豬肚。新鮮豬腸我望而卻步，但是去年在巴黎湘菜館福源豐裏吃幹鍋肥腸，那肥腸大概稍稍鹵製過一下，非常美味，美味得我幾乎忘記了這是豬腸。

Andouillette，我久聞其名，一直不敢問津。昨天大無畏地點了一嚐，還行，不算太難吃。隻是腸味太濃厚，很容易就吃膩了，遠不如湘菜館裏那道幹鍋肥腸爽口。這一戰，中國料理完勝法國料理。

Andouillette詞尾的-ette，是“指小後綴”，其作用類似於中文的“小”字。Andouillette就是“小Andouille”。Andouille大概就是大肉腸了，我沒見識過。但是老鼐有一次罵我笨的時候，用過這個詞。中國人罵人笨，說的是“你這笨蛋” ；法國人罵人笨，說的卻是“你這笨腸”。

法語裏的“指小詞”，具體辦法一般是在相應名詞的詞尾做些改變。常見的指小詞尾有陰性名詞後加的-ette，比如andouillette（小肉腸），tablette (小桌子)，fillette (小姑娘)；還有陽性名詞後加的-on，-et ，-eau或者-ot等，比如chaton (小貓)，chiot (小狗)，renardeau (小狐狸)，等等。

十六世紀七星詩社的領袖人物之一龍沙 (Ronsard)，很喜歡用這種指小詞來作詩，甚至到了泛濫而被人批評的地步。他用的-ette特別多，大概因為這樣構成的詞是陰性，有些愛嬌、雅致、優美的含義，很合適用來對貴婦人們獻殷勤。但他對自己大概也是一樣的愛憐，因為在他為自己寫的墓誌銘，那首著名的 Ronsard à son âme (龍沙致自己的靈魂)裏，我們讀到這樣一串一串的撒嬌句子：

Amelette Ronsardelette,
Mignonnelette, doucelette,
Très chère hôtesse de mon corps,
Tu descends là-bas, faiblelette,
Pâle, maigrelette, seulette,
Dans le froid royaume des morts.

試譯如下：

小龍沙的小靈魂啊，
小可愛的，小溫柔的，
我的身體的親愛的女主人啊，
你下到那裏去了，弱兮兮的，
蒼白的，瘦兮兮的，孤獨兮兮的，
你下到死人們冰冷的王國裏去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詩人還未死，其言就把情來煽。還沒死就預備下這麽柔弱的墓誌銘文字，自戀到了如此地步，簡直讓讀者不心生愛憐都不好意思。不知當年龍沙是否一邊吟誦，一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滿腔柔腸寸寸斷掉，斷得幾乎可以用來做andouillet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