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博士的婚姻經濟學

回答: 帖個評論:藏策評阿袁袖底香2010-09-19 12:28:30

顧博夫婦第一次到中文係試講的時候,把中文係的老師都嚇了一跳。

兩人的落差實在太大,是天上人間的那種落差。顧言博士身體修長,不是一般的修長,是十分修長,站在講台上,腦袋差不多和黑板的上沿齊了。而夫人陳小美嬌小玲瓏,也不是一般的嬌小玲瓏,是十分的嬌小玲瓏,站在高大的講桌後麵,整個人幾乎找不著,隻見一個小腦袋在那裏,還總低著,黑糊糊的,和黑板打成一片。聲音也低,低成了鶯聲燕語。還不是早晨出去覓食的唧唧喳喳的鶯燕,而是傍晚倦了歸巢的有氣無力的鶯燕。

這是寫作教研室主任俞非的比喻。俞非年輕時是個詩人,後來呢,成了詩歌批評家,是師大偶像級的教授。當然,這樣講有些不準確了,如果用英語表達這個句子,意思就會更清楚,因為“is”要用 “was”,也就是說,俞非是師大當年偶像級的教授,而現在,已經淪落了。淪落的標誌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俞非到食堂去買饅頭的時候,再也不會享受到特別待遇,別說食堂裏的師傅不認得他,就是在那兒吃飯的學生們,也沒幾個過來打招呼的。這是自然,詩歌現在都不吃香了,更別說詩歌批評。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所以俞非平日的聲氣就有些幽怨,對人對事的看法亦有些刻薄。因為有詩歌的才華做底子,那刻薄還是升華了的刻薄,很文學很詩意,一說出來,總是很快就在中文係流行開來。這讓失意的俞非略感安慰,也因為這個略感安慰,俞非更加沉迷於品評人物了,且品評的水平愈來愈高,愈來愈絕。總是三言兩語,就讓人形神俱備,簡直有《世說新語》的風采。係主任陳季子因此建議他弄一個新版的《世說新語》,好流芳百世。這當然有諷刺和調笑的意思,但諷刺和調笑之餘,也替俞非指出了一條學術之路。

不過,就對陳小美老師的比喻而言,俞非還不是最刻薄的,最刻薄的是姚麗絹。姚麗絹是比較文學點的教研室主任,用的是比較文學的方式,說顧言博士和夫人陳小美是鶴與雞,是鴻鵠與麻雀,是天鵝與癩-蛤-蟆一當然,最後一個比較比喻,是在私底下和陳季子說的。陳季子和姚麗絹的關係很好,兩人既是領導與被領導,又是大學同學,還是有點兒鏡花水月情意的男人與女人,關係十分多義且美好,也因為這多義和美好,姚麗絹在陳季子麵前,說話和行事,向來橫衝直撞無所顧忌。

而且這一次姚麗絹之所以這麽刻薄,還有很充分的理由。因為陳季子要把陳小美放在姚麗絹的教研室,這是當然,陳小美的專業是世界文學。不安排在比較文學教研室還能安排在哪個教研室?可姚麗絹那兒壓根不缺老師了,至少不缺陳小美這樣的老師。如果是顧言進她那個點,她還是很樂意的。她們那個點,博士相對少,男老師也相對少,大多是些科研能力不行而無比熱衷於上基礎課的女老師,因為這個,她早就在陳季子麵前抱怨過幾回,要陳季子注意生態平衡。陳季子總莞爾一笑,生態平衡自然是十分重要的,但他是係主任,要注意的生態平衡不僅是比較文學點的生態平衡,而是全中文係的生態平衡。比較文學點雖然都是女的,但文藝理論點呢,又差不多都是男的,從全局來看,雌與雄的比例,還是相當的。

顧言就在文藝理論點。文藝理論點這兩年打算申報博士點,所以要加強科研力量。顧言的科研是很厲害的,在校期間就在csScI的雜誌上發表了好幾篇論文,也拿到過教育部的課題。不僅如此,他還師出名門,他的博導,在圈內是很有影響的一個人物,近幾年來都是文藝理論博士點的評審委員。也就是說,師大的中文係要拿下這個專業的博士點,有可能顧言的博導是個關鍵,至少是個能說上話的主兒。所以。中文係引進顧言,也是有著曲徑通幽的打算。

但引進顧言就必須解決陳小美的問題。陳小美隻是個碩士,按師大現在的政策,碩士隻能是教輔人員,做教務員,班主任,或到係資料室工作,總之不能到教學崗位上。但顧博夫婦不同意,顧博夫婦說,他們也聯係了另一所高校,人家連試講都省了,直接把陳小美的課程都安排好了,一門外國文學史,另一門當代外國文學作品選讀。那所高校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申報博士點,是師大最直接最強大的競爭對手。陳季子這下子才慌了,趕緊打報告到校長那兒。陳小美作為特例,來到了中文係的講台上。

試講當然隻是走走過場,不管是誰,哪怕是校長的小姨子,要想成為師大的老師,之前也必須要試講的,這是師大的規矩,是師大優秀的曆史傳統。但這傳統發展到今天,已經成為一種遊戲。因為講課行不行,有沒有做師大教師的資格,其實都由不得聽課的教授們,而是上頭早決定了的。教授聽課的全部意義,在於掙那五十塊的聽課費,有時還能掙更多,有一百塊或一百五十塊,因為同時要聽好幾個人的試講,比如顧博夫婦這一次,就同時讓五位教授副教授在一個下午十分輕鬆地掙了一百塊。和自己辛苦上課比起來,聽課還是件愜意的事。

當然,這愜意還不僅僅是因為掙了那點碎銀子,更重要的是他們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坐在那兒隨意議論和批評試講老師的機會。平日議論別人是有些不道德的,但聽課時議論,那就是工作的一部分了。他們雖然不能影響校方的決定,但議論和批評的自由和快樂還是會充分利用的。議論和批評一部分關於專業,還有一部分和專業無關,完全是試講老師的妍媸姿態,特別是女老師的妍媸姿態。比如有些女老師的打扮太招搖了,或者口紅的顏色太鮮豔了,或者一顰一笑之間有些輕浮了,甚至女老師的哪個部分的長相長勢,都在聽課教授們的批評範疇之內。當然要在批評範疇之內,這是形式和內容的關係,好比分析一篇文章,你不僅要分析它的內涵,還要分析它的結構和表現手法。

陳小美的內涵一般,結構和表現手法也一般。依姚麗絹的意思,當然是不能進她的教研室的。然而陳季子不會依姚麗絹的意思,哪怕他們的關係十分美好,也不會依她。陳季子不僅要從係裏的利益出發,也要從自身的利益出發。他是文藝理論點的碩導,一旦文藝理論博士點批下來,他是第一個要成為博導的,在如此重大的事情麵前,他哪裏會在意姚麗絹的態度呢?

所以姚麗絹十分不滿。姚麗絹對陳季子說,你要一隻鶴,讓我要一隻雞;你要一隻天鵝,讓我要一隻癩-蛤-蟆,一隻麻雀。陳季子,你缺德不缺德?

陳季子嗬嗬地笑,說,你才缺德呢,這樣損人家陳小美老師。

顧博夫婦的落差現在成了中文係老師的斯芬克斯之謎。老師們十分費解,不明白顧言博士為什麽會娶陳小美,就如不明白查爾斯王子不要戴安娜而要卡米拉一樣。顧言顯然是個美男子,不需要有很好的審美能力,隻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顧言玉樹般的風度,而陳小美的長相,真如一隻麻雀,小,而且灰撲撲的,一眼看過去,眉眼都有些看不清。

可就是這麽一隻灰麻雀,現在棲在顧言這棵高大的玉樹上。

倘若陳小美是個博士,而顧言作為家屬被照顧進來,這事兒就合邏輯了。中文係的馬理智老師就是這樣的。馬理智也英俊,也倜儻,在顧言來中文係之前,被學生評為中文係第一美男,女學生朱七七曾經在俞非的寫作練習課上,形容馬老師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而馬理智的夫人薑琳娜,卻如狗尾巴草一樣普通,這普通差不多傷害了全中文係女學生的感情,一個男人怎麽可以對自己這麽不負責任呢?怎麽可以這樣草菅人命,這樣暴殄天物呢?但女老師卻十分理解馬理智的選擇,畢竟人家薑琳娜是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博士後,又在學校外事處做處長。大樹底下好乘涼,以馬理智那樣懶散頹廢的性格,找薑琳娜,實在是一種偷懶的好辦法。還有陳季子,自己也算春風得意,老婆卻是個在學生宿舍邊上擺小攤的裁縫,即使這樣,也沒有誰覺得他們不合適,因為陳師母雖然是裁縫,卻長得好,丹鳳眼,柳葉眉,肌膚勝雪,年輕的時候,被師大的學生戲稱為隔壁的裁縫西施。即使現在五十多了,也還是細腰婀娜,風韻猶存。而陳季子,身材短小,細眼,大嘴,乍一眼看過去,簡直和穿了衣服的鴨嘴獸差不多,因此,在師大男老師的眼裏,陳季子娶陳師母,不冤,不僅不冤,而且還占了很大便宜的。

所以,自然界的所有生物都有自己的邏輯的,馬理智的邏輯女老師懂,陳季子的邏輯男老師懂,可顧言的邏輯呢?

不論男老師,還是女老師,都不懂。

不懂就如鯁在喉,這是搞學問落下的毛病,什麽事不弄個明白,就鬱悶。但這事要弄明白也不容易,又不比做學問,可以上圖書館,可以上資料室,還可以開個研討會和同行研討研討。但這事不同,這是人家的隱-私,不可能靠圖書館或研討會解決,隻能自己琢磨了,至多在私底下,和關係好的同事嘀咕幾句。

對同事的好奇,顧博夫婦似乎渾然不覺。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校園裏,成為師大校園的一景。師大年輕夫婦出門,尤其是中文係的年輕夫婦出門,多是手挽手的,因為有風花雪月的自覺,但顧博夫婦顯然挽不成,落差太大,一挽,陳小美就如掛在顧言手邊的一個物件,完全沒有執子之手的美感和浪漫。他們甚至沒辦法比翼雙飛,每次係裏開完會,他們也是一起並肩往外走的,可走了不到五十米,就成了一前一後的格局。沒辦法,兩人腿的長度差別太大,顧言走一步,相當於陳小美走兩步。這樣一來,陳小美要想趕上顧言,就要保持小跑的狀態。事實上,陳小美走路的樣子,完全是日本女人式的趨步。可即使這樣,顧言仍然要隔段距離就停下來,等一等陳小美,不然,兩人就沒有辦法一起到達一個目的地。

他們住在師大的瀟湘館。所謂瀟湘館,不過是師大的青年教工樓,因為樓前有幾竿竹子,也因為當年外語係的美人沈小黛在這兒住過,所以這樓就被師大年輕的男老師戲稱為瀟湘館了。瀟湘館從前是師大最熱鬧最喧嘩的所在,但現在已是十分破敗了,即使剛分來的年輕老師,也沒幾個願意在那兒住的。因為居住條件實在太惡劣了,簡直惡劣到不人道的地步。廚房不到三平方米,烏七八黑的;衛生間呢,更小,就在廚房邊上,經常會堵,因此,整個瀟湘館就彌漫了一種奇怪的味道;水電也是沒有保障的,有經驗的老師都要用塑料桶儲好滿滿一桶水,抽屜裏也要備上蠟燭,以備正在洗澡或吃飯的時候突然停水停電。單身時在那兒苟且一年半載,那是沒奈何,結了婚的夫婦再在那兒住,就近乎自虐了。

在中文係的老師看來,顧博夫婦就是自虐。本來以他們的條件,他們完全可以在外麵買一套房子,顧言是博士,進來時學校給了一筆安家費的,有十幾萬,即便他們原來一窮二白,這筆錢也完全可以作為房子的首付。陳季子原來也這麽建議過,但顧言笑笑,說,還是住學校裏麵吧,住在學校裏方便。

住在學校裏確實方便。不管是上課,還是到圖書館,或者到行政樓辦事,都隻有幾百米的事兒,顧言的腿那麽長,稍抬一抬,就到了,不僅鍛煉了身體,而且還省了一筆交通費。住在外麵的老師,不管是自己開小車來的,還是打的或坐公車來的,都要一筆不小的開銷。即使騎電動車或自行車,也麻煩,甚至也昂貴。俞非一個月裏就被偷了兩輛自行車,都是捷安特運動車,一千多一輛的。算起來,比打的還不劃算。

當然,交通費還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以後小孩讀書的事。雖說現在陳小美的肚子還是一馬平川,但遲早總要山巒起伏的,所以要未雨綢繆。師大有自己的幼兒園和附小,條件很好,離瀟湘館也近,不過百把米的距離。這些資源,如果不充分利用,實在太可惜了!

這些話都是顧博和陳季子閑談時表達出來的生活見解。顧博其實不喜歡閑談的,太浪費,有那多餘的唾沫,不如多上幾節課。師大的課時費雖然不高,正教授一節課六十塊,副教授隻有五十。而講師則更少,四十。顧博的職稱是講師,但因為是博士,按師大的政策,可享受副高的待遇。一上午的課上下來,唇焦舌燥,也就是掙兩百塊,有時還沒有,因為要扣掉百分之五的所得稅。可再少,也比閑談強,閑談一上午,一個子兒也拿不著。俞非就常常閑談的,和馬理智兩人待在資料室,麵前擺本書,一根煙,一杯茶,雲裏霧裏的,一上午就過去了。這讓顧博看不起,顧博雖然比他們年輕,但在對生活的態度上,卻是更積極的。

但顧博和陳季子在一起時,其實也聊天的。一般都是課間休息,或者外出開會時,不耽誤工夫,還和領導聯絡了感情,這就有價值了,和俞非、馬理智那種漫無邊際的閑談有天壤之別。他們有時聊聊專業,有時聊聊生活。陳季子雖然是前輩,可不論在專業上,還是在生活上,認識似乎也不比顧博更深刻。

偶爾他們會聊到陳小美。當然不會是很突兀的,而是自然而然地轉到那兒。陳季子雖然專業上、生活上不一定比顧言強,但聊天的藝術那是爐火純青的。在陳季子的循循善誘之下,不到半年,顧言和陳小美的婚姻秘密,終於半白於中文係。

還有半白要歸功於姚麗絹。姚麗絹的對門是哲學係的趙誌勇博士,而趙誌勇在讀博期間是顧言的對門,兩人雖然沒有深厚的友誼,但門對門住了三年半,對顧言的曆史,還是有相當的了解。

顧言娶陳小美之前,其實還有過兩個女友的。

第一個女友叫沈南,是外語係的係花,也是研究生樓的樓花。一天在食堂邂逅了顧言之後,驚豔,開始對顧言進行不屈不撓的追求。顧言對女人的審美基本還是文以載道的思想,認為過於華麗的形式有可能會損壞文章的思想。比如五代詞,南朝的詩,都是這毛病。他欣賞樸拙的東西,《詩經》裏的《國風》,文字裏的甲骨,陶瓷裏的青花,他都喜歡,而對於所有花裏胡哨的玩意兒,他一概持敬而遠之的態度。沈南在顧言看來,就屬於這花裏胡哨之一,所以要敬而遠之。但顧言越遠,沈南就越近。越近的結果,就是顧言的最後繳械——這是必然的,審美理論到底過於抽象了,它敵不過活色生香的沈南。

然而他們的戀愛也就持續了半年,因為沈南的拂袖而去。拂袖的原因都是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顧言對陳季子這麽說。比如兩人出去逛街——逛街這種事,是顧言最深惡痛絕的,一般情況下,顧言都會斷然拒絕沈南的這種淺薄建議。但也有拒絕不了的時候,在十分纏綿和溫柔的語境下,顧言刹那間也會喪失意誌,失去習慣的方向感。沈南指東,顧言就往東了;沈南指西,顧言就往西了。但顧言的迷糊也僅止於此。因為當沈南有進一步的要求——特別是物質要求時,顧言就會如夢初醒。沈南逛街最熱愛試衣服,她窈窕、曲線優美,什麽衣服往她身上一穿,都有橫看成嶺側成峰的美感。但這美感隻有沈南孤芳自賞,顧言是不賞的。不管沈南在顧言麵前怎樣旋轉怎樣暗示,顧言都麵無表情沉默是金。每次沈南都悻悻然,訕訕然。悻悻訕訕多次之後,對顧言的愛也就煙消雲散了。

顧言也任她煙消雲散。不然又如何呢?當她半年的男朋友,顧言就感覺力不從心了,哪還敢做她一輩子的老公,到時怕不要變成《聊齋誌異》裏那和狐狸精同居的麵黃肌瘦的書生?

之後便是薑緋緋。薑緋緋是顧言的師妹。在顧言和沈南戀愛的時候,她對沈南就十分嫉妒,肥水流了外人田,這是中文係女生的恥辱,尤其是薑緋緋的恥辱。要說,薑緋緋也是個美人,雖然單論姿色,在沈南之下,可薑緋緋有才華,能寫一手風情妖嬈的文章。這風情這妖嬈,讓博士樓裏的許多男博想人非非神魂顛倒。但顧言竟然在這顛倒之外,這讓薑緋緋幾乎惱羞成怒了。一個外語係的女研究生,除了會說幾句倫敦腔的英語,會穿了超短裙陪外教逛街,還會什麽呢?但凡有點水準的男人,都不會被這樣的繡花枕頭所迷惑。每次一有機會,薑緋緋都會在顧言麵前指桑罵槐地說幾句諸如此類的關於沈南的讒言。

果然就分手了,薑緋緋以為,師兄的分手是因為她,因為她的挑撥離間,也因為她的妖嬈才華。

知恩圖報的方式是投懷送抱,當然是以猶抱琵琶的形式,然而顧言也懂。畢竟顧言三十多了,經曆過書上的風月,也經曆過沈南的風月。兩人的愛情一開始也很好,薑緋緋不比沈南,沈南熱愛物質生活,而薑緋緋熱愛精神生活。對付女人的物質生活顧言力不從心,但對付女人的精神生活顧言卻遊刃有餘。物質是不能超越的,人家要出有車,你不能拿兩條腿來搪塞;人家要食有魚,你不能拿蘿卜青菜來搪塞。都是具體實在的要求,沒有辦法玩鏡花水月的戲法。但精神生活不一樣,精神生活是務虛。高山流水,風花雪月,滿世界都是,不用上商場花一文錢買,無論是半夜起來坐在宿舍的陽台上看月亮,或者騎了自行車去幾十裏之外的西山看流蘇桃花,或者哪兒也不去,隻在房間裏相擁著背誦著葉芝的詩。薑緋緋是葉芝迷,尤其迷他的《當你老了》,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背:“多少人曾愛過你容光煥發的楚楚魅力,愛你的傾城容顏,或是真心,或是做戲,但隻有一個人!他愛的是你聖潔虔誠的心!當你洗盡鉛華,傷逝紅顏的老去,他也依然深愛著你!”每次背到這一段,薑緋緋的兩頰就紅豔豔的,如盛開的牡丹花一樣,眼睛亦如暗夜裏的星星那般閃爍。顧言覺得好笑,葉芝這個愛爾蘭男人,真是虛偽透頂,明明是愛不上那如花的嫵媚和傾城,才說要愛兩鬢斑白老眼昏花的女人,真給他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女人,看他怎麽愛?女人還真是天真,竟然就信了。但顧言還是很鼓勵薑緋緋的這種天真,正因為她的天真,他才能幾乎一毛不拔地享受著薑緋緋和薑緋緋的愛情。

問題出在後麵,他們同居了。三十多歲的愛情不僅需要陽台上的風花雪月,還需要一間能放下一張雙人床的房間。之前他們是打遊擊戰的,總是趁顧言房間裏的哥們兒不在的時候,他們敏捷地放下窗簾,插上門閂,然後雷厲風行般的就把那事做了。顧言其實對這種去偽存真、去蕪存菁的方式很滿意的,但薑緋緋不滿意,認為太苟且了,沒有那一波三-折曲徑通幽的之前,也沒有那一唱三歎餘音嫋嫋的之後,整個過程沒有一丁點兒審美意味,完全是為了解決生理問題。這讓熱愛精神生活的薑緋緋覺得有些屈辱,屈辱的結果是薑緋緋拒絕打遊擊戰了。這是致命的,對風華正茂的顧言來說。沒辦法,他隻好和博士樓裏其他鴛鴦們一樣,在外麵租了一個房間,和薑緋緋開始了雙宿雙棲的同居生活。

房租是十分昂貴的,學校附近的房子,哪怕是很破敗的房子,也要價不菲。一間隻有十平方米的單間,竟然一個月要三百塊,還不包括水電費、煤氣費。顧言從學校每個月能拿到的博士津貼,也就千把塊,還要解決吃飯及其他,這樣一來,就十分捉襟見肘了。所以,一開始,顧言有些指望薑緋緋能分擔一半,至少一部分的房租。這是公平的,房子是兩個人住,憑什麽要他一個人負擔呢?他有幾次暗示過薑緋緋,但薑緋緋不知是沒聽懂,還是故意假裝不懂,從來沒接過他的茬兒。這讓顧言十分苦惱,然而也確實沒好意思往明了說。有一次,和另外一個也在外麵租房子的男博一起喝酒的時候,酒過三巡之後,顧言把他的苦惱說了出來。那位男博十分驚訝,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按她女友的說法,她如花似玉的身子都給了他了,就理所當然地要寄生於他。

這樣的邏輯顧言不讚成。什麽叫如花似玉的身子給了他,那反過來,他也給了她如花似玉的身子。她給了他快樂,但他也給了她快樂。每次看到薑緋緋如癡如醉的樣子,顧言都堅信薑緋緋從他那兒得到的,一點也不比他從她那兒得到的少。既然這樣,為什麽薑緋緋不應該分擔一些生活開銷呢?

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顧言後來就不大樂意掏錢包了。兩人偶爾會一起上菜市場,挑好了蝦或蟹,菜販子也稱好了,顧言去摸錢包,咦,忘帶了?!薑緋緋隻好自己付。逛書店也這樣,薑緋緋很愛買書,不節製地買,顧言為此語重心長地勸過她,為什麽要買那麽多書呢?網上有,圖書館有,朋友那兒也有。依顧言的意思,除了工具書,其他書一概沒必要買,那些閑書如路邊的花花草草一樣,是閑景,是過眼煙雲,想看,就到路邊去看,或者看看別人家院子裏的,看過了也就看過了,沒必要花那個冤枉錢把它們買到家裏來。再說,你沒辦法向朋友借衣服鞋襪,借啤酒花生米,還不能借借書嗎?薑緋緋卻不這麽想,薑緋緋最熱愛的精神生活除了看風花雪月背葉芝的詩,就是逛書店買書了。在薑緋緋看來,女人買衣服是淺薄的庸俗的行為,但買書呢,性質不一樣,是買的詩意升華。並且,枕上詩書閑處好,那種閑,是要閨閣養出來的,書是千金小姐,哪能借來借去呢?所以,薑緋緋一到書店,就有一擲千金的衝動。但偶爾,她的錢包卻不能夠讓她一擲千金,這時候薑緋緋就會轉眼看顧言——這也是習慣,她從前的男友從來都在身邊隨時準備衝鋒陷陣的。但顧言這時候卻總不在,他或者還在書店的二樓,或者已經在門外等著了,總之離收銀台很遠,遠到薑緋緋的眼神夠不著。薑緋緋沒辦法,隻好氣咻咻地把她的千金小姐一個個往外請。

這樣的事發生多了,當然很傷害薑緋緋。但薑緋緋是個以精神自詡的女人,實在不好意思因為這種十分物質的事情和顧言鬧別扭,至少表麵上,她對顧言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當然,風花雪月的要求明顯少了,如癡如醉的要求也明顯少了——物質,尤其是細小的物質,最終都如白蟻,會一點一點噬空精神大廈的。但顧言沒有察覺,或者察覺了也假裝沒察覺,總之還是經常性地忘帶錢包,或者在該付錢的時候做東張西望狀。薑緋緋也不說什麽,冷笑著就上前把錢付了。

後來,付錢基本就成了薑緋緋的事,即使房租,有兩次都是薑緋緋交的——也是沒辦法,兩人正在吃飯,房東就站在門口,而顧言好半天也沒在他身上掏出錢來,一邊的薑緋緋看不過去,啪地放下手裏的筷子,起身,從自己的錢包裏抽出三百塊,拉長了臉遞給房東。

薑緋緋以為,至少這個錢,顧言會還她的,但顧言沒有,還什麽還?房子本來就是兩人住的,按說,她應該和他輪流交房租,而現在,基本是他在負擔。她偶爾交那麽一兩次,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這些弦外之音薑緋緋到後來終於懂了,開始她以為他隻是經濟困窘,所以,每次付錢雖然也有些不高興,可不高興的同時,也還有小姐後花園救落難書生的古典情懷。可一旦明白顧言真實的意思之後,薑緋緋就覺得十分荒誕和不堪了!他們原來是這麽南轅北轍的人,她從來不知道算計的,也不屑於算計,而他,一個大男人,一個外形十分氣宇軒昂的男人,其作風卻如一個褲帶上吊鑰匙的丫鬟一樣。她這樣一個熱愛詩意生活的人,怎麽能和一個丫鬟在一起生活呢?隻能分手了,而分手的真實原因,薑緋緋到最後也沒和顧言、和女友說破,說不出口。總要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吧,或者性格不和,或者世界觀價值觀不同,再或者,兩人對生活有不同的審美方式。比如,她的前男友,一個物理學博士,沒事時竟然很喜歡翹起蘭花指嗑瓜子,就因為他這個十分女性化和世俗化的習慣,她和他分手了!這樣的分手理由薑緋緋覺得很有文學情趣,所以,隻要語境合適,薑緋緋從來不忌憚說這事,有時以第三人稱,有時以第一人稱,都如文學小品,每次能把朋友笑岔了氣。但顧言,卻是薑緋緋的暗疾,無法示人。他以為自己是男色嗎?竟然要女人倒貼!因為他,她淪為倒貼的女人了!按同宿舍的三兒對女人的劃分一三兒仿照《文選》的方法,把女人分為上中下三品,上品是集三千寵愛的女人,如海倫和陳圓圓那樣,能讓男人為她傾城傾國;中品呢,是張愛玲筆下的白流蘇那樣的,能把男人作一個世俗的依靠;最不人流的,就是倒貼的女人,這種女人甚至連街上的流鶯都不如的,流鶯在街上婉轉至少能換來幾隻蟲子解決溫飽,而她們呢,辛苦婉轉半天,倒要給男人蟲子,悲慘,比雨果的《悲慘世界》還要悲慘!

三兒之所以這麽說,是有的放矢。她是見識過顧言的小氣的。有一次,顧言和薑緋緋、三兒一起去萬達影城看電影,《美國美人》,六十塊一張票,兩個女生一個男生,排隊買票當然是顧言的事,但顧言在關鍵時刻要去洗手間,這是天賦人-權,沒辦法,隻好由他去,這一去,就是一刻多鍾,出來的時候,薑緋緋正好把票買了。電影散場後,他們去夜市吃大排檔,三兒點了烤羊肉烤魷魚烤金針菇烤香菜和冰啤,一大桌,存了心要殺顧言這隻豬,但顧言這個時候怎麽會束手就擒呢?他的智商比三兒高,他的經驗也比三兒豐富。七繞八繞之後,三兒的刀沒砍著顧言。倒是把薑緋緋砍得血肉橫飛。

三兒從此十分鄙視顧言,更鄙視薑緋緋,並且,隻要有機會,她話裏話外的,總要把她的這種鄙視表達出來。

薑緋緋把三兒的話斥之為謬論。即使後來分手,薑緋緋的理由是,顧言竟然不喜歡葉芝,一個不喜歡葉芝的男人,她薑緋緋還怎麽嫁呢?

這也不算謊言,大家都知道薑緋緋迷戀葉芝的,隻是不知道她的迷戀有這麽矯情這麽病態,葉芝是誰?一個百年前的外國男人,一個肉身早就灰飛煙滅了的男人,薑緋緋竟然因為他,把葳蕤芬芳、鬱鬱蔥蔥的顧言棄若敝屣了?!

尤其博士樓裏的那些女博們,覺得薑緋緋不可理喻。

顧言也覺得薑緋緋不可理喻。然而半年多相處下來,他發現薑緋緋也不是什麽好的結婚對象,和沈南的錦衣玉食的人生追求比起來,她雖然是風花雪月的,但她又太風花雪月了,風花雪月到對廚房的事沒有興趣亦沒有手藝。這一點,顧言是相當在意的。子日,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薑緋緋隻會做西紅柿麵條和青蔥炒飯,稍微複雜一些的,都要顧言這個男人做。作為妻子,這就很不理想了,從婚姻的角度來看,是很不經濟的。理想的妻子,第一條就是精於廚藝的,不然,想吃東坡肉了,行,上餐館,想吃水煮魚了,行,上餐館,這樣吃一輩子,得花費多少錢?現在的教授,又比不得魯迅、胡適那個時代,一個月好幾百大洋,可以養活一大家子。現在的學院日子,都是要精打細算的。他的師兄,從前在讀書時代,花錢也是很有李白氣概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但現在,一點也不李白了,每每一見麵,還沒談幾句文藝理論呢,就開始說供房了,說供車了,說掙錢之事了。這是婚姻生活的本質,婚姻生活不是虛無縹緲的,它充滿了廚房煙火氣,而薑緋緋身上,一點也沒有這種煙火氣。所以,薑緋緋提出分手,他雖然有些失落,有些留戀她的精神和她的如癡如醉,但從婚姻經濟學的角度想一想。也覺得還是分手好。

陳小美和顧言本來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男女。

一個是博士,一個是研究生,一個是搞文藝理論的,一個是搞世界文學的。雖然都在中文係,但不論上課,還是係裏其他的活動,他們都沒有交集。

可有一次,他們還是交集上了。

在顧言的一個師弟那兒,顧言的師弟是陳小美的老鄉,那天是中秋節。他們五六個男男女女,聚在顧言師弟租來的房子裏,一起學蘇東坡,舉杯邀明月,千裏共嬋娟。顧言正好過去有點事,師弟就邀請他一起共嬋娟,顧言沒推辭,天上的嬋娟正圓,桌邊的兩個嬋娟呢,一胖一瘦,一個是不及,—個是過猶不及。這也沒什麽關係,顧言的興趣,反正不在她們,而在桌上姹紫嫣紅的酒菜。桌上有紅燒魚,有啤酒鴨,有炒三絲,有花生米,還有火腿豆腐黃芽白煲。看上去既審美又家常,一下子就把顧言迷住了。

菜是瘦嬋娟陳小美一手做的。師弟說,陳小美是把烹飪之事當學問來做的,雖然她的專業是世界文學,但平時最愛看的書,卻是菜譜。

愛看菜譜的陳小美讓顧言頓生好感。

顧言開始往研究生樓跑。陳小美有一個酒精爐,還有一個小電飯煲,沒課的時候,陳小美就用這十分簡陋的器皿在她那張書桌上給顧言整出半桌錦繡飯菜來。

顧言也不白吃,隔三差五,會給陳小美帶件禮物,禮物每次都是一本菜譜,有時是徽菜的,有時是川菜的,有時是湘菜的。並且那些菜譜上的很多菜已經被顧言圈點過了,有些甚至還用蠅頭小楷寫了幾十個字甚至幾百個字的評語。這成為研究生樓的一大新聞,女研究生們是經常收到禮物的,但加了注的菜譜這樣的禮物,卻是史無前例、石破天驚的。

對這種禮物的定性,女研究生們經常在宿舍裏百家爭鳴。有女權主義傾向的女生對這種禮物是十分痛恨的,送女人菜譜什麽意思?未免太大男子主義了,女人的位置難道隻有廚房嗎?女人生存的意義難道就是為男人做飯做菜嗎?而陳小美,麻木不仁的陳小美,竟然還甘之如飴,太可恨了,和魯迅筆下的阿Q一樣可恨,女權運動在中國,實在太不徹底了!她們每次討論完,都會痛心疾首地這麽感慨。而浪漫主義的女生,認為這禮物太俗了,俗不可耐,顧博難道沒讀過《詩經》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幾千年前的男女,都知道在路邊拔根花草來表達感情。而你顧博,竟然惡俗到送女人菜譜,枉為中文係的博士了。但現實主義女生卻說,這是大俗大雅,是繁華落盡,是返璞歸真。送菜譜和送青菜蘿卜其實是一個意思,是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多麽樸素、多麽古典的愛情表達呀!

爭論常常如火如荼,但陳小美在這如火如荼之外,顧言的華麗轉身,讓陳小美有些暈,有些找不著北。顧言是誰?是沈南和薑緋緋的前男友,是中文係傳奇裏的人物,怎麽眼睛一眨,就到了她陳小美的飯桌上?每每看著酒足飯飽麵若桃花的顧言,陳小美都會生出“今兮何兮得與王子同舟”的恍惚。從前父親教育她,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車馬多如簇。一旁的母親總是哂笑,母親說,那是對男人說的,對女人,要說飯裏自有顏如玉,飯裏車馬多如簇。母親之所以這麽說,是有自己的根據的。母親是個其貌不揚的女人,也沒有多少文化,隻在鎮中學當廚師,當年就憑一道荷葉粉蒸肉,一道胭脂鴨,讓鎮中學的好幾個男老師為她爭風吃醋,其中包括鎮中學的副校長陳道俊,也就是陳小美的父親。這是野史,陳小美一直以為,然而現在,野史竟然也重演了,在她身上。

但顧言之所以墮落為陳小美的男友(這是沈南的批評語,作為顧言的前女友,沈南認為顧言這樣的選擇,差不多就是破罐子破摔,差不多就是墮落了),也不全是因為陳小美的廚藝,雖然最初的一見鍾情是因為那一桌姹紫嫣紅的酒菜,但後來的發展,還是看出了陳小美身上的其他好。

陳小美是第一個讓顧言在經濟上如沐春風的女人。從前和沈南出門,或者薑緋緋,或者係裏其他的女生,總讓顧言有莫名的緊張。女生們也不知為什麽,個個愛唱《十麵埋伏》,雖然他武功好,身手敏捷,但稍不留神,還是會中了算計。顧言覺得女人真是奇怪,她們天天叫囂著男女平等,可一到買單的時候,她們一點兒也沒有平等意識,總是理直氣壯地袖了手,等男人掏腰包。

但陳小美從來不這樣。和陳小美在一起,顧言完全不必有經濟上的焦慮,陳小美是個喜歡自己付賬的女人,也從來不暗示他什麽——以顧言的經驗,女人是最擅長暗示手法的,從老樹咖啡店經過,就說自己最愛喝老樹的比利時榛果咖啡;從鞋店經過,會說自己最熱愛意大利手工皮鞋。有些暗示,甚至不僅涉及顧言當下的錢包,而且還如蛇信子般的蜿蜒到了將來——沈南有一次就意味深長地對他說,她前輩子或者是個日本女人,所以每次看到櫻花或者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都會有眩暈的感覺,夢想著每年三月,能到日本看櫻花喝清酒穿和服吃生魚。每年到日本看櫻花喝清酒穿和服吃生魚,那要花多少錢?她以為她嫁了豪門公子嗎?怎麽會做這種奢華的夢。顧言對這種過分的暗示從來置之不理的,可即使置之不理,他也被虛驚了一場,心情因此變得沉重不安——能不沉重嗎?總處在刀光劍影、草木皆兵的惡劣環境裏,每時每刻,他都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過。

陳小美從來不讓他走在薄冰上。她的生活習慣十分樸素。她基本上是個貝殼類型的女人,喜歡蟄居在家。即使不得不出門,也喜歡步行,或者擠公共汽車,總之不愛打車;她也不喜歡窸窸窣窣地吃零嘴,從前沈南愛吃七塊錢一小塊的德芙巧克力,薑緋緋愛吃十塊錢一斤的糖炒栗子,薑緋緋說,張愛玲當年最愛吃的零食,就是糖炒栗子了。言語聲氣裏頗有驕傲的意思,這讓顧言好笑,張愛玲愛吃糖炒栗子。和你薑緋緋又有什麽關係呢?張愛玲還愛寫小說呢,寫出了傳世的《金鎖記》和《傾城之戀》,難道你薑緋緋寫得出? 光抄襲一個糖炒栗子。算什麽本事?當然這話,顧言是不會說出口的。然而她們這種愛好,還是讓顧言憂心忡忡,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她們這種行為,其實就是惡小,惡小加惡小,就是惡大了。顧言對女人,是能以管窺豹、見微知著的。但陳小美身上沒有這種惡小,她什麽也不愛吃,陳小美說,這些東西飯前吃,會壞了吃飯的胃口;飯後吃,會影響消化。況且,對她來說,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就是自己親手做的飯菜了。哪怕隻是簡單地涼拌一個黃瓜,或者煲一個紅豆粥,都比外麵那些亂七八糟、華而不實的東西強。

這樣的觀點簡直讓顧言生出幾分高山流水的意思來了,顧言要娶的,就是生活態度這麽樸拙的女人,顧言一下子就堅定了和陳小美結婚的決心。雖然嚴格說起來,陳小美也不能算是顧言結婚的理想對象。顧言的理想妻子,是《詩經?桃夭》裏那樣的女子,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與歸,宜其室家。陳小美顯然沒有灼灼其華,沈南是灼灼的,薑緋緋也是灼灼的,然而光是灼灼有什麽用呢?她們都不宜其室家。而陳小美呢,雖然沒有灼灼其華,但她宜其室家。一半對一半,而後一半,顧言認為比前一半重要。這是當然的,後一半是內容,前一半是形式,內容永遠在形式之上,這是顧言的文學觀,也是顧言的婚姻觀。

顧言和陳小美的婚姻秘密,差不多就是這樣——說差不多,是因為其中有一部分,尤其細節部分,是經過了中文係好幾個老師虛構的。虛構是中文係老師的職業習慣,一棵樹,光禿禿的,很殺風景,要添上樹葉,再在枝葉間開花綻朵才好看;一條魚,清煮總歸有些寡味的,要加了蔥、薑、蒜之後,味兒才濃鬱。這添枝加葉、添蔥加蒜,是虛構,但虛中亦有實,實中亦有虛,虛實相間,就十分耐人尋味了。收發室的老傅頭和係裏負責保潔的四川阿姨在走廊上竊竊私語過幾次,就被係裏的一位老師虛構成了一篇小小說,叫《看紅杏如何出牆》,發表在校報副刊上。傅師母讀了之後——傅師母是師大附小的老師,是有文化的女人,有閱讀習慣,且平日最愛閱讀的,就是各種報紙,對報紙上的文章也有很好的理解力。老傅頭家裏因此雞飛狗跳了一個多月,直鬧到陳季子把那位四川阿姨打發了為止。

所以,顧言的婚姻曆史,以及他關於婚姻的獨特見解,經過陳季子,經過趙誌勇,又經過姚麗絹,再到其他老師那兒,就不再是一棵光禿禿的樹了,也不再是一條清煮的魚了,而是枝繁葉茂花團錦簇,五味雜陳濃香四溢。

在中文係的老師裏麵,對顧言最不理解,或者說最鄙視的,是俞非。在俞非看來,顧言這個男人的腦子一定進蘇打水了,不然,不會作這麽荒唐的選擇。男人的人生兩難,從來隻有江山和美人之爭,不論是要江山,還是要美人,都是男人本色。最理想的,是東邊我的美人西邊黃河流。當然,大多數男人,這兩樣其實都夠不著的,沒辦法,老天沒有給他覬覦江山或者覬覦美人的現實條件,隻好老老實實地守一個平庸的女人守一份平庸的日子,聊勝於無嘛。可顧言卻因為他的什麽婚姻觀,放棄了沈南和薑緋緋。放棄薑緋緋也就罷了,而放棄沈南,那近似於男人自宮。聽趙誌勇說,沈南絕對是天生尤物,有著和舒淇一樣的花瓣般的紅唇,有著和葉玉卿一樣驚濤拍岸的胸,是他們學校半數以上的男性師生意淫的對象。而陳小美有什麽呢?會做家傳的胭脂鴨,那胭脂鴨陳季子已經吃過了,姚麗絹也吃過了,味道還不錯,但也就是不錯而已,和福膳坊的醬鴨差不多,和知味堂的芙蓉鴨也差不多。可想吃胭脂鴨,不會上福膳坊嗎?不會上知味堂嗎?一個男人,哪至於為了它,以身相許一輩子呢?

這話,俞非問過馬理智,當然,不是設問,隻是反問,不過是想和馬理智分享一下對顧博的鄙視。一般情況下,馬理智都是能和他分享的,但這一次,馬理智卻有些不高興,馬理智說,我又不是顧博,我怎麽知道?你有興趣,直接問顧博唄。這是在噎俞非了,俞非突然明白過來,馬理智一定多心了,以為俞非在影射他。畢竟薑琳娜也不是美人,馬理智和她結婚,顯然也是別有用心。可俞非真的沒影射的意思,畢竟師大的外事處處長和胭脂鴨不好比的,外事處處長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江山了,雖然是薑琳娜的江山,但馬理智娶了薑琳娜,也就間接地打下了半壁江山,不然,他馬理智憑什麽隔個一年半載的,就能到法國或美國去訪學呢?而胭脂鴨算什麽?

馬理智讓他問顧博,俞非當然不會問。他俞非又不傻,哪至於當麵去得罪人。再說,就算俞非想問,也幾乎沒有機會的。兩人雖然也是同事,但同事和同事之間,關係也不一樣,有俞非和馬理智這樣近的同事,能在一起飛短流長,胡說八道;還有陳季子和姚麗絹那樣關係更近的同事,近到了肌膚相親(這麽說,俞非是沒有任何根據的,完全憑的是詩人直覺。但在男女關係方麵,俞非向來很迷信自己的直覺的,因為到現在為止,他的直覺幾乎百發百中);當然,也有關係十分疏遠的同事,差不多疏遠到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他和顧博,就屬於這後一種。因為教研室不同,沒有客觀上不得不交往的必要;而道不同,不相為謀,也沒有主觀上要交往的需求。俞非是係裏有名的逍遙派,除了偶爾搞個文學講座,係裏其他的活動,他一概是置身事外的。人生苦短,為五鬥米折腰的事兒,不到山窮水盡,還是少幹為妙。而顧言,卻熱衷於各種為五鬥米折腰甚至一鬥米折腰的事兒,本來大學老師,完全是腦力勞動者,從事的是精神領域的工作,但顧言卻把這勞動變了性質,生生地從一個腦力勞動者變成了一個體力勞動者,一星期上二十幾節課,那勞動強度,絕對不比在工地上搬磚頭的民工弱。他不僅在中文係上課,還到外係去上課,不僅上文藝理論課,還上什麽文學寫作課,他顧言,一個搞理論的,懂什麽文學寫作呢?明擺著去糊弄學生騙幾個課時費,他這樣的行為,實在降低了上課的格調。不僅上課,還有閱卷,各種各樣形式的閱卷,公務員的、高考的、自考的,隻要有機會,顧言夫婦都十分積極地參加。改一份卷子也就一塊錢,有時還沒有,一天下來,那些熟練工,如姚麗絹,也就掙個三四百,而生手,如陳小美,隻有一兩百,為了這一兩百,一天到晚重複機械地勞作,這在俞非看來,近乎是工蟻般的忘我境界了。

然而,那些女老師熱衷於這樣的勞作,俞非是從不批評的,女人嘛,即使是女大學老師,愛紮堆聊天的本性還在那兒,所以很難說她們參加閱卷純粹是為了掙錢,一邊閱卷,一邊聊些家長裏短,或學校的八卦,這樣,物質的收獲有了,精神的收獲也有了。勞動的意義升華了,她們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了工蟻般的身份。

但顧言呢,還是工蟻,且是一隻可以評上勞模的工蟻。姚麗絹說,顧言在改卷時是幾乎不說話的,他認為一說話就降低了改卷的效率,本來一小時可以改三十份的,一說話,就隻能改二十份了,而陳小美,二十份都改不到。他替陳小美掐過表的,有一次,陳小美和姚麗絹聊起了拔絲蘋果的做法,陳小美對其他的論題一般不感興趣的,但論題一旦與廚房相關,她就會滔滔不絕欲罷不能。結果,她那個小時裏,就隻改了十份卷子,十份卷子也就是十塊錢,顧言說,她那一小時創造的勞動價值,和姚麗絹家的鍾點工是一樣的,姚麗絹家的鍾點工一小時也是十塊錢。他那麽一說,所有其他女老師們都笑得花枝亂顫,但陳小美羞得滿麵通紅,之後好長時間,陳小美沒有說一句話。

俞非就不明白了,一個文學博士,怎麽可以這樣俗不可耐呢?

假如他是顧言的朋友,他會建議顧言讀讀莊子的,至少應該讀讀《紅樓夢》。那麽努力幹什麽?到頭來,還不是白茫茫一片真幹淨!

當然他們不是朋友。中文係的老師都知道,俞非不喜歡顧言夫婦,而顧言呢,也不喜歡俞非,或者說,鄙視俞非,隻是顧言的鄙視是很隱蔽的,隱蔽到全中文係隻有陳小美一個人知道。

鄙視的理由至少有兩個,一是俞非的學術狀況,另一個是俞非的婚姻狀況。

一個學者,總應該做些學術研究的,應該有論文和課題,而俞非,顧言在網上檢索過他的東西,幾乎什麽也沒有,除了早年寫的一些詩歌,以及後來的一些詩歌批評。詩歌顧言沒有興趣,詩歌批評呢,顧言蜻蜓點水般看了幾篇,都是些隨筆類的個人感悟,完全沒有理論價值。就憑這點東西,顧言不知道,俞非是如何成為教授的,又如何得到寫作教研室主任那個位置。當然,世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寫作教研室,除了俞非,剩下的,都是些在校報副刊上發表文章的主兒。但不管怎麽說,顧言還是看不起偽學者俞非的。

還有俞非的婚姻。俞非獨身,快五十歲的人,竟然還是獨身。顧言認為,一個男人除非有生理上的障礙,否則就不應該獨居,姑且不談人性和道德(一個不結婚的身體正常的男人,總會有道德的問題的,尼采不結婚,所以尼采找妓-女,並因此染上了梅毒;俞非呢,聽陳季子說,從年輕開始,就緋聞不斷,且和他鬧緋聞的女人,全是三十多歲的有夫之婦,二十歲時是三十幾歲的有夫之婦,五十幾歲還是三十幾歲的有夫之婦,他有這不道德的癖好。這也是必然的,倉廩實,然後知禮節。一個家徒四壁、饑腸轆轆的男人,勢必會惦記別人家的倉廩),從經濟的角度看,一個人獨居也太浪費了。別人三個人合用一個衛生間,你一個人也要一個衛生間,別人三個人合用一個冰箱一台電視,你一個人也要一個冰箱一台電視,這太不經濟了。婚姻可以實現資源共享,降低生活成本。不管宏觀地從整個社會經濟來考慮,還是微觀地從個人的經濟來考慮,還是從生態、從能源意識出發,一個人,都必須結婚。這是責任,也是良知。

所以,不結婚的俞非是不道德的,也是不經濟的。

這也是顧言婚姻經濟學觀點之一。顧言的婚姻經濟學經過陳季子、姚麗絹等人的大力宣傳,在師大現在很有些知名度了。不僅中文係老師知道,其他係的老師們也都知道了。大家有事沒事經常會拿它打趣,比如古典文學教研室的老師們說起《紅樓夢》,教研副主任沈長明突然問,你們知道賈寶玉為什麽娶不了林妹妹嗎?這個誰不知道呢?都是研究古典文學的,但大家不做聲,等著聽沈長明的高論,沈長明平時不怎麽愛言語,一言語,就總有些冷幽默的,果然,沈長明的話,讓他們那個點的美人王紅梅樂不可支了。沈長明說,因為不經濟呀,林妹妹有肺結核,也就是癆病,要常年用人參養榮丸養著的——那人參可不是我們學校門口藥店裏的蘿h參,十塊錢就能買一支,那是人形帶葉參,千年的,一丸吃下來,小戶人家,還不得傾家蕩產呀?就是賈府,也架不住她這麽吃呀。所以,按顧博士的婚姻經濟學理論,寶哥哥無論如何是不能娶林妹妹的,就是娶傻大姐也不會娶林妹妹,人家傻大姐至少身強體壯,不用看病吃藥。他這話,傳到他的導師老孟那兒,隻剩下一句了,就是寶哥哥會娶傻大姐。老孟氣得半死,老孟研究一輩子《紅樓夢》,最常引用的是魯迅那個觀點,焦大不會愛上林妹妹,馬克思的階級論嘛。但他的學生沈長明卻說什麽寶哥哥會娶傻大姐,怎麽可能呢?這不分明是和他唱對台戲嗎?老孟才退休,精神很脆弱,沈長明這一弄,突然就讓老孟有人走茶涼的傷感了。又比如,哲學係的羅小群,有著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卻能吃,一頓飯能吃下半斤紅燒肉,外加兩青花小碗飯,被她老公戲稱為“七把叉”。她老公對趙誌勇說,要是早學習過顧博士的婚姻經濟學,恐怕就不會和羅小群結婚了。劃不來呀!人家老婆吃半碗飯,他家羅小群呢,倘若桌上沒有一個大葷大油的菜墊底,一口氣下來三碗飯那是沒問題的,你說,那是什麽概念?養一個羅小群,等於別人養三妻四妾呢。

甚至師大的學生,都知道了顧博士的婚姻經濟學。畢竟,婚姻經濟學比什麽《政治經濟學》《環境經濟學》有意思多了。那些東西枯燥無味,老師講過了就講過了,雁過無痕,葉落無聲。但顧博的婚姻經濟學不一樣,它活色生香,極有勾魂攝魄的魅力,哪怕老師隻是在課間閑談時偶爾提到那麽一兩句,結果那一兩句就成星星之火了。學生們孜孜以求,自覺自發地要把它弄個一清二楚。概念,內涵,要點,意義,他們歸納總結,舉一反三,而且還活學活用。理論總要指導實踐嘛。男同學有時不想買單了,或者假裝不想買單了,就說,我們這一次按顧言的方式好不好?女生當然叫他去死,有的女生呢,就婉約一些,嫣然一笑之後,說,行呀,假如你能有顧言那十分之一的帥。這一招更狠了,尤其對那些長相醜陋的男生。女同學呢,現在流行看菜譜,她們說,這是狐狸精的必修課,狐狸精的課程也要與時俱進的,不同時代的狐狸精,要有不同的武功,在妲己時代,要懂房中術;在楊玉環時代,要懂霓裳舞;現在呢,是陳小美老師的廚房時代,在廚房裏,不懂房中術和霓裳舞沒有關係,沒有傾城傾國的絕色也沒有關係,隻要能弄出傾城傾國的菜來。陳小美是榜樣。榜樣的力量無窮。

這些話當然有些促狹,有些不嚴肅,但這也無傷大雅。這是師大的風氣,也是時代的風氣。師大的學生喜歡用這種戲謔的方式來談論他們的老師,而後現代人的特征就是要遊戲和娛樂,要解構嚴肅和神聖,化莊於諧,化雅為俗。何況顧言的婚姻與他的婚姻理論本身就充滿了周星馳那樣的無厘頭娛樂因子。生活是乏味的,上課更是乏味的,他們要在這乏味中,生出一些快樂來。然而他們不敢在顧言的課堂上找樂子,顧言是嚴厲的老師,不苟言笑,又十分鐵腕。他那門課,總有三分之一學生的分數在六十分之下。顧言剛到師大的時候,女生們還不知道顧言的脾氣,以為他和其他老師一樣,會對女生,尤其是漂亮一些的女生在政策上更懷柔一些,中文係的男老師,不是更懂憐香惜玉嗎?所以女生們在聽課的時候,在準備考試的時候,都有些敷衍。功夫在詩外嘛!所以考後那些得了四十幾分或五十幾分的女生會紛紛躲到宿舍外麵偷偷給老師打電話,企圖用美人計。然而美人們在顧言那兒個個铩羽而歸,四十八分的還是四十八分,五十八分的還是五十八分。顧言在中文係開創了史無前例的美-女重修紀錄。之後顧言的課,學生們就再也不敢怠慢了。即使心不在焉,也要假裝出在焉的樣子,而且臉部表情還會是有些諂媚的。如今的學生都很精明,很世故,懂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也懂得柿子要挑軟的捏的道理。

陳小美就是一個軟柿子。上她的課,學生們幾乎肆無忌憚。他們該幹嗎幹嗎,完全不用看陳小美的臉色——陳小美也沒有臉色,陳小美的臉總是埋在講義裏,或者對著黑板板書,這在中文係,也是異數。中文係的老師上課,很少有人用講義,也很少有人板書。他們上課,多數都是意識流的風格,很隨意,很散漫的。當然,散漫的隻是上課內容,課堂紀律卻不允許散漫的,學生當中隻要有誰發出一點不合時宜的聲音,他們就會目光炯炯地看過去,直看得學生心裏發毛才作罷。但陳小美從不敢目光炯炯地看學生,她看學生的眼神總是很閃爍的,像受驚的小鳥一樣,撲棱一下,兩到三秒鍾,或者更短,她又躲回到她的講義中去了。學生們甚至統計了她抬頭的次數和時間,一節課五十分鍾,她總共抬頭九次,時間不超過二十五秒。為了打破這二十五秒紀錄,學生有時惡作劇,故意問一些刁鑽的理論問題——這些問題他們從不敢問顧言的,顧言不僅嚴厲,而且淵博,什麽理論問題都難不倒他的,但會難倒陳小美,果然,陳小美老師滿臉通紅,支支吾吾了。這讓他們十分快樂,盡管有些迂回,但也算報了一箭之仇,誰讓她是顧言的夫人呢?女生們的方式就更毒辣了,她們給陳小美傳紙條,紙條上問陳老師如何做胭脂鴨。這問題倒是對陳小美的路數,可它與專業無關呀,陳小美有些蒙,可還沒等陳小美想好怎麽回答呢,女生們就如點燃了的爆竹一樣,撲哧的一聲,突然爆笑開了。

當然,這些還是學生們對顧博夫婦玩的小把戲,沒玩出什麽名堂的,真正對顧言的婚姻經濟學有建設的,還是後來的鮑敏。

等鮑敏成為中文係漢語言專業三年級的學生時,顧言到師大已經有五個年頭了。鮑敏是班長,也是顧言最欣賞的學生。她們班女生說,顧言的臉,多數時候都是倫敦臉,灰蒙蒙、暗沉沉的,隻有對了鮑敏,他臉的國籍才會發生變化,變成一朵法國南部的燦爛的向日葵。這當然是誇張,中文係的學生在表情達意時,都很喜歡用各種修辭的。然而顧言對鮑敏,確實是另眼相看的。沒辦法,她太合顧言的審美了,合乎顧言的理性審美,也合乎顧言的感性審美。就理性審美,鮑敏文以載道;就感性審美,鮑敏流光溢彩。總之,鮑敏兼具了沈南和陳小美之長,形式美,內容亦美,正是《詩經》裏的《國風》、陶瓷裏的青花那樣的風格。

當然,鮑敏這樣的學生,其實對任何男性老師來說,都是誘惑,都是道德挑戰,如果鮑敏不是那麽矜持的話,如果鮑敏能稍微配合一下老師們的暗示的話一中文係的老師和學生在這方麵,向來都是高手。一個兩秒鍾的眼神,或者一句雙關語,別人看來聽來,都在師生範圍之內,他們呢,卻早已越過了師生的樊籬,成了你知我知的男女了。然而鮑敏從不接受那樣的暗示,別說暗示,就是明示,鮑敏也能佯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老師也就知難而退了。對男老師而言,和學生談一場風花雪月的戀愛,這沒什麽丟人的。但如果糾纏女生呢,那就有失一個老師的體麵了。在師大,有藝術係的老漁那種勇氣的男老師,到底是不多的。老漁其實姓餘,因為愛追求漂亮女生,所以被學生們叫做漁教授了。藝術係的師生向來開放,這一點,和中文係的風氣是不同的,中文係的觀念當然也是開放的,但形式上,他們還是更傾向猶抱琵琶,傾向鏡花水月,而藝術係呢,多用直白的形式。老漁則是直白中的直白,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白描的手法。老漁畫畫,是熱愛白描的,老漁追女人,也熱愛白描的。白描好哇,最能見出一個畫者的功力,但有些女學生的境界還不行,還沒有這樣的認識,所以會被老漁的白描嚇跑。但老漁五十多了,有他那一輩人的執著精神。學生越跑,他越追。這一追,就成學校的一景了。藝術係的領導是不太過問這事的,隻要不鬧出亂子,他們是習慣睜隻眼閉隻眼的,藝術家嘛,不都這樣?看看人家畢加索,如果沒有和艾娃鬼混,怎麽有《坐在扶手椅裏的女人》;如果沒有和多拉鬼混,怎麽有《裸-體梳妝台》?再說,這事是老漁的私事,要管首先也是漁師母管,而漁師母對老漁,向來是無為而治的。於是,老漁就如一匹沒有加籠頭的野馬,愈加放肆了,也愈加聲名狼藉。

中文係的老師是不會這樣糾纏鮑敏的。顧言更不會。顧言沒有糾纏女人的習慣,從前對沈南,對薑緋緋,他從來都是守株待兔的姿態,她們來也罷,去也罷,他反正都是由了她們的。後來陳小美,說起來算是他主動,因為一開始是他往研究生樓跑,但跑得再殷勤,也不過是飲食之事,至於男女意義的行為,是陳小美最後忍不住反彈琵琶。他骨子裏真不是個愛拈花惹草的人,現在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弄這拈花惹草的事——這事在人生的上一個階段完成了,這個階段主要的任務是事業。他是個有條不紊的人,每個階段做什麽都提前計劃好了的。現在他的精力都放在事業上,論文要多寫,課題要多做,爭取這兩年破格上教授,師大評教授的條件越來越苛刻了,他剛來的時候隻要五篇國家核心期刊上發表的論文,兩個省級課題,但現在,要七篇了,其中還要三篇是csscI的,課題不僅要省級的,還要—個是國家的。當然,這些條件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麽難事,至少不像馬理智所感慨的,什麽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然而也還是盡早解決好,夜長夢多,誰知道學校又會出什麽新政策呢?他還要幫陳季子跑博士點的事,這是責無旁貸的,當初陳季子那麽積極地幫他張羅,還不是看中了他的這個作用?所以,他一定要在這方麵建功立業的,不然,在陳季子那兒不好交代,在校長那兒也不好交代。再說,這也是一石數鳥的事,表麵看,這是幫校長、幫係裏和陳季子打江山,其實呢,也是幫自己打江山。因為他也是文藝點的老師,博士點一下來,他這個有功之臣,做博導還不是遲早的事?

所以,顧言現在沒有工夫談情說愛,至少,他沒有工夫去糾纏女人,即使這個女人是如花似玉的鮑敏,他也沒工夫。雖然他對鮑敏的笑,是向日葵般明媚的,但那向日葵,也還是老師性質的向日葵,不是男人意義上的。這一點,同學們不清楚,當事人鮑敏卻是看得分明。這讓鮑敏有些惱了,美人鮑敏早已習慣了男人對她的趨之若鶩,也習慣了長袖善舞地拒絕這群沒頭沒腦的鶩們。拒絕是當然的,她前程似錦,不能早早地陷到愛情這個沼澤裏去。愛情是女人的沼澤。尤其是漂亮女人的沼澤,她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曆史上有多少漂亮的女人沉淪在這個沼澤裏了?不說別人,就說她的母親,據外婆說,母親當年比鮑敏還要出挑呢,是他們那個弄堂裏有名的美人兒,成績又好,在係裏也是數一數二,本來打算要考北大研究生的,要不是愛上了在圖書館工作的父親,她的一生哪至於就在灰撲撲的古籍資料室裏度過呢?多少個鮮豔明媚的日子,她不在課堂裏上課,而逃到圖書館和父親眉來眼去然後躲到長長的書架後麵摟摟抱抱,以為有了愛情的人生從此豐饒富足,結果,婚後不到一年,愛情就背叛了她——不是父親背叛她,父親倒是一如既往、忠貞不貳,但母親厭倦了。兩人都在圖書館工作,按說,有更好的條件躲到書架後麵親熱了,母親和父親也果然這麽幹過,在所有的人離去之後。然而母親很失望,地方還是那個地方,人還是那個人,但母親就是沒有辦法興奮和激動了,最初的一兩次母親還會裝模作樣,或許裝著裝著就弄假成真了呢?但後來她就徹底死心了,知道大勢已去,她再也無回天之力了。這讓母親幾乎惶恐了,她才二十多歲,還有漫長的幾十年,沒有那種如癡如醉做底子,圖書館的清冷寂寞人生將如何打發呢?母親不甘心,不甘心的母親做起了包法利夫人,愛情是海市蜃樓,明明滅滅,似幻似真,母親捕風捉影,欲罷不能。母親聲名狼藉了,父親也聲名狼藉了,兩人最聲名狼藉的一次,是鮑敏讀高三的那年,母親那時已經四十三了,早已是枝枯荷敗的狀態,卻更加變本加厲、走火入魔了,和一個二十多歲的資料員在一堆古籍後麵兵戎相見。那時還不到下班的時間,雖然古籍資料室人跡罕至,但那天副館長偏偏就至了——他中午吃了好幾塊冰糖肘子,胃脹得難受,所以到各個資料室溜達溜達,散散食,沒想到,散食之餘,竟然還看到了這麽一園春色。

那個資料員的父母第二天打上了圖書館的門,說母親引誘和玩弄了她的兒子。母親披頭散發,躲在資料室裏閉門不出。整個圖書館,不,整個學校刹那間就花謝花飛了。母親的人生——那個當年有著北大夢想的女人的人生就這樣完了,徹底完了。

所以,鮑敏不會愚蠢地去步她的後塵。倘若必須要有人沉淪,也應該是那些鶩們沉淪,不是她。

但顧言卻不在那群鶩裏麵。鮑敏突然間有些興奮了,她向來是十分好鬥的,雖然表麵上,她無比溫柔,無比安靜,是軟綿綿的玉帛,但骨子裏,卻是鏗鏗鏘鏘的幹戈,無論在學習上,還是在愛情上,隻要前麵有目標,她是不破樓蘭終不還的。陳小美當然不是什麽樓蘭,但顧言呢,還是值得鮑敏披掛上陣的。她不信,他能破了她所向披靡的紀錄。

當然路線是有些迂回的,鮑敏是智勇雙全的女生,絕不會像張飛那樣,提一杆矛,站在長阪坡上一聲斷喝。那樣短兵相接的方式,鮑敏不喜歡,縱是勝利了,鮑敏也不喜歡,因為沒有審美價值。鮑敏喜歡周瑜那樣的戰鬥風格,要羽扇,要綸巾,要在談笑間讓對方的檣櫓灰飛煙滅。所以,鮑敏接近顧言的方式,是幫顧言改作業。顧言是中文係最喜歡布置作業的老師,就衝這一點,鮑敏就很尊敬顧言,現如今,還有幾個老師會布置學生作業呢?那太花時間和精力了,一個班上百個學生,布置一篇二千字的小論文,老師就要看二十萬字的東西。布置兩篇呢,就是四十萬。四十萬字呀!可不是小工程,即便是走馬觀花般地看,也要費不少光陰呢。光陰是什麽?光陰就是錢哪,不是說,一寸光陰一寸金嗎?何況一個博士的光陰,那還不要一寸光陰兩寸金?而姚麗絹老師竟然說,顧言是個斤斤計較的人,這顯然是誹謗了!鮑敏知道,老師們之間的關係其實也是很複雜的。

鮑敏主動請纓,要幫顧言改作業——這是受姚麗絹老師的啟發,姚老師最愛讓學生幫她改作業的,甚至幫她改試卷。鮑敏的這個請纓簡直正中顧言的下懷,之前這活都是陳小美幹的,改作業是體力活,當然應該由陳小美來做,孟子不是說,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大人者勞心,小人者勞力。他們家,基本也是這樣的社會分工,腦力勞動就由顧言來承擔了,發表文章也罷,申報課題也罷,顧言都在後麵帶上陳小美的名字,這樣,陳小美的科研工作量就完成了,不必擔心被扣科研津貼,也不必擔心日後評職稱沒有科研。投桃報李,陳小美自然應該用她的體力勞動回報顧言,陳小美之前也一直是這麽做的。然而陳小美現在太忙了,忙著買菜,忙著做飯,忙著管兒子的吃喝拉撒,他們現在有兒子了,兒子叫顧米,兩歲,正是須臾不能離開人的階段。所以,現在陳小美無暇顧及他的作業了。他正犯愁呢,結果,鮑敏又出現了。

鮑敏現在經常往瀟湘館跑。最初自然隻是拿作業還作業,後來呢,就推而廣之了。不僅幫顧言,而且還幫陳小美。女生宿舍離瀟湘館不遠,有時陳小美忙不過來,或者感冒了,會給鮑敏打電話,讓她過來照看照看顧米。陳小美本來是不會使喚人的,但鮑敏那麽熱情主動,她也就半推半就了,她現在也實在需要別人的幫助。顧言總是忙,完全指不上,自己的母親呢,倒是想來幫幫女兒,可沒地方住,那麽小的一室一廳,就算丈母娘不介意在客廳裏搭張床,顧言還介意,雖然他和陳小美現在過夫妻生活的頻率不那麽高,但一周一次還是十分規律的,房子的隔音那麽差,有另一個女人——還是丈母娘,住在邊上,總有些不方便,說不定就壓抑成陽痿了。聽陳季子說,沈長明就遭遇了這事,他長期和丈母娘一起住,丈母娘六十多了,眼睛青光,聽力卻驚人的好,每次他這邊稍有點動靜,丈母娘那邊就咳嗽不止,甚至還會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哪怕是半夜三更,哪怕他們屏聲靜氣,都沒用。再說,這事兒總屏聲靜氣有什麽意思呢?沈長明就吹枕邊風,讓老婆想個法子把丈母娘弄走,可老婆不肯,母親當初過來幫他們帶兒子,現在兒子上初中了,難不成做女兒的要卸磨殺驢?沈長明無可奈何,後來幹脆在床上就不作為了,再後來,想有所作為也不能了。這事是沈長明的妻子在一次十分悲傷和憤怒的情形下對姚麗絹說出來的,她和姚麗絹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十分相信姚麗絹會替她保守這個秘密。姚麗絹當然也夠朋友,很辛苦地把這個秘密保守了相當長的一段時問,至少有半個月那麽久。但後來實在憋不住,還是告訴陳季子了——對姚麗絹來說,陳季子也不是外人。她的這個行為因此也算不上背叛朋友,再說,陳季子也不是個熱衷流言飛語的人。但沈長明這件事,在陳季子看來,不屬於流言飛語了,而是文藝範疇的事,類似於行為藝術的行為文學,很有張揚的意義。所以隻要語境合適,他就把它拿過來演繹一番。這樣一來,整個中文係,除了沈長明自己,差不多都聽說了。之後中文係的老師們看沈長明的眼光就有些意味深長了。這樣的前車之鑒,顧言當然要引以為戒的,絕不能重蹈覆轍。因此,陳小美的母親絕不可能進駐師大的瀟湘館。既這樣,陳小美隻好請保姆了,許多老師家裏都請保姆的,可顧言也不同意,因為不劃算,一個保姆連工資帶吃喝,每個月差不多要花費一千多,一千多呢!買房子夠買小半個平方米了,一年下來,差不多就是五個平方米,一間小兒童房就被保姆賺去了。關鍵是,他們沒這個必要花這筆冤枉錢,反正陳小美課很少,一周才上兩次課,其餘時間,陳小美都是在家的,如果請保姆,人力資源不就閑置了?這太不經濟了。這話顧言當然不太好說出口,陳小美雖然老實,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找了個別的由頭來做擋箭牌,做學問要有一個安靜的環境,家裏多個外人晃來晃去,他怎麽能安下心來呢?一說到做學問,陳小美立刻矮了一截,陳小美是最怕做學問的,也因此,她對能做學問的顧言幾乎是仰視的——仰視顧言其實已是陳小美的習慣了,打一開始,陳小美在顧言麵前,姿態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塵埃中的陳小美當然沒有討價還價的意識,隻好一邊忙家務,一邊備課上課,她上課的口碑在中文係反正已是很差了,現在幹脆用孩子和家務做借口,破罐子破摔了。

雖然也是心甘情願,但偶爾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也還是會自怨自艾的。

沒想到,竟然還有個鮑敏能幫幫她。

陳小美簡直喜出望外。鮑敏還很好使喚,差不多招之即來,有時她不招,鮑敏也會主動過來逗逗顧米。鮑敏說,她真是很喜歡顧米的。這是當然,有誰能不喜歡顧米呢?那麽粉嘟嘟的一個小人兒,長睫毛撲棱撲棱的,如兩隻飛舞的黑蝴蝶一樣。陳季子的老婆每次看見顧米,都忍不住寶貝兒寶貝兒地叫。以前陳小美實在脫不開身的時候,也讓她照看過幾次顧米,但那是要欠人家的人情的,而人情總要還,後來陳小美給陳季子家送過兩壇酒糟魚,陳小美醃的酒糟魚陳季子和他的老婆都很愛吃的,他們的女兒也愛吃。但讓鮑敏照看顧米就沒有這個顧慮了,一個學生嘛,幫幫老師還不是應該的?雖然現在的學生沒幾個願意幫老師的,但鮑敏樂意呀,既然樂意,那不用就白不用了。

所以,陳小美對鮑敏從來不講什麽客氣。隻要有需要,一個電話就打過去了。有時是照看顧米。有時呢,是到超市買些瑣碎的日用品。女生宿舍就在師大的西北角上,超市就在宿舍後麵。陳小美一要鮑敏買什麽,就會問,鮑敏,你要去逛超市嗎?去的話,幫我帶點東西。鮑敏一個學生,沒事總逛超市幹什麽?但既然陳小美要她逛,她隻好逛了。陳小美本來是個仔細的人,沒有丟三落四的毛病,但現在因為鮑敏。她也學會丟三落四了,早上明明去過超市了。結果中午做菜的時候,又發現還有鹽或者醋沒有買。這個時候她是不敢叫顧言的,倒不是顧言一定會拒絕她,而是她自覺不能為這雞毛蒜皮的事麻煩顧言。兩人做夫妻也有六七年了,但不知為什麽,她就是沒辦法和其他女人那樣理直氣壯地支使自己的老公。對門的小張夫婦,都是曆史係的老師,也在瀟湘館住了三四年,曆史係窮嘛。但小張和陳小美是完全不一樣的,小張不幹家務,燈芯大的事兒也不幹,家務全是她老公徐江北一個人幹,徐江北買菜做飯,徐江北洗碗拖地,徐江北還要負責給小張買零食。買零食這差事當然是隨意的,小張突然心血來潮地想啃絕味的鴨脖了,或者想吃校門口老孫頭的烤白薯,就會站在走廊裏徐江北徐江北地叫,小張的嗓門很尖細,繡花針一樣,有著很好的穿透力,一叫,整個瀟湘館都能聽見。這時候,顧言總是會皺眉頭的,他正忙著備課,或寫東西,小張這一叫,打攪到他了。但徐江北不怕打攪,老婆一叫,他便顛顛地從105跑出來,105是幾個單身漢聚集的地方,他們喜歡在一起玩一種叫二七王的遊戲,帶彩的,一個晚上起伏大的話,會有上百甚至幾百的輸贏。徐江北是旁觀者,從來不參與的,他雖然十分迷戀這種遊戲,但他沒有經濟自由,他家的財政大權都在小張那兒,除了貪汙一點買菜的錢,徐江北從小張那兒弄不到任何活動經費。何況,曆史係多窮?小張自己還不夠花的呢,她又是個在生活上很講究的人,吃魚隻吃鱖魚,或者鱸魚,最差,也要黃芽頭燒豆腐,像自鰱那種肉粗刺多魚腥味又重的魚,隻有徐江北吃了,他們家的餐桌上,經常會實行一國兩製的。陳小美覺得,小張有時候是故意這麽使喚徐江北的,專門使喚給陳小美看。

陳小美果真也看了,看得怏怏的,女人總是渴望男人的溺愛的,哪怕是陳小美這樣的女人。但陳小美從來沒指望顧言能變成徐江北,哪怕變成二分之一個,或者三分之一個徐江北,都沒指望過——作這樣的指望太不切實際了,就好比指望雞會變成鴨,貓會變成狗一樣,不可能。所以,在小張顯擺似的叫喚的時候,陳小美就假裝沒聽見,陳小美這方麵的功夫是很好的,內心再波濤洶湧,麵上也能聲色不動。這或許讓小張覺得無趣,有時她就挑釁了,問,陳老師,怎麽總是你在忙,你們家顧博士呢?陳小美笑笑,說,在寫論文呢。這是反戈一擊了,因為徐江北的科研能力是很差的,每年自己的科研工作量都不能完成。小張立刻便有些訕訕的了。

陳小美的這一招其實有些不合規矩,因為師大的老師一般不在別人麵前炫耀做學問的,比如沈長明,整天都在他的辦公室研究《紅樓夢》,但他總喜歡在手邊放本閑書,如果有人進來,他立刻就把閑書拿起來。他這把戲中文係的人都知道,但沒誰點破他,因為大家都差不多。這是謙虛,也是有意麻痹對手的意思。再說,做學問嘛,要等閑做了,才有格調,整日吭哧吭哧地和民工一樣,算什麽本事?這是俞非的話,然而也基本代表了中文係對努力搞研究的同事的態度。

但陳小美卻又一次反彈琵琶了,陳小美這個人,雖然老實,但反彈琵琶的功夫卻也是很好的。

鮑敏自然是看在顧言的麵上,對陳小美十分遷就。陳小美其實也知道這一點,鮑敏對她說了,她想讓顧言做她的畢業論文指導老師。而且畢業後想考顧言的研究生。既然這樣,她當然可以支使支使鮑敏,雖說有些狐假虎威,但狐假虎威也和胭脂鴨一樣,都是家傳功夫。陳小美的母親,一個中學食堂裏的廚師,卻借了校長父親的勢力,一直在中學頤指氣使威風八麵,上到後勤科的科長,下到鍋爐工,都被陳小美的母親當成了她家的長工,即使隻是買棵黃芽白,陳小美的母親都有可能讓科長親自去菜市場跑一趟。陳小美打小耳濡目染,雖然之前沒有機會操練,但現在有鮑敏了,陳小美狐假虎威的潛力終於能夠發揮出來了。

再說,陳小美這麽支使鮑敏,還有討好顧言的意思。顧言雖然什麽也沒說,但陳小美隱約地知道,他其實喜歡陳小美讓鮑敏過來幫忙的。為什麽不喜歡呢?免費的鍾點工呢。陳小美一周兩次課,周二上午三節,周五下午三節。走之前,要安排好照看顧米的人。本來顧言也可以照看顧米,因為這個時間顧言其實沒有課的,教務員知道他們家的情況,特意把顧博夫婦的課給錯開了。在鮑敏過來幫忙之前,每次陳小美去上課,都是顧言照看顧米的。當然,如果顧言正好有其他事,開會啦,出差啦,陳小美就必須想其他轍,或者麻煩陳季子的老婆,或者請臨時鍾點工。請鍾點工顧言不是很樂意,十塊錢一個小時,三個小時下來,就是三十塊了,還不單是錢的事,聽人說,鍾點工為了省事,還會給孩子吃安眠藥,這太可怕了。顧米才兩歲,吃安眠藥會把腦子吃壞的。

而讓鮑敏帶顧米就不必擔心安眠藥的事了。這是顧言的意思,也是陳小美的意思,兩夫婦都是這麽對鮑敏說的。鮑敏笑靨如花。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雖然這個沛公現在看上去似乎是一本正經的,是渾然不覺的,但鮑敏不信,他內心真是一碧萬頃,波瀾不驚。陳小美也真是奇怪的女人,怎麽就放心讓鮑敏待在顧言的身邊?姚麗絹連保姆都不放心,她家請保姆聽說都是有年齡限製的,隻要是三十歲以下的女人,她一概不請,倒不是她老公和保姆有什麽前科,而是未雨綢繆。四十出頭的女人,草木皆兵是正常的。陳小美雖然還沒有四十歲,可三十歲的陳小美還不如四十歲的姚麗絹呢,她憑什麽這麽狂妄?

當然,這是莫須有了,鮑敏也知道。這其實不關陳小美的事,這是鮑敏和顧言兩個人的戰爭——說兩個人的戰爭都有些勉強了,因為顧言不知道,鮑敏是偷襲,還不是日本偷襲珍珠港那種狂轟濫炸式的,刹那間,就火光衝天了,就由暗轉明了。鮑敏的偷襲不是那種激烈和突然的,而是清風徐來,一葦臨江。

周二上午和周五下午,鮑敏都待在瀟湘館。一般情況下,顧言在他的臥室兼書房裏忙他的事,而鮑敏和顧米在客廳裏,顧米有時自個兒玩,有時就纏鮑敏了。鮑敏的意義,當然不止於不給顧米吃安眠藥。鮑敏還會給顧米講故事,教顧米背詩詞,不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那種,而是背《遊子吟》,或者《草》。對一個兩歲的孩子來說,這一類的詩比起《鵝鵝鵝》來,當然難度更高,但它們又樸素又文以載道,很符合顧言的審美,所以鮑敏就不管顧米了。好在顧米的接受能力很好,多教幾次也就會了,會了就要搖頭晃腦地背給顧言聽。顧言雖然忙,但兒子背詩總要鼓勵的,鮑敏教詩也要鼓勵的。免費的家庭教師呢,不鼓勵鼓勵人家,人家哪有熱情再接再厲?況且。鼓勵本身也很愉快,那麽一個美人兒在邊上,就如一株盛開的桃花呢,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任誰誰不喜歡呢?雖然顧言從根本上是要思無邪的,但眼睛邪一邪,總是不關大節的。知識分子嘛,最重要的是要守大節而不拘小節。

但大節顧言也沒守住。那天周五,中午顧言喝了兩杯酒,是米酒,陳小美做菜剩下的。陳小美那天做了米酒燒老鴨、鹹魚茄子煲、清炒馬蘭頭和菌菇湯,鮑敏也過來了 ——陳小美現在時不時地會請鮑敏過來吃頓飯,是答謝她照看顧米的意思。雖然是學生,他們不用“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但至少也要“投之以瓊瑤,報之以木桃”,不然,不符合儒家禮尚往來的精神——這又是陳小美在討好顧言了。儒家精神陳小美其實是不管的,尤其是對一個學生,有什麽好來往的?但陳小美知道,顧言講究這一套,既然顧言講究,陳小美也就要講究了,夫唱婦隨,這幾乎成了陳小美的潛意識。陳小美雖然是大學老師,受了很現代的教育,骨子裏卻還是很傳統很傳統的,傳統到有幾分奴顏婢骨的意思。

那天陳小美一走,顧米就睡著了。他吃了一小碗鴨汁拌的飯,吃得全身桃紅,兩眼迷離,有些醉了。鮑敏就趁這個機會和顧言討論她畢業論文的事,她想研究張愛玲,用拉康的鏡像理論。顧言有些不以為然,張愛玲太華麗了,而拉康的鏡像理論現在又太時髦了,顧言既反感華麗,又反感時髦。做學問是不能追風的,最好要逆風而行,別人向東,你要向西;別人向南,你要向北。觀點不一定正確——搞文學,又不是搞科學,有什麽正確不正確的?關鍵是創新,要有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詩歌精神。這是做學問的訣竅,也是秘密,這秘密顧言在課堂上是不講的,也不好講,但現在他喝了酒,而且鮑敏又是入室弟-子了,講講也就無妨。他建議鮑敏先讀讀他的幾篇論文,然後再確定是否寫張愛玲。他的論文在書房,也就是臥室,顧言起身去給鮑敏拿,鮑敏本來坐在客廳裏等,但顧言找論文的時間有點長,書架上的書實在太多,堆積如山,要找出那一本,還是需要一點時間的。鮑敏於是就進去了,其實也幫不上什麽忙,不過站在邊上,表現出幫忙的姿態。鮑敏那天穿的是靛青色的束腰連衣裙,帶白花,整個人,就是一個很古典的青花瓷瓶了。顧言轉臉的時候,就有些挪不開眼了——當然,也不是真挪不開眼,顧言這個人,一旦節製起來,還是很能節製的。不過他現在不想節製自己,陳小美不在家,而他又喝了幾杯酒。那就趁著酒興,不妨讓自己的眼睛小小地自由一下。反正眼睛邪一邪,是小節。論文終於找出來了,鮑敏就站在書架前翻閱,好像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顧言也不出去,也彎腰和鮑敏一起看他的論文。這一彎,就正好看見了一些不該看見的東西。這東西刹那間讓他想起沈南了,沈南那兒,也是洛陽的白牡丹,很豐碩的。顧言一陣恍惚,恍惚的顧言就忘了大節和小節的區別,竟然用下巴去蹭鮑敏的頭發了,鮑敏的頭發,就在他的下巴底下,如綢緞一般,閃著光芒。

鮑敏倒是鬆了口氣,他到底,到底還是沒有破了她所向披靡的紀錄!差不多有小半年了吧?她往瀟湘館跑。也算難為他了,除了多看她幾眼,這麽長時間他真沒有什麽失態的行為。她幾乎都有些沮喪了。拉康說,人與世界的關係,是人與鏡子的關係。鮑敏一直喜歡照鏡子的,那些鏡子也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豈止是不讓她失望,簡直讓她迷信上了自己。世界是如此的弱不禁風,隻要她願意,傾城傾國也是可以的。

然而顧言這麵鏡子,卻動搖了她這種認知,她原來是夜郎自大了,說什麽傾城傾國?說什麽所向披靡?一個已婚的顧言都傾不了,都披靡不了,還說其他?

一時鮑敏都有些悲觀了。或許失敗才是絕對的,所以力拔山兮的項羽,最後遭遇了烏江;所以橫掃歐洲的拿破侖,最後遭遇了滑鐵盧。和他們比,她鮑敏的失敗算什麽?

可顧言竟然不是鮑敏的烏江、鮑敏的滑鐵盧。

幸福如低壓電流一樣,由頭到腳麻過鮑敏的全身。然而這幸福卻和生理無關,這是精神的幸福。或者說,它由生理發動,最後到了精神那兒,然後又由精神折射回來,回到生理這兒。這樣回旋往複之後,一向清醒的鮑敏,刹那間亦有些暈頭轉向了。

她身子一軟,倒在了顧言的懷裏。

在鮑敏這兒,這一倒其實不關風月的,這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鬆懈,也是進一步擴大戰果的意思。蹭蹭頭發還不能說明什麽問題的,即便是貓呀狗呀的,若男人喜歡了,也會蹭蹭它們的毛發,來表達自己的寵愛之情。所以她還需要別的論據,能論證出對手已經徹底繳械了的論據,隻要證明了這一點,她隨時還要全身而退的。

如果不是小張這個時候闖了進來,事情應該不會往前發展的。小張那天讓徐江北去菜市場買了條鱖魚回來,想清蒸了吃,臨到蒸之前,卻發現生薑沒了,生薑沒了還怎麽清蒸鱖魚呢?小張可是個講究的人,從來不苟且的。再說,苟且一條普通的魚也就罷了,苟且三十塊錢一斤的鱖魚就實在過分了,那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這樣的事可是會遭雷劈的。所以小張就決定到陳小美家來要點兒薑。陳小美家別的東西小張不以為然,但廚房裏的調料總是又齊全又講究的。門是半掩的,她敲了敲——她後來對別人敘述這事的時候,總強調自己是先敲了門的,但裏麵沒反應,她以為陳小美帶著顧米午休了,那時已是一點鍾,正是午休的時間,她忘了是星期五,陳小美有課。所以她直接就推門進去了,反正她家的廚房她是很熟悉的,薑放哪兒蒜放哪兒她都清楚。誰知道一開門就看見顧言和鮑敏摟抱在一起呢,臥室的門也是大開的,正對著廚房。她其實真不是成心的。

師大起了軒然大波,尤其中文係,更是波濤洶湧。俞非和馬理智那段時間整日都泡在資料室裏,慷慨激昂地議論這件事情。俞非現在不走《世說新語》路線了,開始用《拍案驚奇》的手法,內容決定形式嘛。《世說新語》那種言簡意賅的藝術手法根本不能表現這戲劇性- 事件,必須要用起伏跌宕的《拍案驚奇》的話本形式——雖然說起來,也沒什麽好拍案驚奇的,不過師生戀嘛,再奇,能奇過魯迅和許廣平?能奇過沈從文與張兆和?可人家魯迅和許廣平有《兩地書》,沈從文和張兆和還有胡適這個媒妁,顧言和鮑敏有什麽呢?不過一個半掩著門的摟抱!這格調別說和魯迅、許廣平比,和沈從文、張兆和比,簡直連老漁都不如,老漁之前還有滿城風雨呢,他們呢,一上來就是開門見山。什麽叫又要做*****又要立牌坊,這就是了!平日看上去那麽正經的人,比孔子還要正經,比《論語》還要《論語》,結果,竟然不過是一部《金-瓶-梅》,應該說,比《金-瓶-梅》也不如的,人家好歹光明正大,好歹名實相符,他們呢,封麵是《論語》,內容卻是《金-瓶-梅》,掛羊肉,賣狗肉,吆喝桃,暗賣李。

鮑敏沒想到,照鏡子竟然照出這樣嚴重的後果,還真是傾城傾國了,不過,傾的不止是顧言的城,還有她的。母親的曆史竟然在她的身上又重演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原來是為一千多年後的她們母女寫的。天知道,自懂事以來,她一直多麽厭惡和嫌棄她的母親呀!那個喜歡描眉畫眼,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親,從來都是她的恥辱。為了和母親劃清界限,她事事都和母親反著來的,母親濃妝豔抹,她素麵朝天;母親姹紫嫣紅,她一襲青衣。甚至因為母親愛看《西廂記》,她也恨屋及烏地連《西廂記》都不碰一個指頭,她一個中文係的大學生呢,竟然連《西廂記》也沒讀過,說出來,不把中文係的教授們驚詫死?然而還是沒用,到最後她依舊重蹈母親的覆轍了,她們不是形似,是神似。骨子裏的東西,原來是沒辦法斬草除根的。

鮑敏本來要全身而退的,現在退不了了,隻能破釜沉舟往前衝。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她別無選擇,隻好做許廣平了,也隻有做許廣平,這事件的性質才會不一樣,鮑敏和母親才會不一樣。

可顧言卻不肯做魯迅。鮑敏沒想到,顧言竟然不肯做魯迅。她都願意做許廣平了,而他,卻不肯做魯迅。任憑她軟磨硬泡,任憑她梨花帶雨,都沒用,顧言鐵石心腸地仍然做他的顧言,做陳小美的老公,做顧米的父親。

甚至比以前做得更好。他以前從來不陪陳小美買菜的。菜市場在師大的北門外麵,走個來回,怎麽也要幾十分鍾,他那麽忙,哪有時間浪費在這種體力勞動上麵?他是從事精神生產的人,勞動的意義在於創造出有時間價值的精神產品。但現在顧言偶爾也降貴紆尊地和陳小美一起搞搞體力勞動了,他對陳季子的老婆說,陳小美力氣小,拎不動菜籃子。這話說得,把陳季子的老婆都感動了。他以前也很少帶顧米出來玩,都是陳小美帶的。瀟湘館外麵有一個小沙堆,沙堆邊上有個小花壇,顧米經常拿把塑料鏟子在那兒鏟沙子玩,或者蹲在花壇那兒捉螞蟻或蚯蚓,有時還會把沙子或者蚯蚓偷偷地放進陳小美的衣服裏,把陳小美嚇得一驚一乍。兩歲的顧米,都知道爸爸是不能捉弄的而媽媽是可以捉弄的。然而現在顧言也會蹲在花壇前了。和顧米一起捉螞蟻或蚯蚓。

一家人的樣子,是很溫馨、很幸福的樣子。甚至陳小美,看上去也是幸福的。這幸福有些不正常了,讓人覺得莫名其妙。老公發生了這種事,作為老婆的,總應該有些反應吧?不說當眾甩顧言一個大嘴*****,那有些蚍蜉撼樹自不量力了;也不說尋死覓活,那太激烈太市井了;但至少應該和顧言冷戰一段時間吧,學校裏的夫婦都習慣冷戰的;或者和印度的聖雄甘地一樣,采取非暴力的絕食方式。這也是反抗的一種姿態呀,可陳小美呢,卻當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該幹嗎幹嗎,這也太掩耳盜鈴了吧?太鴕鳥了吧?或者她是在人前裝的?人前和顧言恩恩愛愛;人後呢,再悲慟欲絕,人們這樣猜測。然而小張說不是,門對門住著呢,她家什麽事小張看不見呢?也是,顧言和鮑敏在臥室裏摟抱都被小張看見了,顧博夫婦家還會有什麽事是小張看不見的呢?所以,關於這件事,小張是絕對的權威。小張說,陳小美是真的波瀾不驚呢,那事發生第二天,她就做了胭脂鴨,第三天,又包了薺菜蝦仁水晶餃。這兩樣東西都是顧言偏愛吃的,但因為做工複雜,他們家一般也隻在周末吃。陳小美包水餃的時候,小張還聽見她哼哼周傑倫的《菊花台》。《菊花台》當然是悲傷的歌,尤其那一句“是誰在閣樓上冰冷地絕望”,很符合陳小美當下的心境,但小張知道,陳小美絕對沒有借題發揮長歌當哭的意思,因為陳小美的腔調一點兒也沒有悲傷也沒有弦外之音,完全是和尚念經的那種哼;再說,在顧言東窗事發之前,她也常哼《菊花台》的,她似乎不會唱其他的歌。這真是有些詭異的,姚麗絹說,許是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俞非他們再一次義憤填膺了。本來他們還是很同情陳小美的,但現在,連陳小美一起鄙視了,這是一對什麽鳥夫婦呢,男人拈花惹草,女人姑息養奸,本應該拚個魚死網破,他們卻琴瑟和諧,高調合唱起道德頌來了——真那麽道德,那為什麽還要和女學生勾勾搭搭?

隻有陳季子知道,這事和道德無關,和顧言的婚姻經濟學有關。陳季子是顧言的領導,也是顧言肝膽相照的朋友——肝膽相照是陳季子自己先說的,顧言本來是個很矜持的人,但既然係主任都這麽表白了,他一個普通老師,再矜持就有些不識抬舉了。於是他也就和陳季子肝膽相照了,肝膽相照的結果,就是說出了他和鮑敏的事。顧言說,一個男人怎麽能輕易離婚呢?離婚是最徹底的破產,這太不經濟了。辛辛苦苦這麽多年,和鳥一樣,銜泥結草,好不容易有一個巢了,自己又讓它破碎,有病?哲學係的老卜就是有病的,為了一個滿臉雀斑的年輕女人,轟轟烈烈地離了婚,離婚時淨身出戶,房子留給了前妻,存折也留給了前妻,他和雀斑女人在外麵租房子住,過起了白手起家的窮日子。你挑水來我澆園,你織布來我耕田。寒窟雖破能避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老卜以為他們唱的是《天仙配》呢!可結果人家雀斑女人不肯和他唱《天仙配》了,在寒窟裏還沒住滿半年,就飛走了。撂下老卜一個人,形單影隻地住在寒窟裏,又沒臉回來。好馬不吃回頭草呢,他難道連馬也不如?何況,就算他願意做匹沒有自尊的馬,也不一定能吃上回頭草了,因為老卜的前妻揚言了,說,她那兒也不是菜園子,哪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呢。所以,老卜最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了,成了棄夫。這是何苦?

陳季子也覺得老卜何苦。倘若老卜早一點聽過顧言的婚姻經濟學理論,或許就不會離婚了。這理論真有建設性的意義,是安定團結的理論,是構建和諧社會的理論。應該發揚光大的。不僅要在已婚的老師那兒發揚光大,還要在未婚的學生那兒發揚光大——未雨綢繆,高-瞻遠矚呀,一個領導,眼光總要放得比群眾寥廓些。

因為他的寥廓,顧言現在不僅是中文係的名人,而且是師大的名人了。他的婚姻經濟學,甚至校長都知道了。陳季子有一次在酒桌上和校長說,或許應該讓顧博士開門選修課,就叫《婚姻經濟學》,校長哈哈大笑,說,開嘛,老陳,你先在中文係開,然後再推廣到全校。

這當然是調笑,然而,顧博士的婚姻經濟學理論也正是以這種調笑的方式風靡師大了。

所有跟帖: 

蔡 東的文學評論: 聰明靈巧中失去大氣象 -袖底香- 給 袖底香 發送悄悄話 (1149 bytes) () 09/19/2010 postreply 17:17:10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