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2008年中國小說排行榜的江西女作家阿袁,在當代文壇中算是個異數。她是個典型的學院作家,在小說的“譜係”上,又與張愛玲、錢鍾書、白先勇等一脈相承,令人刮目相看。我以前對阿袁並不熟悉,是這次排行榜評選,才讓阿袁的小說一下子闖進了我的視野。
學院作家在20世紀的中國文學中是有著重要意義的,五四新文學,本就是當時的學院作家搞起來的,魯迅、胡適、周作人等等在當時最具影響的作家,就都是學院作家。但這個傳統到了後來,在“工農兵”文藝路線的擠壓下,日益沒落了,以至於最後學者型的學院作家反倒成了文壇中的異數。在這種頗具中國特色的語境中,許多文學上的是非標準都被顛倒了,比如看一個作家的語言功夫過不過得硬,就變成了看他的語言土不土,會不會用方言等。方言寫作本非文學的正途,但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竟成為了文學的最高標準之一。在一個以土為美,以侉為雅的語境裏,知識分子寫作當然不會再具有任何的話語權力。改革開發以後,隨著知識分子社會地位的不斷提升,學院作家也早已在文壇中獲得了自己應有的合法性,但知識分子寫作這一被割斷了幾十年的“文脈”,恢複起來卻一直有些力不從心。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我對2008年裏獨領風騷的新銳學院作家格外重視。
阿袁是大學裏的副教授,從新世紀之初開始寫作並發表小說。她的作品並不很多,但卻非常獨特,有著張愛玲、錢鍾書式的文風,這在當代文壇確實是很罕見的。阿袁的小說,文字很華美,這種華美與走歐美路線的“先鋒文學”迥異,也與同樣浸潤於古典文化的廢名、汪增祺等作家的路數不同,更獨具著張愛玲式的神韻。阿袁的小說就像蓮藕,又像拔絲蘋果,總能帶起千絲萬縷的曆史文化記憶。阿袁的秘訣無他,其實就是個“喻”,她總能把當下的人和事,與詩經,與唐詩宋詞,與京劇昆曲打成一片,從而構成了一種極具張力的喻說方式。錢鍾書式的明喻,在她那裏也被用得得心應手,比如把某種性愛竟比喻成“如《詩經》的句式一樣,一唱三歎,回旋往複”。這一點對當代的漢語寫作很重要,整個中國20世紀的新文學,在敘述話語上其實一直都還處於探索的階段,不是過於歐化,就是過於俚俗化,真正具有漢語特質的大雅之音並不多見。正所謂“大雅久不作”了。阿袁的小說,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屬於漢語的雅正的敘述語言,看到了已被歐化了的現代漢語與自己的遠祖打成一片的可能性。當然,阿袁的這種敘述話語也同時存在著一個問題,那就是話語所攜帶的時代信息又模糊了。在這方麵我倒很佩服一個叫劉原的專欄作家,他的語言很當代,很網絡,但骨子裏和章法上卻全是阮籍、嵇康式的“魏晉風度”。劉某人在當代散文界名不見經傳,但我個人是把他當一流散文家看待的。
阿袁小說裏寫的,大多是人的欲望,也就是“飲食男女”,這一點也像極了張愛玲。但張愛玲的小說裏既有白流蘇,也有範柳原,阿袁的小說裏卻隻見白流蘇,不見了範柳原,這是她不及張愛玲處。但凡成功點的男人,哪個不是有點修為的?哪個不是即精明又世故的?可阿袁卻把他們一個個地寫成了行為心理學家實驗室裏的小白鼠,完全屈從於“刺激-反應”這樣一種簡單的模式。鄭袖的一雙小手就能把男人們迷得繳械投降甘入轂中,這在我看來實在是有點不可思議。男人畢竟不是公牛,看見了紅布就會不顧生死地向前衝,尤其是這個時代裏的男女,欲望早已異化了,早已不是“飲食男女”那麽樸素那麽簡單了。
《鄭袖的梨園》(《小說月報·原創版》2008年第5期)其實是寫複仇的,是女人對女人的複仇,是以彼之道還諸彼身式的複仇。複仇的動力是鄭袖早年揮之不去的後母“情結”,而複仇的終極武器就是“欲望”。從這點上說,《鄭袖的梨園》對以往的《長門賦》、《虞美人》等是有所突破的,但同時問題也暴露得更多了些。 “美人計”在今天無疑會贏得“一夜情”,贏得“性交易”,但在婚姻的江山易主上,是否還能百戰不殆,就是個問題了。所以這件“武器”看起來實在有點可疑,反不如看著《長門賦》、《虞美人》塌實。從深層意義上說,《鄭袖的梨園》似乎也如《傾城之戀》般勘透了性愛的奧秘,但卻沒能像《金鎖記》那樣堪透家庭血緣的孽根。鄭袖的悲劇其實是被鐫刻在了血緣基因裏的,後母陳喬玲充其量不過是個道具而已。在這點上阿袁實在沒有張愛玲悟得透。
若讓我寫《鄭袖的梨園》,我會反著寫,寫鄭袖的失敗,寫西式、貂禪們的古老神話在當代社會裏的被顛覆……當然,我不是阿袁,阿袁也不是我。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阿袁看透了女人,所以寫得精彩,寫得入骨;可阿袁畢竟還看不透男人,她對男人的想象貌似還停留在唐伯虎那個時代。阿袁像張愛玲,其實隻像了半個。當然這也已經很不容易了。有人批評阿袁的小說太冷,缺少溫情。我倒覺得未必。依我說,她的小說冷得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