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離婚了。離婚後的虞美人第一找的就是陳果。
陳果不問緣由,有什麽好問的呢?鬧了幾年了,再說,哪個離婚不與狐狸精有關?這是千年不變的定數。要說世上還有什麽不是變數呢?滄海能桑田,六月能飛雪。可男人愛狐狸的習性卻是不變,遠是紂王迷妲已,玄宗迷楊妃,近呢,近就是虞美人的老公沈長安迷上了中文係綽號叫小蘑菇的妞兒。
陳果也不說安慰的話,任了虞美人嚶嚶嚀嚀地哭。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沒有金鋼鑽,你攬什麽瓷器活。想當年,沈長安是什麽人物,那是風靡師大的第一小生呀,隨便去問問師大的哪個三十幾歲的女人,誰當年沒有覬覦過沈長安的風流倜儻呢?這還不說他北大中文的出身,不說他一手漂亮的文章。“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可別人都隻是暗戀,雲遮月掩的,單相思幾天也就罷了,就你虞美人忒膽大,生生地從俞小白手上搶了他,又生生地嫁了他。那樣的男人是好搶的麽?是好嫁的麽?那簡直是懷揣寶貝,單騎夜走。若你有絕世武功,也就罷了,可就你虞美人的那份容顏,當得起麽?
但這些都是一直藏在陳果心裏的話,不能說,當年說了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如今說了那就是幸災樂禍,陳果本不是尖酸的人,更何況兩人在師大的單身樓同室住過幾載,好歹也是真真假假的朋友一場。所以,不管陳果有沒有安撫虞美人的情緒,但既然人家投奔你來了,你就有安撫的義務。
安撫的方式是留虞美人吃晚飯。雖然都在同一個學校,但兩人其實幾年都沒什麽來往了,不來往表麵是因為各自的婚姻,但實際上卻是別有緣由。偶爾在圖書館或超市碰到了,虞美人大多數時候都會熱情地打招呼,甚至於會摟了陳果的肩,敘寒敘曖,在外人的眼裏,好像她們是真的好朋友,但有時虞美人又隻會敷衍地笑笑,這種忽冷忽熱的友情,按說有些奇怪,好在陳果習慣了,也就不在乎。虞美人說,陳果呀,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陳果笑笑,一幅黙認的樣子,心裏卻說,怎麽會呢?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當年會被你蒙在鼓裏?虞美人如何從俞小白手上搶的沈長安,在師大至今還是個謎一一論姿色,俞小白天生麗質,冰肌玉骨,在師大人稱冷貂嬋的,可虞美人呢,細長的眉,細長的眼,上唇薄得象被刀削了一樣,可就這個小樣,竟然有本事搶了俞小白的沈長安。沈長安看上了虞美人什麽呢,看上了她的水蛇腰?看上了她那林億蓮一樣細長的眼?沒有誰知道。別人不知也就罷了,可陳果是室友呀,這就有了被玩弄的意味。但這還不算,這都是事不關已的,別人陳倉暗渡,說白了能傷到陳果什麽呢?真讓陳果對虞美人心存芥蒂貎合神離的,是另一些事情,比如關於楊朩的事。那時,虞美人有個老鄉,叫楊朩,是市醫院的內科醫生。市醫院離師大不遠,因此,有段時間楊朩常來陳果她們宿舍串門,楊朩人很好,又細致又溫和,相處久了,陳果對楊朩就有了好感。年輕男女的交往,不都是以愛情來謝幕的嗎?但那時陳果在這方麵沒有經驗,不知道該怎樣讓楊朩知道自己的心意,直說吧,陳果輸不起,不說陳果還不知道楊朩的心思,就算知道了,陳果也覺得這樣的方式不妥,一個女孩子家家,主動向男人示愛,怎麽說,這樣的愛情多少也有些酸楚的意味;可暗示吧,陳果又不會。相如一曲《鳳求凰》,卓文君就和他私奔了;崔鶯鶯一句“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生就懂得這是在約他半夜去相會。陳果想,這些古代的男女真是冰雪聰明呀,琴挑也好,詩挑也好,手段都是亦進亦退,表麵是道貌岸然,骨子裏卻風花雪月,別人還是鏡花水月,他們早已你知我知。可陳果,別說琴挑詩挑了,就是從古至今女孩都愛用的“臨去秋波那一轉”都不會,有什麽辦法呢?百般無奈,陳果隻有求助虞美人,閨房裏麵沒有隱私,有一天情難自已的陳果借著酒意把什麽都和虞美人說了。陳果的意思,隻是想讓虞美人牽牽線,裝著不知情的,幫老鄉楊朩介紹個女朋友,這樣的話,即使楊朩沒那個意思,陳果也不難堪。這樣曲折的心思,陳果相信虞美人是領會了的,能不領會嗎?都是女孩子。可虞美人呢,卻單刀直入地去挑明了說。虞美人說,楊朩呀,你小子在走桃花運你知道吧,我們的小果愛上了你呢。陳果是在之後才知道這個細節的,知道了這個細節的陳果毅然決然地拒絕了楊朩的求愛。拒絕不是陳果的本意,但唯有拒絕,陳果才能挽留住自己如枯枝敗葉般殘存的自尊。陳果知道自己又被虞美人算計了,但這種算計總是微妙的,是綿裏藏針不著痕跡的,吃虧後的陳果雖然咬牙切齒,但也隻能如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言,別說不能對其他人言,即使對了虞美人,陳果也隻能偶爾借了別的由頭,對虞美人冷冷臉。但虞美人幾時會在乎陳果的冷臉呢?兩人的關係時而親密,時而疏遠,都是由了虞美人的。虞美人要和陳果好,那陳果躲也躲不掉,虞美人天生就有不看別人眉高眼低的本事。好幾次陳果都下了決心,要和虞美人做個徹底的了斷,可虞美人呢,卻總是一幅柔若無骨的樣子,那種低聲下氣,那種甚至於帶有幾分奴顏的纏綿,都讓麵薄的陳果不戰而敗。了斷不成,那就真心交往吧,陳果是個愛恨分明的人,再說,十年才修得同船渡啊,何況兩人床挨著床相對而眠幾年,可虞美人呢卻是翻雲覆雨你進我退,陰陰陽陽地讓人捉摸不定。如此一來,陳果就再生氣,虞美人又再小心逢迎。反複幾個回合下來,陳果就認了,不認又有什麽辦法呢?陳果從小就不是厲害的角色,實在處理不了這麽複雜又變化無常的關係。對這種即即離離的友情雖然間或也有些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屈辱感,但既然擺脫不了,也就隻能由它了。
誰勾引誰呢?
陳果是不喜歡留別人吃飯的,不是小氣,而是陳果實在懶。飯桌上加一個人,就至少要多添一個菜,揀呀、冼呀、切呀、做呀,陳果煩。平時,隻要丈夫老貓不在家吃飯,陳果就會帶了兒子蒙蒙去肯德基或者幹脆就去吃食堂。師大的食堂有好幾家,四食堂就離陳果家不遠,非常方便。陳果從初中就開始寄宿,在食堂一直吃到結婚前,幾乎都吃出感情來了。陳果對老貓說,食堂多好啊,什麽菜沒有?五彩繽紛的,由著你挑。可老貓說,你饒了我吧!還什麽菜都有一一什麽菜吃著都一個味兒。婚後的老貓在吃食堂這件事上,進行了不屈不撓的抵製。老貓說,你挑吧,做飯還是冼碗?鹹魚和狗掌,陳果一樣也不想要,但不要不行呀,看老貓那水潑不進的樣兒,陳果就隻能妥協,但既是妥協,就很有不情不願的成份,於是陳果家飯桌上的菜就有些潦草的意思,總是番茄炒蛋呀、家鄉豆腐呀、荷包辣椒呀,都是幾乎不需要冼的菜,要麽就是速凍水餃,或者雞蛋煮麵條,好在老貓知道見好就收,不逼陳果,再說,老貓自己也懶呀,那冼碗就是簡單的冼碗一一抽油煙機上、操作台上、水池裏,總是不清不白地積滿了各種可疑的東西。最初陳果倒是想批判幾句一一懶和善於批判都是知識分子的習慣,但反省亦是習慣,想想自己一慣的敷衍,也就難開其口,因此,兩人在對待家事上,態度都有些苟且和將就,心裏其實都不滿意這樣的狀況,但又互相理解,兩人的關係在這時有些不似夫妻更似同謀的。
但這次不留虞美人吃晚飯似乎過意不去,別說虞美人沒有起身離去的意思,就算她要走,陳果也是要挽留的。人家正遭遇女人一生中最不幸的事一一那樣英俊風流的老公,一下子就江山易主了,換了誰,能接受得了呢?兩人又沒有孩子,折騰了幾年,臨了卻隻孤零零剩下自己一個,說一個都多了,一個三十幾歲的離婚女人,如殘花敗草,嚴格地說隻能算是半個女人了。陳果是個有人情味和講道理的女人,因為講道理,也就常常懂得克製自己遷就別人,再說啦,陳果也知道虞美人其實無處可去,娘家在外省,平日似乎也沒有什麽朋友一一虞美人那樣的女人,能有什麽朋友呢?想當年,師大整個青年教工樓,虞美人不就隻有陳果這麽一個時真時假的朋友嗎?
晚飯倒是簡單,一個肉末茄子,一個紫菜蛋湯,因為虞美人,陳果又蒸了根臘腸。本來陳果還想叫老貓去煌上煌囟味店買隻醬鴨的,但虞美人說,你就別麻煩老貓了,又不是外人。陳果也就作罷了,心想外人倒是外人,但此刻這個外人怕是山珍海味也咽不下的。於是,三個人就圍了一張小桌吃飯,飯桌上的氣氛有些悶,因為是暑假,兒子蒙蒙被送到了外婆家,老貓幾乎又是個寡言的男人,說幾乎,是因為背了人他還會跟老婆貧幾句,一有不熟悉的外人在場,那就金口難開了,而哭了一下午的虞美人或許有些累了,或許當了女友老公的麵,先前的話題不好繼續,也隻小口小口地撥拉著半碗飯,陳果倒是想說幾句的,一是怕過於慢待了虞美人,還有呢,就是陳果也覺得三個一言不發的男女坐在一起用餐,實在是有些古怪。可聊什麽呢?兩人的關係不遠亦不近,遠了一一遠到是陌生人,也好聊,天馬行空,無邊無界,聊什麽不行呢,就像畫鬼一樣,最是酣暢淋漓隨意而行;近了,近到高山流水肝膽相照,也好聊,那就不遮不掩推心置腹。可眼下呢,陳果真是無從談起,丈夫不能說,孩子不能說,過去不能說,因為過去裏有個沈長安,可將來也不能說,因為將來的日子裏沒有了沈長安,陳果想,原來和一個離婚的女人聊天真難哪。三個人就那麽安靜地吃著,老貓有意抑製的咀嚼聲,湯匙和碗的相碰聲,還有鄰居家電視裏咿咿呀呀的聲音,都清清楚楚地響在空氣裏,陳果現在才領會了什麽叫“以動寫靜”,和老貓結婚也快十年了,好像才第一次留意老貓的咀嚼聲,天哪!女人原來還要借著別的女人才能看清自己的男人。不言的老貓習慣地坐在上方,而陳果和虞美人一左一右地坐著,沒有客氣推讓的話,也沒有親密調笑的話,飯桌上這樣的布局這樣的氛圍不禁讓陳果有些訕訕又有些莞爾,這像什麽呀,象舊社會的一夫一妻一妾。
晚飯一吃好,如坐針氈的老貓連碗都不冼就去了他的研究所,研究所是老貓的避難所,隻要和陳果一鬧別扭,或是陳果的母親或姐姐一來,老貓都會去那兒。老貓一走,虞美人就又對了陳果接著講沈長安和小蘑菇的故事,虞美人說,那個小嬌精真不要臉呀,勾引了別人的老公還理直氣壯,說什麽“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難道沒有婚姻的愛情就道德麽?我呸!愛情是什麽?是花朵上的露水,是過眼的煙雲,是男人勾引女人或是女人勾引男人時華麗的外衣。沈長安我還不知道,清高著呢,哪怕真有什麽心思,那也放不下那端著的架子,他能去勾引別人?天生是個被勾引的主!不瞞你說,陳果,其實那小*****一分來,我就知道不是好事,一個好女孩能那樣賤兮兮地笑嗎?一個好女孩能像一隻母狗那樣繞著別人的老公轉嗎?沈長安白活了三十多年,竟然黑白不分是非不分,三下兩下的,就被那小丫頭勾上了手。
誰勾引誰呢?陳果想,說到底,女人這個時候也還是隻恨女人。其實,一男一女之間的事情,外人哪裏看得清楚。表麵看來,是一個勾,一個躲,一個追,一個跑,說不定那都是欲迎還拒,欲擒還縱,就像鬥牛一樣,落在眼裏的是牛不顧一切,橫衝直撞地挑釁,但其實呢,罪魁禍首卻是鬥牛手,觀眾在台上,看得分明,牛呢,已被逗得紅了眼,除了往前衝別無出路。男女之間曖昧的戀情,也就如暗夜裏的鬥牛,牛是不知的,觀眾也是不知的,明了的也就隻有那手持紅綢的鬥牛手了。
我的虞美人哪,你不也是學中文的嗎?難道沒有讀過韋莊的《思帝鄉》?“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古代的女子到底樸素本分些,不貪,錦瑟華年共度了,也就無悔,也就心甘,還哭哭啼啼絮絮叨叨什麽呢?還管它誰勾引誰呢?嫁那樣的老公,本身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不了明日的,若要明日,那還嫁什麽沈長安,嫁老貓得了,像陳果一樣。
但這些話也是不能說的,說了就傷了虞美人,而且還有落井下石的意味。不言的陳果使得虞美人的獨白愈加地一氣嗬成,也愈加襯出了虞美人的哀怨,虞像戲台上的小旦,自吟自唱,自恨自憐,自已都有些迷了,要不是老貓回來,陳果怕虞美人真丟失在自己舞的水袖裏了。
此後陳果和虞美人的關係就又回到了從前。兩家都住在師大的教工宿舍區,一個十五棟,一個二十七棟,相距不過幾百米的距離,真要走近起來,是極容易的事兒。城裏人的關係就是這樣,若想遠,哪怕是鄰居,關起門來,那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若想近呢,那也是萬水千山等閑越一一現在的交通工具,什麽沒有呀,能把人變成魚,把人變成鳥,天涯能咫尺,咫尺能天涯,城裏人的距離完全是精神層麵的東西。虞美人現在是三天兩頭的來,陳果熱情也罷,冷淡也罷,虞美人都不計較,十年的時光和失敗的婚姻並沒有真改變虞美人什麽一一無論容顏,還是那種自輕自賤的姿態。
連老貓都有些煩她了。老貓為什麽叫老貓呀,那是大學時就落下的綽號,除了食堂和教室,其它的絕大多數時間那都是貓在宿舍的,即使課,也是能逃則逃,老貓說,有那來回折騰的時間,不如躺在床上自己看,以我老貓的智商,什麽課本看不懂呢。婚後的老貓,也差不多是老樣子,暑假窩在家裏多好呀,穿個大褲衩,在書房看幾頁書,在網上下兩盤棋,再看看電視裏的球賽,真是此間樂,惟自知!可現在好,憑白地冒出個虞美人,把老貓簡單的幸福破壞個殆盡。大褲衩現在是穿不成了,隻要門鈴一響,老貓就要手忙腳亂地找衣服,可穿著長衫長褲坐在電腦前,老貓就找不到感覺了,就像帶著鐐銬跳舞,拘束得慌,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味道。再說,你在書房下棋,客廳裏老有個女人在絮叨,那棋還怎麽下?要說虞美人的聲音倒是不大,可就那麽一點大的地方,哪句不是清清地落在老貓的耳裏?老貓自己都覺得怪了,平日陳果也好,蒙蒙也好,都幹擾不了老貓,這邊耳朵進,那邊耳朵出,都是似聽非聽的,可現在越是不想聽,那聲音就越是無所不在,搞得老貓都有些魔症了一一覺得自己全身都長滿了耳朵。
開始老貓的辦法是去研究所,可時間一長,老貓就不樂意了。這是我家,憑什麽你虞美人來我就要走呢?你又不是我丈母娘,又不是我大姨子,也不是生氣的陳果,我老貓有什麽理由要走呢?就不走!老貓是個有些鑽牛角尖的固執的人。不走的老貓自己也是沒有什麽辦法的,隻能背地裏對了陳果說:你讓你那朋友少來串門好不好,都是讀書人,怎麽像居委會的大媽似的。但陳果能開這個口嗎?若能開口就不是陳果了。再說,人家剛離了婚,多孤淒呀!就算不是朋友,那還不是女人嗎?這點人道主義情懷陳果還是有的。要麽,老貓說,幹脆你去她家吧。我有病,陳果沒好氣地說。
陳果現在真不那麽討厭虞美人了
或許是虞美人的不幸也多少衝淡了一點陳果的前嫌,說實話,陳果現在真不那麽討厭虞美人了,一個女人寬容另一個受男人寵愛的女人想必很難,但寬容一個被拋棄的女人卻如瓜熟蒂落般自然和容易。就連虞美人的殷勤一一陳果從前那是一向看輕的,現在也覺得有些受用了。真是此一時,彼一時,雙方的境遇不同,那意味就不同。如今的陳果倒覺出了虞美人的好。比如做菜,陳果從來都是應付了事的,但這並不說明陳果對美味佳肴沒有興趣和欲望,相反,陳果好吃得很,這種好吃是母親培養出來的一一陳果的母親燒的一手好菜。據父親說,母親當年就是憑一道荷葉米粉肉把他征服的。可陳果呢,好吃歸好吃,卻是不好做的,除了上課,隻是愛看閑書,對一個愛看閑書的女人來說,精神總高於物質,可滿足了精神,就虧待了物質,這兩者總是相克的。這樣一來,物質的欲望就長期處於被壓抑的狀態。有時饞急了,借個由頭一家子就上“獨一處”或“留香樓”打打牙祭,可居家的人那種地方能多去嗎?偶爾一為而已。但現在好了,有虞美人,虞美人不把自己當外人,也不計較陳果從前的冷淡,係上圍裙象主婦一樣在陳果家的廚房裏忙開了。排骨墨魚湯是要文火煨的,不然汁就出不來,百合炒西芹,是要用大火快炒的,不然就破壞了那種色香,這兩個菜都滋陰美容,女人要常吃的,虞美人一邊收拾菜,一邊細細地對站在一邊的陳果說。陳果這時倒插不上手了,幹脆就袖了手,站在廚房口,一聲一聲地附和著虞美人的話。要說,這也不是真的附和,隻是陳果此時要借附和這個行為來表達她對虞美人友情的認同,陳果就是這樣,做人是有些拘謹的,放不開,和誰的關係好了,也好不到如影隨形,和誰的關係疏了,也疏不到一刀兩斷,都是有些欲說還休藕斷絲連的,那種快意恩仇的江湖作風,陳果雖向往,自己卻是不能的,但愛恨不是沒有,卻都要迂回地借了一些細節來表達。若是個外人,看陳果就總是水波不興的,好脾氣的,但若處久了,就能領略陳果的情緒其實也是起伏跌宕的。此時的陳果,袖了手微微地笑著倚在門邊,外表看來依然是閑淡的,可內心呢,卻有些百感交集。時間多快呀,轉眼就是十年了吧,十年前,虞美人也是這樣係個圍裙在宿舍的走廊上做菜,糖醋魚、荷葉米粉肉、辣子炒酸白,幾個菜下來,陳果也是手都不沾的,虞美人說,你能幫什麽忙呢,添亂!虞美人一好起來,也是沒邊的,別的女孩做不到的事,虞美人做起來,那是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的!但虞美人從前的好,都是有些機心的一一內疚呀,比如在算計了陳果之後;為了讓陳果替她辦個事兒呀;想陳果的哪個小物件了;但有時似乎也什麽都不為,但虞美人的為人,陳果還不清楚嗎?哪會無緣無故地對你好呢?釣魚的線布得長些罷了!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也是這樣。現在虞美人能惦著我什麽呢?陳果想,無非就是借了自己,打發她寂寞難捱的時光。寂寞是水呀,到夜裏,能將獨居的女人淹死,而陳果就是船,一條搭渡虞美人寂寞的船。如今的虞美人是從不說寂寞的,就像當年從不說沈長安,幸福也好,隱痛也好,虞美人都遮著。遮沈長安呢,是怕別人把他搶了,遮著痛呢,是怕別人碰了,虞美人的話有時那是繞山繞水,避重就輕,可再怎麽繞,又真能把陳果繞在外邊呢。看著低頭小心侍弄著湯缽的虞美人,陳果都有些傷感和憐惜了一一聰明的女人命薄呀,算計來算計去,還不是一聲場空麽,別人的沒算計來,自己的卻又丟了,三十多歲的女人了,卻要把別人的家當了自己的家,別人的廚房當了自己的廚房。虞美人哪,虞美人,你這是何苦呢?
領了虞美人的情
兩個女人現在倒真生出幾分朋友的意思來了,一起逛菜市場,也一起逛街。打車呀,在外吃飯呀,虞美人總搶了買單一一是真搶,不是從前搭的花花架子。碰上有什麽陳果不舍得買的,虞美人就說,女人哪,要曉得疼自己,男人有幾個靠得住?就慫恿了陳果買。十多塊一斤的新鮮荔枝,陳果原來都是一斤一斤地買,虞美人呢,一挑就是好幾斤。虞美人說,想想人家楊貴妃吧,絕世的紅顏卻跟了那玄宗老兒,冤不冤呀,好在還享受了荔枝,不然白落個宛轉娥眉馬前死。資生堂的美白液,好幾百一瓶呢,擱以前,那種櫃台陳果看都是不看的,可虞美人卻勸了陳果買。沈長安憑什麽要移情別戀?不就是因為那妖娥子年輕,你看看你的眼角和色斑,還敢素麵朝天!陳果接過虞美人的小鏡子,細看了自己的臉,也嚇一跳,平日在自己衛生間的鏡子裏照起來也還白淨平整的臉,怎麽一到了明晃晃的商場,就那麽慘不忍睹了呢一一麵容暗淡不說,額頭上,眼角邊,還真隱約地有了細紋了,再看看虞美人那張保養得溜光水滑的臉,陳果真是大受打擊,平日在虞美人麵前那種心理上的優越感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受打擊的陳果反倒覺出虞美人的幾分真心來,女人的交情就是這樣,很微妙的。三十歲時和二十歲完全不同,年輕的時候,這個女孩越漂亮,其實損的人就越多,“眾女妒餘之娥眉兮,謠逐餘之善淫”,誰誇你呀,除了男人,剩下的就是身邊的死黨,三十歲以後呢,都花謝花飛了,男人倒是不誇不捧了,女人這時卻不吝惜,怎麽還這麽年輕呀,怎麽還這麽漂亮呀。女人在這個時候說話就像寫詩,都是意在言外的,因此要揣麿,要尋味,要去蕪存菁,同樣一句話,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合,表達的能是截然相反的意思。虞美人的一番話麵上聽來是有些刺耳,可其實呢,卻委實是一個過來人的提醒,是鉛華去盡,是返樸歸真。
陳果就領了虞美人的情。有時,虞美人隔了幾天未來,陳果甚至會念著,擔心她一個人在家,睹物思人,會淒涼,就打了電話去約,虞美人總是招之即來,來了也不見外,拖鞋都不穿,赤了一雙雪白的腳在陳果家竹地板上來回地走,素衣黑褲,嫋嫋娉娉。陳果想,怪不得當年沈長安能娶了虞美人,近了看,虞美人確是像京劇裏的青衣,很有幾分嫵媚的。虞美人如今簡直戀上了陳果家的廚房,什麽綠豆湯呀,蓮子銀耳湯呀,這些陳果原來都懶得弄一一一天三餐就夠煩了,還有心思弄那些?可虞美人不嫌煩,從自己家裏拿了這些東西過來,放在陳果的廚房裏慢慢地燉。燉爛了,擱在電扇下吹涼了,就喊了書房裏的老貓,三人席地而坐,圍了一張小幾一起喝,老貓最愛喝綠豆湯,一次能喝好幾小碗。虞美人說,我夏天不喝綠豆湯,就渾身不對勁的。老貓也附和說,綠豆湯是好喝。
老貓對虞美人的態度現在有了九十度的轉變,轉變的表現是虞美人來時,老貓再不會陰了一張臉。夜裏和陳果閑聊時,老貓說,想不到虞美人還挺賢慧的。可不賢慧麽?燉了湯,做了菜,給我老公吃,所謂吃人嘴軟,就是這樣吧。陳果擰了老貓的嘴,作了生氣的樣子說。老貓老皮老臉,說,世上還有什麽東西會比我的果果好吃呢?怎麽沒有,魚呀!老貓偷魚,蒙蒙的故事書裏都有的。陳果邊說,邊笑得岔了氣。老貓愣了會兒,等悟過來,知道自己被陳果調戲了,隨張牙舞爪地抓了陳果說,現在的貓不吃魚了,減肥,吃水果。
能有什麽事呢?
暑假一過去,陳果就忙了起來,本來係裏的課是不多的,但陳果在校外兼了課。陳果有個同學,在一所民辦大學裏當中文係主任,生死要陳果去開門課。同學說,我的大教授,你幫幫忙,捧個場,也算是為我們民辦教育出分力唄。陳果情卻不過,不好駁了老同學的麵子,也尋思順便可以賺點講課費,就一周兩次往他們學校跑。兩個學校離得遠,正好處在這城市的一東一西,陳果不能騎自行車,就隻能坐了他們的校車一一師大有許多退了休的老師在那裏上課的,但坐校車就不自由了,早上去,中午才能回來,有時被學生纏住了,沒趕上車,就隻好等到下午的課結束坐5點鍾的那趟車回來,其實,陳果中午真要回來也是可以的,學校門口停滿了出租車,但陳果向來暈小車,因此,也就沒有養成打車的習慣,而坐公共汽車呢,也不方便,因為中間還要倒趟車,陳果是個怕麻煩的人,幹脆就呆在學校了,反正學校有休息室,在食堂打了飯菜,就了自己帶的閑書,時間消磨的很快。休息室的窗外,有一排新種的桂樹,卻開花了,空氣裏因而有了一種若有若無的暗香,陳果覺得這樣真好,仿佛回到了從前,沒有丈夫,也沒有兒子,沒有那沒完沒了的家務,多輕鬆啊,心情也輕,身子也輕,輕得像隻半眠半舞的蝴蝶一一陳果喜歡做個偶爾沒有家的女人。
周三和周五陳果不在的日子,虞美人就來做飯給老貓和蒙蒙吃。陳果本來覺得這不太好,太麻煩人家了,自己出去賺錢,卻讓同樣也是老師的女友來給兒子做飯,這不厚道,人家有這時間,不會也多上上課嗎?好歹也可以掙點碎銀子花花,就算虞美人不想銀子,要兩肋插刀地幫朋友,陳果心底下還不樂意呢一一自己不在家,弄個有前科的女人在老貓身邊,這不是有些無事生非地作嗎?自然後一個小九九陳果隻能放在心裏,不好說的,隻借了前一個說詞來搪塞。但虞美人依然是一慣的我行我素,笑了對陳果說,麻煩什麽呀,反正一隻羊是趕,一群羊也是放,也省得這爺倆每次吃麵條唄。蒙蒙也鬧著說,我不要吃爸爸做的麵條,我要吃虞阿姨做的炸藕夾。從外婆家回來的蒙蒙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虞阿姨,虞阿姨多好呀,給他買《哈利•波特》,給他買溜冰鞋一一那雙藍黃色的溜冰鞋蒙蒙想了多久啊,做夢都想,可媽媽就是小氣,不給買,還狡猾地說是怕他摔跤,可蒙蒙把心思一告訴虞阿姨,虞阿姨第二天就買來了,簡直和聖誕老人一樣。還有虞阿姨做的炸藕夾,香死了,比留香樓炸得還香,因為留香樓的沒有芝麻,而虞阿姨在藕夾麵上還撒了像星星一樣的芝麻。本來陳果就不知如何去拂虞美人的好意,經蒙蒙這麽一鬧,就更沒有辦法了,隻好看了老貓,指望老貓表個反對的態度一一怎麽說,這都有些不合規距,大學裏的交往不是這樣的,再好的朋友,在有些事上,也是你是你,我是我,沒有這樣不分彼此的一一可老貓卻別了臉,不看陳果,一心和兒子下起了五子棋。
既然如此,陳果也隻好由了他們去,能有什麽事呢?別說老貓一向坐懷不亂守身如玉,就是他有了那賊念,又如何?老貓又不是沈長安那一類風流男人,好色的虞美人能看上?虞美人好色,這是她親口告訴陳果的,虞美人說,寡人之疾,就是好色,好色怎麽啦,就許他男人賴蛤蟆吃天鵝肉,女人難不成就愛吃賴蛤蟆?“奴家也偏愛那風流郎”。虞美人學了那戲裏的小旦,乜斜了媚眼,拖音嫋嫋對了陳果唱。這個時候的虞美人,陳果最是喜歡。雖然虞美人是長袖善舞,真話戲說,假意真做,但陳果和她處了這麽久,早就練了一雙火眼金睛,哪時是真,哪時是假,自認不走眼的。虞美人離婚快半年了,也去見過兩個男人,但都被她拿來當笑料講給陳果聽。那也叫男人?兩隻自以為是的賴蛤蟆而已,給沈長安提鞋都不配,還想娶了我虞美人!是啊,陳果想,吃慣了魚翅燕窩,那棒子麵小米,如何咽得下口,穿慣了綾羅綢緞,那麻褐土布,如何貼得了身,在天上呆久了,再謫居人間就水土不服。嫁過了沈長安的虞美人,那些凡夫俗子,還怎麽嫁?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哪。既這樣,陳果又何苦要看緊了別人根本就不放在眼裏的一隻賴蛤蟆,不讓人見笑麽?
盡管這樣想了,可後來的一些事情,還是讓陳果有些不高興。
被暗傷了的陳果
不高興的起因隻是一把刮胡刀。老貓是個絡腮胡子,若幾日不刮,臉上那就是雜草叢生,看上去很潦倒的,所以每星期二係裏開會的日子,老貓都要貓在衛生間刮半天。老貓用得是那種最老式的刮胡刀,刀片又不常換,所以常常會刮破臉,每次陳果看到老貓流血,陳果都會說,等你過生日的時候,我給你鳥槍換炮一一買電動刮胡刀。這樣都說了好幾年了,還沒買回來。其實這也不怪陳果,都老夫老妻了,誰還總記得生日呢,他老貓還不是一樣?想當年,陳果在生日那天,哪年不要收到老貓送的一套書,可現在呢,一套村上春樹的小說,陳果念叨了多久?最後還是陳果自己忍不住去把它買了回來。看著自己買的小說,陳果其實也是有些傷感的,過去的愛情多美呀,美得自己曾經以為那是會開一生一世的花,可後來呢,也謝了,成了一朵幹花。但陳果還是時不時地會惦著那電動刮胡刀,心裏想著,這次忘了就忘了唄,總有一天會給老貓一個驚喜。結果呢,老貓還真驚喜了,可不是陳果給的,是從上海開會回來的虞美人給的。隻是去了五天上海的虞美人給陳果一家都買了禮物,給蒙蒙買了熏腸和德芙巧克力,給陳果買了一管清妃口紅,給老貓的呢,是把鬆下電動刮胡刀。虞美人說,陳果你怎麽謝我吧,你家老貓的刮胡刀,可花了我不少銀子呢。
這就有些過了,越了不該越的雷池,女人之間的交往原是有界的,麵上看來是不分彼此,其實是涇渭分明,清是清,濁是濁,都拎得清的。虞美人偶爾在老貓麵前的小小賣弄,陳果不是看不出來,但都不往心裏去,和她計較什麽呢?有些氣質是與生俱來的,就像花的香蝶的舞,都是不由自己。但這次卻不一樣,巴巴地從上海給老貓買把刮胡刀,這就有些喧賓奪主了。你虞美人也不是不諳世故的小秧子,什麽會不懂呢,女友的丈夫也是你能隨便討好賣乖的麽?怎麽說,也應避了那瓜田李下的嫌疑。不避,就是有意,成了心要給陳果難堪。陳果覺得自己又一次中了虞美人的獨門暗器,怎麽回事?這個女人不是改邪歸正了嗎,不是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嗎?如何又冷不丁地給人來一下。別人老公的胡子,和你有什麽關係,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看著坐在那兒反複把玩刮胡刀的老貓,陳果簡直氣得說不出話來。陳果就是這樣,一有始料未及的事情發生,就總反應不過來。有些時候,陳果明知自己吃虧了,可就是不知道怎麽應對怎麽挽回,等到花半夜的時間思量好了,事情早就過去了。陳果是那種接不了招的人,別人的劍龍飛鳳舞,再快,陳果在邊上能看得分明,但看懂了又如何呢?化解不了。再說,虞的劍是東方不敗的葵花劍,極陰毒的,表麵是笑靨如花,其實呢,卻是殺人不見血的。
被暗傷了的陳果像當年一樣無計可施。虞美人來也好,虞美人走也好,似乎都由不得陳果了,有一次周三的中午陳果本來說了不回家的,卻臨時改變了主意,回家了。一開門,看見虞美人係了自己的紅圍裙在廚房忙著,老貓斜靠在沙發上看報紙,蒙蒙趴在地板上在看《花木蘭》的碟,陳果覺得自己似乎走錯了門,進了別人的家。飯桌上的虞美人的表現更讓陳果不安一一給蒙蒙挾菜也就罷了,竟然招呼起陳果來了,仿佛陳果成了個外來的女人。陳果啼笑皆非,有種被移花接木鵲占鳩巢的荒誕。陳果想,這個女人真是有本事啊,怎樣尷尬的事,她做起來如行雲流水般自然,都沒有半點不自在。現在陳果終於明白了虞美人如何能從俞小白手上搶了沈長安,但怎麽丟的沈長安,反倒成了個謎。
陳果的不快隻有陳果自己知道
不管陳果高興不高興,虞美人現在是來得更勤了,除了來給老貓父子做飯,她還向老貓學起了圍棋。這正中老貓下懷,老貓就想要一個紅袖棋友,當年和陳果談戀愛的時候,就糾纏不休地要陳果跟他學。老貓無限向往地說,陳果你學棋多好,我們這一生就不僅是柴米油鹽夫妻,還是子夜清茶棋友啦。陳果當時也被老貓描述的美好情景打動了,甚至還真買來了好幾本棋譜,可圍棋真難呀,學了半天,也就隻學會了下五子棋,再深學,陳果就不肯。攻城掠地,占山為王,有啥意思?陳果說。但虞美人卻覺得有意思,真一板一眼地做起了老貓的學生。兩人在小幾邊,相對了盤腿而坐,很有幾分陽春白雪的味道,在一邊的陳果反倒多餘了。虞美人細長白淨的手指,時而撚了那黑色的棋子,時而撩一下落在眼前的長發。陳果那個煩哪,這哪是下棋呀,這明明是在作秀,“伊昔不梳頭,秀發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陳果覺得眼前的虞美人簡直就是那詩裏輕佻的女子,作足了風情給老貓看。時不時地,虞美人還會鶯鶯燕燕地驚叫一聲,要悔棋,老貓這時必不讓的,老貓說,讓子歸讓子,哪裏能悔棋呢?虞美人就回了頭對陳果說,陳果,你看你老公,欺負我呢。誰欺負誰呢,當了我的麵和老貓打情罵俏。陳果是真生氣了,生氣的陳果不接虞美人的茬,隻把手裏的書翻得啪啪響。
但陳果的不快隻有陳果自己知道,老貓似乎是一點也沒有察覺。依然會情緒很飽滿地和陳果說起虞美人,說她的棋感如何好,說她如何有趣,臨了還補一句,哪像你,那麽笨。陳果知道老貓後麵的話是玩笑話,老貓就是這樣,一有高興的事兒,就話多,還會開些自以為幽默的玩笑,但陳果現在沒有和老貓開玩笑的心情,尤其是拿虞美人做題材。陳果自己都覺得奇怪,先前自己沒有想法的時候,倒會拿了虞美人來調笑。陳果說,我學那《浮生六記》裏的芸娘,遊說了虞美人做你的妾如何?老貓說,好啊,一個司廚,一個司書,一個東宮,一個西宮,不錯。但當時兩人不是都無心嗎?拿個不相幹的女人來尋開心。那時老貓其實是討厭虞美人的,偶爾還會說說他在外麵聽來的關於虞美人的飛短流長,陳果呢,反而會極力幫虞美人說話,要改變老貓對虞美人的不好的印象一一好歹也是自己的朋友自己的麵子,可結果似乎又有些矯枉過正。現在的虞美人在老貓眼裏,又成了個頂好的女人,又賢良又有趣,想必還有漂亮,但這一點老貓倒是不說的,再遲鈍,也知道陳果不喜歡聽這個。老貓說,沈長安怎麽會和虞美人離婚呢?陳果懶得開口搭理,隻向了台燈背對著他翻自己的書。
陳果倒是知道老貓心裏沒鬼的,若有鬼,他就不會敞開了和陳果說,男女之間的事情都是這樣奇怪的。想當年自己和楊朩,也是這樣,最初沒有感覺的時候,倒是會楊木楊木地叫,眼睛直對了楊木也是不怯的,等到有了心思,卻對楊木生分了起來,處處都遠著楊木,似乎對別的男人更親密些。盡管這樣,陳果還是會生老貓的氣,你沒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你脫得了幹係麽?有意也罷,無意也罷,可既然都和虞美人連袂做戲了,就有了汙點,有了罪過,和從前清白無瑕的老貓本質上就有了區別。這樣一想,陳果對老貓的態度也就有了變化。老貓讓陳果找襯衫,陳果說,自己沒有手嗎?要陳果捎帶著還兩本圖書館的書,陳果把書往老貓麵前一摔,放了臉說,你就隻會下棋嗎?
但陳果的借題發揮,也僅對了老貓。當了虞美人的麵,陳果還是盡量保持風度的。這就是內外有別,自家人關起門來吵嘴,誰輸誰贏,無所謂的,但你虞美人是外人,不一樣,哪怕陳果真惱羞成怒了,也不能讓你虞美人輕易看破了去,若看破了,自己不就落了下風了嗎?好像自己的老公真被吸引了,不然急赤白臉幹什麽?陳果這次偏不急,一畝二分的薄田,你愛種種去,即使心裏不怎麽想,可在麵上陳果還是要做出這樣的姿態來。女人爭風不都這樣嗎?有幾次是真為了男人。對陳果而言,拂袖翻臉的事兒做不出來,可強顏歡笑的周旋還不會麽。比如有一次,虞美人在陳果家呆晚了,不敢獨自回去,想老貓送,卻又不直接說,就曲裏拐彎地暗示。陳果,你聽說了嗎?財務處的小韓一一就是那個喜歡把手機掛在胸前說話有些大舌頭的女人,昨天晚上經過幼兒園那片小樹林的時候被搶了,手機呀,項鏈呀,包呀,全沒了,還不過十點鍾呢,真是窮瘋了。老貓真當故事聽了,急著問,那凶手抓住了嗎?抓個鬼!聽說是民工,也有說是流竄作案的,反正學校裏現在也不太平,亂著呢!前段時間,在醫務所那一塊,不是還有一個流氓從樹底下衝出來,把一個過路的女生抱住了嗎?那哪是流氓?老貓認真地糾正說,隻是化工係的一個學生,已經被學校開除了。這事陳果早就聽說了,那麽轟動的一件事,師大的人誰能不知道呢?那個學生聽說平時不聲不響的,很老實的,成績也蠻好,是最讓老師省心的那類學生,誰曉得他會做出這樣的事?但陳果還是挺同情那個學生的,年輕,又內向,平日想必總是壓抑的,可如今網上色情的東西又多,周圍那些談戀愛的同學也是摟摟抱抱,一時把握不住,可不就會走火入魔出事嗎?聽說袁書紀在禮堂用這事痛心疾首語重心長地教育學生的時候,台下當場就有學生嘀咕,書紀大人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呀。這個事件陳果不但聽說了,而且同事之間甚至拿了那句名言來相互打趣,但虞美人卻裝作對此事不知情一樣,把它當新鮮事說了,並把那個學生說成流氓,其用意陳果還能不明白?害怕,害怕你別呆那麽晚哪,都三十多歲的半老女人啦,還以為自己是十八歲的如花少女嗎?難不成樹底下還能跑出個學生把你抱了,陳果心裏這樣想,可嘴裏卻不由自主說,那就讓老貓送送你唄。
老貓卻不吃陳果的這一套
可老貓和虞美人一出門,陳果就生氣了。雖然是自己叫送的,雖然老貓就是想不送也不好拒絕,但陳果就是生氣。一男一女在暗夜一起行走,怎麽想,都覺得有些曖昧。陳果覺得自己真是蠢哪,最初是引狼入室,現在又在姑息養奸,再後呢,或許就要學那楚霸王吻劍烏江了。生氣的陳果睡不了覺,隻坐在沙發上看牆上的鍾一分一秒地走,從十五棟到二十七棟,快走是十分鍾,慢走是二十分鍾,可老貓一個來回卻花了整整三十五分鍾。這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去就絕對花了二十分鍾,但老貓獨自回來也最多隻要十分鍾,那剩下的五分鍾呢?陳果麵無表情地問老貓,怎麽那麽久?送過那片小樹林不就可以了嗎?還小樹林呢,我是送到她家樓下,又等到她家亮了燈才回來的,虞美人說,現在市裏出現了個鎯頭幫,專門躲在樓梯拐角處襲擊夜歸的單身女人的。虞美人住五樓,那樣的話,虞美人每婀娜上一層,就花了一分鍾。想到丈夫在黑暗中溫柔地守候別的女人上樓的情景,陳果的醋壇就一下子打翻了,打翻了醋壇的陳果就顧不得涵養了,不無刻毒地說,那你倒真當了一回護花使者,可惜了護得是朵殘花,不過月色朦朧,你也看不清楚,就當了好花護,也不打緊的。陳果,你什麽意思呢,老貓撂下牙刷不高興地說,不是你要送的嗎?沒什麽意思。陳果冷笑著,啪地把房門一關。
但老貓卻不吃陳果的這一套。虞美人來了,他依然是從前的態度,一點也不回避的。虞美人說,老師呀,下一盤吧。行啊,老貓看都不看陳果一眼,就擺了棋盤。陳果說,你不是還要去買菜嗎?急什麽,下完這盤再去唄。老貓皺著眉頭把竹盒裏的棋子抓得嘩嘩響。可去晚了,兒子要吃的玉米不就沒了嘛。陳果的臉色已經變了,可老貓還是一動不動,倒是虞美人似乎看出點了什麽,站起身說,不下了,不下了,陳果要不我們去買吧,男人會買什麽菜呀。這是什麽話?陳果恨恨地想,一天到晚當了老貓的麵,說男人會買什麽菜呀,男人會做什麽飯呀,男人哪冼得幹淨碗呀,表麵是批評男人,其實卻在批評陳果,是在挑撥是非,當陳果聽不懂嗎?好像隻有你虞美人是個好女人,曉得疼男人。那麽會心疼男人,沈長安怎麽會跑了呢?一個別人的手下敗將,卻跑來吃女友老公的豆腐。你就吃唄,就算你費盡心機地吃到口,也不過是我剩下的殘羹冷炙,湯湯水水。
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愛情和婚姻
老貓的態度使陳果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愛情和婚姻。自己當年自以為是的愛情真是愛情麽?難道不是簡單的異性之間的相互吸引?一對年輕的男女偶然相遇了,就像魚遇到了水,水帶來的快樂無與倫比,它掩飾了一切,使魚的眼睛形同虛設。但那真是對戀人的迷戀嗎?或許迷戀的隻是情愛本身。倘若老貓遇到的不是我陳果,而是別的女人,想必也是一樣山盟海誓,結婚生子。若我當年不拒絕楊木,結果會怎樣呢?也不見得會比現在差。楊木那麽細心的人,至少料理起家務來會比老貓強。假如婚姻如打牌,一局之後,可以重來的,那老貓還會娶我陳果嗎?我還會嫁了他老貓?當年兩人是惺惺相惜臭味相投一一都愛書勝過愛瑣碎的生活,可兩個都不愛做飯的人婚姻的結果,卻是多出來了一個像虞美人那樣愛做飯的女人。
陳果覺得自己現在是腹背受敵。從前單是個虞美人,陳果都對付不了,何況又加上個老貓呢。老貓現在簡直不是陳果的老公,而成了虞美人的老公。鞍前馬後的,侍候起虞美人來了。單位發了兩箱橙子,虞美人也來陳果家說,發什麽不好,發橙子,那麽重,哪扛得動?扛不動不會找學生嗎?扛不動身邊沒有男同事嗎?到我們家來說是什麽意思?陳果想。但這事和陳果有什麽關係呢?這是虞美人和老貓之間的暗語,領會了虞美人意思的老貓,果真就屁顛屁顛地去給她把橙子扛上了五樓;微波爐壞了,要到商場去換,也來找老貓。陳果想,這人怎麽回事呀?校門口鍾點工多得是,十塊錢的事,用得著耽誤別人的老公一上午。但老貓卻不厭其煩,似乎樂在其中。和一個妻子以外的美麗女人出去,老貓內心是不是有一種隱秘的快樂呢,陳果想,出租司機也好,商場的小姐也好,想必都會把老貓誤認為虞美人的老公,兩人是否因此而有一種偷情的快感呢。
這些邪念現在每時每刻都在折磨著陳果,使陳果痛苦不堪,陳果覺得自己就是一隻擱在灶上的煮沸了的水壺,充滿了爆炸的欲望。每次看到老貓刮胡子,陳果都有一種被背叛的悲傷和憤怒,有幾次,陳果甚至衝動地想把刮胡刀扔進馬桶。以前老貓刮了胡子之後那青青的下巴,陳果覺得最性感,也最能撩撥陳果,現在感覺卻全變了,因為有了虞美人的介入,那下巴就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似乎那下巴和虞美人有了千絲萬縷的聯係。和老貓結婚也快十年了,陳果從來也沒有緊張和看重過老貓,當年是下嫁一一不光陳果這麽想,連老貓自己亦是承認且心懷感激的,師大有不少像老貓一樣家在鄉下的男老師,有幾個人的老婆能也是師大的老師?像隔壁化學係的付老師,長得那也算是一表人材,和外語係的林海倫談戀愛,談了三年了,最後還是吹了,不為別的,隻因為家在農村,海倫的父母嫌棄。海倫的父母說,和農村人結親,七大姑八大姨的,關係太複雜了。付老師一氣之下,趕在海倫前結了婚,娶了個玻璃廠的漂亮女工,如今卻下崗了,在校冼衣房掙一份菲薄的工資。可陳果呢,父母都是文化局的幹部,卻能不論門第,隻為了愛情和老貓結婚,因此,不管陳果說與不說,內心其實都是有種隱隱的驕傲的,這就使得陳果從來沒有女人婚後常有的那種危機感。擔心的應該是他老貓,我陳果擔心什麽?可時過境遷,老貓反倒借虞美人唱起一折《打金枝》來了。從前陳果愛老貓隻是因為他內秀,外形上陳果是從不以為然的。老貓自己呢,又不修邊幅,夏天是一條燈芯絨褲,冬天還是一條燈芯絨褲,有時胡子長長了,陳果就笑他像個民工一樣。可虞美人說,哪是民工呢?那是不拘小節,是名士風度。向來嚴肅的老貓,卻也經不住女弟子的媚言,整個人頓時美成了一株三月的桃樹。虞美人成了老貓的魔鏡,把平凡的老貓照得光彩奪目,氣宇軒昂。原來,一個女人看一個男人,或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看不出什麽名堂,可兩個女人看一個男人,或者兩個男人看一個女人呢,卻越看越有味道起來。陳果如今借了虞美人的眼看老貓,還真看出了幾分《聊齋》裏後花園中書生的氣質。
意偷不是偷嗎?
盡管心裏早已是是刀光劍影,緊鑼密鼓,但陳果還是一直隱忍到了幾個月後才發作。那時候已是冬天了,學校快放寒假了,學生們看上去行色匆匆,都在做離校的準備,校園兩邊的樹光禿禿的,灰黑的樹枝寂寞地伸展著,給人一種蕭瑟淒涼的印象,每到這個季節,陳果總是憂傷的。因為天氣冷,外麵的風大,虞美人現在來得相對少了些。但陳果和老貓的關係並沒有好轉的跡象,老貓似乎要成心氣陳果,隻要虞美人來,依然固執地我行我素,也不管陳果的麵色如何,也不作任何辯白,氣極了的陳果反而不再冷嘲熱諷,含沙射影了,但內心卻生起一種決絕的勇氣一一冬天的陳果,是很容易絕望的。那天晚上八點多鍾了,陳果和老貓都上了床,縮在被窩裏各自看自己的書,虞美人來電話說,她家的電腦不知出了什麽問題,老死機,要老貓過去看看。陳果本想說,等明天唄。但看老貓已經在起床穿衣,話到唇邊便又呑了回去,人家找的是老貓,和你陳果有什麽關係?直到老貓係好圍巾準備出門的時候,陳果也沒有說一句阻攔的話,隻低了頭看自己的書。
等到老貓的腳步聲在樓道裏漸漸消失了,陳果的眼淚這時才流了下來,一滴接一滴的,落在書上,書是精裝書,米黃色的紙麵光滑得像緞子一樣,淚珠落在上麵,竟然不能往下滲一一滲成那種小楊梅的形狀,而是沿著傾斜的書麵慢慢地往下滑,等到它們快要滑出書麵的時候,陳果再用手指一下一下往上劃。悲傷什麽呢,陳果勸自己,不過是去看看電腦,不過兩人在電腦前身體時不時地會碰一下,陳果不用去就知道,虞美人一定穿了件緊身毛衣,貼近了老貓站一一虞雖然瘦,胸部卻是很大的;虞的身上也一定會有隱約的脂粉香;虞的家也一定拾撿的幹幹淨淨。陳果知道虞美人是如何挑逗老貓的,是良家婦女中略帶有一些風塵味的,是亦正亦邪的,亦人亦鬼的,言語也好,眼風也好,都是多義的,這般想,沒有什麽意思的,那般想,卻全是風月。虞的把戲,陳果看得一清二楚,陳果是開了天眼的道士,即使妖精七十二變也能看回原形的,但也隻是看回而已,降不住的,陳果既沒有桃木劍,也沒有鬼畫符,再說,自己老公的道行不深怨別人幹嘛?比起虞美人,陳果卻是更恨老貓的,十年的同床共枕,十年的生兒育子,到頭來,一錢不值,還抵不上一個旁人別有用心的奉承,隻是一個電話,就搖頭擺尾地去了,也不顧夜寒,也不顧風大,老貓幾時這樣待過陳果呢?戀愛和初婚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陳果想吃校門口小攤上的糖炒栗子啊,想吃“天安食府”的餛飩哪,哪怕夜深了,老貓都會去的,可現在呢,即使讓他去廚房倒杯水,也要吚吚哦哦地遲疑半天的。女人的人生真是淒涼啊,男人總是先把你帶入天堂,然後再把你摔入地獄。老貓和虞美人現在怕是在天堂吧?但天堂不是床,床其實是地獄的門檻,男女的互相鄙夷和怨恨都是從床上的寬衣解帶開始。但虞美人和老貓顯然還沒有寬衣解帶,若解了,虞就不會這樣明目張膽地在夜裏打電話,老貓也不會這樣理直氣壯地走。因為還沒有捅破窗戶紙,兩人才會如此的肆無忌憚。但意偷不是偷嗎?想到老貓坐在電腦前被虞美人撩撥得心猿意馬,神魂顛倒的樣子,陳果傷心欲絕。
傷心的陳果反鎖了家門。寒夜漫長,獨居的女人寂寞,老貓你要陪別人就陪個夠唄,眉來眼去也好,耳鬢廝磨也好,由你們了。我陳果不會爭、不會搶,但還不會放棄麽?當年能放棄楊木,如今也能放棄老貓,我要把你們當抺布一樣丟了。借來的書好看,偷來的食好吃,撿來的人呢?若我守著,你們還當吃的是王母娘娘生日宴上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果的蟠桃,我偏不成全你們,我要把它們變成小販滿大街叫賣的酸桃爛李,你們就敞開了吃,吃得落花流水,吃得肚兒溜圓,吃得你們來生都不想了。
恨的滋味
老貓是在十一點差五分的時候回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夾雜在嗚嗚叫的北風裏,有些隱約難辨,但一直等待的陳果卻聽得清清楚楚。好了,戲終於咚咚鏘鏘地開場了,序幕是陳果拉開的,但怎麽往下演卻是老貓的事。老貓夜裏回家是從不敲門的,家的鑰匙就掛在他的褲腰上,但今夜他的鑰匙是開不了門了。樓道裏的燈是壞的,門外的老貓在黑暗中摸索著用一把又一把的鑰匙試著開門,聽著鑰匙在鎖孔裏窸窸窣窣轉動的聲音,陳果覺得真是解恨哪,仿佛在六月天喝冰水,從頭到腳都舒坦無比,從前隻知道愛讓人幸福,沒想到,恨的滋味也妙不可言,陳果心中積攢多日的齷齪一下子煙消雲散。但外麵開鎖的聲音突然停了,老貓似乎終於明白過來了是怎麽回事,於是放棄了徒勞的努力,明白了的老貓一定愣在那兒了,因為這樣的打擊從前沒有過的,在兩人的關係中,一向是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再說,陳果的性格是不好鬥的,陳果的人生哲學是無為的,沒想到,也會來一招,老貓一定有些猝不及防,陳果幸災樂禍,屏住了呼吸等待下文,但老貓並沒有踹門,安靜了大約五六分鍾之後開始輕輕地敲門,盡管屋內是黑的,沒有燈光,但老貓一定知道陳果還沒睡一一能睡麽?在這寒冷的冬夜,把丈夫反鎖在門外,況且結婚這麽多年,兩人一直是恩恩愛愛過來的,幾時鬧到過這般水火不容的境地?小小的磨擦不是沒有,但如此的短兵相接在他們婚姻史上卻還是頭一回。敲門聲愈來愈急,陳果能感覺到老貓壓抑的憤怒,但陳果一動不動,誰怕誰呢?開弓沒有回頭箭,我陳果既然反鎖了門,就再沒有又灰溜溜地去開的道理。
敲門聲也停了,但樓道並沒有傳來老貓下樓的聲音,陳果猜想老貓一定坐在樓梯上吸起了煙,老貓就是這樣,愛抽煙,高興的時候也抽,生氣的時候也抽,陳果是不喜歡煙味的,但這麽多年來從沒有認真地糾正過老貓,人生貴在適意,何必為了一些生活的小節影響別人的快樂呢?其實陳果對老貓一向是有些縱容的,但老貓這次走得實在有些遠了,遠到了別的女人家,這怨得了陳果麽?約莫過了兩根煙的功夫,老貓終於走了,樓道上的玻璃破了好幾塊,風很大,樓道的地麵也是冰涼的水泥,老貓不可能席地坐在那兒呆到天亮,可老貓會去哪兒呢?虞美人家?研究所?管他呢!陳果從自己的被子裏爬起來來到兒子的房間,摟了兒子睡了。陳果決定明天早上就去係裏把學生的成績交了,上午就帶兒子坐火車去娘家,反正快放寒假了,星期二最後一次的例行會開不開也無所謂的,倒是父母那裏要找些托詞,因為這個寒假本來說好了要到老貓家去過的一一已經隔了兩年沒去了,老貓的父母寄信來說,今年養了蘆花雞,養了好幾隻肥鵝,還臘了陳果愛吃的豚鴨,醃了一土罐鹹蛋,等著陳果一家去吃。但陳果和兒子怕是去不成了,那就讓老貓帶了虞美人去唄!反正醃鹹蛋,虞美人也是喜歡的。
這一年的寒假
整個寒假二十八天陳果和老貓都沒有見過麵。陳果對母親說,老貓明年要評副教授,所以今年寒假哪裏都去不了,要一個人躲在家裏寫論文。母親嗤之以鼻,說,大過年的,不和老婆兒子在一起,寫什麽論文呢?但母親其實高興得很,本以為要過一個冷清的年的一一寶貝兒子在深圳,今年要和老婆去西安過年,女兒原也要去鄉下,沒想到,說好了今年不在家過年的女兒又突然回家過年了,這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把老太太激動得像個孩子,馬上風風火火地指揮著老頭忙這忙那。老倆口都勁頭十足,置辦著各種年貨。陳果呢,一回到家就是個閑人,燈芯大的事兒也不用沾的,不是躺在床上看書,就是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可這樣的閑讓陳果發慌,心裏空落落的,掉了魂一樣。老貓一直沒來過電話,陳果更不會打過去,母親倒是提過,母親說,要不打個電話叫老貓來家寫論文吧,省得一個人吃飯沒著落。家裏這麽亂,怎麽寫論文呢?陳果不耐煩地說,母親也就沒再說什麽,對母親而言,女兒回來了,外孫回來了,其實就夠了,至於女婿老貓,他來也好,不來也好,不是頂要緊的。但細心的父親還是從陳果的心煩意亂中覺察到了一些反常,有一天趁陳果在院子裏曬太陽的時候給老貓打了個電話,老貓不在家,這使得父親愈加地擔心,於是在夜裏又去了幾個電話,可一直沒人接,這就有問題了。第二天父親就找陳果談話,但陳果能說什麽呢?說虞美人?說刮胡刀?什麽也不好說的,陳果隻能打落牙和血咽。不開口的陳果使一向能言的父親也無從勸起,隻能粗枝大葉地說,婚姻是什麽?是一條航行在大海的船,時間久了,船自然是千瘡百孔,可好的船夫能讓船沉嗎?這樣的大道理陳果懶得聽,婚姻是船嗎?就算是,那船上不是有兩個船夫嗎?憑什麽他來鑿洞我來修?哪怕船真沉了,淹死的也不是我一個,陳果賭氣般地想。
強歸強,可這一年的寒假陳果還是過得牽腸掛肚,淒惶無比,盡管早就想回家了,也想知道老貓到底去了哪兒,但陳果還是堅持到開學前一天才回來。一路上陳果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以老貓那樣的性格,該不會出什麽事吧?聽說數學係的劉尚德,就是因為妻子有一次當著學生的麵羞辱了他,半夜跑到校園外的青山湖去自沉的。學理工的人單純,喜歡一條道路走到黑的,因而也常常會想不開,自己對老貓是不是也有些過分了呢?但一走到十五棟樓下,陳果就放了心,老貓在家,因為她家的陽台上曬了東西。陳果這時反倒放慢了腳步,一步一步的,借以穩定自己慌亂的心情。開門的時候,兩人有些尷尬,老貓伸手來接陳果手上的大包小包,陳果頓了一下,還是鬆了手,隨老貓接了。蒙蒙許久沒見爸爸了,呆在外婆家,吃喝玩樂的,也沒怎麽聽他提爸爸的事,可這時一見到老貓,親得什麽似的, 摟著老貓的脖子問東問西,興奮得不得了。兩父子打打鬧鬧得進了廚房,老貓對蒙蒙說,兒子,中午咱們吃栗子粥吧。幹栗子熬紅米粥是陳果最愛吃的,在老貓家鄉,隻有坐月子的女人才能吃到,可陳果每次去老貓家,老貓的母親都會單做了給陳果吃,陳果知道老貓的話是對了自己說的,但陳果不接嘴。家裏象是打掃過了,茶幾上,電視上都沒有灰塵,地板也是幹幹淨淨的,想必老貓猜到了陳果他們今天要回來,陽台上曬了被子,陽光照到被子上的花朵上,照到窗下的地板上,有一種令人感動的溫暖,陳果使勁忍住了自己的眼淚,開始清理自己帶回來的包包裹裹。
當夜兩人和好如初。老貓說,寒假本來打算哪兒也不去的,可正好大學的一個東北哥們打來電話敘舊,敘著敘著,勾起了見麵的願望,一衝動,約了另一個同學一起去了趟長白山。深山老林,大雪寒冰,都是從大學時就向往的,這次總算逮了個機會,了啦心願。老貓說完,長噓了口氣。躺在老貓懷裏的陳果一言不發,也不問虞美人,也不問那個傷心的夜晚老貓的心情,隻閉了眼聽老貓講他的長白山之旅。新曬的被子有股太陽的香味,曖曖的,讓陳果生起一種類似新婚的幸福。二十八天的分居使陳果終於從女孩成了一個懂事的女人,我多傻呀,陳果想,竟然以為放棄十年的婚姻是件容易的事。
哪家的船不是破船呢?
之後依然是從前的日子。隻是虞美人不再來了一一虞美人遠嫁了,嫁給了一個藍眼睛的美國人,那個叫戴維的美國人陳果是見過的,是來師大學漢語的留學生,英俊而且年輕,據說虞美人比他大九歲。在他們去美國前,高大的戴維摟了弱柳般的虞美人在校園裏來來往往,那種珍惜和迷戀的神情,把師大女人的眼睛都刺痛了。這在師大再一次引起軒然大波,每個人都覺得這樁愛情簡直是橫空出世,讓人匪夷所思,但陳果一點兒也不驚訝,驚訝什麽呢?這正是虞美人一慣的風格一一之前是聲色不動、一出手呢,卻是飛沙走石。虞美人想要的東西,什麽會到不了手呢?
盡管全校都在談論虞美人,但陳果和老貓是不說的,有幾次,陳果都想裝了沒事的樣子和老貓戲謔幾句,但陳果做不到一一還沒開口,心就隱隱作痛的。那就不提好了,陳果想。婚姻不是條船麽?既是船,就難免會碰到水底的暗石。船破了就修唄,何必再念著那塊石頭?
再說啦,哪家的船不是破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