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袖第一次勾引沈俞是在課堂上。
嚴格地說,也算不得什麽勾引。不過斜了身子過去手把手地幫沈俞糾正了一個錯字。沈俞把“雎”寫成了“睢”字。當時她正給沈杲講《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種古典愛情詩歌鄭袖一向偏愛,加之邊上還有個沈俞,鄭袖更是講得眉飛色舞風生水起。幾千年前的《詩經》,在鄭袖這兒,都有蹁躚的意思了,都有瀲灩的意思了。但十三歲的沈杲依然不明白。沈杲說,明明是寫雎鳩,怎麽又去寫淑女,這個詩人是不是跑題了?鄭袖說,這就是比興了,看見鳥的雙宿雙棲,想到自己的形單影隻,很自然的聯想,怎麽會跑題呢?沈杲說,如果看見兩頭豬呢?看見兩隻狗呢?是不是題目就應該叫做《關豬》或者《關狗》?
這是亂彈琴。鄭袖不理他。鄭袖反正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隻要沈俞聽得如癡如醉,鄭袖的課就沒白講。沈俞是沈杲的父親。當初朋友要她收沈杲做私塾學生時,她一口回絕了的,就因為沈俞說要旁聽。鄭袖的課向來隨興,常常有跑野馬的時候,有時撒開了蹄子,跑到了水草豐茂鳥語花香的地方,就迷失了,找不到回去的路。本來是講《詩經》的,結果,卻講了半天楚辭,本來是講李白的,結果又講了半天杜甫。總是因為某個細節的迷惑,她拐了彎,然後不依不饒地往前走,直至誤了方向。鄭袖的這種風格讓學校的督導很傷腦筋,甚至憂心忡忡。擔心鄭袖會誤人子弟。德高望重的督導們都是嚴謹慣了的,實在不習慣鄭袖的這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教學方式——這是係主任陳季子的評語,雖有批評的意思,總體還是厚道的。更刻薄的是另一句沒有具體出處的評語,說鄭袖的課過於散漫了,散漫得幾近乎水性楊花。
這就十分惡毒了。但說這話的人也點到了鄭袖的命門。鄭袖也承認,自己上課確實沒有方向感。她本來就是個有些迷糊的人,東西南北偶爾都分不清的,別人這麽說,如果沒有言外之意,單就表麵來理解,倒也沒有冤枉她。所以,鄭袖從來不喜歡學生之外的人聽自己的課,督導也罷,同事也罷,沈俞也罷。督導和同事來聽課,她沒辦法。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但沈俞呢?他憑什麽?
但鄭袖還是收了沈杲這個學生。一半是因為朋友的再三遊說,一半是因為沈俞開出的課時費誘惑了鄭袖。陶淵明能不為五鬥米折腰,可鄭袖不能。鄭袖是個又要菊花又要五鬥米的女人。既沉溺於菊的清香,又沉溺於錦衣玉食。這也不怪鄭袖的,讀過書的女人多是這樣。都喜歡過把酒東籬的生活。
對沈俞生出勾引的心思是後來的事情。有大半年,他們之間其實都是規規矩矩的師生關係。不僅規規矩矩,甚至還相敬如賓。沈杲一開始是十分叛逆的少年,最喜歡在課間和鄭袖唱對台戲。鄭袖上課天馬行空,而沈杲聽課更是天馬行空。常常一個跟鬥就翻到十萬八千裏外去。把鄭袖都弄得雲裏霧裏的。好在還有沈俞。最初鄭袖以為沈俞是來做監工的。做家長的不都這樣嗎?一旦請了老師,就把老師當長工來防。怕老師偷奸耍滑,怕老師短斤少兩。白花花的銀子花出去,不能打了水漂。但後來鄭袖才知道沈俞其實是來管束沈杲的。沈杲是匹野馬,而沈俞是馬繩。野馬跑到天邊,馬繩也把它拽回來,野馬跑到地角,馬繩也把它拽回來。這讓鄭袖心生感動。如今的男人,有幾個能這樣陪孩子讀書呢?一個裝修公司的老總,正值三十幾歲的華年,世界應怎樣地流光溢彩?而他卻每個周末都在鄭袖的古文裏消磨。有責任心的男人於鄭袖來說,總是威嚴的。鄭袖因此一改以前的自由作風,變得莊重起來。
但朋友卻笑得極其詭異。朋友是沈俞的大學同學,對沈俞知根知底。鄭袖好奇。忍不住問起了沈俞的隱私。朋友開始還欲言又止。畢竟是讀書人。知道流言是墨,潑出去了,就會在自己的道德底布上留下痕跡。可女人的人生怎麽能沒有流言呢?沒有流言的人生就如七月的天空沒有星星,就如四月的桃樹上沒有花朵,就如十月的蘆葦間沒有豔麗的蝴蝶。天地將如何地為之黯然失色?所以,半推半就之間,猶抱琵琶之間,還是把沈俞的過去說個一幹二淨。
刹那間,鄭袖對沈俞的敬重不翼而飛。沒想到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竟然是個陳世美。隻不過陳世美是為了富貴,而他是為了美色。為了美色他不顧淚眼婆娑的前妻,為了美色他不顧一個十歲少年的情緒。沈杲的叛逆是因為這個,沈俞的旁聽也是為了這個。責任其實不是責任,而是內疚,而是贖罪。可每個周末的兩個小時能彌補一個十歲少年成長中的傷痛嗎?每個周末的兩個小時能彌補一個年華老去的三十多歲女人的淒惶心情嗎?
那個女人鄭袖後來見過,挽著沈俞的胳膊笑吟吟地站在鄭袖的門口。她開車送沈俞父子來,順便上樓與鄭老師打個招呼。果然是個妖嬈的美人。且神情安靜。且言語溫柔。得了天下的女人都這樣。或者說,這樣的女人都會得天下。她們都是老子的門徒。上善若水。至柔者得天下。她們是以溫柔為魚腸劍的。陰到至處,便是陽。所以,安靜是傲慢,溫柔亦是傲慢。這一點,男人不懂,男人以為這樣的女人弱不禁風。卻不曉得,這是能在黑暗中單騎夜走的女人。而呐喊中的女人,才驚恐,才寂寞。因為驚恐,所以要虛張聲勢,因為寂寞,所以要用自己的聲音來陪伴自己。失魂落魄的聲音比不得男人,甚至比不得李白和蘇東坡月光下的影子。但絕望女人的夜晚哪裏有男人和月亮呢?能依靠的,隻有自己的聲音了。
女人總是更懂女人。九尾狐的尾巴掩在長裙裏,男人看不見,但鄭袖卻看得清清楚楚。鄭袖這方麵練的是童子功。十二歲那年,就知道溫柔的女人信不過,嫵媚的笑容背後,是陰險的算計,和不動聲色的掠奪。鳩占鵲巢之後的恩愛,是橫生的荊棘,落在鄭袖的眼裏,隔了二十年,還能讓鄭袖隱隱作痛。
鄭袖又一次搖身一變。鄭袖總這樣,能冷若冰霜,也能豔若桃李。能蟄伏繭中,也能破蛹成斑斕之蝶。勾引男人對三十二歲的鄭袖來說,容易,不比講一首樂府詩難,也不比講一篇莊子的《逍遙遊》難。沈俞是個寡言的男人,這不怕,反對了鄭袖的路數。鄭袖向來迷戀不聲不響卻心照不宣的男女過招。一上來就挑白了的關係,味同嚼蠟,所以,鄭袖厭惡言語機智的男人。一切都要在暗中,櫻桃的紅,梔子的白,隻合在月光下看。若在豔陽下,便風韻全無。暗夜中女人衣裙的窸窣聲,男人欲迎還拒且退且行的軟弱掙紮,如蝴蝶在風中的舞蹈,又驚惶又旖旎。也知道這如巫如蠱一樣邪惡,但越邪惡越誘惑,越邪惡越快樂。
正是那種略帶痛楚的隱秘快樂讓鄭袖身不由己。鄭袖的手再次變成了花朵,開放在沈俞的麵前。每次都這樣。鄭袖對哪個男人動了心思,最先出動的,總是那雙美輪美奐的手。這和其他女人不同——女人一般都是用眉目傳情的,或者用風流嫋娜的細腰,或者用春風蕩漾的胸。鄭袖卻不。同樣都是勾引,但鄭袖以為,那些方式下作了,而手更含蓄更具有形而上的意味——鄭袖在骨子裏,依然認為自己是端莊的女人。再說,鄭袖的美,也是美在那雙手上,首先是白,白得幾乎有些雪青了,又修長,十指如蔥,在指間,微微地還有美人靨。這多少有些奇怪的,鄭袖本是一個瘦子,偏偏長了一雙豐腴富貴的手。這是矛盾。然而鄭袖還有意加劇了這矛盾。她從來是素麵朝天的,可以說,鉛華不施。卻偏愛在手上下工夫。她幾乎每星期都要做一次手部護理的,用蜂蜜、珍珠粉、維他命E和玫瑰精油做成護手膏,敷在手上,然後用蠟油封手,再裹上一層保鮮膜。要說,鄭袖是一個懶散的女人,但在對待手的態度上,她真是一反常態的。秋冬季節天氣幹燥,晚上她會細心地用綿羊油塗手,再戴上厚厚的棉手套過夜。早晨醒來後,她的手真是嬌嫩呀!仿佛初開的玉蘭花瓣一樣。她手的姿態總是參差的——也不是參差成京劇裏的那種蘭花指,那種樣子太造作了,像戲子了,她不喜歡。她的手是更生動的,更自然的,尤其是她上課的時候,她的手真如流風回雪。學生們無不為之傾倒。盡管在學生麵前,她總是盡量韜光隱晦的。但也有得意忘形的時候。一忘形,她的手就風情萬種起來。
她有一個奩盒。裏麵全是戒指和手鐲,有鑽石的,白金的,也有玉的,藏銀的。這方麵,她真是有一擲千金的氣魄的。有時一個戒指,簡直要讓她傾家蕩產了。她也不管不顧,完全是那種敗家子的作風。有一次在威尼斯,她在一家小店裏看中了一個戒指,指甲花狀的,材料也不知是什麽,看上去像銀的,卻不是,總之絕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東西。但價格卻昂貴到不可理喻。要三百多歐元。她反複和那個意大利女人討價還價。但那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就是分毫不讓——也不知是看出了她必買的決心,還是那東西真值那個價。不管鄭袖說什麽,她一直隻是說,This is art,this is art(這是藝術,這是藝術)。可不是藝術嗎?在意大利,甚至路邊的一塊石頭也是藝術。同行的老師都勸她別買。花三百多歐元買那破玩意兒,瘋了。然而鄭袖就是瘋了。在準備上船離開威尼斯之前,她的心突然有種莫名的疼痛,她固執地認為是那戒指捉弄的,咬咬牙,還是轉身衝進店去把它買下來了。沒辦法,那個戒指在她手上戴過之後,仿佛有了生命,有了一種邪惡的力量,她簡直為之神魂顛倒了。
記憶裏也有這麽一隻銀戒指的。是陳喬玲那破貨的。陳喬玲最初隻是鄭袖的語文老師。每次鄭袖寫了作文,她都會笑眯眯地,帶了鄭袖去找校長。校長是鄭袖的父親。在學校的最西邊有間單獨的辦公室。陳喬玲說,鄭校長,袖兒真是得了你的真傳呢,文章寫得那麽好。你看這一段,這一句。陳喬玲的手像一隻白蝴蝶,在鄭校長麵前飛舞。舞得一邊的鄭袖都眼花繚亂起來。那時她真是著迷呀,著迷於陳喬玲手上那樣漂亮的指甲花狀的戒指,著迷於陳喬玲白淨的手指,也著迷於陳老師在父親麵前對自己的誇獎。但鄭校長卻是嚴肅的——說起來,鄭校長平日就是個嚴肅的人,但平日的嚴肅是十分,而對了陳喬玲老師,那嚴肅倒成了十二分了。這讓鄭袖有些懊惱。覺得父親真是沒有禮貌。父親為什麽不對陳老師熱情一些呢?為什麽要那樣板著臉呢?對女兒板著臉自然是可以的,他也一向這樣。可對外人,對女兒的老師,他不應該笑一笑嗎?不應該說一些客套話嗎?
十二歲的鄭袖對風月之事,到底還是不懂的。
但沈俞顯然懂。當鄭袖花朵一般的手在他麵前綻放了幾個星期之後,她看見沈俞越來越不安了。不安是內心。麵上卻是更加紋絲不動的。這無妨。三十二歲的鄭袖如今洞若觀火明察秋毫。男人和男人原也是不一樣的。有些男人,一被女人撩撥,就有些花枝亂顫的,變得輕浮,變得饒舌。而有些男人,卻正相反。本來還是個溫和的人,言語態度間,不熱情,亦不冷淡;不殷勤,亦不傲慢。但被女人撩撥之後,反而更嚴肅了,更矜持了,簡直變成了一棵卷心菜,愈卷愈緊,最後把自己裹個嚴嚴實實。這種過猶不及的反應往往會騙了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卻騙不了鄭袖——怕的是不變。隻要變了,往左或者往右,其實都是一樣的。女人隻需耐心等,最後他總要繳械投降的。且這種男人的投降還不是一般的投降,是絕對丟盔棄甲落花流水的投降——弦繃得愈緊,愈容易斷;花閉合久了,一旦開放,就更加燦爛。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剛剛還是寒冬三月,轉眼間,就春暖花香了。
鄭袖有這方麵的經驗。要說嚴肅,誰能比她讀研究生時的導師蘇漁樵嚴肅呢?那真是一個冰凍三尺的男人。即使是對了係裏最漂亮的美眉,他也能擺出一張西伯利亞的冷臉來。美眉們選他的課,考了58分就是58分,考了59分就是59分,絕對沒有網開一麵的時候,這種鐵麵無私的作風,讓美眉們大受打擊 ——她們哪受過這種委屈?她們在係裏的男老師那兒向來都是所向披靡的,莫說考了58分59分,即便是考了四十幾分,隻消向男老師玩點曖昧,笑得嫵媚一點,聲音鶯聲燕語一點,老師們都會心腸一軟放她們一馬的。讀過書的男人,尤其是上了一點年紀的讀過書的男人,誰沒有憐香惜玉的情懷?誰沒有想入非非的習慣?盡管私下裏,沒有哪個美眉真會為了成績好一點和男老師鬧什麽校園緋聞——用不著如此小題大做,如今的校園美眉們,都冰雪聰明,個個精刮得一如《紅樓夢》裏的王熙鳳,殺雞用牛刀那樣吃虧不上算的事情絕不會做。但意念也不妨給老師,畢竟總是人在低處,求人家,也不好一毛不拔——但拔得太幹淨,莫說她們不肯,即便肯,老師們也未必敢要,別看那些人麵上蠢蠢欲動,真要事到臨頭,其實都是些有色心沒色膽的主兒。但意念那東西,就不一樣,來無影去無蹤,縹緲得很,不觸犯法律也不觸犯道德,即使有目光炯炯的師母在一邊,也抓不著她們的任何把柄。隻能幹生氣,由了那些狐狸精一樣的女弟子們和她們的導師在意念裏風花雪月顛鸞倒鳳。
偏偏蘇漁樵鐵石心腸不解風情。美眉們背後都咬牙切齒罵他變態,躲他就如躲鬼一樣。鄭袖一開始也這樣的。她本質上是個懶散之人,之所以十幾年要寒窗苦讀,完全是被逼無奈。既然現如今美人們在老師麵前略微賣弄風情就可以輕鬆過關,她又何必要日日青燈黃卷耽誤錦繡年華。二十幾歲美人的時間,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更何況她其時正和餘越戀愛,時間更如丫頭衣袋裏的錢,怎麽省,都是不夠。倆人沒課時總窩在餘越租的小小房子裏繾綣。餘越是雜誌社的編輯,清閑得很。除了一個月看幾篇稿子之外,其餘的時間,大多用來看女友如花似玉的身子。年輕男女的愛情,不都是從身體的迷戀開始的嗎?雖然鄭袖並不知道這算不算地老天荒的愛情,但她確實迷戀於餘越對她的迷戀。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好,真是沒邊的。身材高大的餘越係個花圍裙在他小小的出租屋裏,擇菜,做飯,替鄭袖洗褲衩洗胸罩,一點也不覺羞辱,反而哼著小調幸福得如一朵花兒一樣。這讓一直袖手旁觀的鄭袖又好笑又感動。
如果不是後來認識了蘇漁樵的夫人朱紅果,鄭袖應該就順理成章地和餘越結婚了。倆人都去看了房子,周末逛街的時候,鄭袖甚至去看了家居店,看好了一把搖椅和幾個靠墊,她準備把它們放在陽台上。那房子雖然不大,卻有一個不小的陽台,鄭袖想在那兒種幾盆花花草草。然後躺在花花草草邊上的搖椅上,享受尋常巷陌中市井男女的美好生活。可有一天,鄭袖為了畢業論文開題的事,不得已去了蘇漁樵家。見到了朱紅果,事情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變化。她沒想到一向刻板冷血的蘇漁樵有一個那樣溫馨的家,也沒想到蘇漁樵有一個那樣嫵媚的老婆。中文係教授家的那些師母們,她們幾乎都是見識過了的。用舍友三兒的話說,就是老師當年是有眼無珠。用四兒的話說,就是他們通通都瞎了狗眼。所以她們在老師麵前向來有些有恃無恐的。因了師母們的不上台麵,她們有理由看不起老師了,也有理由看不起師母了。
誰想到那群魚眼睛裏麵還暗藏了這麽一粒珍珠呢?誰想到蘇漁樵那頭老牛,在家裏啃的原來是四月的芳草呢?難怪他對係裏的女生們能視若無睹。鄭袖大驚失色。一回到宿舍,就開始喋喋不休地對舍友們形容朱紅果的國色天香。弱水三千,我隻一瓢而飲。原來蘇漁樵是這個意思!鄭袖感歎道。但三兒撇了嘴,說,什麽一瓢而飲?那朱紅果,本來就是第二瓢了。
三兒說,別看蘇漁樵如今土木形骸,想當年也是朱紅果眼裏的錦繡山河。她是用盡了手段,才把他從第一瓢那兒奪過來的。也是,她一個小護士,如果不是蘇漁樵生場大病,她如何有機會嫁了師大的名教授呢?
又一個江山易主的故事。鄭袖恍然大悟。難怪朱紅果身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那說話的聲氣,那微笑的方式,甚至她往後掠頭發的手勢,都像極了一個人當年的樣子。那樣子是鄭袖的傷痛。不能碰的。所以,鄭袖這麽多年飄蕩在外麵,從不往回看一眼的。二十多歲快三十歲的女人,已經很愛傷感地追憶似水年華了。但鄭袖從不談她的過去。她像喝了孟婆湯一樣。隻是往前趕。急匆匆地,狀如飛鳥,飛在別人的前麵。別人二十歲做的事,她十八歲就做了。別人三十歲做的事,她二十出頭就做了。別人讀書時她戀愛,別人戀愛時她同居。她以為這樣就可以甩掉過去。沒想到,過去原來一直如影隨形。猛一抬頭,前麵端然坐著的,不就是從前嗎?
一時間鄭袖被嚇得魂飛魄散。經過了這麽多年,她差點以為她好了的,她和其他女孩子一樣說說笑笑,和其他女孩子一樣吃喝玩樂,也愛胭脂朱粉,也愛無事生非。她撲騰起來的樣子,比誰都歡的。沒想到,這些全然沒用,原來她還是泥坯。即使外麵穿紅著綠,打扮得真人一樣的,裏麵她依然是個泥人兒。泥捏的,水和的,風幹的。瞅著還硬實,可真一碰上什麽東西,就稀裏嘩啦地,碎了一地,再也拚不成原來的樣子。
鄭袖傷心欲絕。有些東西看來是繞不過去了,隻能白刃相見,鄭袖想。俘獲蘇漁樵的過程有些坎坷,但鄭袖為之如癡如醉。蘇漁樵披堅執銳的樣子讓她覺得好笑,好像一隻頂著殼爬行的老蟑螂。餘越的宿舍是有蟑螂的,鄭袖一開始怕得要命,也惡心的要命。但買了粘粘板之後,她對蟑螂的態度卻為之一變。她簡直有些盼著見蟑螂了。每次看到蟑螂被粘住之後,她都興奮莫名。宿舍裏的蟑螂滅絕之後,她又把粘粘板放到了走廊上,她有些耽迷於她和蟑螂之間的這種遊戲了。
有一段時間蘇漁樵和朱紅果在鄭袖麵前變得更恩愛了。鄭袖冷笑。她知道蘇漁樵快扛不住了,要舉白旗了。勝利是必然的。一方麵因為鄭袖破釜沉舟的決絕;另一方麵也因為朱紅果美人已老——盡管和蘇漁樵相比,朱紅果依然是青枝綠葉,但和鄭袖比起來,她卻是昨日黃花。女人和女人的戰爭,其實是時間的戰爭。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朱紅果即使使出渾身解數,如今也敵不過鄭袖手指的嫣然一笑。
蘇漁樵的變節十分戲劇。前一分鍾他還在聲色俱厲地批評鄭袖——說鄭袖的開題報告寫得過於潦草,說鄭袖的態度不是做學問的態度。這是當然,鄭袖的心思本來也不在那個上麵。所以無話可說,隻能低頭撥弄著自己的手指。鄭袖的手指那天是塗了蔻丹的,淺紫色,中間還有一兩片粉色的小花瓣。蔻丹本來是三兒的,但那東西塗在三兒手上,也沒見得有什麽特別。但鄭袖一塗上,卻讓三兒嘖嘖驚歎。說,難怪餘越對你如此癡情。袖兒你這雙手,真是傾國傾城哪!果然就傾倒了蘇漁樵。蘇漁樵前一分鍾罵聲還未絕呢,後一分鍾卻突然抓住了鄭袖的手。鄭袖嚇了一跳。盡管是成心而去。但事情真劈麵而來,她依然有些驚慌失措。本能的,她想抽出手來。但蘇漁樵捉她的手,猶如捉泥鰍。她根本動彈不了。再說,她也不真想動彈。所以,掙紮就變成了糾纏。倆人一言不發,用十指在書桌下玩著貓捉老鼠的遊戲。書桌上麵是鄭袖的開題報告。蘇漁樵的眼睛盯著那兒。臉上的表情依然是導師的表情。嚴肅,還皺著眉頭。這讓鄭袖覺得好笑。想蘇漁樵,真是色膽包天,也齷齪。朱紅果還在隔壁呢,他竟然可以就這樣攥著女弟子的手。書房的門還是半開著的,如果朱紅果直闖進來,桌下的春光,就會乍泄的。
但朱紅果不會闖進來。對於鄭袖,她是放心的。她不放心的是那個長著一雙吊梢眼的女生。長著吊梢眼的是三兒。三兒花容月貌,且笑聲狐媚,讓所有師母為之色變。但鄭袖卻不是這樣。素麵朝天的鄭袖,在師母們的眼裏,如係裏資料室裏的那些平裝書一樣樸素。這是鄭袖的本事,也是鄭袖的世故。三兒的美,如廊上的風鈴,人一走過,就會叮當作響,而鄭袖的美,卻如一把折扇,能收放自如。打開時,無邊風月;合上時,雲遮月掩。看上去年輕的鄭袖其實在十二歲那年就老了的。
蘇漁樵卻不老。五十多歲的蘇漁樵一如少年,陷在鄭袖的風月之中不能自拔。朱紅果眼皮底下的糾纏,於他是杯水車薪。年輕女弟子桌下的手,再也不能安撫他澎湃的激情。他要另找一個地方,和鄭袖演繹一場既熱烈又秘密的師生戀情。但鄭袖卻不肯。鄭袖如何會肯呢?本來就是她和朱紅果的恩怨,和蘇漁樵不相關的,離了朱紅果,這戲還有什麽意思呢?難不成她真想和蘇漁樵有什麽白發紅顏的愛情?當然不是。
所以隻能約在蘇漁樵的家裏。蘇漁樵的家也就是朱紅果的家。鄭袖就是要在朱紅果的地盤上舞槍弄棒。鄭袖就是要把朱紅果的江山打得落花流水。鳩占鵲巢的甜蜜,是隱藏在鄭袖肉裏的刺。鄭袖想方設法,要讓它不得安生。
於是就有了朱紅果的書房捉奸。她那天本來上白班,一上午都應該不回來的。偏偏接了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要她回家看看。她滿腹狐疑地回家來看看,一看就看到了書房沙發上的那對男女。鄭袖的上衣半開著,而蘇漁樵則單腿跪在女弟子的麵前。那一刻她真情願是瞎了眼的。
然而沒瞎。所有的風景都曆曆在目。她隻能披掛上陣。恍惚間她記起從前。蘇漁樵摟著她,闖進來的是蘇漁樵的前妻。高大憤怒的前妻上來就給了她一耳光,她桃花一樣的臉於是更加紅豔豔的。蘇漁樵當著前妻的麵,輕輕地撫摸她被打的地方,心疼萬分。她偎在蘇漁樵的懷裏,哭得梨花帶雨。但那哪是哭呢?分明是唱給另一個女人聽的戰歌。也不過幾年的時間,竟然李代桃僵了!竟然就李代桃僵了!
本能的,她要上前廝打鄭袖的臉。然而她的手,在半空中到底停住了。她看見了鄭袖的笑臉,半明半暗的書房裏,鄭袖披頭散發,那唇邊的一絲笑容,蒼白,且吊詭。
但更吊詭的事還在後麵。本來朱紅果要偃旗息鼓的——她是過來人,又是學醫的,男男女女那檔子事,她看得輕。隻要蘇漁樵能痛改前非,她姑且就忍氣吞聲了。隻是便宜了鄭袖那小*****,真要鬧出來,她是要身敗名裂的。然而鄭袖似乎不怕身敗名裂。反是一種不依不饒的姿態。事情顛倒了過來,該鬧的不鬧,不該鬧的卻在那兒鬧得鏗鏗鏘鏘鑼鼓喧天。蘇漁樵一開始倒是有些畏懼的,但年輕女弟子那豁出去的真情,感動了他。說到底,蘇教授雖然骨子裏是個風流之人,然而不苟且,身上也還是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於是他果斷倒戈,旗幟鮮明地站到了鄭袖這一邊。
朱紅果被逼得沒了退路。滿城風雨,她再也不能裝聾作啞。總以為以自己三十多歲的如花年紀,守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總是安穩。沒想到,還有二十多歲的女人覬覦她手中的安穩。男人的愛情沒有永遠,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有永遠。勝者王,敗者寇,即使不甘,也隻能掩麵而退了。
但敗下來的不僅是朱紅果,還有九月返青的蘇漁樵。要破碎的已經破碎,鄭袖再也沒有心力建設什麽——本來也不打算建設的,要的就是破碎。破碎朱紅果和蘇漁樵,也破碎自己。珠圓玉潤的樣子硌得她生疼,她早已習慣於粉身碎骨。
淒然轉身,她折了回去,即使餘越,也拽不住倉皇前行的鄭袖。
有兩次課沈俞沒有來。開車送沈杲來的是那個妖嬈美人。美人姓葉,叫葉青。葉青摸著沈杲的頭,站在門口輕聲細語地對鄭袖說,鄭老師,杲杲讓您費心了。鄭袖冷笑,真是厚臉皮,杲杲是你叫的嗎?從前陳喬玲也這樣,當了鄭袖母親的麵,也是袖兒袖兒地叫。有一次,鄭袖答應了——也不怪鄭袖的,陳喬玲是她的語文老師,做後娘之前在學校也是叫她袖兒的。然而母親聽不得,一個耳光啪地打在鄭袖的臉上。說,你親娘還沒死呢?還輪不上別人叫你袖兒。
母親是個賣豆芽的,長年的體力勞動使她力氣很大。那一巴掌下來,幾乎是鐵砂掌了。鄭袖的臉立時如一朵雞冠花。母親不看她的臉,扭身而去。父親也不看,父親沉著臉,兀自抽他的煙。隻有陳喬玲,在邊上唏噓不已。她煮了雞蛋,要給鄭袖熱敷。鄭袖本來想一把奪了雞蛋,丟到雞食盆裏去的。但她不敢,父親在邊上,她如果這樣做,說不定父親的巴掌會讓她的臉再開一朵雞冠花。姐姐鄭裳這樣過的。鄭裳有一次生病——她胃又痛了,鄭裳的胃向來不太好的。她太愛吃辣,總是拿幹辣椒當零嘴吃。陳喬玲給她熬了稀粥,陳喬玲說,胃痛隻能用粥養的。可鄭裳抬手就把粥碗打翻在地上。父親飛起一腳,踢在鄭裳的腿上。鄭裳的腿,烏青了半個月。鄭裳從此不怎麽回家了。鄭裳其實之前就總躲在外麵的。自從父母的婚姻裏有了陳喬玲,家裏就再也沒有太平過的。母親為捍衛自己的婚姻,做過近兩年的艱苦卓絕的鬥爭。有時半夜裏,鄭袖也會被母親的尖叫聲驚醒。母親說,你有本事就真掐死我,掐死我。鄭裳用被子捂住頭,繼續睡。但鄭袖做不到,鄭袖會赤了腳,哭著去叫隔壁的三嬸來勸架。鄭袖擔心,父親真會掐死母親的。陳喬玲那時已離了婚,父親完全沒了退路。隻能從母親這兒殺開一條血路。家裏的氣氛時而是寒冬臘月,時而是火焰山。鄭裳在這樣的家裏待不住。鄭裳那年十七歲,竟然開始戀愛了。對方是鎮上的木匠,二十七了,大鄭裳整整十歲。而且身材矮小。這樣的男人,無論如何是配不起鄭校長家的千金的。但鄭裳鐵了心要嫁。母親特地趕過來勸她,說,龍配龍,鳳配鳳,九月配金菊。你要嫁人,總也要挑個相當的。哪能挑個三寸燈台一樣的男人。鄭裳挑了眉,說,你嫁的人倒是相當,可結果不是守不住嗎?三寸燈台怎麽樣?三寸燈台安穩!偷不著人,踢不著人。鄭裳伶牙俐齒,把母親氣得半死。父親的反對卻輕描淡寫。陳喬玲輕聲輕氣地對父親說,年輕人相愛了,自然要結婚的。這可是新社會,難道婚姻還沒有自由嗎?於是鄭裳自由了,父親由著她,嫁給了和她自己個子差不多的木匠。
家裏隻剩下鄭袖了。有大半年的時間,鄭袖幾乎不開腔。不理父親,也不理陳喬玲。其實陳喬玲開始對她倒好的,尤其當了父親的麵,她的態度更十分婉約。她自己沒有孩子——想必是不能生,因為她在前夫那兒,就沒有生育的。這使她的身段十分窈窕。周末的時候,她總端坐在縫紉機前,縫東縫西。縫紉機是鄭袖母親的陪嫁,母親過去偶爾也會用它來補補破衣裳的。但母親從來沒有用它給鄭袖兩姊妹做過新衣衫。母親不會。而陳喬玲的手卻巧得很。那如白蝴蝶一樣的手總在裁衣板上翻飛。有時給鄭袖做連衣裙,有時給父親做新襯衣。邊上的父親一如既往的嚴肅。但鄭袖知道,父親的嚴肅現在是假的。父親看陳喬玲的手時,他眼裏有柔軟的東西。而他從前看母親,眼神從來都是生硬的。——其實,父親幾乎不看母親的。母親也沒時間閑坐在那兒讓他看。母親總是埋頭做自己的事。家裏有一溜大木桶,裏麵蓄滿了綠豆芽黃豆芽。母親一天要到鎮東麵的水井挑三次水,給豆芽衝涼。即使這樣,到了七八月時,豆芽也總是爛,家裏因此總彌漫著一種腐敗豆芽的氣味。飯桌上也不離豆芽菜的,母親每天總有賣不完的豆芽。黃豆芽瓣炒醃菜,綠豆芽炒小蝦米。輪著吃。豆芽菜總是擺放在鄭袖和母親的麵前。父親的筷子是從來不伸向豆芽菜的。母親會為他做青椒炒蛋。家裏養了幾隻蘆花母雞。那些母雞們努力下的蛋,基本上是父親一人吃了的。鄭裳也不吃豆芽,她情願就著幹辣椒下飯,也不去碰豆芽菜。鄭裳說,豆芽是豆子浸腫身子後長出來的毛,有一種腐爛的屍體味兒。這讓鄭袖惡心。但鄭袖還是逃不了豆芽菜。她即使自己不去搛,母親也會幫她搛到碗裏。這是母親的風格。母親永遠有些欺軟怕硬的。
母親怕父親。鄭袖看得出來。在風流倜儻的校長麵前,母親有些自卑。母親其實長得不醜。丹鳳眼,柳葉眉,那樣子,就如戲台上的穆桂英。但父親似乎不喜歡穆桂英那樣的女人,父親喜歡的是《西廂記》裏崔鶯鶯那樣嬌滴滴的小姐,不僅能眉目傳情,而且能詩書往來。看上去嚴肅的父親,骨子裏依然是向往才子佳人和風花雪月的。而母親沒有文化——莫說要和父親寫那種“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詩句,即使貼在院門口的通俗對聯,她也是看不懂的。所以無論如何,她當不了崔鶯鶯。但陳喬玲卻能。陳喬玲弱不禁風,陳喬玲雪膚花顏。改朝換代之後的鄭家院子,種了美人蕉,種了指甲花。傍晚的時候,陳喬玲有時會拿本書坐在美人蕉下,這樣的風景,父親是百看不厭的。盡管父親在鄭袖麵前假裝出目不斜視的樣子。但鄭袖知道他們在眉來眼去。陳喬玲是個戲子,兩隻長袖在鄭家舞得風生水起。屋子裏再沒有豆芽的氣息。滿屋子如今都是陳喬玲的花露水味兒。家裏呈現出從來沒有的清潔和明媚。蚊帳是雪白的,玫瑰紅的被褥也是簇新的。沒有生育過的女人本來就更愛幹淨。而陳喬玲,為了表現出她和鄭校長前妻的差別,在這方麵做得更為徹底。
鄭校長果然就耽溺於這種生活了。
即使鄭袖,那時也有些半推半就地享受著陳喬玲帶來的全新生活。飯桌上至少不再有豆芽菜了。陳喬玲喜歡把飯桌上弄得紅紅綠綠。西紅柿炒雞蛋,紅椒絲爆炒冬瓜皮,胭脂菇燉雞湯。陳喬玲的手藝,完全迥異於鄭袖母親那樸素粗糙的風格,而具有一種美學上的效果。這效果不僅迷倒了鄭校長,也幾乎迷倒了沉默不言的鄭袖。之後鄭袖想起來,依然佩服陳喬玲的手段。原來女人蠱惑男人,不僅要靠如花的容顏。還要在許多方麵下工夫。母親真的不是陳喬玲的對手。不僅母親,鎮上的其他女人也一樣。鎮中學的女老師來來往往,也有長得姿色不錯的。但再也沒有哪個女人打動過鄭校長。鄭校長對陳喬玲的愛,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這讓鄭袖失望。鄭袖本來希望別的女人來打敗陳喬玲的。母親沒有這個本事。她自己也沒有。——從前父親倒是最疼她的。她長相隨父親。清秀,白淨,玉蘭花兒一樣的。她安靜愛讀書的性情也隨了父親。而鄭裳完全不一樣,鄭裳是朵梔子花,形容健碩,花香濃鬱,有強烈的鄉野風格。這是母親的氣質。所以,父親是偏愛鄭袖的。盡管他是個不愛用言語表達偏愛的人。但這偏愛人人都知道。都知道鄭校長更喜歡二女兒。包括陳喬玲。所以陳喬玲一開始也是巴結鄭袖的。她對鄭袖的殷勤樣子,即使鄭袖的母親,也沒有的。——鄭袖那時年輕,看不破這是陳喬玲對她不懷好意的籠絡。總半推半就地受著這份好。少年的心性,原也是自私的。她明知道母親恨陳喬玲。知道母親希望自己和她站在一起,來對付那個狐狸精。母親指不上鄭裳——鄭裳雖然偶爾會罵幾句陳喬玲,然而她天生心腸硬,不管父親,也不顧母親,一天到晚隻想掙脫這個水深火熱的家。母親隻能靠鄭袖。然而鄭袖更靠不上,鄭袖倒是心腸軟的,可這軟,不光對母親,對了父親和陳喬玲,也一樣的。
隻是鄭袖沒想到,陳喬玲對她的好,竟然也是戲子的好。在舞台上咿咿哦哦地熱鬧了一陣之後,她們原來也還是後母和繼女的關係。這讓鄭袖非常憤怒,狡兔死,獵狗烹;飛鷹盡,良弓藏。君臣關係是這樣,女人之間的關係也這樣。父親後來眼裏隻有陳喬玲了,所以陳喬玲對鄭袖的態度,便有些敷衍。雖然她對鄭袖說話的語氣,也還是溫柔的。但溫柔是綿裏藏針的溫柔。這針刺得她滿身暗傷。然而父親看不見。父親看見的是風情萬種的陳喬玲。是十分賢慧的陳喬玲。鄭袖生病了,陳喬玲依然會端茶送水,隻是那話音兒,不好聽。陳喬玲說,我們家袖兒,真是金枝玉葉的身子,要是生在富貴人家,原是要有使喚丫頭的,你看人家寶哥哥,有晴雯有襲人,林妹妹,也有紫娟有雪雁。隻可惜了袖兒,生在我們這樣的市井人家。這話的挖苦意思,十幾歲的鄭袖都聽得分明。而鄭校長,卻把它當纏綿的昆曲聽了。變了心的男人是頭驢,耳裏眼兒裏塞得都是驢毛,三嬸說。從前鄭袖聽了這樣的話,還有些不高興的。父親再不好,也還是自己的父親,她聽不得別人把他罵成一頭驢。然而父親果然是一頭驢了。鄭袖的成績因此一落千丈。——這也是鄭袖最後的一招。既然沉默沒有用,既然生病沒有用,那變成一個差生怎麽樣?這對鄭袖來說,相當於日本人的剖腹自殺了。也是死諫的意思。然而父親還是沒有從他的愛情裏轉過身來。而陳喬玲似乎看破了鄭袖的花招。因此陳喬玲笑得意味深長。陳喬玲說,老鄭,你看看這本書。書是《射雕英雄傳》,是鄭袖的枕下書。鄭袖的那些日子,是有意沉湎於金庸和梁羽生的浩渺江湖了。然而陳喬玲的解釋不懷好意,陳喬玲說,老鄭,我們袖兒如今是黃蓉了,知道想靖哥哥了。
聽陳喬玲的意思,鄭袖是因為動了春心,才沒心思學習的。鄭袖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自己真是黃蓉,會打狗棒法,把那舌生蓮花的白骨精打回原形。然而她怎麽能是黃蓉呢?而朝三暮四的父親更不可能是黃藥師。即使鄭袖有本事把陳喬玲變成一堆白骨,在父親看來,也是千嬌百媚。十五歲的鄭袖黔驢技窮,隻能倉皇敗陣。
鄭袖在課間給沈杲講了《蘆花記》。這是明代的傳奇。講一個繼母,表麵對繼子也是疼愛,暗地裏卻給繼子的棉襖裏絮蘆花,天寒地凍的日子,兒子瑟瑟發抖,而不明就裏的父親,竟然鞭打兒子。要不是棉襖裏飛舞出漫天的蘆花,女人的陰險,或許就永遠繞過了男人。故事到這兒戛然而止。鄭袖掐去了那虛情假意的結尾。沈杲看上去有些迷惑——之前鄭老師還在給他講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沈杲沒想到,《三國演義》裏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英雄曹操,竟然也有這樣的深情。這讓十三歲的沈杲,幾乎有些惆悵了。這堂課沈杲也表現出少有的認真。然而老師的話鋒卻陡然一轉,又講起了什麽蘆花飛舞,這讓沈杲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鄭袖也有些訕訕的。她本來以為沈杲會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悲傷。然而沈杲沒有。沈杲甚至不明白老師在說什麽,他的情緒依然還在曹操那兒。沈杲說,曹操那樣的一代梟雄,感情怎麽和賈寶玉一樣?“但為君故”裏麵的“君”,到底是什麽人哪?竟然讓我們叱吒風雲的魏武帝念念不忘。
鄭袖啞然。她蘆花的故事算是白講了。男孩和女孩到底不一樣。當年三嬸給她講這個故事,才講到一半,她就明白了三嬸的弦外之音。但那時的鄭袖認為三嬸是多管閑事,是杞人憂天。陳喬玲還在那兒對她搖頭擺尾呢,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個後娘能在她的棉襖裏絮蘆花。所以,她冷了臉,不理三嬸。
而沈杲卻壓根沒聽懂。她隻能怏怏地折回到曹操這兒來。不然又如何呢?她沒有理由總糾纏那個明代傳奇的,萬一沈俞或者葉青過問起來,她怎麽解釋?分明在挑撥離間別人的關係。惱怒之下,肯定是要炒她魷魚的。而她現在不想做一隻被炒的魷魚。五鬥米的俸祿倒在其次,最關鍵的,是葉青的良田千頃。來日方長。隻要她長劍在手,不信葉青那偷來的產業,能千秋萬代。
暑假的時候,鄭袖要裝修。是沈俞提出來的。之前鄭袖在沈俞麵前暗示過。說她的衛生間不好用,沒有裝整體浴室,淋浴起來,不方便。還有書房裏的書櫥太小,擱不下幾本書。她想靠牆打一溜書櫥,那樣就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買書,過癮。沈俞笑笑。大學裏的女人到底有點不一樣。別的女人總是嫌衣櫃不夠用,而鄭袖,鬱悶的卻是她的書櫥。也是,她家的書扔得到處都是。沈俞看了,也覺得亂。沈俞也是個愛讀書的人。一下子就理解了鄭袖的鬱悶。沈俞於是就想給鄭袖裝修了。這事沈俞瞞了葉青——要說起來,他給鄭袖裝修,理由也是充分的,人家是兒子的老師,作為家長,他自然要拍拍馬屁。時下的風氣不都這樣嗎?再說,人家也是要給錢的,好歹是生意,管他是西瓜,還是芝麻。但他就是有些心虛,張不了口。
正好葉青出遠門。葉青是外省人。她父親打電話來說,母親買菜時突然摔了一跤,骨折了。那意思,是要葉青回去,照顧他們一陣。葉青在沈俞麵前的態度有些猶豫,葉青說,不是有弟弟弟媳嗎?平日兩個老人也是鞍前馬後地服侍他們,怎麽一出了事,就要我回去?但沈俞慫恿她去。沈俞說,你和弟弟弟媳較什麽勁?老人想你去,你就去唄。沈杲我把他送到夏令營去。你隻管在那兒待著。
葉青把這個當成了沈俞對她的體恤。一直以來,他們的關係就是這樣,表麵看來是沈俞左右她,其實呢,卻是她在左右沈俞。這是葉青的本事,葉青總能讓男人替她說出她想說的話,而男人還以為這是他自己的意思呢。但這一次葉青是自作多情了。沈俞的慫恿其實是調虎離山。之所以這麽做,完全是為了另一個女人。所以,葉青前腳走。沈俞後腳就到了鄭袖這兒。他是公司的老總,本來是不必要事必躬親的。但他現在就想事必躬親。他十分嚴肅地和鄭袖討論房子的裝修細節。房子才六十幾平方米,可做的文章其實有限。但沈俞要在這有限的空間裏為鄭袖創造出一個錦繡世界來。鄭袖自己倒是有些馬虎的——不是對結果馬虎,而是對裝修的過程,在所有的麻煩麵前,鄭袖隻想做鴕鳥。她希望在她把腦袋藏在沙子裏的功夫,麻煩能自己騎著掃帚,從耳邊呼嘯而過。幾年前裝修時她就這樣,她由了那些木工泥工電工們在她屋子裏折騰。結果,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隻是雞也罷,鴨也罷,都不是她要的。沈俞說,房子的氣質要和主人的氣質相吻合。就好比用碗碟盛菜,菜粗,碗兒碟兒也要粗,菜細,碗兒碟兒也要細。所謂玉盤珍饈,就是這意思。你弄盤白菜蘿卜,卻用越窯的青瓷盞兒去裝,就矯情了。既糟踐了盞兒,也糟踐了蘿卜。
鄭袖忍不住笑出聲來。她沒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沈俞原來也是這麽能說的,隻是不知道她在沈俞的眼裏,到底是珍饈,還是蘿卜?她本想問問沈俞,可話到唇邊,她又打住了。這樣的問話,有點像調情,於她與沈俞,有些輕佻了。她不能讓沈俞把她看成是一個輕佻的女人。把手變成開放的花朵,那多少是有些寫意的,是不著一字,自得風流。但言語,就著痕跡了。鄭袖不屑。
況且沈俞在她麵前,一直是莊重的。盡管她知道他內心,一定已經春心蕩漾了。但既然還沒道破,那就還要做出沒有關係的樣子來。這是最有意思的事情,鄭袖喜歡。沈俞的圖紙十分詳細,哪裏安燈具,安什麽樣子的燈具,哪裏放座具,放什麽樣子的座具,他都畫得清清楚楚,可再清楚,鄭袖也看不懂。鄭袖本來就是個看不懂圖紙的人,中學的地理成績因此差得一塌糊塗。再說,她現在也沒心思看什麽圖紙,她的心思全在她自己的手上,她的手在圖紙上遊走,好像很認真的樣子,但其實那是馬二先生遊西湖,雖然也在西湖邊上轉了一圈,但西湖到底長什麽樣兒,他完全是不知道的。她之所以總要把手指擱在圖紙上,那是把沈俞的圖紙當舞台了,圖紙上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隻是背景,真正的主角是她那溜光水滑的十個手指。十個手指就如十個小旦,每一個小旦都閉月羞花,每一個小旦都風情萬種。她用沈俞的眼看那舞台,看得如癡如醉,看得神魂顛倒。
沈俞也顛倒了。葉青不在,他把鄭袖這兒當梨園了。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鄭袖就由他當一回醉生夢死的李後主,看她的小旦們在台上演一折又一折的好戲。唱完《貴妃醉酒》,又唱《遊園驚夢》,唱完《晴雯撕扇》,又唱《霸王別姬》。直唱得蕩氣回腸,直唱得天昏地暗,倆人依然意猶未盡——也盡不了,隔了一層紙兒的男女,離戲的高潮還遠著呢。
鄭袖不急。三寸金蓮慢慢往前走。沈俞依然不苟言笑,但不苟言笑的同時,卻在為鄭袖忙前忙後,推敲裝修的每一個環節。大到木料的顏色和質地,小到玄關的掛飾,沈俞都持一種異常謹慎的態度。這態度讓鄭袖十分受用。鄭袖知道沈俞真把她當珍饈了,想要給她切磋出一個玉盤來。這讓鄭袖又有些不安。——她從前在蘇漁樵那兒,是帶著荊軻刺秦的決絕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但如今,她似乎成了劉禪,有幾分樂不思蜀了。
然而想到葉青那個妖嬈的女人,鄭袖還是不由得心花怒放。
鄭袖現在住在外麵。借住在一位朋友家,朋友去了法國,房子空在那裏,正好解決了鄭袖眼前的困難。但朋友家離師大有些遠,坐公車,要七站地。每次鄭袖要來這邊,都是沈俞接送的。這其實有些過分了,但鄭袖不客氣,安然受著沈俞的這種過分的好。倆人是你知我知,偏又做出你不知我不知,這就更有鏡花水月的意味了。知道一個男人在對你好而不說出來,知道一個男人的心思全在你身上而裝作不知道,這感覺,於女人,真是好。尤其這男人還是妖嬈葉青的男人,這感覺便加倍好。鄭袖有時覺得自己都快美成了一隻江南四月的蝴蝶,隻想在沈俞麵前蹁躚。有兩次,沈俞晚上送她回來時,鄭袖都差點兒請他進屋了。——如果是個一般意義上的男人,倒好辦了,說不定鄭袖就請他進去了,長夜漫漫,她的睡眠又不好,有個男人陪著坐會兒,喝杯茶,聊聊天,總比孤身一人待著好。但鄭袖成心要和沈俞甩水袖,反不請了。——也請不得,他們倆人的關係雖然看上去還是道貌岸然的君子關係,但鄭袖明白,其實那君子關係是幾近搖搖欲墜的,稍一個趔趄,就頹然倒塌了。到時別說沈俞端不住,即使鄭袖自己,也難說。單身的女人,表麵看上去刀槍不入,其實,是極其脆弱的。所以,鄭袖萬分小心。她在沈俞那兒,要的不是一夜兩夜的安撫和苟且,不是一個月兩個月的短命愛情。他們的關係要瞞著葉青開始,但絕不能瞞著葉青結束的。——怎麽能瞞著葉青呢?事情的起因是葉青,事情的結果也是葉青,葉青才是台上真正的主角兒。婉轉蛾眉馬前死,《長恨歌》那一折壓台戲,鄭袖是要留給葉青的。
所以鄭袖不能請沈俞進去。至少目前還不能。百轉千回之後的情意,在男人那兒,才能化成那馬嵬坡的丈二白綾。
之後就沒有了這樣絕好的機會。因為房子裝修好了,而葉青和沈杲也各自從娘家和夏令營回來了。倆人的關係隻好又折回到從前。沈俞看上去有些悵然,鄭袖也一樣——鄭袖的悵然有幾分是做給沈俞看的,是安撫他,也是鼓勵他。男人對女人的好,是需要安撫的。否則容易心灰意懶。而鄭袖,卻想沈俞再接再厲的。
隻是一時沒有了再接再厲的合適借口。沈杲的父親和沈杲的老師現在隻能圍著沈杲做文章。但沈杲現在其實不那麽桀傲和乖戾了——這當然是葉青的功勞,葉青的媚功看來對男人是老少通吃的。沈杲現在在鄭袖麵前說到葉青時會叫葉青為葉阿姨了,之前他是說那個人或者那個女人的。鄭袖說,沈杲,你這雙鞋不錯呀,是阿迪達斯的吧?沈杲說,是葉阿姨買的。神情之間,竟有幾分得意了。這讓鄭袖有些生氣。葉阿姨買的?葉阿姨拿什麽買呢?葉阿姨自己錦衣玉食的生活都是別人給的。這樣的意氣話,鄭袖自然不能說。十幾歲的少年,到底嫩,看不破這是後娘在用借花獻佛的手段籠絡他。
鄭袖也籠絡沈杲。這是以毒攻毒。鄭袖的籠絡當然不是給沈杲買阿迪達斯,或者周傑倫的《雙截棍》和《菊花台》,而是給沈杲講李白和蘇東坡辛棄疾了,上次講了曹操之後,鄭袖知道沈杲喜歡聽什麽樣的詩詞了。都是要有英雄氣質的,要鏗鏘激越,要豪邁奔放。鄭袖隻好放棄那些纏綿的愛情詩了,李煜不能講,那種亡國之君的詩歌,沈杲一聽,就萎靡了。而李商隱和李清照更不能講——有一次她試探著講了李商隱的那首著名的《無題詩》,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詩中男女那種隱約曖昧的感情,隔了千年,仍讓她十分迷戀。她實在忍不住又跑了野馬。她看見沈俞隱藏在鏡片下麵的雙眼灼灼發光。沈俞起興了。他一定由李商隱想到了自己,李商隱和美麗的宮女在宴席上隔了眾賓客,所以,再情難自己,也隻能暗遞秋波;而他和鄭袖,更曲折,既隔了課堂,又隔了沈杲,連秋波亦暗遞不成。
何況鄭袖也不想送什麽秋波。詩歌是一回事,秋波又是另一回事。這一點,鄭袖分得清清楚楚。所以跑野馬的鄭袖又拐了回來,開始講杜牧的《題烏江亭》。講西楚霸王,講四麵楚歌。萎靡的沈杲立刻又抖擻了起來。
因為李白和蘇東坡他們的關係,沈杲現在開始無限熱愛鄭袖的課。因為熱愛鄭袖的課,也跟著熱愛鄭袖了。這便讓沈俞的存在顯得有些多餘,他本來是來督促沈杲的,可現在人家沈杲在課堂上一點兒也不撒野了,他這根韁繩也就失去了意義。但他依然想來——他現在也隻有這個機會能夠冠冕堂皇地來見鄭袖了。然而沈杲卻嫌他。多數時候沈俞是不理兒子的,但偶爾為了顧忌沈杲的情緒,沈俞也會克製住自己的欲望,不旁聽了。沈杲這個時候就很活潑。天馬行空,亂說一氣。沈杲說,鄭袖,總有一天我要和李白一樣,仗劍去國,辭家遠遊的——背了沈俞,沈杲總是這樣直呼鄭袖的。這是少年表達友誼的獨特方式。他以為他和鄭袖之間已經建立起了一種非同一般的關係。他們誌同道合、意氣相投。鄭袖也由了他這麽想。鄭袖說,辭家幹什麽?你後媽不是對你挺好嗎?這是鄭袖的惡毒了。鄭袖其實知道後媽兩個字是沈杲的傷痛,但她依然故意去戳它。葉青不是要粉飾太平嗎?不是要沈杲“直把杭州當汴州”嗎?鄭袖偏不讓她得逞!她就是要讓沈杲知道,杭州再繁華似錦,再紙醉金迷,也還是杭州,不是汴州。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鄭袖甚至會幫助沈杲溫習和緬懷汴州。當然一開始那個汴州總是鄭袖的汴州。汴州也是鄭袖的傷痛。一碰,原也肝腸寸斷的。然而,鄭袖後來還是會反複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深夜。那個夜裏她和鄭裳早已睡了。母親輕輕地把她搖醒。燈光昏暗,她依稀看見母親青白的臉和淩亂的頭發,如女鬼一樣。鄭袖有些怕。然而母親一言不發。拽起她的手往外走。九月的夜,天已經很涼,穿著單薄的鄭袖,一走到外麵,風一吹,忍不住打寒戰。母親似乎也冷,她的手冰涼冰涼,死人一般的,身子在風中也瑟瑟發抖。鄭袖聽見她的牙齒咯咯作響。天很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鎮上的燈幾乎都滅了,隻有鎮西袁雪雪家的豆腐坊裏有暗黃的燈光,如一隻疲倦的螢火蟲,把夜襯得愈發黑了。沉默的母親踉蹌著往前走。鄭袖不敢開口。她知道母親是帶她去學校找父親。父親深夜還沒有回家。這麽晚了他待在辦公室幹什麽呢?改作業嗎?父親是語文老師,總有許多作文要修改的。然而父親的辦公室裏沒有燈光。母親的腳步更踉蹌了,也更緩慢了,仿佛腳下有隻手拽住了她的腳一樣。鄭袖更怕了。她想起奶奶的故事。從前她夜裏想出去玩,奶奶總是講鬼故事嚇她。奶奶說,那些想投胎的鬼,總是在深夜從地下伸出手來,拽人的腳。那故事鄭袖大白天當然不信的。然而一到夜裏想起來,就汗毛頓豎的。
學校本來就有些偏,在鎮的最北麵。學校的圍牆後麵,是墳地。鎮上新死的剃頭匠,就埋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白天上課的時候,鄭袖從窗戶裏能看見墳上的花圈。母親或許也怕了。所以在校門口停住了腳,母親輕聲說,袖兒,你去,你去敲他的門。
然而鄭袖不肯去。怕鬼,也怕父親。父親那些日子脾氣非常暴躁。雞從他麵前走過,他會踢一腳,貓從他麵前走過,他也會踢一腳,即使對了安安靜靜的板凳,他有時也會發神經,突然飛起一腳,把板凳踢得老遠。她和鄭裳如今都和家裏的雞貓一樣,繞著他走。哪還敢半夜裏去敲他辦公室的門?他的腳會饒過她?
鄭袖不動身。母親隻好猶豫著自己上前了。鄭袖看不見母親的臉,但母親的聲音在風中有些哆嗦,有些低聲下氣。母親說,袖兒,等下你父親出來,你就假裝你的肚子疼,好不好?鄭袖的胃打小就有毛病,天氣乍寒乍暖,就容易痙攣。鄭袖不做聲。母親慢慢地走到父親的門前。然而鄭袖並沒有聽到敲門聲。黑暗中,母親就那樣安靜地站在父親的辦公室門前,足有一節數學課那麽久。鄭袖愈發怕了起來,母親難道被魘住了嗎?她上前去拉母親,母親果然被驚醒了一般,突然轉身,北風一樣地往家奔跑。
母親那夜的淒涼心情,鄭袖是多年之後才懂得的。那個夜晚的母親,應該是去捉奸的。半夜不回家的丈夫躲在辦公室裏做什麽,母親心裏明鏡一樣。但母親不敢自己去。母親向來是怕父親的。母親也不能叫三嬸她們——母親愛麵子,愛自己的麵子,也愛父親的麵子,雖然父親對她無情無義了,她還是不想讓父親成為一個名聲掃地的人。隻好叫鄭袖了。雖然是小孩,可多一個人,總能壯壯膽。那個時候的母親,真是無依無靠膽小如鼠的。哪怕一根麥稈,也想拽在手裏當棍棒用。何況丈夫一向疼袖兒,不看僧麵看佛麵。有了袖兒在場,總歸要好些吧?總歸要好些吧?
然而母親還是沒有勇氣去敲父親的門。
暗夜中站在父親門外的母親,應該是怎樣絕望的心情呢?鄭袖後來想。她為什麽不敢敲父親的門呢?總不是怕陳喬玲?雖然母親那段日子骨瘦如柴,但陳喬玲在體力上依然不是母親的對手。那母親是怕父親了?怕父親什麽呢?怕父親幫了陳喬玲打她?還是怕父親破罐子破摔?盡管關於父親和陳喬玲的流言,如蛾子一樣,繞著鎮子飛舞。或許母親還是不想把他們的關係挑到明處。——母親即使在那樣的絕望中,也還是希望他們的婚姻能夠起死回生。
懂了母親之後的鄭袖,每次想起那個夜晚,都會淚落如雨。
和沈俞上床是兩個月後的事情。在鄭袖搬進新家後的第一個周末。沈俞過來吃晚飯。是鄭袖邀請的。鄭袖說,這個周末你過來吃晚飯吧。沈俞嗯了一聲,就掛了電話。鄭袖那天從下午就開始準備了,學校門口的菜市場有點小,賣的也是最普通的瓜果蔬菜。所以鄭袖打車去了很遠的墩子塘,那裏有市裏最大的菜市場,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果然,鄭袖買到了胭脂菇、馬蘭蕨和菊花菜。沈俞十分驚訝,他怎麽也沒想到如此一雙美麗的手能侍弄出如此一桌豐盈的菜,尤其是那道胭脂羹,簡直讓沈俞驚豔了。
沈俞再也把持不住。胭脂羹還沒喝到一半,就繞過方案去把鄭袖抱住了。倆人本來在榻榻米上盤腿相向而坐,這一抱,竟是半躺的姿勢。鄭袖的腰是半仄著的,她往後仰,想掙開沈俞的抱,然而這一掙,沈俞的身子更加傾斜了下來,這讓鄭袖有些不勝負荷了。她個子小,腰細,實在不能以這樣的姿勢支撐住身材高大的沈俞。身子一軟,就倒在了榻榻米上。
事後沈俞無語。反複摩挲著鄭袖指間的那隻花朵狀的戒指。鄭袖突然傷心起來。沈俞的這個動作讓她想起餘越了。餘越也這樣,每次做愛之後,總愛把她的手指一個一個摸過來,像從前鎮上的瞎子摸胡琴的弦一樣,把每一個手指都仔細摸了一個遍之後,再停在戒指上,反複摩挲。幾乎每次都這樣。她向三兒描述這個的時候,三兒嘻嘻地笑,三兒說,每個男人的嗜好不同吧。我男朋友最喜歡摸的,是我的胸。開始是胸,中間是胸,結尾是胸。如《詩經》的句式一樣,一唱三歎,回旋往複。
三兒的胸,鄭袖她們宿舍的女生都看過,綻放的白蓮花一樣,豐碩,飽滿。莫說男人愛不釋手,即使女人看了,也有些垂涎的。鄭袖不能和她比。鄭袖的胸還是似開未開的狀態,鄭袖那時都二十六了,可她的胸還是十六歲的狀態。三兒說,這要怪餘越。女人其實是男人種的植物。男人在女人的哪個部位最殷勤,哪兒長勢就最好。這道理最樸素,和農民種莊稼的道理是一樣的。然而三兒的這種理論鄭袖不信,鄭袖認為女人的身體是女人意誌的結果。女人最珍愛哪兒,哪兒就豐茂妖嬈。——也不全然是因為平日照顧周全的關係,而是感應。這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女人的意誌一旦凝集到了一個部位,那個部位就會散發出一種耀眼的光芒,而這光芒,讓人身不由己。所以,三兒的理論完全是顛倒因果了。
她和餘越纏綿時說起過這事。——雖然不信,也還是覺得三兒的話有意思。餘越聽了,促狹地笑。之後手就放肆地向鄭袖的胸伸來。餘越說,那我就做一個勤勞的農民吧,一輩子侍弄你這莊稼,看看它能不能茁壯成長。然而哪裏能種一輩子呢?她遇見了朱紅果,就注定了她要往岔路上走。她做不了餘越的莊稼了,再沒有希望長成那茁壯的樣子。她變成了女巫胯下的掃帚,雖然有邪惡的力量,卻從此喪失了鬱鬱蔥蔥葳蕤芬芳的生命。
枯萎是瞬間的事。剛剛還是綻放的姿態,突然間,花瓣就委於一地。顏色依然是鮮豔的,但鮮豔的死亡更讓人傷心和憐惜。沈俞俯身,再一次用身體覆蓋住鄭袖。憂傷隔得遠,遠到千山萬水,遠到沈俞的語言根本夠不著——又如何夠得著呢?憂傷本來與他無關。這是餘越的事。她後來還偷偷地去看過餘越的家。餘越的家就在雜誌社附近。二樓,南麵有個小陽台。鄭袖戴個大草帽和墨鏡,躲在對麵的小書店裏,覷了那個陽台整整一下午。陽台外麵的鐵架子上種了兩盆花草,其中一盆是蘆薈,另一盆似乎是月季,開了幾朵粉色的花。這花草不是鄭袖的風格,鄭袖從來不喜歡月季之類的沒有花味兒的花,鄭袖喜歡梔子茉莉和八月的桂花,那些花如陳年的酒和詩歌,能暗香襲人。鄭袖在花草方麵的偏好餘越是知道的,然而他家的陽台種的還是月季,一朝君子一朝臣,別人的天下,自然由了別人性子。晾衣架上曬了幾件衣物,有鑲了蕾絲的大紅胸罩和內褲,看那尺寸,餘越後來的莊稼真是粗枝大葉的。這是餘越打理的功勞,還是那莊稼本來就粗枝大葉?想起從前的調笑,鄭袖的眼圈忍不住紅了。這本來是她的生活,現在卻成了另一個女人的。一個完全和她鄭袖南轅北轍的女人,卻在生活著她的生活。那她呢?她又在生活著誰的生活?
她自己也迷惑。或許是葉青的生活。沈俞現在隔三差五地來。不是沈杲上課的時候——沈杲現在單獨來上課了。這是鄭袖堅持的。既然和這個男人有了肌膚之親,再在沈杲麵前做出那清白無關的樣子,鄭袖覺得很無恥。雖然她和沈俞現在的關係,也是不道德的,也是無恥的。但無恥和無恥之間,還有差別;鄭袖的勾引也一樣,同樣都是勾引,可勾引和勾引之間,也有差別,雖然看上去是形式上的差別,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別,但鄭袖認為,形式不一樣,本質就不一樣。
這是鄭袖最有意思的地方。這有意思的形式就把沈俞繞了進去。這個女人真是特別。亦正,亦邪,亦遠,亦近,亦端莊,亦嫵媚。她上課的時候,真是風生水起,美麗的詞語,像一隻隻蝴蝶一樣,從她唇間飛出來,飛出來。而一下課,她又像一棵樹一樣安靜,她安靜下來的手指,如暮春零落的花瓣一樣憂傷。她整個人,真是矛盾。蒼白的容顏,總是素淨的,素淨到她皮膚下麵的藍色血管,他都能隱約看見,而她的手,卻十分華麗。那寶藍色或者朱紅色的蔻丹,那各式各樣的戒指,有一種妖冶氣。那華麗和樸素,那端莊和妖冶,簡直觸目驚心。使她特別不真實。仿佛是從紙上走下來的女人。他是搞美術出身的,從前畫過無數個如鄭袖這樣氣質的女人。也癡迷這樣氣質的女人。這樣的女人生活裏其實沒有的。生活中的女人,都沒有這樣的反差和對比,這樣的複雜和曖昧。她們都是更單純的,各自旗幟鮮明地站在自己的陣營裏。樸素的,就樸素成白菜蘿卜那樣,豔麗的,就豔麗成四月的牡丹一樣。不管哪一種女人,反正都會從頭到腳的,毫不含糊地,表現一種審美。而鄭袖,卻有些混亂。身是一個女人,手又是另一個女人;這一刻是這個女人,另一刻又是另一個女人。迷魂陣一樣,讓沈俞出不來。
出不來的沈俞又一次想到了離婚。不是鄭袖說了什麽。而是他自己想離。別的男人能三妻四妾,能海納百川。他不能。這是他的習慣,也是他的操守。雖然他現在是個生意人,然而本質上,也還是從前那個畫畫的年輕人,迷戀藝術,也迷戀愛情。所以,人家的世界再天大地大,他也沒辦法學習。他的世界從來很小,小得如一把傘,傘下隻能站一對男女,多一個,都擠了。從前因為葉青,他多了前妻;現在因為鄭袖,他又多了葉青。
但他還沒來得及和葉青攤牌,葉青就出事了。葉青的紅色甲殼蟲和一輛帕薩特在西郊的一條道上相撞了。當場氣絕。也奇怪,對方的車子裏也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車子幾乎撞爛了,人卻毫發未損。交警說,這路段是從來不出事的。路直,又寬,那樣空蕩蕩的地方,就兩輛車,隨便一避,也逃過了。怎麽能撞上呢?也沒下雨,路也不滑,怎麽能撞上呢?
那個上午沈俞在鄭袖那兒。鄭袖那天沒課。沈俞在電話裏問,你在幹什麽呢?鄭袖說,沒幹什麽,躺在榻榻米上看閑書呢。沈俞在辦公室就有些坐不住。眼前總晃動著絳色睡袍的鄭袖的樣子,她淩亂的黑發,以及黑發下米色的棉麻墊子,以及榻榻米邊上褐色圓壇和滿滿一壇子的蘆葦。沈俞的身子突然就熱了起來,欲念如熱鍋裏的芝麻一樣,劈劈啪啪地開了花。他匆忙放下手裏的設計圖,風一樣地趕到了鄭袖家裏。
倆人立即糾纏成激流中搖擺的水草那樣。樓道裏有走動的聲音,隔壁家的女人在陽台上洗衣服的聲音——那女人總是在上午洗衣服,隻要不下雨,她家陽台外的晾衣竿上就會晾滿了五顏六色的衣物,旗幟一樣,在風中飄舞。而鄭袖卻是個喜歡在上午做愛的女人。從前和餘越就這樣,晚上餘越想做愛,她總是拒絕。而一到上午,她就主動了。她的這個習慣曾經讓餘越覺得奇怪。女人不是在暗夜裏開放的花朵嗎?可鄭袖不是。一到黑暗中,尤其是半夜,她就成了枯枝敗葉。她喜歡在上午做。上午她精力充沛,顏色鮮豔,肌膚如綢緞一樣光滑;而且外麵還有各種各樣的聲音,收破爛的老頭把他的鋁鍋敲得叮當響,送報紙和牛奶的女人踏在樓梯上鞋子的橐橐聲。她喜歡聽那些聲音。也喜歡看屋子裏那些半明半暗的光線——雖然有窗簾,但上午的光線依然能夠穿透進來,尤其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那屋子裏簡直會明晃晃的。她就喜歡在這明晃晃的光影裏做愛。
沈俞也喜歡。不是喜歡上午做愛,而是喜歡鄭袖這樣黑白顛倒的風格。這個女人,這個事事有反差的女人,他是離不開了。那隻能離開葉青了。沈俞一邊做,一邊暗暗就下了決心。
然而,還沒等他離開葉青,葉青倒先離開他了。
鄭袖被驚得魂飛魄散。怎麽能這樣呢?怎麽能這樣呢?所謂曲終人散,可曲還未終呢!她還在用珠圓玉潤的嗓子,唱她的三千寵愛於一身呢,還沒有唱到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怎麽能說不唱就不唱了?她是主角,還要接過玄宗親手賜的丈二白綾,還要唱婉轉蛾眉馬前死。哪能戛然而止呢?
任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這燈火闌珊的戲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