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一時悲從中來。天蠍星座的人本來就喜歡上綱上線,現象暗示本質,小米想,沈安是不愛我了,為了一個女人的電話竟讓我睡九天的沙發,以前什麽時候他舍得這樣呢,記得戀愛的時候,有一次沈安和一個漂亮的女生多說了幾句話,小米就小題大作地要和沈安分手,雖說是賭氣,但如果沈安不低聲下氣地挽留的話,那時的小米也是能說到做到的。愛情是什麽時候走的呢?蜘絲馬跡似乎也有,比如原來小米去買菜,沈安喜歡跟著去;小米動不動回娘家呢,沈安也喜歡跟著;結婚好多年了小米的指甲還是沈安剪的。可後來呢沈安就總是說忙,忙什麽呢?忙著上課,忙著寫論文,忙著做課題,既使是假期也得忙著看書,小米和沈安雖然一樣都是師大的老師,但小米是沒有了什麽想法的,得過且過地教教書,可三十多歲的沈安,扛著個博士的學曆,在教研組是有很大壓力的,這些小米原是理解的,正因為理解,小米就忽略了一些細節背後所隱藏的變化。小米想,我真是個粗心的女人,竟然不知道那些都是借口,不知道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愛情早就沒有了。愛情沒有了,那還怎麽活?小米是個愛情至上的女人,黑暗中躺在沙發上不禁淚下如雨,萬念俱灰。
這時的小米便真的恨起沈安來了。咬人的狗不叫,看來是真的,自己吃了暗虧,卻說不出理來,小米和沈安的關係總是這樣。小米是花拳繡腿,又在明處,是連沈安的毫發都傷不到的,而沈安的功夫呢卻是綿裏藏針,一出手招招著人要害的,表麵看來是小米興風作浪,可實質呢,卻是由沈安在幕後操控,收收放放,長長短短,都是沈安說了算的,其中的微妙外人不知,可沈安和小米卻是心照不宣的。但小米表麵也不是能咽下氣的人,兵來將擋,刀來劍去,你用阿媚來傷我,難道我就隻能啞子吃黃蓮嗎?要不珍惜大家就都不珍惜,小米恨恨地想。那時,小米也有一件事瞞著沈安,有個叫楊杲的廣西學生,愛上了小米。年輕的時候碰到這類事,小米都是會對沈安如實以告的,不都是因為磊落,也是帶有誇耀的意思,想讓沈安好好珍惜她。誰誰誰的語言不檢點啦,誰誰總愛來串門啦,尤其是沈安在外地讀博的時候。別以為自己是博士就了不起,小米說,假如你敢在外麵拈花惹草,我一樣紅杏出牆。小米喜歡在電話裏和沈安作這樣調侃似的要挾,沈安表現出來的真真假假的不安,讓小米覺得很甜蜜。可楊杲這個人,小米一直沒對沈安說過,也不是有意的,隻是不知如何說起。小米是中文係的老師,在係裏主講唐宋文學,雖然個子小,上課的時候卻充滿激情,每次講到李商隱之類的大家時,差不多都是手舞足蹈的,學生都喜歡聽她的課,小米呢心態又年輕,又不喜歡端架子,所以課間課後總有些學生會來找她聊天。一開始,也不過就是借借書,楊杲是個很愛讀書的學生,也讀了不少書,隻要是時下暢銷的小說,楊杲都會來向小米借,像阿來的(塵埃落地)、王安憶的(長恨歌),楊杲要借的書,小米每每都有,小米是個愛看小說的人。小米如果沒有,楊杲就去買,看完後又借給老師,兩人常常會就小說裏的人物爭論開來,比如
迷惑也隻是瞬間的事情
有一次,課後兩人一起走,師大新建的教工樓都在西門外,楊杲說要到校門口吃冷麵,每周三楊杲都有理由陪小米走到西門口,一路上兩人閑談著。楊杲問:老師有嗎?小米說:我沒有這本書,不過我在網上看過。也看過根據這本書改編的電影,中文譯名挺詩意的,叫。楊杲是個高個兒,走在身邊的小米必須側仰著頭,才能和他交談,小米的感覺便和平時在講台上有些不一樣,仿佛自己不是楊杲的老師而隻是朋友,這樣一來,小米的語言就有些興之所至。小米一向口才很好,遇到談得來的對手和話題,那簡直是妙語如珠,無所不言的。當年的沈安就是被小米神采飛揚的清談所吸引和俘獲的。兩人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楊杲問:老師覺得愛情和年齡地位有關嗎?這仍是《洛麗塔》的話題,與現實無關的,所以小米想也沒想衝口就說:理論上來說,真的愛情是超越一切的。也超越婚姻嗎?楊杲追問時的語氣和眼神,讓小米嚇了一跳,異常地嚴肅和專注。小米猛然從語言的快感回過神來,想,天哪!這小子該不是愛上我了吧?小米原是個敏感的女人,因為敏感,還常常犯下捕風捉影的毛病,有時寂寞的時候,也會有一些和沈安無關的風花雪月的幻想,小米多少是有些文藝氣質的。這樣的念頭一生起,小米的臉蹭地一下就紅了,這時正好走到了師大的教工宿舍小區,小米便說聲再見逃也似的離開了楊杲。
小米再浪漫也知道一個三十二歲的女老師和一個二十歲的男學生之間距離有多遠。下周上課的時候,小米便刻意不看楊杲,也不叫他回答問題。小米想,或許是自己太隨便了,不經意間的語言或舉止引起了他的誤解,青春期的男孩容易想人非非,這很正常,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自己當學生的時候不也暗戀過體育老師,隻是以後對他冷淡些就是了,他自然會知難而退的。但小米低估了楊杲的勇氣,那天一下課,楊杲就送上了他新買的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隨書送上的還有一封長達十幾頁的情書。我愛你,小米,不是一個學生愛上了老師,而是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請不要以我的年齡來判斷我的感情成熟於否,也請看在愛情的份上,原諒我的膽大妄為。情書裏除了這種熾熱的表白外,還敘述了他的情懷,如何被小米打動的過程,他日夜的思念、他對克製這種感情所作的努力以及最終的不能自己。小米是躲在洗手間看完這封信的,一時間小米恍恍惚惚、心醉神迷,有多久了?沒有看過情書;有多久了?沈安沒有用過這麽深情的語言,如酒的愛情早已遠去,尋常的日子紛至遝來,寡淡得像白開水,以至小米都忘了那種微熏的感覺,楊杲的情書讓時光倒流,小米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想著年輕的男孩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自己的思念,看著鏡子裏自己漸老的容顏,小米百感交集。
感動歸感動,迷惑也隻是瞬間的事情,出了洗手間,小米便又是十分清醒了。女兒桃子是小學二年級的學生了,出落得如花似玉,站在個子不高的小米身邊,已有些像個小女人的樣子,小米如何能夠還去接受一個學生的戀情?楊杲或許以為自己的老師是個脫俗的人,小米平日的我行我素給許多人這個印象,但這隻是錯覺,小米骨子裏卻是隨世俯仰的,何況,師大的氣候小米也是知道的,看似開放其實是保守,校園裏不是沒有師生戀,比比皆是,但那都是男老師和女學生。美術係的秦教授,六十歲了,還戀著一個外號叫小白的女生,弄得教授夫人顏麵丟盡,可女老師呢,全校也就隻有一個虞絹了。
郎心似鐵
虞絹的事件曾經在師大傳得沸沸揚揚。虞絹是外文係的老師,以前就住在小米對麵的那幢樓裏,她丈夫在銀行工作,進進出出的時候,小米也見過——是個很英俊也很冷漠的男人,虞絹的兒子似乎比桃子還要大一些,出事之前,這個家庭和校園其它家庭一樣,表麵上風平浪靜——也是很美滿的樣子。誰也沒想到虞絹會有那麽大的膽做出那種驚世駭俗的事——挺溫柔的一個女人,一張白皙的臉,頭發一絲不亂,平日裏給人的印象是不言不語、弱不禁風的,結果卻和學生在自己的床上一絲不掛讓丈夫撞見。丈夫工作的銀行在市裏,離師大很遠,中午本來都不回家的,兒子的午飯也在學校吃,大學老師又不坐班,漫長的白天都是虞絹獨自在家的,可那天虞絹的丈夫偏偏中途就殺回了家,憤怒中的丈夫沒有考慮事情的後果——或許根本就是有意,想借刀殺人,男人的心思誰知道呢?當下就把這事捅到了外文係的領導那兒,要求係裏開除那位色膽包天的學生。學生的父母來了,都是厲害的角色,無論如何也不答應校方的處理,把責任都推到了虞絹的身上——說是虞絹引誘了他們的兒子,時間、地點、連細節都是有的,還公開了虞絹寫給那個學生的信,為求自保,他們簡直不顧體麵了,肮髒難聽的話鋪天蓋地,句句都能讓虞絹羞愧而死。那位英俊的丈夫帶著兒子搬回了他父母家,離婚是一定的,郎心似鐵,沒有斡旋的餘地,唯有這樣才能洗刷一個丈夫蒙受的恥辱。虞絹就這樣被毀了,在世俗的流言裏,根本沒有愛情,有的隻是男女之間赤裸裸的情欲,況且這還不是一般的桃色事件,其中蘊含的色情意味遠比《花花公子》或者克林頓的緋聞讓人興奮,因為這是身邊人的故事,所有的想象都是有根有據、活色生香的。沒有人理會虞絹的想法,也沒有人想知道事情的本來麵目,師大的老師個個健談,每個人的話由都是從同情虞老師開始,但沒有一個人真得會同情虞絹,感歎隻是故事的敘述與傾聽的開始。從頭到尾,虞絹沒有為自己辯解一聲,課是不能再去上了,哪怕係裏沒有停虞絹的課,虞絹也沒有臉去麵對全校的師生,閉門不出一個月後,虞絹選擇去了南方。
辭職手續是陳青替她辦的,陳青是虞絹的同事,也是那一個月陪虞絹走過來的人。小米後來從陳青那兒知道,若不是陳青日日夜夜地守著,虞絹或許就輕生了,遇上這樣的事情,哪個女人能想得開?陳青說,沒看出來,虞絹的丈夫會那麽陰毒,自己有了外遇卻不說離婚的事——怕丟了兒子,隻是冷著虞絹。虞絹呢,隱約也知道丈夫外麵有人了,哪個妻子在這件事上會真得迷糊呢?卻不願挑明了吵,怕雙方破了臉,以後的日子過不下去,從一開始,虞絹就沒想要離婚的,不說兒子,單想起兩人以前的恩愛,就不忍心,可變了心的男人卻是想恩斷義絕的,出手的時候,半點也沒有心軟。虞絹就這樣被毀了,毀在了自己丈夫的手裏,像一個用久了的舊茶杯,丈夫摔碎它的時候毫不憐惜。
穿破三個花棉襖,不知丈夫好不好。因為日日被人家捧在手裏,就以為自己永遠會是夜光杯,卻不知人家早就心生厭棄,沒有了珍愛,丟或是留本是一樣,女人的命哪,原來不過是舊茶杯的命,陳青和小米一聊起虞絹,就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傷感,惺惺相惜是難免的,女人之間沒有什麽不能理解。愛情沒有了,為誰守身如玉?有沒有事實上的外遇能說明什麽?做與沒做罷了,相似的境遇女人都有過,朝秦暮楚是男人的本色,能打動丈夫的,永遠是妻子以外的女人。被丈夫冷落是難言之隱,女人引以為羞,可哪個妻子沒有遭遇過這種難堪呢?
華年一過
陳青是小米的朋友,就住小米的樓下,她愛人歐陽皓和沈安是同一教研室的,有時周末沒事,兩家會在一起打打拖拉機,拖拉機是風靡師大的一種撲克遊戲,人人都會的。除了下圍棋,沈安最喜歡的也就是這個遊戲了,小米總要和陳青搭對,不為別的,就是想贏沈安,結果卻總是輸,每次開局前小米和陳青都磨拳擦掌發誓一雪前恥的,可最後不但前恥雪不成又添新恥。這種時候陳青一定要抱怨小米的,因為小米會泄露牌情,一有好牌就眉飛色舞的,可對家呢,卻能聲色不動,出其不意地致人於死地,尤其是沈安,牌桌上簡直是冷麵殺手,小米常常恨得咬牙切齒。之後兩人便感歎,說到底都是男人厲害,女人永遠不是他們的對手,小米和陳青是臭味相投、無話不談的,兩人一清談起來,從沒有時間概念的,書本、服飾、各自的心情、別人的事非,但聊得最多的還是各自的丈夫和孩子。陳青年輕的時候也是有十分姿色的,可生了兒子後,胖得卻沒了形,歐陽老師是個愛開玩笑的人,便常常嚷著要休妻。陳青對小米說:旁人都以為那是玩笑,是有口無心——他自己也這麽認為,所以常常掛在嘴邊,可天知道他是真是假呢?你瞧他在別的女人麵前那色迷迷的樣子。陳青喜歡在小米麵前這樣形容自己的老公,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陳青的過人之處,丈夫那些花花草草的事兒,陳青是從不在女友麵前遮遮掩掩的,遲早都是別人的閑言,不如自己說出來。揶揄的口氣雖說難免會帶有一點無奈的意味,但因為有意保持的局外者的姿態,所以能傷的隻是皮肉,不關筋骨的。再說,這也不是陳青想遮掩就能遮掩的,歐陽老師對美人確實心向往之,這一點周圍的人都是見識過的。有一次小米帶一個朋友去陳青家借幾本外文書,朋友是漂亮的女孩子,那天,歐陽老師正好也在家,那個熱情——又是飲料,又是水果,過分殷勤的樣子連小米的顏麵都掛不住。但陳青呢卻一直談笑風聲,臉上連薄慍都沒有。陳青說,我不像你,我早就修煉到家啦,現在是刀槍不入的。小米常常吃醋的事情,陳青是知道的,包括阿媚這個人物,兩人圍繞她有過許多議論。小米說:女人格調的墮落那完全是男人低級的品味造成的,男人不管到了什麽年齡什麽境界,喜歡的永遠是年輕漂亮、輕浮低俗的女人,至於思想,那是無關緊要的。阿媚一有電話來,小米就會跑到陳青家發表類似的言論。這一次小米已睡了九天沙發的事,陳青從一開始就知道。兩人深談起來的時候,那是什麽話都說的。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也別指望你們家沈安是一隻白烏鴉,陳青說。陳青從不說“沈安不是這樣的男人”之類的安撫話,但交往多年之後,小米已能領略陳青話裏藏話的體貼,既然天下的男人都是這樣,你小米又有什麽好難過的?
陳青也知道楊杲的事。為了撇清自己,小米在敘述這事的過程當中不自覺地用了戲謔的語氣,因為兩人平時也會就這個主題開開玩笑,都是從年輕過來的,都有過被自己的學生暗戀的經曆。不同的是,年輕的時候喜歡的是持重的年紀大的男人,男人的經驗,男人的滄桑,男人的智慧,男人由歲月累積的一切在女孩眼裏都光芒四射,於是年輕的女孩就像一隻隻趨光的蛾,誰還知道年輕本身的魅力呢?自己就是花骨朵。可華年一過,卻對歲月恐慌起來,開始心折青春本身,丈夫日趨中年的身體和心態讓人絕望,也喚起女人對年輕的向往和愛戀。兩人無聊的時候也會談起某部外國片裏的年輕男影星,就對男人的品味而言,兩人都有些崇洋媚外的。小米問陳青:假如你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被李奧納多誘惑,老實說,你還能守身如玉嗎?陳青說:別色啦!你以為李奧瘋了。類似的玩笑總能讓兩人開懷大笑,小米正是在這種玩笑的前提下向陳青說起楊杲的情書。盡管小米知道這樣的氛圍這樣的語氣有些對不起楊杲,但也迫不得已,對小米而言,傾訴這件事是一定的,因為小米是藏不住心事的人,可如何傾訴卻非常微妙。小米看上去心無城府,可內裏也是能分清輕重的。陳青說:這不正好嗎?你把情書就放到沈安的書桌上,威脅威脅他,讓他看看——雖然米娘已是半老,可風韻還是猶存的。
但小米還是猶豫了很久,不是對楊杲這份感情還存了什麽念頭,小米既然把這件事說出來,就沒打算開始什麽,怎麽會有開始呢?既使單純的生活使小米沒有經曆真的世事滄桑,但小說是讀多了的,包法利夫人的命運如何,安娜的命運又如何,外遇對女人而言注定是悲劇的結局,也注定是短命的,在世人眼裏,它是女人的墮落和沉淪,是水性楊花不守婦道,絕對是不容於世的,小米不是虞絹,小米骨子裏是既清醒又世故的,再說,虞絹或許要的也不是愛情,或許當時她隻是要一把利劍或者一根稻草,絕望中的女人的心思誰知道呢?但知道自己心意後的小米卻對楊杲生出一種類似溫情的東西,小米想,我真是無恥,竟然把這種事告訴別人,竟然還用那樣輕佻的語氣談論楊杲,倘若楊杲知道了,他一定會瞧不起我。雖然小米不會愛上楊杲,也真的沒有可能和楊杲有什麽感情糾葛,但心裏深處也還是有幾分被打動了的,被人愛上總是美好的事,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除了吃醋,還有多少機會體驗如此火熱的愛情表白,就憑這一點,小米也不想讓沈安看到楊杲的情書。
如此的交談
可楊杲的信卻接二連三地來,都放在中文係小米的信箱裏,小米沒有給楊杲任何答複,回信是絕對不行的,因為有虞絹的前車之鑒;小米也不想把這些信交給楊杲的班主任,那會把楊杲毀了,小米太知道那些班主任是如何對待這些學生的,再說,這也不是小米為人處事的風格。小米想,還是低調處理吧,無為而待,二十歲的激情能持續多久呢?自己當年暗戀體育老師不也就是一個學期的事,時間會讓一切事如春夢,了無痕跡。但小米忘記了男孩和女孩的差別,也不知道男孩子麵臨自以為是的愛情的時候有多膽大妄為,因為沒有接到小米的回信,也因為小米突然間變得冷冰冰的態度,失魂落魄的楊杲有一天在西門外的拐角處堵住了正要去買菜的小米,楊杲說:老師難道真是冷漠的人嗎?看著楊杲熱烈而又傷心的眼神,小米一時心慌意亂,但慌亂之後,小米有些惱羞成怒:好歹你楊杲還是個學生,怎麽敢對老師如此無禮呢?難道是我有什麽不檢點的舉止縱容的?這樣一想,小米嚇出一身冷汗,便冷著臉說:本來以為你是聰明人,有些重話老師不想說,既然你不明白我的心意,那還是說說清楚吧。
如此的交談總不能站在路邊進行。師大西門外有許多咖啡館和茶屋,但小米不想和一個正愛戀自己的學生坐在那樣情調的地方,那會讓楊杲產生錯覺的,小米對自己說。但小米真實的心思其實是怕被別人看見,西門外是師大師生雲集的地方,保不準會碰到小米的朋友,和一個學生呆在咖啡館那樣的地方,總是不太好說清楚,再說有些事情原本又是不能解釋的,當事人隻要一開口,味道就會變了,本來是清清楚楚的紫菜湯,別人卻能喝出五味俱全;就是給楊杲的朋友看見也不好,學生的嘴更沒有輕重,流言總長了色彩斑讕的翅膀,小米深諳世道人心,所以,為避嫌疑小米選擇了“王太太綠豆湯”小店和楊杲談話,店是露天的,且就在菜市場邊上,周圍都是喧囂的市聲,小米知道大隱隱於市的道理,也想用這種選擇來打擊一下楊杲的自作多情,小米是喜歡在細節上用心思的女人。小店的太陽傘下擺著鋪著格子桌布的小方桌,小米和楊杲相對而坐,小米要丁一碗蓮子銀耳羹,替楊杲也要了一碗,這樣一來,兩人很像是偶遇的樣子,絕對的光明磊落。小米一找到感覺,居高臨下的狀態就出來了,談話的自始至終,小米都是直視楊杲的,作為一個老師,小米知道如何保持心理上的優勢。我不能輸在一個學生手裏,難道多出來的十年的光陰是白過的嗎?小米想。暗戀也就罷了,還敢寫信?寫信也就罷了,還敢在路上截住老師?這真是一個膽大包天的學生,假如不及時阻止他的話,接下來不定會做出什麽事來。因為心軟而聽之任之,在別人看來,或許那是欲擒故縱,到時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別人不知道,小米可知道沈安在這事上是如何小氣的一個人。這樣一想,小米是真的生楊杲的氣了,生氣中小米的語言勢如破竹,都是劈麵而來,無從躲閃的,聲音不高,但語氣卻是冷若冰霜,又句句傷到楊杲的短處痛處,既淩曆又無情,簡直刀刀見血!楊杲哪見過這種陣勢,在楊杲的印象裏,小米老師是有些小女孩氣的,又會臉紅,書讀得多,話也有趣,所以才會心生愛慕之心,沒想到,卻也是一個又世俗又冷酷的女人,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哪!楊杲的愛情刹那間跑得無影無蹤,昨天還以為堅如磐石生生世世的愛,結果隻是在小米鋪天蓋地的語言麵前,就土崩瓦解脆弱得不堪一擊,世上有多少能堅持始終的東西?楊杲懷著無限傷感的心情落荒而逃。
如何才能找到一個台階
但傷感的何止是楊杲,小米的情緒也糟糕到無以複加的地步。時近中午,太陽熱熱的斜照到小米的臉上,小米甚至能感覺到自己額上鼻上細密汗珠的動靜,仿佛剛剛發過內功一樣,小米四肢無力,一動也不想動,王太太進進出出地招呼著前來喝綠豆湯的客人,時不時瞅一眼小米一動沒動的蓮子銀耳羹,客人多了,王太太想小米早點空出位子來,可這時的小米哪有心情去察顏觀色,身邊是人來人往,有誰知道桌邊年輕的女人剛剛經曆了什麽。無情哪裏是自己真實的麵目,可為了避免流言飛語,卻依然在學生麵前扮演了如此的角色,男人的風流韻事滿天飛舞,追究起來,都是逢場作戲,可有幾個女人膽敢在這事上逢場作戲呢?再厲害的女人其實不過都是裝腔作勢——像小米一樣,紙老虎一個,要麽就得像虞絹,拚它個魚死網破,玉石俱焚,小米此時真有些佩服起虞絹來,怎麽說,也給了那個男人一頂綠帽子,出了一口惡氣,不然白白地被欺負了,小米現在很能體會虞絹的心情。睡了十多天的沙發了,沈安那邊卻若無其事,絲毫不為所動,吃定了小米似的。盡管也把沈安恨得咬牙切齒——恨他明知她會不高興依然不管不顧地接受阿媚的挑逗,簡直是成心和外人聯手來氣自己;恨他對身邊年輕女人的溫柔關注,盡管多數時候是稍縱即逝,可身邊的小米還是能夠捕捉到;恨他得理不饒人,明知她在等什麽,卻裝聾作啞,可小米終歸隻是小米,恨歸恨,到底做不出什麽出格的事來。
賬留到以後慢慢清算,日子還長,不愁找不到報複的機會,小米想。隻是眼前如何才能找到一個台階,小米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頭緒,如此不死不活的狀態小米實在受不了,小米不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也知道在定力方麵,她是遠遠不能和沈安比的,萬般無奈,小米還是想法把楊杲的信給沈安看了,自然不是像陳青說的那樣——把信直接扔在沈安的書桌上,那簡直不像下戰書而像舉白旗了,怎麽說,小米也是一個聰明而又喜歡花心思的女人。小米家的書桌有三層抽屜,第一第二層各屬於沈安和小米,下麵一層是兩人公用的,放些明信片工作證裝訂機之類的雜物,兩人平時不見了什麽東西都會到那個抽屜去翻找的。楊杲的情書原來是放在第二個抽屜的底層,但因為存心想讓沈安看見,就被小米轉移到了第三層抽屜,很零亂地和其它什物混在一起,仿佛是漫不經心地,可實際上小米卻為此費盡心機在信裏都作了記號,每封信紙中間都藏了一根小米又細又軟又短的頭發,隻要沈安一展開信,頭發就會掉下來,為此,小米甚至還做了幾次試驗,小米知道沈安一定會看這些信,正如小米也會偷看沈安的信一樣。
丈夫是女人的家
小米沒有等多久,沈安第二天就看了抽屜裏的信。那天一上午小米都有課,中午回家的時候就覺得沈安的臉色有些和往日不一樣,陰陰的,一幅山雨欲來的樣子,沈安近些年很少這樣,臉上總是風和日麗,但年輕的時候,沈安一吃醋,就會擺這種臉。小米還記得,有一次不過因為小米看一個男同學信的樣子有些激動,沈安就擺了幾天陰臉。小米喜歡沈安不高興的樣子,冷戰十多天了,沈安一直心平氣和,仿佛沒事人一般,實在傷足了小米的心,也讓小米上火,小米的唇都急起了血泡,今非昔比呀,若在早年,小米哪會淪落到這種境地,一言不合,立馬就拂袖而去,連開口理論都懶得,可如今,別說拂袖而去,就是短暫消失幾天都不可能,工作上的牽絆不說,光女兒桃子,那是小米千絲萬絲築就的繭。就算小米把萬般都放下,要走也無處容身,“八十歲的婆婆無家鄉”,女人活到三十歲,才能體會這句話的真實和悲涼,丈夫是女人的家,孩子是女人的家,女人如寄的命千年不變,讀盡萬卷詩書也是枉然,容顏絕世傾國傾城也是枉然,趙明誠死了,李清照流寓江南,身如飛蓬;項羽亡命垓下,虞姬血濺魚腸,“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這是女人的千古絕唱,楊杲的情書,在大學老師小米這裏,說到底也不過是司馬相如為陳阿嬌寫的一曲《長門賦》,女人如水水如愁,千般迂回,萬般曲折,不過都是無奈,幾時真由得女人自己?
沈安呀,沈安,既然你不給我台階,那我這次就給你好了,小米想。當晚便表現得比平日更賢良十分,所有的家事都安頓好了,女兒桃子做完作業不到九點就睡了,小米躺在沙發上捧卷而讀——心思卻全不在書上,隻是一心感覺著臥室裏沈安的動靜,養馬三年知馬性,和沈安結婚十年了,小米多少也知道沈安的一些行事風格,十點之前,沈安是不會到沙發邊來的,怕女兒沒有睡深,但十點後呢?小米忐忑不安,夫妻吵架不過夜,腳兒勾勾又說話,生氣和質問都是引子,隻要開口,不管過程是如何刀光劍影,不過就是欲迎還拒、欲就還推的幌子,到頭來都是抱頭而眠,婚姻中的愛情隻有在硝煙彌漫的時候才能感覺到一些熱度,小米極迷戀這種大病初愈般的感覺,就像過去一個得了美人癆的人迷戀大煙一樣,多少次了,小米欲罷不能。但沈安卻不知小米的心意——或許故意裝作不知,二十天了,整整二十天,沙發上的小米焦躁得就像熱鍋裏被翻炒的一顆栗子,積蓄的怨氣也已能翻江倒海。冤有頭,債有主,你就等著吧,沈安,這次不把你的肩膀咬得傷痕累累決不罷休,小米似乎都能聽見自己牙齒嘎嘎作響的聲音。十點,十一點,十二點,一點……等待的過程天長地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根能隨意拉長的皮筋,小米的神經簡直要崩潰了,其間沈安出來兩次,一次上客廳倒開水,一次上廁所,沈安有意放輕的腳步聲,差點讓小米的心停止了跳動,除了初戀的日子,小米再也沒有如此驚心動魄地等待過了,但腳步聲到底沒有停在沙發邊上。笙歌遠去、柔腸寸斷,深夜的等待再次成空。沒有表麵聲色俱厲的質問,沒有亦退進亦真亦假的生氣,哪怕隻是形式上的屈膝,他沈安都不為了,楊杲的情書甚至掀不起一場遊戲般的戰爭,他沈安真像擁有三宮六院的漢武帝,不聲不響之間就把小米打人了冷宮,絕望中的小米幾乎想要衝進臥室掀掉沈安的被子找沈安理論:我小米知書達理、我小米守身如玉、我小米安貧體恤,憑什麽受你沈安如此冷落,但黑暗中的小米什麽也沒有做—— 也做不了,山已裂,海已幹,六月飛雪,鳥獸滅絕,天地已經坍塌,曾經的愛意灰飛煙滅,心碎的小米全身冰涼、氣若遊絲。
往事不堪回首
一夜無眠,小米花容失色。所有的鋒芒所有的光彩所有的自信傾刻間消失殆盡,此時的小米,像一隻褪光了豔麗羽毛的病鳥,懨懨地棲在陳青家寬大的沙發上。從初戀到新婚,又從新婚到初戀,小米斷斷續續、又反反複複地訴說她曾經的愛情,陳青不言,隻是低頭喝著她的菊花茶,一朵朵幹枯的菊花像張張老女人的臉,經水之後,仿佛妝後重生,可有誰能珍惜它們這種對美的苦苦眷戀之心?往事不堪回首,要說從前,陳青黛眉朱唇,身輕如燕,宿舍那是五樓哇,可年輕的歐陽不在乎,夜裏出去或者回來,總喜歡將陳青背上背下,哪怕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哪怕在樓道碰到鄰居,他也不讓陳青下來,他說,他要一輩子就
這樣背著陳青,他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背上的美麗女人是他歐陽皓的女人,男人的諾言是女人永遠的翅膀,女人一下子脫胎換骨、得道成仙,從此步下生雲、鞋不沾塵、衣袂飄飄、翩若驚鴻。可結果呢,不過是飛入了月宮,做了雖長生不老卻夜夜獨守空房的嫦娥——空歡喜的。婚姻是杯雄黃酒,沒喝之前,女人是如花似玉的白娘子,喝下之後,綾羅帳裏一條蛇而已,青峰腳下修煉千年,也沒有破了男人的法眼,雷鋒塔也好,天上的月亮也好,不過都是漢武帝用來囚禁陳阿嬌的長門宮。
可陳青體貼,不說從前,也三言兩語將沈安繞開了去,隻閑閑地和小米聊起薑緋玉的事。
在師大,哲學係的薑緋玉是個傳奇人物,無人不知的,當年那個綽約嫵媚呀——真是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眼兒一轉,波光斂灩,男人的心即風生水起,欲靜不能,那時師大的單身漢,怕有一半都是薑緋玉的裙下之臣,嫁誰呢?薑緋玉挑挑揀揀、揀揀挑挑——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怎麽挑,算過分呢?就這樣花了眼,一挑就挑到了四十歲,大學裏四十歲的男人是黃金、是鑽石,隻要願意,找個十八歲的學生結婚都可以,四十歲的女人呢,是殘花、是敗草,想嫁也不能了——不是嫁不出去,隻是再沒有相當的男人嫁,年紀合適又事業有成的,都是別人的丈夫,哪怕人家未婚,誰又想娶一個人老珠黃像件舊繡衣一樣的女人?可再饑不擇食,也不能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年輕男人,就算那個男人願意吃軟飯,薑緋玉也願意養他,依然不行,自己好歹也是個教授,身份和顏麵還是要的。已許久沒有人要為緋玉作媒了——總是不成的,何必白操心?可前些日子,總務處的蔣科長又舊話重提,替緋玉介紹了一個男人,是個喪妻不久的鰥夫,蔣科長說,條件是相當的,人家是檢察院的檢察長,五十來歲,長得高高大大的,可薑緋玉一口就回絕了,如錦似緞的人生還沒開始(其實也無法開始),卻要陪一個死了妻子有兒有女的糟老頭子,哪裏會甘心?緋玉不嫁,可總有人想嫁,不過半年,那個檢察長又再婚了,娶得也是個漂亮女人,三十出頭,剛和下崗不久的丈夫離婚。蔣科長見人就說:多可惜呀,那個男的本來我是要介紹給薑緋玉的。
女人的鴉片
小米比陳青更清楚薑緋玉的事情,哲學係和中文係都屬人文學院,兩個係的辦公室就在同一幢大樓裏,周二開會的時候,偶爾會在大門口或過道上遇見薑緋玉,昔日的美人如今依然是濃妝豔抹、錦衣華服,擦肩而過的時刻,暗香襲人,因為早就知道了薑緋玉其人其事,所以每次這樣的相遇都讓小米忍不住黯然神傷。什麽胭脂能挽留逝去的歲月能遮掩憔悴的容顏?什麽香水塗在一個四十歲的女人身上能勾住男人的魂讓男人想人非非?香者自然香,去者不能留,四十歲的女人哪,早該洞悉一切,鉛華去盡、素麵朝天,怎還能長袖翩翩、強顏歡笑?豔妝出行的半老女人呀,是最寂寞最淒涼最無依無靠的女人,是人群裏的孤魂野鬼。
男人三十是煙花三月,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是一日看盡長安花,可女人三十卻是背麵秋風下,這是陳青借薑緋玉的故事要表達的,小米懂得好友的心意。陳青說,知道為什麽故事都要大團圓結局嗎?不是女人都貞節,都要從一而終,而是因為女人無處可去。去哪兒呀?在古代回娘家,可娘家有哥嫂,不容小姑的,《孔雀東南飛》裏焦仲卿妻被逼得上了吊,《傾城之戀》裏的白流蘇帶了一大筆錢回娘家,也還是呆不住,所以用盡心思要嫁範柳原,還得謝一場曠世的戰爭,成就了她的姻緣;可今天的女人到哪兒去遇這種傾城之戀呢?自然可以獨居,反正有自己的薪水,不用丈夫養的,可一個人住著,形單影隻,不是太孤寒嗎?
是在半夜時分,小米輕手輕腳地回到了床上,沈安或許沒睡安神——或許本來就是醒著的,轉身就抱住了小米,兩人都無言,隻是靜靜地相擁著,沈安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小米腦後又細又軟的頭發,隻是二十天,卻像隔了一生一世。妥協後的小米有些傷感,但沈安的懷抱依然溫暖,男人的愛情哪原來是女人的鴉片,一旦染上,想戒掉也難,所以千次萬次回頭的都是女人。錢鍾書說,婚姻是座圍城,外麵的人想進去,裏麵的人想出來。可錢先生不知道,那些想出來的其實都是男人,女人卻是守城者——守住裏麵的男人,也守住外麵的女人。
男人哪裏知道女人的心思。
不想從前,不想那桃花四月天,當男人的愛更行更遠,女人卻醍醐灌頂,從此冰雪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