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行人,都是師大的老師,暑期要去英國學英語。八個男的,四個女的,正好是二比一的關係。這種比例,女人是喜歡的,因為是較理想的比例,一個女人,兩個男人,殷實,有餘,碗裏有,鍋裏還有;身上著一件,箱子裏還壓一件,日子是豐裕的。雖然這豐裕隻是小門小戶的豐裕,沒有大戶人家的鋪張,可這也正使女人處在恰到好處的狀態一一跋扈和奢華的惡習還沒養成,因為還沒多到那個程度,多到讓女人忘乎所以,多到讓女人興風作浪;但捉襟見肘的寒酸亦沒有了,吃了上頓愁下頓的倉惶亦沒有了,女人眉眼間滿是風調雨順,有歡喜,卻是那種收斂的暗喜,有得意,卻也是那種謹慎的得意,一切都在尺度之內。尺度中的女人,像裝在匣子裏的寶石,光芒都在暗中,是隱約和幽閉的,有一種讓男人心疼的風情,那風情也是現世安穩的風情,是太平氣象。而男人呢,則不同,他們尚在亂世,都是在亂世中苟安的吳越,既便暫時得了江山,可因為還有正臥薪嚐膽的覬覦者,因而也隻能寐不卸甲,枕戈待旦。可這也正使男人處在恰到好處的狀態一一戰鬥中的男人和準備戰鬥中的男人如張開的弓,如掠江而過的淩厲的風,有一種驚心動魄讓人無法言說的美。本來,男人和女人就審美意義上來說,終歸是不同的,女人一鬆懈,就如緊閉的花朵開放,盡管之後是萎謝,可就在那一刻間,還是美豔的,可男人呢,一鬆懈,就如蝶化蛾蛹,成了一條軟不拉嘰的白花花的蟲子,讓人生厭,讓人惡心。自然也有頹廢的,不緊張,亦不珍惜,花開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等明日對空樽。一一就算枝上的花朵不多,就算杯中的清酒不多,又如何呢?還是要放縱,要揮霍,這姿態又是魏晉名士的姿態,和戰國路線不同。表麵看起來丟盔棄甲、漫不經意,其實呢,還是緊張的,隻是這緊張是過度的緊張,緊張到了頭,反倒不管不顧了,表現出來的,卻是一種末世中的灑脫和不羈,一一這依然表現出了男人的好。所以,男人和女人,處在這個比例上,幾乎是符合黃金分割率的。
但這隻是粗略的劃分。對他們這群人而言,這樣的劃分未免太馬虎了,太小兒科了。他們是高級知識分子,其中有碩士,有博士,自然凡事都要持科學的嚴謹的態度。怎麽能把如此複雜的形勢簡單化和淺薄化呢?即便是一向對數學傷腦筋的陳小米老師,也覺得這種劃分太不精確了。男女的界定,與其說是生理層麵的事,不如說是精神層麵的事。比如那個領隊王大元,陳小米就不把他當個男人。並非是王大元沒有男人氣質,而純粹是因為他是人事處的處長。陳小米是搞文學的,因而對人的認識多少會有些文藝腔。認為衙門裏的男男女女,都是些棄絕了七情六欲的家夥,眼裏隻有烏紗帽,再認不得其它。所以,陳小米對他們向來是另眼相看的。這樣一來,對陳小米而言,男人的數字就發生了變化,由八個變成了七個,比例因而也有了小小的調整,不是二比一,而是約一點八比一;而對體育係的胡非來說,情況就更加地嚴峻了。四個女人,先要除掉一個薑如,一一不除掉她絕對是不行的,因為她有違胡非老師的審美原則,對胡非老師來說,女人猶如菜,色香味統統都是要講究的,可這個女人雖然長相可以,卻有口臭。她一開口說話,胡非簡直以為自己就置身於校門口那些小飯館的廚房,滿鼻子滿口都是酸腐的氣味,胡非懷疑她的消化係統一定出了問題,因為看她的牙齒,倒是雪白的,還不至於有個人衛生問題。胡非進而想到了人事處的姚科長,那個整日用鼻子說話的家夥是薑如的丈夫,胡非很好奇,不知那家夥是如何和薑如過夫妻生活的。或許那家夥練了氣功,一做那事,就上半身閉關。不然,怎麽受得了?想到傲慢的姚科長有一半的時間都生活在小飯館的廚房裏,胡非就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對衙門裏的姚科長的恨也隨之煙消雲散。誰叫胡非老師是個有同情心的男人呢?薑如之外,胡非第二要除掉的是呂青紅,這個藝術係的女人看來出國不是為了學英語,也不是為了開眼界,而純粹是去宣揚中國風的。她全身的衣著都按張藝謀的電影來掏弄的,上身紅花襯衣,江南布衣的那種,短到露肚臍,下身是又肥又重的棉布褲子,低襠的,感覺她就沒有大腿,屁股是和小腿連著的。她又沒有章子怡的華年,又沒有章子怡的窈窕,這樣的衣服,如何穿得來呢?她卻不管,偏要做出那一步三搖弱柳扶風的嬌嘀嘀樣子。但這些還姑且不論,因為在胡非老師的認識裏,這些都還是形式的東西,經過努力是完全可以改變的。關鍵是呂青紅的內容也有問題,那就是她的臉不僅被塗抹得姹紫嫣紅,而且還又扁又平,而且那又扁又平的臉上的痣還過多一一對這些痣,呂青紅自己是不嫌棄的,且對每一粒痣,她都有說道。眉裏痣,是富貴痣,叫草裏藏珠;眼下痣,是美人痣,叫傾國傾城。胡非在一旁聽了,不禁宛爾,什麽富貴痣,什麽美人痣,在胡非看來,不過是張芝麻餅。還草裏藏珠?還傾國傾城?笑話。所以,薑如也罷,呂青紅也罷,都被胡非從女人的花名冊上劃了去,結果,女人隻剩下兩個了。這樣,男女的比例自然也要調整,不再是二比一,而是四比一。僧多粥少的情況在胡非這裏似乎愈加地嚴重了。
呂青紅和陳小米
他們都住在一套公寓裏。公寓是那種不規則的三層小洋樓,前麵是院子,種了草,種了花,種了樹,花他們不認得,是異國花,粉紫色,細細碎碎的,很好看,樹是蘋果樹,這個好認,因為上麵結滿了青青的蘋果,但克萊爾說那蘋果是用來做果醬的蘋果,不能吃一一克萊爾是把他們從機場接回來的英國女人。開始他們以為她就是他們的英語老師,很是恭敬,後來才知道,她隻是個課間煮咖啡的。公寓的後麵也是院子,卻沒有花,沒有樹,木柵欄裏麵隻是草地,草地上有幾張長木椅,有一個燒烤架。長椅和燒烤架有些刺激了他們,讓他們莫明地有些衝動,有些興奮,對未來兩個月的生活也有了比較浪漫的想象。四個女人都住在三樓,一人一個房間,但有意思的是,房間是不一樣的,有大一些的,有小一些的,有長方形的,有梯形的;房間裏的家具也不一樣,有的有書架,有衣櫥,有的就沒有。呂青紅的房間竟然是個三角形,房間裏除了一張床,一張三角形的書桌,什麽也沒有。這怎麽可以呢?沒有書架也就罷了,可沒有掛衣櫥可就要了呂青紅的命了,一一別人的箱包裏裝的多是方便麵,呂青紅的那個大拉杆箱裏裝的可全是漂亮的衣裙。憤怒的呂青紅去找王大元,可王大元有什麽辦法呢?房間是英方按名單事先就安排好了的,他插不上手。但他是領隊,有義務幫老師們排憂解難,隻好帶呂青紅去找克萊爾。兩人的英語都不是很好,結結巴巴地比劃了半天,克萊爾才明白怎麽回事一一原來這個中國女人擔心她的衣服沒地方放,克萊爾笑了,轉身就往呂青紅的房間走,一彎腰,從床下拉出了一堆塑料,又變戲法般地把它們變成了個簡易掛衣架。王大元再無話可說,隻能謝了克萊爾。但呂青紅仍然不依不饒,咕噥道,王處長,憑什麽呀,憑什麽呀,都是一樣的老師,我沒有掛衣櫥,也沒有穿衣鏡,連衣架也比別人少幾個呢。王大元被纏得沒辦法,隻好去動員其他幾個女老師發揚風格和呂青紅換房間。王大元說,出門在外,不容易,大家要互相關照。呂老師的衣服多,沒有衣櫥,的確是不方便哪。這是什麽屁話呢,陳小米在心裏冷笑了,想,這個女人,就給了什麽甜頭給王大元,他要這樣偏向她?都是女人,她不方便,別人難道就方便了?陳小米一路上都有些看不慣呂青紅的,覺得這個女人又喜歡在女人麵前賣弄,又喜歡在男人麵前做作。所以,她根本不接王大元的茬,隻扭了臉,去看窗外英國灰蒙蒙的天空。薑如呢,也不接這個茬,可她的態度卻溫和多了,一直笑咪咪的,坐在那兒低頭修自己的指甲。她才不在心裏罵王大元呢,罵他幹什麽呀?人家有人家的難處,在其位,就要司其職。既然有人不滿了,他作為領隊,自然就要例行公事做做工作。問不問是他的事,肯不肯是你們的事。這其中的奧秒,薑如清楚得很。一一機關的事還不都是這樣?別人看來是多此一舉的事情,是徒勞的,甚至是愚蠢的,可對當事人而言,自有它背後的意義所在。隻是這些意義,如陳小米之流的老師,看不懂而已。一想到這,薑如的感覺就有些優越了,臉上笑容的密度因而也更高了。另外一個女老師呢,是經濟係的吳梅,她一開口,讓陳小米的臉一下子扭了回來。吳梅嘻笑著對王大元說,王處長,你和呂老師換唄。你是男的,要什麽衣櫥嘛。說完這話,吳梅還對陳小米眨了眨眼睛。陳小米陡然來了精神,想,這個女人真是妙,竟然將了王大元一軍,這下子看你王大元怎麽辦?可王大元這隻搞行政的狐狸,似乎不怕這個。嘿嘿了幾聲之後,說,我倒是想搬到三樓來,做個賣油郎獨占花魁,隻是怕其他男老師不答應。衝冠一怒為紅顏哪,弄不好,我會血濺英倫的。吳梅撲哧笑了,說,那好呀,省得我們的校長大人為了師大的知名度而煞費苦心。你這一犧牲,我們學校一夜成名了,也不枉學校花費這麽多銀子派我們來這兒來。幾個人一起大笑了起來,就連呂青紅,這時也似乎忘了換房間的事,捂著肚子在一邊咯咯地笑。陳小米本來也要笑的,可她一轉念,不笑了。笑什麽笑,這幫笨女人,全沒心肝。瞧人家那順驢下坡的本事,簡直如行雲流水,絕了。不僅下了坡,而且還順便吃了她們的一頓豆腐,真是便宜他了。這麽一想,陳小米這個不怎麽相幹的旁人倒惱了起來,當下放了臉,招呼不打一句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陳小米這次的任性帶來了兩個後果:一是使呂青紅的換房無疾而終,再一個呢,就是讓呂青紅從此恨上了她。
像呂青紅這樣搞藝術的女人,比別人原是要張揚些的。別人恨上了,藏在心裏,釀酒一樣,酒在壇中,麵上是密封的。急什麽呢?時間愈長,酒愈綿密,也愈有滋味。但呂青紅一旦恨上了另一個女人,便著急。莫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是十天,十個時辰,呂青紅也等不了。恨不得立時立刻就向全世界表明自己的恨意。晚上大家坐在院子裏的草地上聊天一一他們初到英國,興奮得很,哪睡得著?況且,英國七月的夜,簡直人間天堂一樣,又清涼又安靜,空氣中有無名的花香,有蘋果的清香,不遠處的幾株蘋果樹下還有一對金發情人在私語,和幾隻野鴨交頸而眠,這樣的美好讓陳小米生起一種溫柔的憂傷一一怎能不憂傷呢?她到這兒來,就如劉姥姥進大觀園,錦繡是別人的錦繡,繁華是別人的繁華,和她是無關的,她隻是這裏兩個月的過客。陳小米是個容易感傷的女人,並且會因感傷而變得十分軟弱。呂青紅就是這時候出手的一一她從隨身的蠟染包裏拿出了一包牛肉丁,先讓胡非,再讓吳梅,之後本來應該是陳小米的,因為陳小米就坐在吳梅的邊上,可呂青紅卻繞過了她,遞給了陳小米後麵的何必,再是王大元,再是機械係的馬理智,一個接一個的,這些人全吃到了呂青紅的牛肉丁,除了陳小米。呂青紅這一招,完全是婦人式的一招,是女人們從小就應用得滾瓜爛熟得心應手的伎倆,女孩常用它來籠絡親信,打擊異己的一一女孩給你一顆糖,未必就是和你修好,但女孩若沒給你,卻給了別人,那她的意思就是明明白白的,你和她之間有恩怨了。但這隻是小女孩的把戲,女人們其實幾乎不用了的一一要用也是在異性之間用,但那含義就更複雜了。女人和別的男人說話,單不理你;女人在別的男人麵前笑成朵花樣,單在你麵前正經,那說明什麽呢?有可能這個女人討厭你,也有可能正好是相反的意思,她暗暗地喜歡上了你。女人這時候的招數,就有些像京劇裏的水袖,有虛,有實,有真,有假,男人多被這樣的障眼法所迷。但女人之間呢,倒幹脆多了,繁文縟節省了,枝枝葉葉省了一一因為沒必要,大家都是明眼人,還弄那些虛招幹什麽?白費力氣。所以一上來就是高手對高手,就是華山論劍,不比劍式,隻比劍勢,不比劍招,隻比劍道。有勢則興,無勢則衰,有道則生,無道則亡。所以呂青紅這看上去極其幼稚極其拙劣的一招,卻是繁花去盡,卻是返樸歸真,反殺陳小米於無形。陳小米一時十分狼狽,進不得,退不得,喜不得,怒不得,隻能眼睜睜束手就擒。陳小米的英國七月美好的初夜,就這樣被呂青紅的牛肉幹殺得片甲不留、落花流水。
呂青紅和胡非
誰都看得出來呂青紅對胡非有些意思的。比如走路,她總要設法和胡非走一起,上課呢,她又愛為胡非占座位。本來占了就占了,像薑如一樣,也常替王大元占座,可人家不愛聲張,隻是朝王大元點個頭,再朝自己邊上的空座位努努嘴,也就是了。要不是吳梅眼尖,用手肘推了陳小米一把,這事兒壓根就沒人知曉的。但呂青紅偏不避嫌,大著嗓門胡非胡非地喊,直喊得教室裏所有的人都聽見了,連麗切爾老師也欠起身睜圓了眼朝這邊張望,可胡非恁是沒聽見,隻管站著和吳梅扯著閑。吳梅笑得桃花燦爛,說,胡非,沒聽見呀,莫尼卡在叫你呢。莫尼卡是呂青紅的英文名字。胡非躲不過,這才作驚訝狀,轉臉對呂青紅說,謝了,呂老師,我就坐這兒。胡非竟然一屁股坐在了陳小米的身邊。課間喝咖啡的時候,吳梅拉了陳小米到一邊,說,陳小米,你剛剛得罪人了?陳小米知道她的意思,不過是想拿呂青紅這個女人開開心,這也正中陳小米的心思,所以也故意說,關我什麽事?怎麽不關?吳梅乜了眼,說,明明是你壞了人家的好事?還不承認。她呂青紅大聲喊胡非,和老虎撒尿畫圈是一個意思,不過是在發出警告:這是我的地盤,這是我的地盤。吳梅撮了嘴,學了那動畫片裏的調調說話。陳小米差點笑岔了氣,好半天才憋住笑,說,她倒好眼光,一下子就挑上了個好皮囊。那是,吳梅說,人家是搞藝術的,看這個還不在行?你說這一次來英國的男人們,有幾個長得有樣子的?也就是那個胡非還說得過去,她就出手了。她們這些搞藝術的人,還真豁得出去。陳小米說,隻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也未必,吳梅說,中國不是有句老話嗎?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紙。說不定,下一次,我們就有好戲看了。
但呂青紅那塗了藍色小花朵的長指甲竟然捅不破胡非那層薄紙。接下來的幾天,呂青紅簡直有些不屈不饒了,她也不看胡非的臉紅臉白,也不聽其他人話裏話外的意思,隻要有機會,她就往胡非那兒就。無論是去超市買菜也罷,去圖書館借影碟也罷,呂青紅總要叫胡非。胡非呢,多借口推辭一一有時也不好推,比如他自己剛說了夜裏想去英國的酒吧看看,呂青紅就接嘴了,說,正好呀,胡老師,我們一起去。好不容易來英國一趟,不去英國的酒吧泡泡,等於沒來的。胡非這下沒話說了,隻得和呂青紅去泡吧一一可他心裏又十分窩火,不甘心就這樣被這個女人挾持,於是便大聲大氣地來叫吳梅陳小米一起去。陳小米當然是不會去的一一她避這個女人還來不及呢,哪還願意去趟這渾水?可吳梅的態度卻出乎陳小米的意料之外,她笑嘻嘻地問胡非,你請客?竟然丟下陳小米,和他們一起去了。
那個夜晚陳小米是和另外三位男老師一起過的。一個是食品係的何必,一個是化工的戈誌勇,一個是哲學係的餘傑。四個人坐在公寓後院的草地上,聊天。說四個人聊天,其實不準確,因為隻是那三個男人在聊,而陳小米呢,卻是個似聽非聽的聽眾。要說三個男人的本意,倒都是想討好陳小米的一一也不一定是對陳小米有什麽想法,他們這幾個,都是三十好幾有家室的正經男人,對外麵的女人,並沒有多少意圖的。即便有什麽風月心思,那也多是精神上的風月,是自吟自唱的那種,沒有膽量付諸於行為的。但幾個男人對了一個女人,男人們下意識的就有了饑荒感,男人的本能便被激發了,個個都像乍了毛的大公雞,在那兒抖擻著精神。他們慷慨陳詞、眉飛色舞。可全是白費口舌,因為陳小米這個主角,卻沒變成被追逐中的咯咯叫的興奮的母雞。這難怪陳小米的,陳小米倒也是想捧場的,可怎麽捧呢?他們總是在聊克萊爾,布什還有薩達姆。這些話題陳小米無論如何也插不上嘴,再說,陳小米也不想插嘴。在陳小米看來,政治這玩藝兒,簡直連妓女也不如的。妓女是開門做生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髒也罷,賤也罷,明著來的,雖也無恥,卻是坦蕩的無恥。而政治呢,卻是又做*****又立牌坊的,明裏一套,暗裏一套,袖裏袖外,遮遮掩掩,這樣的作風,陳小米更看不上。陳小米覺得這些讀了書的男人真是奇怪,明明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卻個個愛以天下為已任。可天下是肉食者的天下,和你們這些青衣書生有什麽相幹呢?陳小米覺得好笑。比起這些江山社稷的大事來,陳小米其實是更願意聽一些飛短流長的。比如學校那個新上任的女教務處長,據說是校長的秘密情人;比如師大那個大名鼎鼎的女研究生賈培培,為了抄近路讀博士,色誘導師,被師母發現之後,反咬導師一口。這些身邊活色生香的八卦遠比政治有意思,比學問有意思。陳小米一聽到這類風聞,精神便來了。在這一點上,陳小米這個大學老師,和那些市井婦人本質上也沒什麽兩樣。不過,形式上的區別還是有的,那就是陳小米決不會主動提起這類話頭,尤其是當了這幾個半生不熟的男人的麵。於是,不好轉移話題的陳小米隻能在那三個男人的誇誇其談中萎靡著,心思卻是無比活泛的一一猜酒吧裏的胡非,會如何對待不要臉的呂青紅呢?看胡非這幾天的表現,似乎也是有些操守的,並非是那種來者不拒的男人。但吳梅為什麽會和他們一起去呢?陳小米莫明其妙一一她明明也是不喜歡呂青紅的,難道是因為胡非?可看吳梅那伶俐的樣子,也不像是個容易被男人的皮囊迷惑住的女人。那是為什麽?或許隻是去看戲?這有可能,女人天生都是戲迷,陳小米愛聽戲,吳梅愛看戲,雖然她們青燈黃卷多年,可愛戲台上那咚鏘鏘的調兒原是婦人的天性,變不了。
呂青紅和阿莫爾
第二天陳小米對吳梅的態度便有些冷淡一一不管如何,陳小米都覺得頭天晚上吳梅的立場有問題,明明她陳小米和呂青紅是有矛盾的,明明吳梅和她陳小米是走得更近的朋友,怎麽可以丟下她反而和他們出去尋歡作樂呢?這不仗義,陳小米受到了傷害。受了傷害的陳小米不和吳梅搭腔,臉上的表情也有些不好看。可吳梅似乎沒看出來陳小米的變化,對陳小米依然是笑嘻嘻的,並且附耳告訴了陳小米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一一呂青紅昨夜在酒吧和一個老外勾搭上了。吳梅說,都怪胡非,對呂青紅愛理不理的,故意拿我做擋箭牌。你說我容易嗎?為了一杯不要錢的英國紮啤,做了半夜的夾心,又要對付胡非的胡說八道,又不能冷落了呂青紅一一大家都是同事,麵上總要說得過去。也不知何時,想必是胡非在聊電影《孔雀》的時候一一當時酒吧裏鬧哄哄的,而我又有些沉迷在《孔雀》的故事裏了,那個老外不知怎麽的,就和呂青紅搭訕上了。陳小米那小小的不快一時被驚得不翼而飛,趕緊問,真的呀。吳梅說,我騙你幹嘛?你說那老外的審美眼光是不是有毛病呀?他把呂青紅叫做Chinese beauty(中國美人),他竟然還知道楊貴妃,說呂青紅像Peking opera(北京京劇)裏的楊貴妃,你說就呂青紅那樣子,還楊貴妃?他別把唐玄宗氣得從泰陵裏爬出來。陳小米忍不住笑了,說,這有什麽好奇怪的,他們老外眼裏的東方美人不都是那樣的嗎?塌鼻子,細眼睛,而且眼睛還要長的吊吊的,斜插到鬢角裏去。像那個模特呂燕,多醜的一個女人哪,可在人家法國人那裏,也是一個Chinese beauty。兩個女人笑開了花。吳梅說,陳小米,你是沒看見呂青紅昨天晚上對那個老外笑的樣子,狐狸精一樣的。或許,陳小米說,她是有意的,做出那樣子給你和胡非看的一一誰叫你們在那裏卿卿你我。一半一半,吳梅說,一半是做戲給我們看,一半是天生風流。呂青紅那個人,我還不曉得?陳小米嚇了一跳,問,你之前認得這個女人?吳梅撇撇嘴,說,豈隻認得?當年我們一起在青年教工樓,門對門地一起住了三年呢。陳小米說,沒想到,你們原來是故交。也談不上,吳梅說,呂青紅那個人,從來不和女人交朋友的。你別看她長得不怎麽樣,可她的豔福向來不淺的。前夫也罷,後夫也罷,個個都是貌比潘安的。為什麽?陳小米覺得奇怪。為什麽?吳梅說,我告訴你,在男人這個問題上,女人絕對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眼高的吃山珍海味,眼低的吃青菜豆腐。你看人家呂青紅,膽大呀,管自己長成怎麽樣?不怕!看上了哪個男人,就當江山來打,學當年西楚霸王,破釜沉舟,這樣的態度哪還有拿不下的男人?絕對無堅不摧,所向披靡。不過,現在呂青紅恐怕對胡非這個江山沒想法了,人家現在有了阿莫爾一一阿莫爾就是那個在酒吧裏勾搭上的老外,你回頭看到阿莫爾的樣子,陳小米,你會嫉妒呂青紅的。
陳小米當天下午就見到了阿莫爾。阿莫爾長得像極了電影《燃情歲月》裏的那個老二特裏斯坦,長發,有著性感的下巴和雙腿,一雙藍眼睛簡直勾魂攝魄,陳小米驚得目瞪口呆。看呂青紅穿著紅衣綠褲,像一朵大牡丹花一樣插在阿莫爾身邊漸行漸遠,陳小米果然就嫉妒了。嫉妒了的陳小米便有些陰陽怪氣,當了大家的麵,說,老外的口味還真是怪耶。胡非說,可不是嗎?比我們生猛,洋蔥生吃,牛排豬排半生不熟吃,也不怕消化不良。吳梅聳聳鼻子,四下張望,說,哪裏有葡萄呢?我怎麽聞到一股子酸味?馬理智這個學理工的,這方麵有些笨,一時沒反應過來,竟然也去使勁地聳鼻子。把一邊的薑如笑得花枝亂顫,那枝上的花朵兒都快歪到了王大元的身子上。
吳梅輕輕地捏了陳小米的胳膊一把,但陳小米沒理會一一陳小米的心思現在全在呂青紅那兒,顧不得他人。呂青紅這個女人現在真是太張狂了,就在眾人的眼皮底下這樣和阿莫爾出雙入對,廝混在一起。難道她就不怕出事嗎?她可是有老公的人,萬一有人多嘴告訴了她老公,她怎麽辦呢?陳小米私下裏問吳梅。吳梅說,你真是杞人憂天。一床被子不蓋兩樣的人,你以為她老公那廝又是什麽正經東西,聽說在二附醫院也是和許多風流護士有染的。你沒聽見呂青紅關於婚姻的高論嗎?與人方便,與已方便,要想自己自由,先要給人自由。所以說,他們雖和你我一樣,也是兩隻拴在繩子上的螞蚱,可他們拴繩子裏用的是活結,因此他們還是兩隻自由的螞蚱。不像你我,若想自由,要忍受斷腿之痛的。奴家,命苦哇。最後那一句,吳梅用的是戲腔,細聲細氣,拖音嫋嫋。且學那梅蘭芳的樣子,眉眼乜斜,十指蘭花。
可這一次,陳小米沒笑。想到英俊的阿莫爾深情凝視呂青紅的樣子,陳小米莫明地有些傷感和憤怒。
薑 如
四個女人住在一起,關係其實是很微妙的,尤其是其中的兩個女人還鬧了矛盾。另外兩個女人呢,處境便有些像持著竹竿走鋼絲,絕對平衡是極其艱難的,任何一個不小心,都會造成或多或少的傾斜。但薑如這個女人卻有化難為易化繁為簡的本事,她一直保持的是局外者的姿態。沒有和呂青紅走得更遠,也沒有和陳小米走得更近,甚至對吳梅,也是那種若即若離的態度。呂青紅想拉攏她,拿了在英國剛買的香水給她抹一一那香水實在是很貴的,十多鎊一小瓶,要在平時,呂青紅哪舍得呀,可現在為了要孤立陳小米,她豁出去了。可薑如卻不領情,笑笑說,她從來不用香水的。這讓呂青紅覺得匪夷所思,不用香水的女人還是女人麽?呂青紅沒奈何,隻好用另一招,說些她和阿莫爾之間的事一一女人之間的交情不都是這樣建立起來的嗎?先是你來我往的小恩小慧,再呢,就是說各自的情事,這是女人的秘密,不好對外人講的,講了,聽了,就是朋友。這是呂青紅的魯莽處,亦是呂青紅的精明處,她雖然和薑如的關係還沒好到這個階段,可她不想等,便拔苗助長了。反正是臨時的關係,她也不想這苗真能開花結果的,她要的也是那種暫時的茁壯成長枝繁葉茂的假象,騙騙陳小米,也騙騙那些男人們。但就是這個,薑如亦不幫忙的。呂青紅說胡非也罷,說阿莫爾也罷,她倒是笑吟吟地聽,可聽歸聽,卻從不插嘴的,更別指望她說些自己的感情遭遇。這樣的聊天怎麽繼續下去呢?本來女人之間的聊天就像唱戲,要鑼一聲鼓一聲的,要生一句旦一句的,這樣的戲才熱鬧,才好聽,台下聽的也罷,台上唱的也罷,才會迷了。可現在,光是呂青紅一個人在那兒咿咿呀呀地唱,有什麽勁呢?看著薑如唇邊那若有若無的笑意,呂青紅覺得這個女人真是棘手,簡直油鹽不進的。相比而言,呂青紅還是更喜歡吳梅了。因為吳梅從不會拂了人家的好意,給她香水抹,她就抹了,抹得歡天喜地,笑靨如花;和她說阿莫爾的事,她就豎起耳朵聽,聽得一呼一乍,拍案驚奇。
可薑如呢,不僅不接受別人的好,而且也從不對別人好。她的行李箱,簡直是個小廚房,什麽吃的都有:餅幹、牛肉罐頭、紫菜、話梅,甚至還有一壇子酒糟魚,把其他三個女人饞得要流口水了一一這並非說笑話,他們這幫人,在國內也算是有身份的人,雖說不能日日金樽清酒,玉盤珍饈,可也決不會把雞鴨魚肉當回事,可在英國,他們卻落魄了,落魄成了當年的下放知青,對美味佳肴的饑渴到了要偷雞摸狗的程度一一那天要不是王大元的堅決製止,院子外蘋果樹下的幾隻英國野鴨真差點遭了胡非和何必的毒手,他們甚至都商量好了吃法,連胡椒和啤酒都準備好了。沒辦法呀,到了英國,哪個中國人不是窮人呢?就他們腰包裏揣的那點英鎊,夠什麽呢?要買蘇格蘭的羊毛圍巾和威士忌,要買香水和阿迪達斯運動鞋,出國一趟不容易,不買點東西回去,怎麽向人證明向人炫耀呢?隻好君子兮,素餐兮一一從嘴裏克扣,省一鎊是一鎊,一天省下二鎊,兩天就省下了一條蘇格蘭圍巾了,省下了半小瓶威士忌,怎麽說,那種節製也有意義。不僅克扣嘴,就是拉,他們也是省的。英國的廁所,有一半多是收費的。有的上一趟要二十P(便士),有的上一趟要四十P,如此奢侈的放縱他們怎麽舍得呢?所以他們在這個問題上常常要舍近求遠的。有時因為內急,沒看清楚,匆忙之間走進了收費的廁所,那他們也有勇氣走出來,反正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誰也不認識他們,他們不必為了麵子而當冤大頭。知錯就改,走錯了就退出來,再憋著滿城去找肯德雞和麥當勞,那些快餐店的廁所,又幹淨又免費。而且,憋久了再拉,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拉起來更酣暢淋漓,更有快感。餘傑甚至就這個作了哲學的探討,餘傑說,有人問莊子,道是什麽?莊子說,道在屎尿,我一直不明白,現在我懂了。道真是無處不在,道在野鴨中,道在屎尿中,道在一切瑣碎的事物中。胡非說,那是,道還在你老婆的臉上呢。你禁了兩個月的欲,沒和你老婆那個,回去再摟著老婆上床,立馬就讓你悟道呢。這種隻有體育老師才能說出口的大膽的葷話讓其他老師們一時有些不習慣。要說,他們也是色的,可色在心裏,是意識形態的事,至於嘴,至於耳,一向是齋慣了的。可現在好了,胡非替他們破了戒。這正好,反正他們在英國也是淪落了一一他們從前是活在精神層麵上的,痛苦是精神上的痛苦,幸福也是精神上的幸福,和吃無關,和拉更無關,可在英國,情況卻不同了,一切都和吃喝拉撒相關起來。幸福現在是卑微的形而下的幸福,可也正因為形而下,反倒變得垂手可得了。
所以,薑如的酒糟魚現在幾乎左右著其他女老師的幸福。陳小米也罷,吳梅也罷,都對薑如的酒糟魚垂涎三尺。可薑如聲色不動一一不僅不請其他人吃,甚至不把它放到廚房裏來。一一她們的公寓每層有一個公用廚房,廚房時裏有一個大冰箱,她們的許多食物都是放在那裏的。吳梅的蘿卜幹、陳小米的橄欖菜、呂青紅的火腿腸。來英國的第一天,吳梅持的就是不分你我的梁山姿態,她拚命地把她的蘿卜幹往其他人的碗裏揀,說:你嚐嚐,你嚐嚐。之後呢,吳梅吃其他人的東西便也是這樣的態度。但吳梅這套“欲取之,先予之”的方法在薑如那裏卻行不通。薑如不吃吳梅的蘿卜幹,吳梅再三讓,薑如也不吃。不僅不吃,薑如的話裏還綿裏藏針。薑如說,蘿卜幹哪,你們還是少吃,聽說裏麵放了防腐劑。這話說得陳小米的臉上都掛不住了,覺得薑如也太不留情麵了。不就是幾塊酒糟魚的事麽?用不著這麽嚴防死守的。自己的那一大罐橄欖菜,不也快被吳梅吃光了嗎?她陳小米可也是不愛吃蘿卜幹的。可那又怎樣呢?大家難得住在一起,好歹也還是大學老師,麵上總不能做得太難看。但薑如卻不管,呂青紅捧著方麵便都追到了薑如的房間,也沒吃上一塊酒糟魚。呂青紅涎著臉說,這酒糟魚怎麽這麽香呢?薑如哦一聲,卻不接這個輪子,依然埋了頭就著魚吃她的麵翻她的書。
薑如和王大元
陳小米怎麽也沒想到,像薑如這樣的女人,在英國竟然也會出那種事情。
發現薑如和王大元在暗裏有一腿的,是陳小米。那時培訓已過了兩周,學校給了他們幾天假。大家紛紛作鳥獸散。有的去了牛津,有的去了劍橋,吳梅和胡非何必他們幾個去的是威特比小鎮。而多數人跟著王大元去了倫敦。臨別前,吳梅開玩笑說,王處長,你和我們分頭行動,就不怕我們潛逃了?逃吧,逃吧。你逃了,我才有理由留下來。學那《一個也不能少》裏的魏敏芝,我滿英國去找你。王大元滿麵桃花,油嘴滑舌。陳小米覺得奇怪,這個王大元怎麽回事?變了個人似的。從前在師大,也是個一天到晚用鼻子說話的家夥,可一到了英國,言語間倒有幾分風生水起的意思。王大元的這種變化有些影響了陳小米的決定一一本來她是盡量避著王大元的,王大元往東,她就往西,王大元往南,她就往北。所以,王大元去倫敦,她就打算和吳梅他們去威特比。可吳梅現在和胡非的關係有些親密,這讓陳小米心裏酸酸的一一本來他們三個人,陳小米是站在中間的,吳梅對她最好, 胡非也對她最好一一盡管表麵胡非對她們兩個人是不偏袒的,可陳小米知道,胡非的話風也好,眼風也好,最後都是掠向陳小米的。但現在,這兩個人卻繞過了她,成了有說有笑親密無間的好友。陳小米有些傷心了,覺得胡非簡直有些水性楊花一一即便是意念中的一廂情願的愛情,不也應該有個階段性的忠實嗎?哪能如此朝三暮四?還有吳梅,也知道胡非的心思是在她陳小米身上的,怎麽好意思在中間插一扛?惱羞成怒的陳小米再沒有心情和他們去威特比了,隻好悻悻然去倫敦。
誰能料到在倫敦能看上這樣的好戲呢?那些天陳小米都是和馬理智在一起。馬理智是個寡言的男人,也是個愛研究地圖的男人,一到岔路口,他就從背包裏掏出地圖來研究。他這愛好使得路盲陳小米有恃無恐,淨往一些小街道上鑽一一這是陳小米的旅遊習慣,不愛繁華,不愛熙熙攘攘,隻喜歡冷清的安靜的街巷一一坐在街邊閑扯的老人,衣著邋遢的女人,街邊人家門後傳來的男女問答聲。那種家常的懶散的城市氣息,那種又熟悉又陌生的東西,讓陳小米感動和迷戀。陳小米是個喜歡在城市旮旯之間遊走的女人。可誰曉得會無意撞破薑如他們呢?當時陳小米離馬理智有一段距離,因為她鞋帶鬆了,正蹲下身子係鞋帶,結果,一抬頭,就看見了不遠處的薑如和王大元,可他們顯然沒有看見陳小米,而是看見了站在街中間埋頭看地圖的馬理智。王大元似乎本能地想招呼馬理智,因為陳小米看見他揚起了左手,但邊上的薑如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兩人踅身進了一條小巷,魚一般地遊走了。陳小米呢,也成了一條魚,一條受驚了的鯉魚,支著鰭張著嘴愣在那兒。
其實前後不過十來秒鍾的功夫,但陳小米還是瞥見了王大元和薑如相互糾葛在一起的兩隻手,還有那不打自招的倉惶逃避,這就夠了,夠說明那一對男女的私情。
吳梅和陳小米
這不禁讓陳小米啞然失笑,這些女人瘋了嗎?怎麽一到了英國就都成了潘金蓮,一個個變得色膽包天。難道一個陌生的地方就能把女人變成陌生的女人嗎?就不用守婦道?一個呂青紅也就罷了,還加上一個薑如,還加上一個吳梅一一不過吳梅這個人倒是讓陳小米有些捉摸不透,按理說,從威特比回來之後,她和胡非的關係應該上一個台階,但看他們那樣子,卻沒有。吳梅依然是之前的吳梅,風擺楊柳的,和胡非好,也和王大元好,和陳小米好,也和呂青紅好一一這方麵她和薑如倒是有些異曲同工,表麵上,薑如和吳梅是南轅北轍的人,一個冷,一個熱,一個推,一個迎,薑如和誰都客氣生分,吳梅和誰都不分彼此,兩個女人做人的方式完全是反著來的,可結果呢,卻一樣一一對誰都不好,也就沒有了不好,對誰都好,也就沒有了好,這是她們的圓滑處。但陳小米不喜歡這樣的圓滑,陳小米喜歡明確無誤的關係,喜歡穩定,不喜歡搖擺,喜歡單一,不喜歡周旋。至少在一個時間段內,陳小米要那種“溺水三千,吾取一瓢而飲”的關係,對男人這樣要求,對女人也這樣要求。所以,她現在對周旋於自己和吳梅之間的胡非很冷淡,對周旋於眾人之間的吳梅也很冷淡。對胡非冷淡了不過幾次,胡非就溜了一一彼此不過是同事的關係,誰總受得了那寒嗖嗖的冷臉子呢?莫說一個隻有幾分姿色的半老徐娘,就是自己那容顏如花的年青小姨子,如果沒來由地冷淡他,他也是會撂挑子的,胡非可是個脾氣大的男人。但吳梅卻耐煩,她壓根不在意陳小米的態度,也不看陳小米的眉高眼低一一即便陳小米的兩條眉毛合成了一條,又如何呢?她依然在那兒喋喋不休地說她的威特比之行一一說威特比的海鷗,說威特比的中國小販,說威特比的吸血鬼的故事,說得繪聲繪色,手舞足蹈。這是吳梅的本事,是吳梅的過人處一一不是你左右她,而是她左右你,你的情緒呀,你的心思呀,統統無關緊要,反正最後都要隨了吳梅的調子走。
現在的陳小米就是這樣。一開始也是一言不發的,冷眼看吳梅,可那樣的冷能堅持多久呢?本來兩個女人也不是什麽高山流水的情意,不過萍水相逢,說背叛就有些小題大作了,所以,傷害是小傷害,委屈也是小委屈,都是能一笑了之的;而和胡非,更是有些做賊心虛,憑什麽爭風吃醋呢?沒名堂的,莫說別人要見笑,就是陳小米自己,也覺得為這個耍小性子沒意思得很。況且,吳梅使出了殺手鐧一一她不說威特比了,開始和陳小米談起了薑如。吳梅說,你看出來了嗎?薑如和王大元的關係有些不正常。昨天吃晚飯的時候我去王大元那兒,你猜我看見了什麽?看見他在吃酒糟魚!他的方便麵裏有酒糟魚!你說見鬼了吧?薑如那麽金貴她的酒糟魚,藏著掖著的,一根魚絲兒也不讓我們嚐,卻偷偷地給王大元吃,這不奇怪嗎?有什麽好奇怪的?她和王大元不是搞上了麽?這樣的話陳小米差點說出口,可話到舌尖上,陳小米還是生生地把它卷了回去。她為什麽要告訴吳梅這個秘密?吳梅那樣嘴快的女人,耳朵裏能擱住什麽事?說不定還要不了三兩天,所有人都會知道這件事,所有人也都會知道她陳小米是這件事的目擊者。這樣一來,她成了罪魁禍首,她成了長舌婦。這無論如何是不行的,陳小米的智慧不允許她這麽做,陳小米的道德也不允許她這麽做一一盡管她也是喜歡風月流言的,可她隻是聽,或者在聽的基礎上發一些議論,發一些感慨,卻從不散布流言的,聽是一回事,說又是另一回事,這兩者是有質的區別的。
再說,保守住這個秘密也是一種姿態,表明她陳小米沒有把吳梅作朋友看,別看表麵上她們又在一起談笑風生了,可內裏呢,還是生了芥蒂的。這樣想,陳小米內心便覺得略略平衡了些一一並非隻有吳梅長袖善舞,戲弄別人於股掌之間,她陳小米呢,也是一個好青衣,一個黑暗中的蹁躚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