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最初對呂蓓卡生出嫌隙,是因為一件和自己不相幹的事情。
三間房,A、B、C,都是一樣的大小,隻是房A朝南,有一個小陽台,而房B和房C在北麵,沒有陽台的,這個區別她們三個人——孟繁、呂蓓卡和齊魯,事先在物管那兒並不知道,所以都是隨便簽的字,齊魯簽了A,孟繁和呂蓓卡簽了B和C。三把房間的鑰匙,三把套間的鑰匙,都圈在一個小鐵環上,由呂蓓卡拿了,三個女人說說笑笑地,一起去博士公寓305。
然而,呂蓓卡竟然把她的拉杆箱包放進了A房,仿佛不經意地,把C房的鑰匙給了齊魯。孟繁當然注意到了,她是一個心細如發的人,一進305就發現了房A和房B房C的區別,也發現了呂蓓卡這個有意無意的小動作,然而齊魯似乎沒發現,或者發現了,不好意思說。因為孟繁看到齊魯的表情一刹那間有一點點驚訝,然而也隻是一點點,稍縱即逝了。之後便不聲不響地接了C房的鑰匙,進去打掃了。房間裏有許多灰塵,以及前任博士們留下的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她們足足打掃了一個多時辰,門口的垃圾堆成了一座小山,305房間,才有了一些女性化的清潔氣質。
那天的晚飯是呂蓓卡請的。本來孟繁不肯去,她和孫東坡約好了,要去他那兒吃飯的。孫東坡在電話裏說,他買了鱸魚,四季豆角,西蘭花,還有裏脊肉,都是孟繁偏愛吃的,尤其是孫東坡做的清蒸鱸魚和糖醋裏脊,每次都能讓孟繁吃出今兮何兮的幸福感來。而且還有一瓶張裕幹紅,他說,房間裏的哥們今天出去了,我們倆可以放開來,喝幾杯。
後麵那句話,孫東坡是放低了聲音說的,孟繁的心不禁一陣蕩漾。
然而呂蓓卡不讓孟繁走。呂蓓卡說,不就是老孫麽?已經在一起吃了十幾年飯了,還要在一起吃上幾十年,你煩不煩呀。如果是別的男人,我們還考慮考慮,但老孫絕對不行,你說是不是?齊魯。
齊魯笑笑。
孟繁其實知道那頓飯呂蓓卡是想請齊魯。那樣陰了人家,不找個由頭彌補彌補,怎麽好意思呢?但單請齊魯,到底有些著痕跡了,所以需要孟繁在一邊做個幌子。這層意思,孟繁看得一清二楚,雖然看清楚了,也不說破呂蓓卡,這是孟繁的性格,孟繁最不喜歡塌別人台的。何況呂蓓卡的台,也難塌。孟繁在電話裏剛說一句,我可能過不去了,呂蓓卡就一把搶過了手機,說,不是可能過不去,是一定不過去了。姐夫,今兒晚上你就自斟自飲吧,學學人家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孟姐呢,您就別惦記了,屬於我和齊魯了。
二
孫東坡在另一個學校讀博士。和孟繁一樣,也是古典文學專業的,不過,他搞古典文學批評,主攻理論的,而孟繁呢,研究作品,重點是晚唐詩人李商隱的作品。
他比孟繁早一年讀博。這是他們家一貫的前進模式。總是他衝鋒在前,然後孟繁亦步亦趨。當年他們在中學教書,小城市的普通中學,那麽一個小地方,人生自然和理想無關,但生活也是平靜安逸的。她其實很耽溺那樣的日子,和孫東坡戀愛,結婚,然後生兒育女——生兒育女他說是誇張了,因為沒有兒,隻有一個女。女兒叫桃子,長得和他一樣眉清目秀。他很喜歡,這是自然的,哪個做父親的不喜歡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呢?然而他的喜歡卻是有保留的有遺憾的喜歡,他是農村出來的,對兒子有一種根深蒂固欲罷不能的深情。所以,即使和桃子玩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他也會突然搖搖頭,說,我們的桃子如果是個兒子多好哇。這是什麽話呢?孟繁不愛聽。更不愛聽的還有孫東坡父親的話,孫東坡的父親說,要不,你們偷偷地,再生個兒子,放我們那兒帶?
小城裏的女人表達情緒時,一般都是很直接很激烈的。即使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中學女老師,在小城生活幾年之後,也入鄉隨俗地,變成鏗鏘激昂的豪放派。
但孟繁從來不這樣。孟繁一開始就表現出了大城市女人的潛質,也表現出了研究李商隱詩歌的婉約潛質。
孟繁笑眯眯地對孫東坡說,我倒是想成全你父親,假如我是個鄉下女人,也不妨學一回宋丹丹,做個南征北戰的超生遊擊隊,可惜我不是。或者學《浮生六記》裏的芸娘,給你納個妾。——不過,孫東坡,你生不逢時呀,你如果和沈三白一樣,是乾隆時候的人,這辦法才可以的。要不,你休了我?
可孫東坡怎麽會休了孟繁呢?他們是恩愛夫妻,當初他追她時就發過誓,這輩子要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而且,孫東坡從來不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
他們一直是比翼雙飛的。說比翼,或者有些不準確,但至少是參差而飛。他教高三,她教高二,他是教研組組長,她是副組長。他考研去了外地——這下總該勞燕分飛了吧,然而隻分飛了一年,她第二年就考上了他的學校,兩人接著在省城比翼雙飛。省城的天空更加廣闊,而且又擺脫了孫東坡家人的糾纏,她更耽溺了,可孫東坡不耽溺,孫東坡是有野心的人。野心是孟繁的說法,孫東坡自己認為那是青雲之誌。有青雲之誌的孫東坡,在省城也呆不住,三十五歲那年又考了博,是上海的一所高校。孟繁這次有些飛不動了——鳥和鳥的飛行能力原是不一樣的,孫東坡是鯤,是鵬,喜歡南冥北冥,喜歡扶搖直上,而她是蜩,是學鳩,隻喜歡榆樹和枋樹的高度,她這樣對孫東坡說。孫東坡笑了,孫東坡說,你放心我一個人在外單飛三四年?上海那可是一個繁華世界,最容易讓男人聲色犬馬的。我的幾個師姐師妹,個個可是閉月羞花的。
孟繁才不相信孫東坡會聲色犬馬,也不相信他的師姐師妹閉月羞花,然而她最後還是考了博。三年的離別,對正當盛年的他們,確實是個很大的身心考驗。她本來聰明,而所有的參考書孫東坡都替她準備好了,導師那兒也聯係過了。閉關修行十二個月後,她和孫東坡又在上海比翼雙飛了。
三
在住進博士樓305之前,孟繁和呂蓓卡的關係,嚴格一點說,還隻能算是陌生人。
不過見過幾次麵,在學校招待所的食堂,和上上下下的電梯裏。來考博的學生,幾乎都住在學校招待所裏。兩人卻從來沒有過交往,點頭之交都沒有。
可呂蓓卡卻把孟繁叫做孟姐,把孫東坡叫做姐夫。
孟繁第一次被叫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首先不說她們之間的關係到沒到這程度,單就那稱呼,孟繁也不習慣。也不是茶樓酒館的,也不是引車賣漿的,叫什麽姐姐姐夫呢。簡單地叫孟老師和孫老師不就好了,高校裏的人逮誰不是叫老師呀?關係生分的叫老師,關係親密的也叫老師,敬重的叫老師,討厭的也叫老師。老師的意蘊最豐富多義的,幾乎和李商隱的詩歌一樣豐富多義。言簡而意豐,多合適的一個稱呼!
可呂蓓卡偏要姐姐姐夫地叫。孟繁覺得呂蓓卡的作派簡直不是學院風格的。學院裏的女人哪個不懂遠近不懂分寸呢。呂蓓卡竟然不懂。明明還是山遠水遠的關係,竟然一下子被她扯成了親戚,還不是遠親,是半直係。
真是蠻有意思的一個女人。
第二天孟繁和孫東坡吃飯時,這樣說起呂蓓卡。孫東坡和孟繁已做了多年的夫妻了,自然知道孟繁的“有意思”其實是罵人的話,是說呂蓓卡是“二百五”,也就是上海人嘴裏的“十三點”,但飯桌上的另一個人卻不知道,他就是孫東坡同宿舍的哥們老季,老季是北方人,長得也很北方,一米八幾的個子,又黑又粗糙的皮膚。和孫東坡對比了來看,簡直一個是老樹枯藤昏鴉,一個是小橋流水人家。可這棵老樹竟然是研究“花間詞”的,孟繁有些忍俊不禁。孫東坡說,老季不僅研究花間詞,老季的審美對象是世間一切嫵媚風流的東西。嫵媚的風月,嫵媚的文字,嫵媚的女人。
所以老季一聽說呂蓓卡,就有些激動了,趕緊問孫東坡小姨子的形象如何。孫東坡雖然當了姐夫,卻也沒見過小姨子的。兩個男人都轉了臉,看孟繁。
孟繁沉吟半天,然後說,是個美女。
老季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美女?現在哪個女人不是美女呢,係資料室的老馮還被學生們叫做美女呢,可老馮不僅快五十歲了,而且滿臉雀斑,而且有一個很俄羅斯的腰,學生們都擔心沈老師抱不過來——沈老師是老馮的老公,也是中文係的教授,有名的紅學家。學生們有事沒事常常拿他的形象打趣,說他研究《紅樓夢》研究得走火入魔了,生生把自己研究成了一個男林黛玉,閑靜時似嬌花照水,行動時如弱柳扶風。在高校,弱柳扶風的男教授倒也不少,關鍵是他和老馮的形象太反差了,老馮倒也是很古典文學的,隻是那古典是《水滸》的古典,或者是蘇軾的朋友陳季常家的河東獅吼式的古典,總之和本來意義上的美女是風馬牛不相及的,然而也被叫做美女了。可見美女,是被用俗用濫了的一個概念。所以老季說,哪能這麽敷衍我們呢。你是搞文學的,要用修辭。
修辭就修辭唄!孟繁笑笑,說,是個閉月羞花的美女。
這哪行呀,老季搖搖頭說,閉月羞花在後現代語境下已經有了新的詮釋,木子美還閉月羞花呢,芙蓉姐姐還閉月羞花呢。
老季顯然多喝了兩口酒,孫東坡被逗得樂不可支。孫東坡說,你別和老季繞了。老季研究詞,你幹脆就用詞來比,她是北宋詞,還是南宋詞?是豪放詞,還是婉約詞?
孟繁放下筷子,斟酌半天,說,或許,她是五代花間詞。
老季大喜過望,說,原來在我研究範疇之內,那我一定要認識認識。
行呀,孟繁說。
四
三個人的關係,是最具張力的關係。
如果三個人當中有兩種性別,那張力就會到達無以複加的程度,有明爭有暗鬥,有愛情有陰謀,有背叛有嫉妒,絕對精彩迭宕如馬丁·斯科西斯的《純真年代》,或者周迅趙微陳坤的《畫皮》。
如果是一種性別,且是陰性,那依然會是緊張的戲劇性的關係,隻是這戲劇性,不是好萊塢的路線,而是更曲折,更隱秘,外馳內張,外靜內動。機關都藏在暗裏,在姹紫嫣紅的戲妝下,在甩來甩去的水袖裏,這意思,又有些是昆曲了。
孟繁覺得,呂蓓卡唱昆曲絕對是個旦角兒,刀馬旦。
因為不動聲色中算計了人家齊魯,也因為談笑風生中把孫東坡叫做了姐夫,孟繁以管窺豹見微知著。
所以她有些遠著呂蓓卡,是心理意義的遠,麵上大家的關係還是一樣的,或者說,她和呂蓓卡的關係看上去更親密些。這親密完全是呂蓓卡單方麵造成的。呂蓓卡最喜歡有事沒事到孟繁的房間裏來串門,或者晚飯後約孟繁去散步——所謂散步,其實是出去拈花惹草,呂蓓卡對校園裏所有的植物,都抱有空前的占有熱情。她沙發邊上的那個巨大無比的深褐色圓壇子,裏麵也因此總是插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她甚至會讓孟繁掩護她,拿個玻璃瓶去偷博士樓前的桂花,回來用蜂蜜醃了,做桂花糖吃。
應該說,如果沒有齊魯那件事,和呂蓓卡這個女人交往其實還是非常有意思的。她不僅喜歡搞點女人的小情趣,而且還無比熱愛飛短流長。不過個把月,整個樓裏的男博女博,和整個文學院裏的博導們,呂蓓卡似乎都認識了,雖然他們未必認識呂蓓卡,但呂蓓卡卻對他們有了提綱挈領的了解,誰是書癡,誰是花癡,誰是論文癡——“癡”是呂蓓卡的口頭禪,但凡誰在哪方麵有點過了,在呂蓓卡這兒就成了某某癡。有時她和孟繁走在路上,會突然捅捅孟繁的胳膊,黑眼珠一時亦變得十分流轉。孟繁知道,她們一定又遇到某癡了。果然,等那人過去,呂蓓卡會說,她就是某某某耶。可某某某孟繁不認識。呂蓓卡說,花癡呀, 201的花癡。
博士樓裏,花癡有好幾個,為避免混淆,呂蓓卡給每個花癡都加了定冠詞,定冠詞一般是房間號,也有的是地域,比如隔壁的女博,就被呂蓓卡叫做洛陽花癡。每個花癡的背後當然有許多典故,這些典故呂蓓卡能如數家珍。呂蓓卡的口才很好,而一旦說到與風月相關的話題,那更是眉飛色舞妙語如珠。孟繁其實也愛聽這樣的流言,哪個女人不愛流言呢?流言是暗夜裏的璀璨煙火,是連天衰草中的斑斕蝴蝶,那繽紛秀色豈是枯燥的學問枯燥的論文能比的?
可孟繁偏做出不愛聽的樣子。這是故意怠慢了,借怠慢流言,來怠慢呂蓓卡。
當然也不是很明顯的怠慢,而是有些含蓄的,有些消極的。女人之間飛短流長原是要相互激勵的,要你來我往的。要同舟共濟,要相濡以沫。高尚的行為不需要同誌,千裏走單騎,才能成就孤膽英雄。但墮落不一樣——背後說人事非,這差不多就算墮落了,她們受儒家教育多年,對這一點心知肚明。但明知,也要故犯,因為墮落是更快樂更容易的事情。往上總是更吃力,而往下輕而易舉,這是力學規律,大多數人不能逃脫於規律之外,女人更不能,因為體力不支,體力不支也會選成精神不支。而不支的結果就是需要墮落的共犯,一個人墮落讓人不安,而兩個人,或者更多,那不安的意味就會減弱甚至化為烏有。
但孟繁卻不成人之美。無論呂蓓卡說什麽,孟繁從來不插嘴,隻是笑吟吟地聽,間或嗯嗯哦哦幾聲。那嗯哦,隻是禮貌上的,既不是推波助瀾,也不是添枝加葉。這樣一來,呂蓓卡的流言,就有些表演的意味了,且是自編自演自吟自唱的表演。
這是孟繁的刻薄處。
隻是,孟繁的刻薄,是李商隱的《錦瑟》詩,很朦朧的。呂蓓卡或者沒有看懂這《錦瑟》,或者對流言過於沉迷欲罷不能,每次一有新的八卦,仍然會急不可耐地往孟繁的房間跑。
偶爾也會讓孟繁到她房間去。這一般是她買了新衣服,要孟繁幫忙賞析賞析——當然主要是賞,析其實無關緊要。因為呂蓓卡在服飾方麵的理論,遠比孟繁更為豐富的。然而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興頭上的呂蓓卡會這樣說。這是客氣話,孟繁不上當。呂蓓卡不是需要它山之石的人。然而孤芳自賞畢竟寂寞,所以還是需要孟繁。雖然孟繁和她,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
孟繁這個時候通常不作聲,但偶爾,也會美言幾句。這是禮貌,也是特定語境下的本然反應。因為呂蓓卡這個女人,穿衣服確實很好看的。她個子雖然不算高,卻極玲瓏窈窕,什麽衣服往她身上一穿,都是橫看成嶺側成峰。也因為這樣,呂蓓卡在周末最熱愛的娛樂和運動便是逛時代廣場,或襄陽路和七浦路的服裝店,一個人逛。因為孟繁不太愛逛街,孟繁最喜歡逛的是書店和宜家家居,或者學校門口的小菜市場。孟繁有個小電磁爐,有時孫東坡周末過來,他們會煎幾塊牛排,或者蒸上一些基尾蝦或大閘蟹,打牙祭。他們平日在食堂,基本上還是以素食為主,倒不是因為經濟困難,而是他們覺得不合算。學校裏的大葷,不僅價貴,而且看上去身世和品質十分可疑,所以孟繁更願意自己去菜市場,親自驗證那些蝦們蟹們的來曆及新鮮活潑程度。呂蓓卡對此十分鄙夷,認為孟繁已經是標準的女博加家庭婦女。
女博在呂蓓卡那兒,基本是貶義詞,經常用來嘲弄人的。她雖然也是女博,可她是個看上去不像女博的女博,這很關鍵,做女博可以,但不能做成齊魯那樣從形式到內容高度統一的女博。
呂蓓卡最看不上齊魯的,並且在孟繁那兒,從不掩飾這種看不上。她在背後總是把齊魯叫做書癡的,後來幹脆叫書蠹了。呂蓓卡說,一個女人,把學問做到了昆蟲那樣純粹執著的境界,簡直太恐怖了。
關於這一點,孟繁也有同感。她也不是很愛學問的人,之所以讀博士,是身不由已。誰叫她有一個孫東坡那樣的老公呢?隻好嫁雞隨雞了。呂蓓卡呢,讀博的原因倒不是嫁雞隨雞——她的雞不在上海,在美國,而且還沒嫁呢。她淪落為博士,完全是學校逼良為娼,呂蓓卡說,她那個學校,超變態的,竟然明文規定,1969年以後的老師,沒有博士學位,取消評教授的資格。此文件一出,簡直是平地驚雷,那些四十歲以下的老師們,一時間抱頭鼠竄,紛紛往各個學校鑽。不出去混個博士學位回來怎麽對自己的人生作交待呢?總不能一輩子當副教授吧?好說不好聽呀,而且工資還差那麽一大截呢。即便呂蓓卡這種平日以不求上進自詡的老師,也扛不住,掙紮了半年,最後也還是鼠竄上海了。有什麽法子呢,在人屋簷下,不能不低頭。
但齊魯不一樣,齊魯看上去對學問,顯然是甘之如飴的。
五
三個女人當中,齊魯是最年輕的。她比呂蓓卡小三歲,比孟繁小兩個三歲。她們年齡的數字關係,正好是一個等差數列。
這隻是實際的年齡關係,如果按視覺年齡來排,齊魯和呂蓓卡,要顛倒過來。
所以呂蓓卡一有機會就會讓男人做猜謎遊戲。謎麵是:猜一猜我們的年齡關係?謎底應該答出誰是老大,誰是老二,誰是老小。猜中了有獎,獎品有時是呂蓓卡手裏的一個話梅,有時是一個法式擁抱。
男人們很踴躍。呂蓓卡的法式擁抱,確實是很激動人心的獎品。
然而沒有誰得到過這種獎品。因為百分之百的男人,都把老二和老三搞顛倒了。還有一些眼神不好的男人,甚至把老大看成了老二,而老三成了老大。
這個時候呂蓓卡總是笑得花枝亂顫。
一邊的孟繁都有些看不過去,可齊魯,卻是沒事人一樣的。
偶爾呂蓓卡不在宿舍的時候,孟繁會挑幾句,說呂蓓卡那個房間的陽台,陽台外夜晚的上海燈火,以及漂浮在陽台上的隱約的桂花香,還有男人對女人年齡的魯鈍。孟繁的言語,完全是李商隱的風格,意在言外的,曲折幽微的,而且還蜻蜓點水。也不知道齊魯聽不聽得懂。
也可能聽不懂吧,因為齊魯從來沒有接過茬,總是很安靜地聽孟繁講,那姿態仿佛在課堂上聽課一樣。這也是齊魯的本事,齊魯總能把任何一種關係變成師生關係,把任何形式的言談,變成上課與聽課。有時孟繁覺得齊魯這個女人真是個當學生當出了癮的,呂蓓卡與其叫她書蠹,不如叫她學生蠹。可學生也不能當一輩子呀,博士畢業之後,怎麽辦呢?又去讀另一專業方向的博士學位?這種情況也有的,孟繁聽說,在國外,有一些留學生就這樣,博士畢業之後,找不到工作,隻好又去讀另一個博士,最後把學校所有的博士學位都讀了個遍。反正國外的獎學金高,幹脆把讀博職業化了。
或者齊魯應該去國外,既可以把學位無休無止地讀下去,又可以擺脫類似於呂蓓卡這樣的女人的欺負。外國人又不講陰陽,又不講太極,總歸沒有中國人複雜和厲害的。呂蓓卡的男朋友就讓呂蓓卡畢業後趕快去美國,他說,美國人都像幼兒園的小朋友,超單純,超好對付。
這當然是玩笑,卻也是有幾分當真的玩笑。如果那樣,呂蓓卡去美國豈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嗎?對付美國人,讓呂蓓卡這樣高段位的人去,不是殺雞用牛刀?
而齊魯,估計和美國人,是旗鼓相當的。
研究了那麽多年的先秦文學,一天到晚琢磨幾千年前的人,還能不把自己琢磨得更樸素和更單純?不把自己琢磨成美國人那樣子?
孟繁覺得挺有意思,或許一個人的研究真會影響到她的性格和思維,不然,她研究李商隱,就有李商隱的縝密和曲折,呂蓓卡研究明清戲劇,就有戲劇中小旦的長袖善舞,而齊魯,整日讀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上耶,我欲與君相知”這樣的古樸詩文,不知不覺亦變得古樸了?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然而也可能是另一種結論,那就是一個人的性格與思維決定了她的研究對象。或者她本來身體裏就有李商隱,所以研究李商隱,呂蓓卡本來就是個小旦,所以研究戲劇,而齊魯本來就是簡單樸素的,所以她幹脆返璞歸真,回到幾千年前的先秦文學裏麵去。
孟繁突然間有了一種靈感,她或許可以就這個問題寫一篇論文的,論文的題目就叫做《略論文學研究者的性格和思維與研究對象的關係》
六
齊魯其實懂,懂呂蓓卡的偷梁換柱和反襯,也懂孟繁言此意彼的挑撥離間。
然而齊魯不在意。房間朝南朝北有什麽關係呢?比起南麵明晃晃的房間,她更喜歡北麵的陰暗。她向來忌憚明亮的東西,白天、太陽、玻璃、以及別人尖銳的注視,她都不喜歡,那些東西讓人沒有遮擋無處藏身。她喜歡更暗的感覺,至少要半明半暗。像魚一樣,有水的遮敝,像藕一樣,有荷和泥的遮敝。小時候,她的那些小朋友們都渴望成為一隻鳥,在天空飛,或者成為祖國美麗的花朵,在陽光下燦爛開放。可她想做的,卻是一隻蚯蚓,同學幾乎不能理解她。為什麽做蚯蚓呢?那種黑不溜秋的東西,過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老師可能也是疑惑的,也問她為什麽,她不說——她那時也確實說不清楚的。老師後來替她說了,老師說,齊魯同學之所以想做一隻蚯蚓,是因為蚯蚓能鬆土,讓花兒茁壯成長。同學們恍然大悟,都熱烈地為她鼓掌。她麵紅耳赤,十分羞愧。如果隻是因為花兒的話,她為什麽不做蜜蜂呢?不做蝴蝶呢?她想這樣反問老師,然而沒有。她打小就是個不喜歡反駁別人的人。不,應該說,她打小就是個不喜歡用言語反駁別人的人,她的反駁都在暗中完成,也就是在她的意念中完成。她麵上對誰都百依百順,暗裏呢,卻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所以,對齊魯來說,和南相比,她更喜歡北,和東相比,她更喜歡西,總之和飛蛾相反,飛蛾趨光,她趨暗。她是飛蛾的史前,是居蛹者。
至於陽台,她亦無所謂。陽台到底有什麽好?也值得孟繁用那麽詩意那麽垂涎的語言來描述它?說白了,不過是半個戲台而已。卞之琳不是說過,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齊魯可從來不想成為別人的風景,呂蓓卡看上去卻是很風景的女人,既如此,換個房間,不是各得其所麽?
雖然呂蓓卡換房間的手段,有些不太磊落。
她也知道孟繁是好意,是好意的挑撥離間,是為她打抱不平。可她能做什麽呢?莫說她本來喜歡北麵的房間,即便不喜歡,她其實也沒能力進行實際的反抗的。所有的反抗都隻能是她的一篇意識流小說,在虛構的小說裏,她像潑婦一樣罵過街,也像魯提轄一樣一拳把人的臉打成了顏料鋪,她甚至還殺過人,不是用砒霜,而是用魚腸劍,歐冶子鑄的名劍,專諸殺王僚的那把,殺了一個十分英俊的男人,男人叫北,沈北,是齊魯高一屆的師兄。她在研二那年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沈北,但沈北卻沒有愛上她,不僅沒有愛上她,而且還十分殘忍地在她眼皮底下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外語係的一個女生,她十分痛苦,然而還心存指望,指望那個外語係的女生會水性楊花,或者沈北水性楊花——男人不都容易朝三暮四移情別戀的麽?可沈北對那個外語係的女生卻死心踏地,研究生一畢業,他就生生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有婦之夫。她簡直絕望,他怎麽可以一點機會都不留給她呢?她本來是個在道德上極自律的人,為了他,已經有些破戒了,難不成還要她越走越遠,和一個有婦之夫弄雞鳴狗吠之事?掙紮了許久,她終於起了殺心,在一個花好月圓之夜,她用那把削鐵如泥的魚腸劍,結果了那個男人。
那以後,再看到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在學校裏把袂而行,她就隻當見了鬼。
但她不會殺呂蓓卡的,雖然她的反襯手法有些惡劣。可呂蓓卡的惡劣,不是主觀故意的惡劣,而是客觀後果的惡劣。也就是說,呂蓓卡的真正目的,不在貶低齊魯,而在抬高自己。她無非隨手借來齊魯這麵鏡子,在男人麵前,搔首弄姿一番。拉康不是說過,人和人的關係,其實是人和鏡子的關係。這鏡子理論,齊魯以為,完全是為呂蓓卡這個女人而量身打造的,呂蓓卡根本就是個鏡癡。隻是齊魯不明白,那位1901年在巴黎出生的男人,怎麽知道1975年才出生的東方呂蓓卡的呢?
這有些荒誕了。齊魯幾乎笑出了聲。齊魯常常這樣自娛自樂的。這一點她和呂蓓卡截然不同,呂蓓卡是個事事依賴別人的女人,大事小事都一樣,早點總是讓齊魯捎,作業總是讓她的師兄師弟幫著做,窗戶插銷壞了,隻要動動小指頭就能張羅好的事,她會煞有介事地打電話找物管。甚至於她的快樂,也是寄生的,寄生於男人或者齊魯這樣的女人那裏。男人諂媚幾句,或挑逗幾句,她立馬激動得麵若桃花眼若秋水身若飛燕口若懸河——真是身若飛燕口若懸河,即使男人走了,她還會在305飛來飛去飛半天,且喋喋不休半天,不,不止半天,應該是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但齊魯卻不是這樣的女人,齊魯極自立,尤其是精神層麵,她基本處於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想吃魚了就養魚,想穿綾羅綢緞了就種桑養蠶,偶爾想抽幾口鴉片了,就種罌粟。
當然,也有些東西是種不了養不了的,比如男人。
如果和《山海經》裏的類,或絹魚一樣,就好了,因為能自為牝牡。
或者幹脆做南瓜、玉米、小麥,也行。
這是齊魯在調侃自己了。偶爾齊魯的思想或情感陷入困境時,會用這一招,給自己解圍。
七
然而這一次的困境,齊魯亦無可奈何了。
三十歲應該是女人的分水嶺,至少齊魯的父母這麽認為。齊魯的父母說,在博士畢業前,齊魯無論如何也要給他們弄個女婿回去了,當然也要是博士,而且還是英俊的博士,齊魯的母親補充。不然,沒法在左鄰右舍和同事麵前言語呀。人家的話音兒裏,現在已經有些綿裏藏針了。可不要綿裏藏針麽?這麽些年,齊魯給人家帶來了多少沉重的打擊呀,又是考重點大學,又是考研究生,又是考博士,沒完沒了,簡直連環腿一樣,踢得他們暈頭轉向一身烏青。
人家能不惱麽?能不恨麽?能不專找齊魯的死穴點?
齊魯的父母十分理解別人的情感,他們都是人民教師,雖然隻是中學人民教師,可依然具備教師善解人意的基本素質。
所以,當別人不懷好意地問起齊魯的個人問題時,他們總謙虛地說,不急,不急,這孩子,一門心思還在學業上呢。
可暗地裏,他們可急,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早在齊魯讀研究生時,他們的教育方針其實就有些改變了。但那個時候的改變還在改良階段,有些優柔寡斷左右為難的,有些猶抱琵琶欲說還休的。一麵要齊魯在學業方麵再上一層樓,一麵又暗示齊魯可以開始戀愛了,前提當然是和十分優秀的男生。前麵的意思是由父親慷慨表達的,後麵的意思是由母親婉轉表達的,合起來解讀,就是要齊魯雙管齊下,魚與熊掌都不耽誤。這當然是很有難度的要求,對齊魯來說。中文係的男生倒是熱衷戀愛的,卻不是熱衷和齊魯這樣姿色平平的女生戀愛,而是和那些長相十分風花雪月的女生。也不管自己風流倜儻,還是歪瓜裂棗,都胸懷大誌,且矢誌不移。可學中文的女研究生盡管內心個個風花雪月,但長相呢,多數和齊魯一樣,正好是風花雪月的反義詞。男生們於是不惜舍近求遠,紛紛到外係去發展,或者發展那些剛入校門的本科生美眉。有些驍勇的男生,甚至會降貴紆尊地去發展學校美發店的女孩子。
齊魯父母魚與熊掌兼得的願望落了空。父親要的魚她是抓住了,但母親要的熊掌她連一個手指頭也沒碰著。
齊魯的父母著急了,齊魯已經三十歲了,事情變得迫在眉睫,從前改良的方式對書呆子女兒看來過於溫和和含蓄了,非要通過激烈的革命才能拿下熊掌。老倆口重新整理了教育齊魯的格言,從前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現在他們不要齊魯上下求索了,改走老莊路線了,“吾生也有涯 而知也無涯 以有涯隨無涯 殆已”,簡直有勸齊魯放棄學業的意思。
他們以為,齊魯之所以如今還形單影隻,不是因為找不到,而是因為她不找,她的心思還在學業那兒呢,隻要180度轉身之後,不,哪怕是60度轉身,找個理想的女婿,那不是易如拾豆拾芥?
門口書報亭裏老顧家的小鈴子,高中還沒讀完呢,還給老顧找了個在圖書館上班的大學生,人也長得十分精神。何況他們家博士齊魯呢?
後麵那句反問,是齊魯加上去的,齊魯知道父母的邏輯,以此類推麽。齊魯的父母都是中學語文老師,最習慣演繹思維的。
可齊魯最怕父母以此類推。
八
老季第一次來305的時候,見的是齊魯。
是孟繁的有意安排。那天是周末,呂蓓卡正好外麵有飯局,她師兄宋朝做東,宴請導師,由呂蓓卡作陪。這是明清文學博點的固定宴席模式,總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師兄師弟們輪著來,而導師和呂蓓卡卻是固定不變的。請導師當然要請呂蓓卡,不然,那頓飯不白瞎了?沒有呂蓓卡在場的飯局,誰有本事把它撐下來?導師的冷臉嗖嗖地如一月的冰雪,生生能把幾個衣衫單薄的弟子凍死。而呂蓓卡一旦在,那季節就完全不一樣了,那是人間四月芳菲天,有時導師喝高了,興起了,就到了七八月。老頭會用筷子敲著碗碟,哼起明代的小曲兒: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麵紅妝零亂。漸輕雷隱隱,雨收雲散。但聞荷香十裏,新月一鉤,此佳景無限。蘭湯初浴罷,晚妝殘。深院黃昏懶去眠。
導師唱曲兒的時候,其實從來不看呂蓓卡,不單唱曲兒時不看,喝酒時也不看,上課時也不看,然而他的弟子們,不管是男弟子,還是女弟子,全知道導師喜歡呂蓓卡。
孟繁也知道。呂蓓卡知道了的事情,孟繁還能不知道?尤其這事情還和風月相關,尤其這風月還和呂蓓卡自己相關——呂蓓卡最喜歡在孟繁麵前談的,就是男人對她明裏暗裏的迷戀。對呂蓓卡來說,男人的迷戀是一種幸福,而在其他女人麵前,展示出這種迷戀,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幸福。不然,那是錦衣夜行了。可呂蓓卡的錦衣,從來都要在明豔豔的燈光下的,要在笙管悠揚的戲台上的。什麽時候甘心夜行呢?
孟繁不僅知道了導師喜歡呂蓓卡,而且還知道呂蓓卡那天的飯局不到夜裏十一點散不了。
所以,孫東坡打電話來的時候,孟繁說,要不,你把老季帶過來吧——老季之前,已經和孟繁強烈要求來她們這邊做客好幾次了。
自然是想見呂蓓卡,可孟繁偏給他安排齊魯——這是殺富濟貧,孟繁偷偷對孫東坡說,老季可能發生的愛情,於呂蓓卡的全部意義,不過是錦上添花,可於齊魯,卻是雪中送炭。
孟繁不喜歡錦上添花,尤其不喜歡為呂蓓卡錦上添花。
老季卻不知情,還以為齊魯就是呂蓓卡。趁孟繁到廚房去洗葡萄的時候,也尾隨過去,輕聲問,她就是你說的花間詞?孟繁知道他的意思,卻不置可否,反問,她不像花間詞?老季笑而不言,孟繁忍不住了,說,你笑什麽?花間詞原也有很多種的,有溫庭筠那樣香豔綺麗的,也有韋莊那樣單純樸素的,她是後者,屬於“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那種。老季瞪圓了眼,說,文人之言,尤其是女文人之言,看來還真不能信。別說花間詞了,她和詞幹脆都不沾邊。詞有長短,有韻味,她哪有?分明是格律詩,整整齊齊的格律詩。孟繁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卻是半聲,還有半聲在中途夭折了,因為孟繁又把它生生憋了回去。倒不是怕齊魯聽見,而是有些不忍,若是笑呂蓓卡,她也就放肆笑了,可和一個男人在背後笑齊魯,孟繁覺得太不厚道了,也實在有違自己的初衷——她是打算為他們牽線搭橋的,不能一開始,就由老季牽了鼻子,往錯誤的方向走。這麽一想,孟繁的臉一下子變得有些嚴肅了,語氣裏亦有薄慍。孟繁說,大家不過做個朋友,你也不要這麽說。
氣氛陡然轉了。老季一時也覺得自己饒舌和輕薄了,本來是自己上趕子來的,來了又這麽損人家的朋友,難怪孟繁不高興了。老季的神態亦有些訕訕的了。
孟繁見老季這樣,又打圓場了,說,形式和內容往往相左的。有些女人看上去是五代詞,但細品其精神,卻是格律詩;有些女人正相反,看上去是格律詩,其實卻是五代詞。你要花時間,才能發現真相。
老季想想,也對。
九
通常情況下,305隻有兩個人。白天是孟繁和呂蓓卡,晚上是孟繁和齊魯。
孟繁隻要沒課,總是呆在宿舍的。呆在宿舍多數時候也是伏案備課,從前做老師,倒不必這麽辛苦的,反正講什麽,怎麽講,都由了自己的。中文係的課,本來隨興。一句李商隱的“一弦一柱思華年”,就能消磨好幾節課,思完了李商隱的華年,還可以思思自己的,思完了自己的,又可以思哲學意義上的華年,這又扯到曹操的《短歌行》了,或者辛棄疾的《摸魚兒》,這野馬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可學生們不在乎,學生最喜歡老師跑野馬的。別說跑到曹操那兒去,就是跑到曹操的父親那兒去,跑到曹操的爺爺那兒去,也沒關係。
但現在情況卻不同。孟繁的導師,是個惜言如金的人,多數時候,他喜歡讓學生自己講,他聽。每次課的最後幾分鍾,他會把下一次課的主題定了,然後讓學生去準備。學生隻有三個,想做駝鳥,都不可能。而且導師上課時特別熱衷於偷襲,有時明明是別的同學主講,孟繁負責旁聽的,導師亦會突然轉臉,目光炯炯地向孟繁提問。這時孟繁的一張素臉,便漲得緋紅。自然是答不上來的,即便能支吾幾句,也被導師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來。
所以隻能老老實實地備課。老鳥先飛,孟繁在呂蓓卡和齊魯麵前自嘲道。她是305的老大,也幾乎是中文係女博士的老大 ——說幾乎,是因為文藝批評博點應該還有一個年紀更大的女人,可能已經四十了,也可能四十多了,還可能是三十幾。版本極混亂,因為那女人在不同的場合下關於自己年齡的說詞都不同。甚至她的婚姻情況,在坊間也有好幾種版本,有人說離異,有人說分居,也有人說人家一直還是待字閨中的一朵黃花——這一朵黃花的說法,因為形神俱備,最受女博們青睞。
女博男博都在私下裏說,一朵黃花是中文係最撲朔迷離最具神秘色彩的女人。
但孟繁不喜歡玩這一套。她從不忌諱自己的年齡和婚姻狀況,不僅不忌諱,而且還大張旗鼓地把自己稱做老大。這在呂蓓卡看來,胸懷委實有些博大了。女人的年齡,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小寸光陰呀,別說一年,即便是一個月,一天,都要錙銖必較的,哪能如此妄自稱大呢?她那個點的陳燕子,就隻比她大半個月,但她毫不含糊地把她叫做師姐,尤其有男人在的場合,她師姐師姐叫得格外親熱。陳燕子極惱火,卻不好發作,隻能笑靨如花,說,我們一般大,叫燕子就行了,叫什麽師姐。那哪行呀?呂蓓卡更是笑靨如花,說,姐是姐,妹是妹,這是倫理,叫你燕子不是亂倫了麽?
莫說陳燕子,即使孟繁,這個時候也恨不得扇呂蓓卡一個大嘴*****。倘若直呼其名也叫亂倫,那她和她的師弟們,還不知亂了幾回倫呢?
背了人,孟繁有時會用後麵那句話和呂蓓卡開開玩笑,但一旦有人時,孟繁從不說讓呂蓓卡下不了台的話。這是呂蓓卡喜歡孟繁的地方,有分寸的女人總是讓人尊敬的,呂蓓卡就很尊敬孟繁。
尊敬的方式是請孟繁喝咖啡。呂蓓卡的咖啡在博士公寓,是很有名氣的。因為不是速溶,而是現煮。咖啡豆是男朋友從美國寄過來的,每次煮前,都要用十分漂亮的咖啡磨手工研磨。這活兒多數時候呂蓓卡都讓男人幹,偶爾興致來了,或者要請的對象還有些生分,呂蓓卡就自己幹了。活兒其實不重,之所以讓男人磨,有撒嬌的意思。比如呂蓓卡請師兄宋朝,呂蓓卡基本就袖了手,在邊上看的。可請導師呢——導師當然不能常常來305,但偶爾有事,或者到別處有事,也會過來打個招呼,呂蓓卡這時就要親曆親為了。從磨,到煮,到斟,呂蓓卡修長白皙的手指,都是盛開的玉蘭花形狀,極具觀賞價值。
所以,呂蓓卡的咖啡是一種待遇。不僅於男人,於女人,即使於孟繁這樣的女人,都是一種誘惑。在八月桂花飄香的夜晚,坐在呂蓓卡的陽台上,手握一杯醇香的咖啡,聽極纏綿的《遊園》或者《驚夢》,看對麵閃爍迷離的城市燈火,孟繁也恍兮惚兮。
然而,孟繁恍惚的機會其實不多,一方麵因為呂蓓卡對她的美國咖啡,十分吝嗇;另一方麵,也因為呂蓓卡晝伏夜出的作息習慣。呂蓓卡是博士樓的樓花,夜生活向來十分豐富的,自然沒有多少時間,陪孟繁坐在陽台恍惚。而大白天,兩個女人點起酒精燈煮咖啡,到底又有些沒意思了,不光呂蓓卡覺得沒意思,就是孟繁,也一樣。
有些事情,原是要夜裏做的。
夜裏卻是齊魯呆在305。
白天的齊魯是從不呆在宿舍的。齊魯的生活習慣幾乎還是農耕時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個大白天,她都會泡在係資料室或者圖書館裏,為畢業論文做準備。她們的專業課到二年級,都不多了,導師要求學生開始撰寫論文了。導師的話,在呂蓓卡那兒,是耳旁風,吹過了就吹過了,但到齊魯那兒,卻是要風吹草動的,這是齊魯一慣的學業態度,和孟繁基本也是異曲同工。孟繁說自己是老鳥先飛,齊魯呢,說自己是笨鳥先飛。
呂蓓卡於是常常拿這兩隻鳥的事兒打趣,說她們是兩隻鳥人,說她們從事的事業是兩隻鳥的事業。都是當了孟繁的麵,不是齊魯。因為齊魯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齊魯有些嚴肅——嚴肅是孟繁的評價,呂蓓卡的評價卻是古板,以及乏味。
應該說,呂蓓卡的評價還是很客觀的。有些夜晚,孟繁學習累了,會泡杯茶,主動去敲齊魯的門,齊魯的門總是關著的,她從來不和呂蓓卡一樣,有事沒事到孟繁這邊來聊天,也不會帶了朋友來,在客廳裏喧嘩。齊魯在305的姿態,基本是一隻蚌的姿態。孟繁本來也是愛安靜的人,可齊魯,未免也太安靜了,安靜到安靜的孟繁,忍不住也想過去生出些波瀾和動靜——可波瀾總是孟繁的波瀾,動靜也總是孟繁的動靜,齊魯那兒,依然還是人閑桂花落,或者說,是鳥鳴山更幽。
即便這樣,孟繁還是反感呂蓓卡用貶義詞來描述齊魯——她向來喜歡鋤強扶弱,而在305,呂蓓卡就是強,齊魯就是弱。所以,隻要有機會,她總是會向呂蓓卡撂一撂她的魚腸劍的,當然極輕盈,極隱秘,完全是若有若無的樣子,呂蓓卡或者看出來了,或者沒看出來,她對孟繁,倒是始終如一地籠絡。
齊魯肯定是沒看出來的,因為她的態度也是始終如一,無論是對呂蓓卡,還是對孟繁,都是不偏不倚,都是不即不離。
十
孟繁有些惱。
惱齊魯,也惱呂蓓卡。兩個女人,簡直是兩個極端,精明的精明成王熙鳳,老實的老實成傻大姐。明明在背後剛糟賤過人家,一轉臉,又是笑眯眯的。魯,幫我還本書。魯,幫我帶個芝麻麵包。呂蓓卡對齊魯的稱呼,那是變化多端的,當了孟繁麵而背了齊魯時,叫書癡或書蠹,有男人在場時,就半真半假地叫齊姐,而要讓齊魯幫她忙時,就十分親熱地叫魯了。
但呂蓓卡從來不敢叫孟繁做事——其實一開始也叫過的,孟繁立刻禮尚往來,而且變本加厲。呂蓓卡去外麵的時候更多,而孟繁,基本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所以,幾次之後,呂蓓卡就不惹孟繁了。但用齊魯,卻一直用得得心應手。齊魯從不借故推諉,也從不反用呂蓓卡。這種姑息養奸的態度,讓一邊的孟繁都生氣了。然而生氣也是白生氣,因為畢竟和自己不相關了,人家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她又能做什麽呢?隻能袖手旁觀。
然而還是惱。
憑直覺,孟繁知道齊魯一定沒有談過戀愛。
經曆過男人的女人,不會木訥成這個樣子。會更生動,更風情,更懂得那些眉裏眼裏的微妙意思。
像呂蓓卡,蛾眉宛轉,一如行雲流水,一如流風迴雪。
但齊魯卻還是一棵榆樹,生硬、緊致。
所以孟繁對老季說,你最好要有魯班的本事,能在榆樹上,雕花刻朵。
在上次見麵之後,孟繁又安排了老季和齊魯的第二次約會,當然,又是趁呂蓓卡出去赴宴的時候。反正呂蓓卡,幾乎夜夜笙歌。
老季現在知道了齊魯不是呂蓓卡,也從孟繁和孫東坡的弦外之音裏,明白了呂蓓卡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孫東坡語重心長,說,醜妻薄地家中寶。這話老季信,因為是酒後之言,也因為孫東坡自己身體力行——孫東坡和孟繁的長相差距,按他師妹的形容,那是天上人間。孫東坡鳳眼劍眉,修長俊美,是中文係有名的大帥哥,而孟繁,卻有唐代之風,麵如滿月,豐腰腴背,以時下的審美,不說醜妻,也接近醜妻了。
然而人家舉案齊眉,伉儷情深。
榜樣的力量無窮。而且老季現在手邊一本書也沒有,閑著也是閑著,讀讀格律詩,聊勝於無。
孟繁不是說,有些格律詩,骨子裏其實是五代詞,要多讀,要專心地讀,才能讀出其中詞的旖旎韻味?
於是老季把格律詩帶到學校附近的茶樓,是孟繁的建議。開始其實還是四個人,但茶喝到一半,孫東坡和孟繁就先撤了,孫東坡朝老季眨眨眼,然後對齊魯說,我和孟繁還有點事,你們且喝著。老季起身送,孟繁悄聲說,你別送了,回去慢慢讀你的格律詩吧。老季轉臉就對著齊魯笑,開始還是意味深長的淺笑,幾秒鍾之後,竟然大笑了起來。齊魯莫明其妙,問,笑什麽?老季說,這兩口子,狡猾著呢,明明是調虎離山,偏偏還裝作做好人好事的樣子。齊魯不懂,問,什麽調虎離山?老季愈發樂了,說,你是虎,我也是虎,把我們都調走之後,他們不就可以胡作非為了?
齊魯這下終於明白了,明白了的齊魯,刹那間麵若冰霜。
十一
齊魯其實那時候已經開始戀愛了,不是和老季,而是和一個叫墨的男人。
墨是那個男人的網名。齊魯和他是在網上認識的,齊魯的網名是白天不懂夜的黑。
墨說,我懂。
墨也是夜,所以懂夜的黑,不僅懂夜的黑,還懂《詩經》,懂《楚辭》。
最初的言語也是矜持和節製的,他們談文學,談電影,談哲學及一切形而上的東西,墨知識淵博,又彬彬有禮,完全是齊魯習慣的學院男人風格。
後來就有些放縱了——齊魯本來不是放縱的人,但墨循循善誘,由形而上,開始猶抱琵琶地形而下了。
墨說,夜,今天我有些憂傷。
墨在網上把齊魯叫做夜。
齊魯說,因為冬天嗎?冬天我也常常憂傷的。
墨說,和冬天沒有關係,是電影。今天我看了楊德昌的《一一》。你看了嗎?
齊魯說,原來看過的。
墨說,還記得NJ和他戀人說的話嗎?NJ說,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麽不一樣,結果……真的沒什麽不同,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什麽必要。
齊魯說,NJ說這樣的話,他戀人要傷心的。
墨說,你呢?倘若我說這樣的話?你會不會傷心?
齊魯怦然心動。這是第一次,男人對齊魯說這樣曖昧的話——盡管是虛擬世界中的男人,但相對於從前意念中的虛擬,這一次的虛擬,卻有一半真實了。從前意念裏的情愛,男人雖然是真實存在的男人,比如她的師兄,那個被她暗殺了的英俊男人,他的一言一行,他的一顰一笑,都近在咫尺,然而卻咫尺天涯,因為情愛是虛構的,他對她所有的風花雪月,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是她一個人黑暗中的作品,他完全不知情,她一廂情願地創造了她和他的愛情。然而這愛情是私生子,見不得人。每次看到他和他的戀人在校園裏恩恩愛愛如膠似膝,她都覺得十分羞辱,恨不得自己是隻兔子,能一頭撞死在路邊的樹上,或者是隻蚯蚓,幹脆躲在地底下生活。
但現在卻顛倒過來,男人虛化了,情愛卻是真的。他字裏行間的愛意,讓齊魯感覺前所未有的幸福和真實。他似乎就在她耳邊私語,用狎呢的語氣,狎呢的眼神,齊魯目眩神迷,水波瀲灩。
以前是咫尺天涯,現在是天涯咫尺。
墨說,夜,我能抱抱你嗎?
齊魯不語。然而在這清冷的冬夜裏,孤獨的齊魯如何能拒絕男人的擁抱?如何能拒絕一個男人的綿綿情意?隔壁孟繁的房間無聲無息,孫東坡來過了,又走了。而呂蓓卡的房間裏又隱約傳來了杜麗娘的後花園之歌: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每次夜宴歸來,呂蓓卡都喜歡一邊洗漱,一邊放上一曲《遊園》。三十三歲的呂蓓卡,對愛情,總有一種來日不多時不我待的緊迫。男友遠在天邊,電話雖然隔三岔五,但那種電話裏的愛情,對呂蓓卡而言,即使不是形同虛設,也是畫餅充饑望梅止渴。呂蓓卡的姹紫嫣紅,怎能付於斷井頹垣呢?所以有夜宴,有宋朝和導師。
可齊魯有誰呢?
一無所有,三十年來,齊魯一直單騎夜走。
那麽,讓墨抱抱又如何呢?
齊魯終於半推半就,投入了那個亦真亦幻的墨的懷抱。
十二
宋朝現在是305的常客。
每次來了之後,就貓進呂蓓卡的房間。一貓,就是大半天。
孟繁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呂蓓卡怎麽突然就專寵宋朝了。呂蓓卡對男人的態度,向來是陽光普照大地的那種——對哪個男人都好,但對哪個男人也不會特別好,好到能三千寵愛於一身。那不太可能,尤其是對宋朝這樣的男人,絕對不可能。
呂蓓卡說過,女人找男人——即使隻是地下男人,也要有所圖的。或者圖錢,能讓她肥馬輕裘錦衣玉食;或者圖權,能讓她頤指氣使張牙舞爪;或者圖色,能讓她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而宋朝,這三樣都沒有。沒錢,沒權,沒色。
而且還膚白臉圓。呂蓓卡最忌憚圓臉男人了,因為像太監。和一個太監樣的男人,怎麽有興趣上床呢?她也沒有斷袖之癖。從前她和孟繁坐在陽台上,聊男人的時候,她這樣損過宋朝的。
這也是呂蓓卡的一慣風格,呂蓓卡對男人,基本上都是陽奉陰違的。在私底下,她對哪個男人,都是鶯聲燕語眼波流轉的,所以男人竊喜,以為呂蓓卡對自己是情有獨鍾了,紛紛作飛蛾撲火狀。但其實呢,呂蓓卡哪個也沒有鍾的,至少在孟繁這兒,所有的男人都隻是作料,僅供呂美人在陽台上,和女友饜口舌之欲、
所以,呂蓓卡和宋朝,應該不會有什麽燕婉之事。
難道真饑渴了?可呂蓓卡的美貌,正是如日中天之時,即便饑渴了,也輪不上宋朝的。
那宋朝總來呂蓓卡這兒,為哪端呢?
事情頗有些蹊蹺了,孟繁對蹊蹺神秘之事,一向喜歡考據。可這事也不比李商隱的無題詩,可以放在案頭,隨手考據。人家房門緊閉,她就是想考據,也無從下手。隻能拿張報紙,坐在客廳裏,支了耳朵聽。可呂蓓卡的房間裏,除了永遠的咿咿呀呀的昆曲外,什麽聲音也沒有。
更吊詭的是,有時呂蓓卡自己都外出了,卻把宋朝留在房間裏。
孟繁泡了菊花茶,拿碟椒鹽瓜子,去敲宋朝的門。孟繁說,呂蓓卡金屋藏嬌,我過來看看,不攪擾吧?
宋朝正坐在電腦前忙著,聽孟繁這樣說,趕緊起身,哪能呢?孟姐光臨,蓬蓽生輝。
孟繁大笑,說,宋朝,蓬蓽可是第一人稱哦,是拙荊的意思。難道呂蓓卡已經成了你的拙荊嗎?
宋朝也笑,說,我倒是想,可人家呂蓓卡不早就是別人的拙荊了麽?
那怕什麽?孟繁說,近水樓台先得月,何況得一拙荊呢?
兩人一邊嗑著瓜子喝著茶,一邊逗著嘴。孟繁一眼覷見桌上的幾本書,一本《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 》,一本《湯顯祖與晚明戲劇的嬗變》,還有一本書是半卷的,孟繁隨手翻轉了過來,是《也說湯顯祖戲曲研究與昆腔的關係》。
你不是研究李漁的麽,怎麽又研究起湯顯祖來了呢?孟繁閑閑地,問。
我研究什麽湯顯祖?是呂蓓卡的畢業論文,讓我幫忙……看看。
孟繁恍然大悟。原來宋朝,是呂蓓卡的床頭捉刀人。
孟繁冷笑。看來呂蓓卡真是在利用自己的鑽石和石油了——以前呂蓓卡曾說過,女人的身體,是天然資源,和伊拉克的石油、南非的鑽石一樣,一定要開采利用,否則就暴殄天物了。
可一篇十幾萬字的博士論文,要開采多少石油和鑽石來交換呢?
隔壁的陳燕子曾經暗示過,呂蓓卡之所以能來讀博士,是因為在一次學術會議上搞定了導師。那時孟繁還是半信半疑。畢竟導師太老了,和呂蓓卡在一起,幾乎是“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風景,而陳燕子,和呂蓓卡又是同門師姐妹,出於嫉妒,完全有詆毀呂蓓卡的可能。所以她們之間的流言鬥爭,說不定是狗咬狗的性質。
然而現在,孟繁倒是相信陳燕子的那個說法了。
十三
孫東坡在周末,很少到孟繁這邊來過夜。
因為不方便。三個女人在一個屋簷下,且共用一個衛生間,突然雜進一個男人,總有些尷尬的。不說有在客廳裏遇到穿睡衣的室友的可能,就是孫東坡自己,也覺得極麻煩,本來在床上時,他隻穿一件短褲,或者什麽都不穿。可每次出房門,孟繁都要求他穿戴整齊了。有時後半夜了,他想偷偷懶,幾乎光著身子就想往衛生間衝。衛生間就在房間的對麵,孫東坡衝過去,也就是一秒鍾的時間,可孟繁堅決不允許,因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孫東坡半裸著被室友撞見了,或者孫東坡撞見了半裸的室友,那場麵,於孟繁而言,不僅是尷尬,簡直是災難了。
撞見齊魯也就罷了,撞見呂蓓卡,那和撞見聊齋裏的狐狸也差不多。
呂蓓卡的睡衣,孟繁可是見識過了的,統統都是花間詞派的風格,極穠豔,極妖冶。讓人一見之下,就有“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當汴州”的耽溺衝動。
而且,呂蓓卡有時還會不穿睡衣,直接穿件小背心小褲衩就出來了。呂蓓卡的小褲衩,那更不得了,簡直是花間詞裏的花間詞。
雖說孫東坡在這兒的時候,呂蓓卡不太可能穿著花間詞裏的花間詞出來,可也不排除她夜裏會睡迷糊,或者假裝睡迷糊——呂蓓卡這樣的女人,什麽花腔不會唱呢?
所以孟繁要防微杜漸要未雨綢繆。
即使不戒備呂蓓卡,孟繁也覺得孫東坡在這邊過夜不合適。畢竟隔壁房間裏住了兩個年過三十的單身女人,而公寓的牆隔音效果又不好,單人床又不結實,無論他們如何壓抑,也還是會有一些十分曖昧的聲音傳出去——就算什麽聲音都沒有,那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此時無聲勝有聲。
那實在有些不人道。孟繁從來都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
而且他們也還是能找機會過他們的夫妻生活的。有時老季出去了,或者呂蓓卡和齊魯都不在。他們便會見縫插針。多是孫東坡打電話過來,說,老季出去了,你有時間過來嗎?一般情況下,孟繁是有時間的。魯迅先生不是說過嗎?時間是海綿裏的水,隻要願擠,總是有的。孟繁當然願意為了孫東坡,擠一擠她的時間海綿。
有時隔得時間久了,十天半月孫東坡那邊都沒動靜,孟繁也會主動給孫東坡打電話。孫東坡是個事業心很重的男人,有時忙起來,就忘了這檔子事了。但孟繁不會忘,有時是身體沒忘,有時是心理沒忘。這時就會提醒他,當然也不會直接提醒,而是繞著圈兒地,在電話裏和孫東坡閑聊。孫東坡便明白了,知道孟繁想他了,也知道呂蓓卡和齊魯一定不在宿舍。這時孫東坡便也會擠一擠他的時間海綿。兩所學校一東一西,又要乘地鐵,又要倒公交車,最後留給他們纏綿的時間其實不多,好在他們結婚十多年了,是老夫老妻,對夫妻生活的態度,早也是繁花落盡,去蕪存菁。
之後孟繁和孫東坡總會去學校西門口的“大娘水餃”店,孫東坡喜歡那裏的薺菜蝦仁餃子,和牛肉粉絲湯。孟繁也喜歡—— 即便不喜歡,她也會讓自己逐慚變得喜歡的,這是她婚姻如此美好的秘訣。她願意在一些生活細節上,讓孫東坡有如沐春風的感覺。生活是由細節組成的,尤其是婚姻生活,女人要懂得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道理。
偶爾他們也會奢侈一把,去更遠一些的“張生記”,點上一缽老鴨煲,或酸菜芙蓉魚,再配上一盤白灼芥藍。這一般是過節的日子,或者孫東坡發了論文,申報到了課題經費。他們便偷著樂一樂。他們做人一向是很低調的,不像呂蓓卡,在校報上發篇論文,也要大宴賓客,那實在太張揚了一一也不劃算,一頓飯下來,怎麽省,不要幾百塊甚至上千塊呢?但呂蓓卡不在乎,呂蓓卡喜歡一擲千金,或者讓男人為她一擲千金。
但孟繁不喜歡,不喜歡一擲千金,更不喜歡自己的男人為呂蓓卡一擲千金——雖然這可能性很小,因為孫東坡和孟繁一樣,也是精打細算的人。而且孫東坡也不喜歡呂蓓卡這個女人,至少在孟繁麵前,他對呂蓓卡的批評,從來是毫不留情的,說她不學無術,說她的行為簡直像交際花—— 這其實是孟繁的意思,隻不過孟繁提供論據,而孫東坡歸納論點。他們兩個人,表麵看起來,是夫唱婦隨,其實呢,卻是婦唱夫隨。因為孟繁的婦唱,十分婉約,而孫東坡的夫隨,卻直白尖銳,所以讓孫東坡錯誤地以為,他是他們家的領唱者,而孟繁,是唱和聲的。
孟繁也鼓勵孫東坡這麽想。男人都有公雞的理想,她不妨——至少在姿態上,成全孫東坡的理想。
比如孫東坡每次在305呆的時間,表麵是孫東坡做的決定,其實呢,卻是在孟繁的控製之內。且這控製暗地裏還和呂蓓卡相關——要在呂蓓卡走了之後來,在呂蓓卡回來之前走。
這也是孟繁每次和孫東坡鵲橋相會之後,總建議出去吃飯的原因——最初也是在孟繁房間裏吃的,但呂蓓卡回來之後,總會找個由頭過來串門,而且來了也不見外,蘭花指一翹,孟繁二十幾塊錢一斤的基尾蝦五十幾塊錢一斤的螃蟹就在呂蓓卡的手上寬衣解帶丟盔棄甲了,當然,倘若呂蓓卡隻對基尾蝦螃蟹不見外也就罷了,關鍵是,她對孫東坡也不見外——雖然這種不見外,還不至於讓孫東坡寬衣解帶,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逮著別人的老公,總姐夫姐夫地叫,孟繁不愛聽。沒奈何,惹不起隻好躲了。
然而有些事情卻躲不脫。有一次孟繁從外麵回宿舍的時候,竟然發現孫東坡在呂蓓卡的房間裏談笑風生。
十四
應該說,是孫東坡和老季一起,在呂蓓卡的房間裏談笑風生。
事後孫東坡做了解釋。那天是老季堅持要來,老季論文的開題報告出了點狀況,所以有些鬱悶,想到這邊來散散心。正好孫東坡那天也沒什麽要緊事,就陪他來了。之前他給孟繁打過兩個電話,但兩次都關機。他本來要等打通了電話再說的,可老季等不及,老季說,路上還要花上個把小時呢,再等,就趕不上晚飯了。孫東坡想想也是。老季又說,反正你家孟繁是隻蜘蛛精,一天到晚都守在自己的盤絲洞裏的。即使我們不請自去,估計也不會撲空的。
偏偏那天孟繁就出洞了——她導師要去北京開一個學術研討會,要走一個多星期,走之前,想給自己的弟子安排一些事情。孟繁便和師弟們應召去了導師家,師母那天心情好,竟然站在陽台上和他們聊了半天她的粉掌和龜背竹,之後又破天荒地留他們吃了一小碗酒釀湯圓,還加了桂花,加了枸杞。這讓他們三個覺得受寵若驚,師母為人一向冷淡的,他們以前來這兒,別說酒釀湯圓,就是茶水,也難得喝到一口。這一次怎麽變得如此熱情呢?熱情得十分反常。二師弟出門之後分析說,導師一定剛剛和師母敦倫過了,論據不僅是師母的熱情,還有師母的溫柔。二師弟說,女人在兩種情況下,會由百煉鋼變成繞指柔,一是男人給她買了鑽戒,或許諾了要給她買鑽戒,二是男人和她巫山雲雨了。對導師來說,給師母買鑽戒絕對不可能,人家在中文係是有名的鐵公雞,對外麵紅顏綠色的女人尚且能做到一毛不撥,何況對自家“菡萏香消翠葉殘”的老妻。所以隻剩下後一種情況,那就是和師母巫山雲雨過了。快六十歲的老家夥了,平日對學問又是殫精竭力的,能剩多少力氣花費在師母那兒呢?不是說二十更更,三十夜夜,四十旬旬,五十月月,六十年年嗎?一年才一次,也算是久旱逢甘霖了。你們說,逢了甘霖的師母能不溫柔?能不賞我們一碗酒釀湯圓吃?
二師弟甚至把這種理論進一步推而廣之到孟繁身上來了。說孟繁之所以能如此溫柔,絕對和孫博的高超武功有關。因為男人如果武功不好,女人就會變得無比暴燥,甚至變成尖叫的蝴蝶。衛慧不是有篇小說叫《蝴蝶的尖叫》嗎?蝴蝶一尖叫,就會扇動翅膀,就會產生蝴蝶效應,帶來氣候以及世界局勢的動蕩。一次世界大戰二次世界大戰發生的原因,表麵看來是薩拉熱窩事件,是波蘭事件,其實呢,都是因為女人的性生活出了狀況。所以他打算寫篇論文,論文的題目就叫做《論性在人類和平史上的意義》。
如此的信口胡浸讓孟繁又好氣又好笑。然而論口才,她無論如何也不是二師弟的對手——人家在讀大學時,就是校園辯論賽的辯手,還是主辯。不管多麽南轅北轍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兒,到他那兒,都能發生絲絲入扣的聯係。所以,孟繁從來不指望能在口舌上占這個師弟的上風,隻好置“君子動口不動手”於不顧,直接把手上的一本雜誌朝二師弟身上砸去,然而二師弟不僅腦子好用,身體的反應也異常敏捷,一閃,雜誌像暗器一樣,朝大師弟的臉上飛過去。大師弟一時沒防備,眼鏡應聲而落,落入了路邊的灌木叢裏。大師弟是高度近視,八百多度,眼鏡一掉,那樣子就是盲人摸象的樣子,十分喜劇,孟繁趕緊彎腰幫他把眼鏡找了出來,竟然還沒摔破。三個人一時笑岔了氣。
所以說,孟繁那天在回到305之前,心情是極快樂的。
然而樂極生悲。孫東坡竟然會在呂蓓卡的房間。
那天晚上的飯局就變成了五個人的飯局。本來孟繁沒打算叫上呂蓓卡的,她一直在自己的房間裏收拾,臨出門,才閑閑地問一句呂蓓卡,要不,你和我們一起去?這當然不是邀請,呂蓓卡其實明白,可明白了的呂蓓卡卻裝作不明白,隻似笑非笑地,拿眼去睃老季,老季果然就挺身而出了,很熱情地說,走走走,一起走。完全不看孟繁逐漸暗淡下來的臉色,也不看齊魯。事實上,老季打一進了呂蓓卡的房門,就沒出來過。即使孟繁回來了孫東坡離開了,即使齊魯回來了,過去和他打招呼了,他也不管,隻是陷在呂蓓卡房間裏的玫瑰色懶人沙發裏。
這讓孟繁委實惱火,看來,這一次她是無論如何也撇不開呂蓓卡了。既然撇不開,那隻好敷衍了,於是建議去學校小食堂——孟繁企圖用食堂那個亂糟糟的環境,幹脆把那個夜晚破壞了糟蹋了。然而老季不肯,老季的心思和孟繁正好相反,孟繁想破壞,老季想建設,孟繁想糟蹋,老季想珍惜。所以老季反客為主了,提出去“水中花”。老季十分抒情地說,如此良宵,如此佳人,怎麽能在食堂那種地方蹉跎呢?還是“水中花”吧,我做東了。
孟繁覺得肉麻。因為呂蓓卡,一個普通的夜晚竟然升華成良宵了,因為呂蓓卡,在學校小食堂吃飯就成了蹉跎了。之前他們也不是沒有一起出去吃過,老季從來不挑地方的,學校小食堂也罷,大排擋小飯館也罷,老季都樂得屁顛屁顛。尤其在老季自己請客的時候,更無比熱愛那種地方。因為那種地方更有市井風情,更有人間煙火。真詩在民間,而真正的美食呢,也在民間,老季說。
而現在呢,老季不要市井風情了,也不要人間煙火了——原來那些是鬼話,單用來糊弄孟繁和齊魯的。
依孟繁的心氣,她是要拂袖而去的。然而終歸沒有拂袖——說到底,孟繁不是個耍小性子的女人,莫說在外人老季的麵前,即使在孫東坡那兒,她也從來都是有禮有節的。再說,這委屈真要論起來,也不是孟繁的委屈,而是齊魯的,畢竟齊魯,才是他那種意義上的朋友——雖然還隻是在意向中,但如果沒有橫生出的枝節,說不定,他們的關係,就真有可能發展成男女關係。所以,老季的這種行為,嚴格一點說,也屬於變節了,齊魯完全有理由生氣的。然而齊魯沒有生氣,齊魯的臉上,一如既往地保持著那種置身事外的表情。這倒讓孟繁覺得,自己有些越俎代皰了。
菜是呂蓓卡點的,雖然老季一開始也虛讓了一回孟繁,可孟繁笑一笑,就推給了對麵的呂蓓卡——這是識趣,更是借刀殺人,因為飯桌上宰男人,沒有誰會比呂蓓卡更狠的。果然,呂蓓卡快刀如雪,點了冰糖木瓜燉雪蛤、七裏香鮭魚、鵝肝醬片、小籠牛肉,還有一瓶92年的張裕解百納。呂蓓卡每刀之後,還會看一眼老季,似有征詢或不忍之意——這是呂蓓卡在舞水袖了,老季不懂,老季還傻呼呼地讓呂蓓卡再接再厲,然而表情,卻是風雲變幻的,一會兒是李白的“五花馬,千金裘,呼爾將出換美酒”的豪情,一會兒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返”的壯烈。一邊的孟繁看得幸災樂禍,活該呀,不是要獻殷勤嗎?男人向呂蓓卡獻殷勤的下場都是這樣的。
好不容易呂蓓卡放下了菜譜,孟繁又落井下石——石頭是齊魯遞給她的,呂蓓卡點完了菜之後,老季又把菜譜給了另一邊的齊魯,這是做姿態了,因為齊魯從來不點菜的,然而齊魯也沒把菜譜放回服務員的手上,而是順手給了身邊的孟繁。若是平常,孟繁一定會十分體恤老季的心情,但這一次,卻成心使壞了。又加點了個冰糖茼蒿,和胭脂羹,菜雖是素菜,價卻不素。老季的臉,刹那間,變成紅豔豔的胭脂臉了——之前在呂蓓卡那兒,還是“痛並快樂著”,這下子,全剩下痛了。孟繁卻不管,兀自笑著對呂蓓卡說,茼蒿這種菜,防記憶力衰退的,最適合我們這些三十多歲還在讀書的老女人吃了。
這話聽起來,是調侃,其實呢,卻又是在劍挑呂蓓卡,且是心懷叵測同歸於盡的暗挑。呂蓓卡沒有反唇相譏,或者因為心情好,或者因為看明白了孟繁的惱羞成怒,再或者,她的心思現在全在男人那兒,對孟繁的言語偷襲,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這也有可能的,因為一旦有男人在場,呂蓓卡對女人的反應,總是慢半拍的,笑容也罷,言語也罷,明顯的有心不在焉的敷衍性質。但對男人,卻是風生水起的流轉,那眉眼之間的生動,以及言詞裏明亮的機鋒,如戲台上的燈火一般絢爛。
老季在台下,果然被這絢爛迷得七葷八素。
呂蓓卡的這種絢爛,表麵看,是因為老季,其實呢,卻也是和老季無關的——換成另一個男人,呂蓓卡依然要絢爛的,說不定,會更絢爛。絢爛隻是呂蓓卡的一種癖好。女人都是有癖好的,齊魯癖好讀書,隔壁的陳燕子癖好詆毀,而呂蓓卡呢,癖好在男人麵前絢爛。這幾乎是條件反射,是生理意義上的不由自主,和春風中花開蝶舞是一回事。
但老季不明白,老季以為,呂蓓卡的絢爛,單為他了。
這樣的認識讓老季無比亢奮了。飯桌上五個人,幾乎是冰火兩重天,一邊是急鼓繁弦,來不及似的熱鬧,一邊是冷冷清清,意興索然。孟繁倒還好的,她邊上有孫東坡。孫東坡平時,一般都由孟繁照顧的。但那個晚上,竟然一反常態地照顧起孟繁來了。斟茶、倒酒、搛菜,態度十分溫婉細膩。不僅沒落在老季的下風,反比老季,更周全的。
孟繁十分受用。她知道這是孫東坡在幫她了——孫東坡一定看出了孟繁的惱,他是搞理論的男人,最擅長闡釋文本的深層意思。而孟繁這個文本,還是擱在他案頭十幾年的文本,他早就抽絲剝繭由表及裏熟讀過了的,所有的言外之言象外之象他都了然於心。所以,孟繁的輕聲細語,以及笑吟吟的臉,在孫東坡那兒,都不過是女人的繡金屏風。那屏風背後所掩飾的零亂和窘境,別人看不見,孫東坡一定是看見了的。於是他就幫她了。這也是他們兩口子的一貫作風——外侮當前,他們的槍口從來都是一致對外的。
這樣一來,剩下的,隻有齊魯了。飯桌上的清冷,是齊魯一個人的清冷。飯桌上的難堪,也是齊魯一個人的難堪。這讓孟繁,愈加同情齊魯了。
但齊魯看上去卻一點兒也不需要同情。齊魯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不是故作矜持,亦不是強顏歡笑,而是呈現出一種沉迷的喜悅。對老季的冷落,以及呂蓓卡的風頭,齊魯似乎視而不見。齊魯的狀態,完全是刀槍不入的閉關者的狀態。安靜是心不在焉的安靜,微笑亦是魂不守舍的微笑。
十五
那時候的齊魯,正耽溺於自己的秘密之中。
確切地說,是和墨的秘密。博士公寓的人,沒有誰知道,書癡齊魯正過著黑白迥異的雙重生活。白天她是一本正經的女博齊魯,上課,寫論文,形單影隻地行走在繁華又淒涼的校園。晚上她搖身一變,成了白天不懂夜的黑,和墨繾繾綣綣雙宿雙棲。
他們的約會,總是在晚上十二點之後。這時整個博士樓都安靜下來了,孟繁房間的燈,熄了,呂蓓卡那邊的杜麗娘,也出了她的後花園,不再咿咿哦哦。齊魯這才開始她的綺靡聲色之夜——真是綺靡聲色,因為一見麵,墨就說,來,抱一個。
自那次半推半就的擁抱之後,墨的言語,就是這樣輕薄和放縱的。
齊魯從來不喜歡輕薄,輕薄是事物最壞的品質,東西一輕薄,就容易破碎,文章一輕薄,就容易低俗,男女一輕薄,就容易墮落。
齊魯也不喜歡放縱。放縱亦是事物最壞的品質。花朵一放縱,就凋零了,果實一放縱,就腐朽了。女人一放縱,就成破鞋了。
放縱是可恥的,可是比放縱更可恥的,是孤獨。這是歌手張楚說的。有段時間,呂蓓卡不知發什麽神經,突然不聽杜麗娘了,轉而迷戀上了張楚。305房間便終日回旋著張楚的聲音。孤獨是可恥的,生命象鮮花一樣綻開,我們不能讓自己枯萎,沒有選擇我們都必須戀愛。
戀愛是恥辱的救贖。沒有選擇我們都必須戀愛。用不著呂蓓卡含沙射影,齊魯也知道。可和誰戀愛呢?這是齊魯最隱密的疼。三十年來,沒有哪個男人——哪怕是係裏最聲名狼藉的男人,女人們最不齒的男人——對她表示過異性的好感,男人們對她的態度,就如對學術書一樣,總是很認真很嚴肅。再輕佻的男人,一麵對她,就變端莊了。再曖昧的男人,一麵對她,就變磊落了。即使在最孟浪的五月,整個校園都彌漫著一種雄性的氣息,同宿舍的室友個個被追逐的麵若桃花眼若流波,她也一直無人問津。她十分羞愧,且不明所以。按說,她不醜,至少不是最醜的。大學時同宿舍的老三,是8號女生樓公認的醜女,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不說,雙唇還因為地包天,像一條壞了的拉鏈一樣,總合不上。可人家竟然也鬧過緋聞,雖然男的長相也有些猙獰有些悲慘,在係裏有加西莫多的綽號,可管他是人是鬼,她也戀愛過。讀研究生時,隔壁房間的阿嬋,也醜。可醜女阿嬋卻是研究生樓裏最桃花的人物。她的桃花,不僅盛開在校園裏,而且還盛開到了校園外。一到周末,傳達室的大媽就會在樓下大喊大叫,阿嬋,阿嬋,有人找。女生們從窗口探出頭去,總會看到有小車停在研究生樓前,也總會看到花枝招展的阿嬋從樓上嫋嫋娜娜地下來,鑽進男人的小車,然後迤邐而去。
齊魯十分迷惑,但室友湯毛卻一點兒也不迷惑。女人醜怕什麽?怕就怕不風騷。尤其是讀書女人,一風騷,那幾乎是所向披靡的,物以希為貴呀。滿桌雞鴨魚肉,單有一盤青菜,那青菜自然搶手,滿桌蘿卜青菜,單有一盤辣子雞丁,那辣子雞丁自然搶手。古龍老先生不也說過,良家婦女一風塵,或風塵女人一良家,都難得。意思是一樣的。學校裏蘿卜青菜不少,雞少,所以,阿嬋當紅,不奇怪。
湯毛這一套關於青菜和雞的理論,在研究生樓很流行。女生們經常學趙傳,扯著嗓子在走廊裏唱,我很醜,可是我很風騷。有時又篡改林心如的歌,把“你是風兒我是沙”唱成“你是青菜我是雞”或幹脆唱成“我是青菜你是雞”。阿嬋不知背後的典,還以為是她們裝瘋,惡搞流行音樂 ——她們常常這樣惡搞當下文化的,中文係的女研究生,最擅長也最熱衷於玩這種偷梁換柱移花接木的文字遊戲,總是一字之變,意思就大變了。大雅被糟蹋成了大俗,風花雪月被糟蹋成了下三爛。所以阿嬋壓根沒領會那歌裏“雞”的諷刺意味,還跟著別人哼。女生們一轉身,個個笑得風擺揚柳。
可齊魯從不起這樣的哄,因為覺得無聊,也因為那玩笑過於輕佻過於邪惡了。齊魯的本質,按湯毛的說法,是有些似蘇東坡的。蘇東坡在《詠檜樹》裏對宋神宗說,他是“根到九泉無曲處”,齊魯也是,甚至比蘇東坡還徹底,因為齊魯不僅本質上“無曲處”,齊魯的身體,也是“無曲處”。完全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或者這才是原因所在。阿嬋的身體,一波三折,且波折還不是一般的波折,是亂石崩雲,驚濤拍岸的波折,是卷起千堆雪的波折。但齊魯呢,莫說千堆雪了,一堆也沒有,半堆也沒有。
所以齊魯的感情生活隻能波瀾不驚。這也是湯毛的理論。湯毛除了青菜和雞的理論之外,還有“千堆雪”的理論。湯毛說,女人要先有身體的千堆雪,然後才有感情的千堆雪。物質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這兩個理論讓齊魯幾乎悲觀了。風騷於齊魯,已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而千堆雪,那更是脫胎換骨的事兒,簡直帶有超現實主義的色彩。
隻有虛構了。幾千年前的莊周能把自己虛構成一隻斑斕的蝴蝶,幾千年後的齊魯還不能把自己虛構成一個有千堆雪的女人?
當然能。齊魯輕而易舉地就把自己虛構成了阿嬋。正如湯毛的理論所言,男人都是身體至上的,盡管迂回曲折,盡管猶抱琵琶,但墨還是會反複問到她的身體,尤其是一些關鍵部位,他幾乎是一唱三歎式地問,老婆,你前麵的玉蘭花綻放了嗎?不管他們是正談著文學,還是電影,他都會百川歸海地繞回到那兒,老婆,你前麵的玉蘭花綻放了嗎?自從他們有了肌膚之親之後,他就不叫齊魯為夜了,而是改叫老婆了,並且總把齊魯想象成一株盛開的玉蘭花。墨說,他的窗外,有一株玉蘭樹。每次看到綻放的雪白的玉蘭花,都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並因為這種聯想,而讓他的身體變得熱血沸騰。你知道嗎?墨說,昨天我站在窗前看玉蘭花的時候,那含苞欲放的花朵,竟然讓我到達高潮了。齊魯無地自容,有一種難言的羞恥,不僅因為他言語的情色和猥褻,也因為墨對她的狎呢的稱呼。她竟然把她叫做老婆了,博士樓裏的男男女女們,很風行老公老婆瞎叫的,但沒有哪個男人這樣瞎叫過齊魯,齊魯永遠隻是齊魯,然而現在,由於在虛構的世界,由於她虛構了自己的身體,她竟然第一次成了某個男人的老婆了,成了某個男人雪白的玉蘭花了。
這讓齊魯對阿嬋的身體欲罷不能。墨迷戀上了她的身體,而她迷戀上了他的迷戀。這感覺是毛尖的電影筆記,《非常罪,非常美》。墨的指尖,如一隻豔麗的七星瓢蟲,在她的身體間上下遊走,她千嬌百媚,落花流水。然而她身不由已了,她現在是阿嬋,阿嬋附身於她了,或者說,是她附身阿嬋,總之齊魯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像幾千年前的莊子一樣,分不清自己是蘧蘧然的莊周,還是栩栩然的蝴蝶。齊魯也分不清自己是風情萬種的阿嬋,還是書呆子齊魯。前一秒鍾她還是齊魯,和墨談論一些玄之又玄的問題,後一秒鍾她就成了阿嬋,在墨的指尖下花枝亂顫。隻要墨一說,美人,我的玉蘭花綻放了嗎?齊魯就搖身一變,開始用阿嬋的聲氣說話,用阿嬋的身體反應。玉蘭花簡直成了阿裏巴巴的芝麻開門。
或許她的身體裏本來就有一個阿嬋的,齊魯偶爾有些羞愧地想。以前湯毛說過,身體上有暗痣的女人,一般有淫蕩的天性。而她,腹部的下端就有一顆痣,深紅色,約米粒般大小。
自從“水中花”夜宴之後,孫東坡和老季就常常到這邊來。
孟繁不高興,因為老季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用心——表麵是他陪孫東坡來看孟繁,其實是孫東坡陪老季來看呂蓓卡。可孟繁憑什麽要做呂蓓卡的棧道呢?
但孫東坡卻做得不亦樂乎,真的是不亦樂乎。孫東坡本來是個極其節儉的人,節儉金錢,也節儉時間。從來不會為了無謂的事情,靡費這兩樣東西——靡費這個詞是孫東坡從他父親那兒繼承來的。孫東坡父親最痛恨的品德是靡費,平日最愛用的批評話語也是靡費。他痛恨和批評的對象其實隻是一個人,那就是孫東坡的母親。孫東坡的母親是個天真又愛繁華的鄉下婦人,經常會被外麵來的年輕貨郎的甜言蜜語所迷。所迷的結果,就是買下一些家裏用不著的花裏胡梢的器皿。這種行為,在孫東坡的父親看來,是十分靡費了。不僅如此,孫東坡的母親還極好客,家裏隻要一來人,哪怕來的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個遠親,她也會激動地往菜市場衝,總是又買魚,又買肉。這也讓孫東坡的父親痛心疾首,依他的意思,買了魚就不必買肉,買了肉就不必買魚,又不是過年節,又不是祭祖宗,那麽鋪張幹什麽?可客人還在呢,他不好把這話說出來,隻能低聲地嘀咕,又靡費,又靡費。
現在的孫東坡亦在靡費了。周末本來是孫東坡寫論文的日子,或者上圖書館看書。可現在為了老季——至少孫東坡自己是這麽詮釋的,孫東坡說,老季死纏他,他沒奈何,隻好舍命陪君子了。然而孟繁有些不信,且不說孫東坡的表情,不是舍命陪君子的表情。即使是,孟繁也懷疑他是否有這種舍命陪君子的美德。和孫東坡結婚也是十幾年了,他是什麽人她孟繁能不清楚?就算他會為了朋友犧牲自己的時間,他也不會為了朋友犧牲自己腰包裏的銀子 ——在外麵吃飯喝茶,都是老季和孫東坡輪著做東的。老季做東自然是應該的,他過來泡女人,且是泡呂蓓卡這樣的女人,他不花錢誰花錢呢?可孫東坡為什麽要做東呢?
孟繁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孟繁卻也不問,每次都笑吟吟地,看著孫東坡買單。
隻是那笑,有幾分李商隱《錦瑟》的風格,頗意味深長的。
孫東坡自然懂。搞理論的孫東坡最擅長的,是曲徑通幽,所以,孟繁意味深長的笑,在別人那兒,或許是李商隱的《錦瑟》,可一到孫東坡這兒,不過就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了。
直白的解釋在孫東坡和孟繁夫婦之間原是沒有必要的,因為兩人都太聰明,也因為他們一向的研究習慣——他們都習慣了意在言外的表達。然而這一次,孫東坡卻為他的反常行為,向孟繁做了意在言裏的詮釋。
之所以做東請呂蓓卡,表麵是為了幫老季,其實呢,卻是孫東坡有求於呂蓓卡。孫東坡打算博士畢業後去呂蓓卡的學校。與他們夫婦現在呆的三流學校相比,呂蓓卡的學校,顯然能算二流大學了。二流大學不僅名氣更大,關鍵的是,它更能為孫東坡建構更好的學術平台。
對一個野心勃勃的青年學者來說,這樣的誘惑幾乎是難以抵擋的。但呂蓓卡學校的門檻有些高,以孫東坡現在的條件,還很難邁進,除非利用呂蓓卡的關係。呂蓓卡說,她和主管人事的副校長很熟,和中文係的係主任的關係也不錯,活動活動,把博士孫東坡弄進去,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
這就合乎邏輯了,合乎孫東坡靡費的邏輯。孟繁知道,對他的丈夫孫東坡而言,前程總是第一位的,比金錢重要,比時間重要,甚至比女人與操守重要。在錦繡前程麵前,孫東坡會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會披棘斬荊勇往直前,。
十七
所以,孟繁一點兒也不嫉妒呂蓓卡,不僅不嫉妒,簡直還有些幸災樂禍了。
也不過是顆棋子罷了,她以為自己傾國傾城,她以為自己顛倒眾生,卻原來,也不過是男人手中玩弄的一顆棋子。
不光男人,甚至孟繁自己,也參與了這種玩弄。孫東坡現在,一有機會就諂媚呂蓓卡的,雖然那諂媚的方式有些隱秘,有些曖昧,和老季青天白日大張旗鼓的諂媚不同。——自然不同,人家老季是正角,而孫東坡,說起來,隻是一個跑龍套的——至少在老季那兒,他隻是一個幫朋友扛旗的龍套。
所以隻能是曖昧的,且那曖昧,還不單單是地下的意思,是不光明的意思,它還有一種不清楚,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那種不清楚。孟繁知道,這是孫東坡在用美人計了,或者說,是孫東坡在反用美人計,呂蓓卡一旦避了孟繁的眼,對孫東坡,總會有意無意耍點小花招的,從前,孟繁提防著她,總在背後把她的那些小花招一招一式拆解了給孫東坡聽,然而現在,她假裝沒看見,孫東坡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是順水推舟罷了,這一點,他們兩口子,都是心照不宣的。他們才是同誌,是戰友,是一起在十字坡開店的張青和孫二娘,呂蓓卡再妖嬈再風情,到頭來,也隻是那人肉包子餡。這麽想,孟繁心平氣和了,心平氣和之後的孟繁,對呂蓓卡也好,對孫東坡也好,態度間言語間,沒有一絲拈酸吃醋,而是一如既往的溫柔。不,是更溫柔,她從前對呂蓓卡也是溫柔的,但那溫柔有時還是綿裏藏針的溫柔,可現在,綿裏針不見了,完全是柔若無骨的姿態,至少在麵上。這騙過了呂蓓卡,呂蓓卡以為孫東坡對她眉裏眼裏的好,是天知地知的事了,是你知我知的事了。所以愈加把自己輕浮成一隻蝴蝶。世上還有什麽事情比這個更讓一個女人快活呢?在一個女人的眼皮底下,和她丈夫情挑,那種強烈的刺激,實在比罌粟和性更讓人迷亂。
這讓孟繁覺得好笑。一個女人把自己退化成一隻蝴蝶,竟然還沾沾自喜,還洋洋自得。她以為她自己是黑暗中的長袖舞者,其實呢,不過是一隻在玻璃瓶裏蹁躚的昆蟲,纖毫畢現,醜態百出。
在枕上和孫東坡親密的時候,孟繁這樣說呂蓓卡。孟繁這樣說的時候,孫東坡總是不開腔。隻是身體的語言會有些變化,有時是更溫存,有時卻是更激烈。不管是溫存還是激烈,孟繁知道,孫東坡都是在安慰她,怎麽說,當了自己老婆的麵,和另一個女人玩那眉來眼去的把戲,到底有些過了。孟繁雖然知書達理,雖然深明大義,可再知書達理再深明大義,也還是婦人,婦人的心性變不了。該委屈還是會委屈,該受傷還是會受傷。
傷不著的是老季,因為在四個人當中,老季其實是局外人。老季興致勃勃,忙裏忙外地張羅著,卻不知道,自己一直是在為別人作嫁衣。
當然,最局外的,其實是齊魯。
老季的局外是內容上的局外,形式上,人家也還是局裏的。孫東坡和孟繁,怎麽說,也還是為老季牽線;呂蓓卡呢,雖然暗地裏在和孫東坡玩著貓膩,但麵上,也和老季周旋得花枝招展。所以,老季倒是杵在戲台中心的一個人物——至少看上去是,雖然自己沒有什麽戲,但到底一直是端坐在中間的,而且周遭還燈火輝煌,還鑼鼓喧天。
齊魯卻不同。齊魯的局外是從形式到內容的局外,是最徹頭徹尾的局外——說徹頭,或許有些不準確,因為開頭時,齊魯也還是參加過一兩次他們的聚會的,雖然是心不在焉的參加,是大隱隱於市式的參加。但後來就退出了——齊魯雖然是書呆子,一般看不太出別人的眉高眼低,但一個人的眉高眼低如果越過了正常的分寸的話,齊魯也還是會注意到的。何況還不止一個人的眉高眼底,是幾個人的。老季顯然是不歡迎她的,這個男人和她的交往打一開始就是騎驢找馬的姿態,隻是她這隻驢他還沒開始騎呢,呂蓓卡那隻駿母馬就出現了。他當然要轉身,齊魯知道,從他那個下午賴在呂蓓卡的房間裏不出來她就知道了,從“水中花”夜宴之後她就知道了。但這個男人惟恐她不知道似的,總要找機會表達他對她的冷淡。這又何必呢?男女之間隻有熱過才需要冷,可他們什麽時候熱過呢?或者他是做給呂蓓卡看,把她犧牲為祭品,獻給呂蓓卡了——這更是多餘,因為呂蓓卡不會領這個情,倘若齊魯是個美人,那這樣的獻祭還有意義,可齊魯和美人有什麽關係,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
所以,對呂蓓卡而言,齊魯這個女人,幾乎是形同虛設的,在也罷,不在也罷,都不相幹。
真正嫌棄她的,其實是孫東坡。別看孫東坡的態度一直是客客氣氣的,但那客氣明顯是敷衍,尤其在他買單的時候。畢竟多一個人,就多出一份花銷,這一點,齊魯理解。小地方出來的人,都務實,講究一份耕耘一份出獲,耕耘土地,能收獲莊稼,耕耘呂蓓卡,能收獲美色,可耕耘齊魯能收獲什麽呢?什麽也沒有。
隻有孟繁,總是笑吟吟地,前前後後地招呼她。可那笑,那招呼,仔細尋思,完全也是溫柔版的嗟來之食的意味。
所以齊魯幹脆把自己從那個群體裏放逐了出來。她本來也不喜歡群體生活的,更別說那種寄下籬下式的食客生活。她骨子裏熱愛的,是那種自由自在的黑暗生活。雖然黑暗的生活是寂寞和孤獨的生活,但也是更有尊嚴的生活。何況現在齊魯黑暗的生活也不寂寞了,因為有了墨的無休無止的糾纏。
這糾纏讓齊魯無比煩惱,也讓齊魯無比甜蜜。
墨說,我厭倦紙上談兵了,老婆,我想要真正的愛情生活,以及性生活。
近一個月來,每一次耳鬢廝磨之後,墨都要這樣說。
齊魯也想。三十歲的齊魯其實有些經不起男人這樣撩撥的。但他們的關係一開始就是黑暗中的關係,如何能見光呢?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宿命,光明的屬於光明,黑暗的屬於黑暗。鳥在天上飛,雞在地上走,蚌安分守己地躲在深水裏,躲在自己的蚌殼內。能開出鮮豔花朵的,是牡丹和芙蓉,不是榆不是樟,能散發芬芳香氣的,是茉莉是桂花,不是桃不是李。什麽東西能顛倒黑白呢?月亮到了白天,就不是月亮,而是太陽,飛蛾從蛹裏出來,就不再是飛蛾,而是蝴蝶。但世上能美麗蝶變的怕隻有飛蛾吧?倘若蚌從它黑暗的世界裏爬出來,會有什麽結果呢?不會變成一隻死蚌?
即使齊魯有不顧死活的勇氣,她仍然不能出來,因為在墨那兒,她不是齊魯,至少有一半不是齊魯,而是阿嬋。她和墨形而上的時候是齊魯,在和墨形而下的時候是阿嬋。她有阿嬋豐滿的身子,有阿嬋的玉蘭花,有阿嬋的風情和淫蕩。墨愛上的是她的哪一半呢?是形而上的那部分?還是形而下的那部分?墨說,他想要真實的愛情生活和性生活。這句話的重點應該是在後麵吧?也就是說,墨愛的,其實是阿嬋那部分。湯毛不是說過,男人在女人這個問題上,絕對是個馬克思主義者,信仰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而她和阿嬋,正是物質基礎和上層建築的關係,阿嬋是物質基礎,而她是上層建築。沒有物質基礎的上層建築,是沙上的建築,再堂皇再華美,最後都要土崩瓦解灰飛煙滅的吧?
可在土崩瓦解灰飛煙滅之前,齊魯還想多醉生夢死一回。
十八
四月的時候,呂蓓卡先後出了兩趟遠門。
一次是去成都,為了吃陳麻婆豆腐,和宋嫂魚羹麵。學校門口有家四川風味小吃店,呂蓓卡愛死了那裏的麻婆豆腐,以及宋嫂麵裏的芽菜和香菌。周末倘若沒有宴席,呂蓓卡必邀了師姐陳燕子去那兒過把癮。陳燕子是成都人,對那些紅豔豔的麻辣食物幾乎有間歇性的需要。兩個女人的關係平日其實是不太好的,但因了感官上的共同愛好,這時候卻也能不計前嫌,把酒言歡。陳燕子的酒量很好,一個人能喝下兩瓶啤酒,或者半斤白酒。白酒總要文君酒,陳燕子說,四川女人裏麵,自古至今,她最折服的,就是卓文君了。又浪漫又驍勇。竟然為了一曲琴聲,就和男人私奔了。私奔呀,多麻辣?陳燕子一喝白酒,言語就帶四川腔,就帶風月氣。因為這個,同門的師兄弟們,一逮著機會就灌陳燕子白酒。呂蓓卡一向看不上陳燕子的酒後亂性,然而現在她也喝了酒,又沒有旁人在邊上,很容易地,兩個女人就肝膽相照了。她們說卓文君,說崔鶯鶯,說杜麗娘,甚至還說起了《世說新語》裏那個和韓壽偷情的賈午,直說得兩頰雲蒸霞蔚,雙眼撲朔迷離,恨不得立刻就能學卓文君,私奔了去,或者學崔鶯鶯和賈午,教唆了男人來後花園爬圍牆。——當然,上海男人一般不會爬圍牆的,在上海讀書的男博更不會,沒有爬圍牆的技術,也沒有爬圍牆的膽子,要找爬圍牆的男人,還是要上四川去。吃陳麻婆豆腐也要上四川,青陽宮對麵的陳麻婆豆腐,春熙路口的龍抄手,吃起來,才最安逸,陳燕子說。
另一次是去景德鎮。為了買陶瓷器皿。博士樓202的廖小紅和朱朱,三月份去婺源看油菜花的時候,繞道半日景德鎮,買回來好幾個古色古香的青花碗盞,和一套灰藍色和煙紅色細條紋相間的咖啡杯,把呂蓓卡迷得神魂顛倒。之後呂蓓卡就總往202跑,企圖遊說朱朱把那套咖啡杯轉賣給她,可朱朱生死不賣。呂蓓卡用雙倍的價格,甚至用三倍的價格,來引誘她,朱朱還不賣。一向愛財如命的朱朱,這一次偏偏表現得十分清高。朱朱說,那可不是普通的咖啡杯,那簡直是一次豔遇——她很偶然地逛進了一條小巷,很偶然地看見了一家私人作坊,很偶然地探頭到一座屏風後麵,然後很偶然地,覷見了這個美人兒。然後千裏迢迢把她帶到這兒,你說說,我如何能為了幾兩銀子讓這個美人兒賣身呢?呂蓓卡被朱朱氣得要命,你朱朱又從不喝咖啡,要那麽漂亮的咖啡杯幹什麽呢?就算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在你那兒,不也華年虛度了?朱朱說,我現在不喝咖啡,並不見得將來我不喝咖啡。我先把她當童養媳養著行不行?呂蓓卡完全沒轍,總不成要偷要搶?隻能自己去景德鎮了。她才不信朱朱的鬼話,什麽小巷?什麽私人作坊?說不定就是地攤貨,隻不過見她癡迷那些東西,故意編了故事來戲弄她的。搞現當代文學的女人,本來就無比熱衷於虛構的。
呂蓓卡說。呂蓓卡從成都回來的那天晚上,請孟繁在她的陽台上喝了一回咖啡,從景德鎮回來的那個晚上,又請孟繁喝了一回咖啡。一邊喝一邊聊,聊得就是上麵那些話,那些話本來有些繞有些不著調,但孟繁還是聽明白了,呂蓓卡無非想告訴孟繁,她之所以要去成都,是因為受了陳燕子的蠱惑,要去吃青陽宮對麵的陳麻婆豆腐;之所以要去景德鎮,是因為憤怒朱朱,要買套灰藍色和煙紅色條紋相間的咖啡杯回來報仇雪恨。青陽宮對麵的陳麻婆豆腐味道怎麽樣呢?孟繁問。就那樣,呂蓓卡說,至少在我吃來,和校門口的陳麻婆豆腐也差不多。什麽東西原來都是經不起近距離審美的,在傳說中越美好的,越讓人失望。那讓你神魂顛倒的咖啡杯呢?地攤上沒有嗎?孟繁十分關切地問。沒有,——或者,是我沒遇到。呂蓓卡起身,到房間倒磁帶去了。
杜麗娘的聲音,又如水般,彌漫而來。
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麵,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孟繁沒動,一個人端坐在黑暗中。四月的空氣裏,有各種植物的氣息氤氳。木棉的氣味,苦柬的氣味,還有呂宋莢迷的—— 孟繁最不喜歡的,是呂宋莢迷的氣味,因為那氣味太濃鬱,有一種粘滯的、不潔的感覺。陳燕子曾經開玩笑地,把呂蓓卡叫做呂宋莢迷,因為那花也姓呂,且芬芳,且魅惑。或者潛意識裏,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討厭呂宋莢迷的吧?以前那個學校的圍牆邊上,也種了一排呂宋莢,卻一點兒也沒覺得它討厭。果真這樣的話,那呂宋莢迷不是遭了一回池魚之泱?
也是活該!誰叫它散發出那麽強烈的體味呢?身為植物,難道不應該有植物的操守嗎?不應該守身如玉散發出植物的清新氣息嗎?過於強烈的表現總是為了掩飾,掩飾某種缺陷,或者某種秘密,可一株植物有什麽秘密呢?
呂蓓卡是有秘密的。所以呂蓓卡關於陳燕子和朱朱的故事就枝葉扶蘇,就藤蔓纏繞,可再枝葉再藤蔓,又如何能繞過孟繁呢?孟繁早就知道了她既沒去成都,也沒去景德鎮,她去的其實是另外一個城市,和孫東坡一起。
這事是孫東坡告訴她的,孫東坡說,因為調動的事兒,他們一起去了呂蓓卡的學校,第一次是去找副校長,第二次是去找中文係主任和試講。呂蓓卡沒有吹牛,她在那個學校真是很有能量的,和係主任能談笑風生,和副校長也能談笑風生,所以,他調動的事情估計沒有什麽問題了,就等博士學位一拿到,那邊就可以拍板要人了,副校長甚至還說了,一年後,夫人孟繁也可以解決。夫人也是博士嘛,和一般的家屬不同。不過,這事在辦成之前,呂蓓卡希望不要驚動任何人,包括孟繁。
為什麽呢?孟繁覺得這個女人莫明其妙。如果她和你出去是為了苟合,那當然要瞞了我,可你們不是去辦正經事麽?那何必瞞呢?就算為了謹慎,怕橫生枝節,也是瞞別人,不是瞞我。畢竟我們才是夫妻,她呂蓓卡隻是一個外人,一個外人偏要做出內人的樣子,不有些好笑麽?
孟繁這樣質問孫東坡,也有調笑的意思。孫東坡沒好氣地白孟繁一眼,說,說什麽呢?人家到底是在幫我們忙,你假裝不知道就是了。
十九
四月的齊魯,亦發生了一件莫明其妙的事情——她的胸竟然變大了,從前是A罩杯,現在成B罩了。
是商場導購小姐發現的。她去商場買內衣,和以往一樣,很心虛地,要A罩杯,但漂亮的導購小姐瞄了她的胸一眼,之後說,A罩會不會有點小呢?美女,要不,我給你量量?
齊魯沒讓她量,齊魯的胸自成人後還沒讓人碰過呢——除了偶然的兩次,都發生在研究生時代,一次是在食堂,她剛打好飯菜,半轉身,一個男生的手猝然從側麵斜插了過來,正好碰到齊魯的左胸,齊魯一時羞得亂雲飛渡,倉惶間,她甚至沒看清那個男生是誰,就逃跑似的擠了出來;另一次,是在電影院——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電影院,而是學校禮堂。禮堂平日是給學校領導開會作報告用的,有時也有外校的學者在那兒搞學術講座,但周末一般會用來放電影。那個周末放的是意大利導演塞爾喬·萊昴內的《美國往事》,她們同宿舍的幾個女孩傾巢而出,因為據說那電影十分好看,而且還有很美麗很情色的鏡頭 ——雖然看後她們一點兒也沒覺得那些鏡頭有什麽特別情色的地方,畢竟都是二十五六的老姑娘了,個個都是曾經滄海。但齊魯莫說滄海,就是小江小湖也是沒經過的,所以不免有些心猿意馬。就在她心猿意馬往外走的時候,她的胸被人掠了一下,真是掠,完全若有若無的那種,倘若不是她的身體正處於極度敏感的當口,那小小的一次身體接觸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禮堂門口的燈光有些暗,借了暗的掩護,齊魯抬眼看了那隻手的主人,是個高個子男生,雖然看不清那張臉。
那兩次的經曆是齊魯的鴻蒙初辟——說初辟,有些冤了,因為嚴格一點說,還沒辟呢。從前湯毛和老大在洗澡時調笑,湯毛笑老大的胸,像洛陽的牡丹一樣,飽滿豐碩,完全是東北的熊掌侍候出來的。老大的男友,是東北人,有一雙巨大無比的手。老大佯惱,跳起來作勢要去摸湯毛的胸,湯毛躲閃著,說,我的胸還是黃花胸呢,哪能就這麽讓你糟蹋呢?老大嗤之以鼻,說,研究生樓裏,除了齊魯,哪還有黃花胸?
這句話是寓貶於褒了,對二十八歲的齊魯而言,黃花不是什麽光榮稱號,和那些英雄佩戴在胸前的大紅花的意義顯然不同,它甚至還有反諷的意思——別人是江南三月蜂飛蝶舞,她呢,卻是自開自落無人問津,這不是反諷是什麽?但齊魯知道老大不是有意反諷她,老大雖然最愛冷嘲熱諷,但她從來不冷嘲熱諷齊魯的,因為齊魯與世無爭的性格,也因為老大沒有恃強淩弱的不良習慣。她之所以說那句話,完全是無意識的結果。不僅是老大無意識,簡直是集體無意識——整個中文係的女生,不,應該說,整個研究生樓裏的女生,都相信齊魯的胸是黃花胸。
可黃花胸現在卻有些不像黃花了,齊魯對鏡自照,十分訝異。商場試衣間的鏡子裏的女人,齊魯仔細打量,竟然有幾分陌生了,樣子要說也還是從前的樣子,但卻和從前又有些不一樣了,也說不清是哪兒發生了變化,但就是變化了。眉眼是從前的眉眼,仔細了看,又有幾分不是,仿佛是候鳥,從前住在北方,現在遷徙到多雨的南方了,有了南方的潮濕;唇呢,也是,從前是十一二月的,現在卻是四五月的意思,有顏色了。當然,變化最大的,還是她的胸。眉眼和唇的變化,不過是地理的變化,是季節的變化,但胸呢,卻變種了,從一個品種變成了另外一個品種,從黃花變成了玉蘭。在商場試衣間明亮的燈光映照下的齊魯的胸,真如玉蘭一樣潔白飽滿——雖然那飽滿,和阿嬋的千堆雪不好比,和老大的洛陽牡丹也還有差距,但江南的流水,和江南的花朵,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可這變化也太詭異了。她三十歲了,不是十五歲,也不是十八歲,怎麽還會發育呢?生理衛生書上不是說,女孩子的胸一般在十五歲時就會停止發育嗎?湯毛說,她的胸,在十三 歲那年就紋絲不動固若金湯了。難道齊魯的胸是異數?是《鐵皮鼓》裏的那個侏儒,在停止成長之後的多年,有一天被石頭砸了一下突然又開始成長了?
誰是那石頭呢?或者是墨。然而她和墨甚至還沒見過呢,老大的洛陽牡丹,如果說和她的東北男友有關係,那還不算荒誕,畢竟他們每天廝守在一起。可齊魯呢,齊魯連墨是圓是方都還不知道呢,是人是鬼都還不知道呢。雖然他們也擁抱過了,也撫摸過了——可那撫摸,是和聊齋一般虛幻的,或者連聊齋也比不上,人家到底也有朝來暮去,也有蛾眉燕婉,而他們,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純粹的虛擬,難道虛擬的親密亦能讓女人脫胎換骨成為兩生花?
齊魯從鏡子裏端詳著自己的玉蘭,有些恍惚,有些沉迷。以前的胸衣因為舊了,變得鬆鬆垮垮,竟然把她自己都瞞過了,以為自己還是A罩。可新的A罩杯的胸衣一上身,果真有些緊,尤其上半部分,不僅勒,而且還不能完全覆蓋住,六片花瓣隻有五片在裏麵,還有半片被擠在了腋下,半片被擠在了鎖骨下方的二三寸處,看起來,簡直是飛珠濺玉的效果。B罩就正好,不大,也不小,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收斂,六片花瓣都被嚴嚴實實地襄括其中,沒有一絲春光泄在外麵。全罩杯的胸衣,一旦大小合適了,都這樣內向的。雖然湯毛說,全罩杯隻適合大胸女人,比如老大,比如阿嬋,因為不好好包裹,就會過於波濤洶湧了。而湯毛和齊魯這種小門小戶小江小河,最好穿3/4或者1/2罩杯的,不然,就小題大做了,就防衛過當了——又沒有動蕩的浪潮,你築那十裏長堤幹什麽?又沒有家財萬貫,你弄出那深宅大院的光景幹什麽?笑話。所以,3/4或1/2的罩杯,是謙虛,但也是策略,因為猶抱琵琶半遮麵是女人最具藝術性的表達,藝術是要虛構的,或者說,要創造。湯毛是最善於創造的女人,尤其在春天和夏天,湯毛會在她的胸衣裏麵創造出錦繡文章,當然,創造這樣的錦繡文章其實也不難,無非在裏麵加兩片半寸多高的內墊,內墊最初是海綿,但海綿的綿感是觸覺上的,視覺上,卻一點也不綿,看上去,簡直如山般巍峨,又如磐石般堅定不移,太誇張了。所以湯毛很快就改用更有動感的水墊了,更有動感的水墊當然比海綿墊更貴,尤其湯毛還要穿名牌,黛安芬的,一副要三百多,湯毛一個女研究生,一個月的生活費也就是千把塊,負擔這樣的開銷,還是很緊張的。不過,湯毛情願每天吃青菜蘿卜,也要省下這水墊的錢。好鋼都要用在刀刃上,而女人的胸,就是刀刃。刀刃一旦好了,才能在江湖上行走自如,才能遇佛殺佛,遇魔降魔。許多女人不懂這個秘密,齊魯就不懂,湯毛之前在網上購買這種內墊時,曾遊說過齊魯的,因為多買幾副,能打更多的折扣。且齊魯的刀刃,看上去,戰鬥力顯然不行。但齊魯卻不肯,齊魯的錢,都用來買書了。這是最讓湯毛哀其不幸恨其不爭的地方,女人即便愛看書,不可以上圖書館嗎?不可以問男同學借嗎?最淪落了,不可以學學孔乙已嗎?可見,齊魯幾乎連孔乙已都不如的。
這當然是湯毛的偏見。齊魯哪裏不知道刀刃的重要呢?齊魯隻是不想作弊罷了——在胸衣裏麵偷偷摸摸地塞上兩片水墊,這在齊魯看來,和學生考試時藏夾帶性質完全一樣。但齊魯不批評湯毛,批評和反批評向來不是齊魯的習慣,即使偶爾有不得不批評的人和事,齊魯能做到的,也隻是腹誹,那種黑暗中的批評方式,是齊魯習慣的安全的方式。
現在的齊魯卻在明亮中,且十分歡喜和耽溺這樣的明亮。胭脂紅的胸衣,在她雪白肌膚的映襯下,是如此地豔麗,豔麗到讓她想起了《美國麗人》裏的安吉拉一絲不掛地躺在玫瑰花瓣中的畫麵,她嚇了一跳,被這種聯想,安吉拉和她有什麽關係呢?人家是那麽年輕嫵媚,是那麽性感迷人,她呢,恰好是安吉拉的反義詞——這是老大的語氣,老大經常這樣嘲弄別人的,湯毛不喜歡舒淇,說她太性感了,性感到讓男人會退化,退化成一個純粹生物意義上的人。老大意味深長地笑半天,然後說,那當然,你怎麽會喜歡舒淇呢,你正好是人家的反義詞。她的東北男友不喜歡梁朝偉,說他太陰鬱,她意味深長地笑半天,然後說,那當然,你怎麽會喜歡梁朝偉呢,你正好是人家的反義詞。想起老大不懷好意又一本正經的樣子,齊魯差點笑出聲來。倘若老大在這兒,一定也會這樣說齊魯的。齊魯和安吉拉,正如湯毛和舒淇,正如老大的東北男友和梁朝偉,都是完全南轅北轍的東西。然而是什麽讓齊魯聯想起安吉拉了呢?許是那胭脂色的胸衣?她本來想要白色的——她的胸衣,自十六歲以來,就全是白色的,但導購小姐卻給她拿了這胭脂紅,導購小姐說,紅色的內衣最性感了。她頓了一下,然而還是接了過去。
或許真應該和墨見一麵了。那個男人到底是個什麽樣子的男人呢?多大歲數呢?結沒結婚呢?應該是未婚的吧?不然,怎麽能半宿半宿地和她在網上泡?而且,他還曾經提出過要視頻聊天,被齊魯一口就拒絕了。如果是有老婆的,怎麽可能和別的女人視頻呢?要不是個離異的,被老婆半路撇下了?或者是個留守男人,老婆出國了,他一個人守著空巢?上海有很多這樣的空巢男人。係裏的孫軒老師就這樣,老婆去愛爾蘭研究愛爾蘭民間文學去了,他留在家裏研究漢樂府,也順帶著,研究研究樓下的楊玉環——這是呂蓓卡說的。楊玉環是曆史係的博士,本來名字是楊紅娜,因為身材極其豐腴,被她的師兄師弟們戲稱為楊玉環了。呂蓓卡說,楊玉環那個女人才叫厲害,本來她搞曆史,孫軒搞文學,兩人風馬牛不相及,但她偏要搞樂府曆史,說是交叉研究,有事沒事到孫軒老師那兒去請教和探討,這一來二去,不但樂府和曆史交叉上了,她和孫軒也交叉上了。兩個還一起申請了個教育部的基金,呂蓓卡說,他那個在愛爾蘭埋頭研究民間文學的老婆再不回來,楊玉環肯定要雀占鳩巢了。
這話齊魯一般是不信的,因為在男男女女的事上,呂蓓卡絕對是捕風捉影的高手。聽風即是雨,聽雨即是雷電交加。隻要事涉風月,她一定要用誇張來修辭的。還不是一般的誇張,是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那種風格。然而齊魯有時也愛聽聽呂蓓卡胡說八道,有什麽關係呢?女人之間的流言也不是學術論文,要那麽嚴謹幹什麽?姑且當《聊齋》聽了。
就算那是真的,就算墨也和孫軒一樣,是個空巢男人,怕齊魯也當不了楊玉環。女人的種類也不一樣,有人天生是雀,有人天生是鳩。所以,齊魯還是希望墨是個單身男人,最好也和她一樣,是個單身的老男博。聽墨的談吐,這也是極有可能的,那樣的話,說不定還能把父母的心願了啦 ——這結局有點類似好萊塢《網絡情緣》的路線,太超現實了,或者說,太現實了,然而這世上的事,誰說的定呢?
猶豫了幾秒鍾,齊魯還是把那胭脂色的胸衣買了。
二十
孫東坡畢業了,畢業後的孫東坡沒有回原來的單位,而是如願以償地,去了呂蓓卡的學校。
孫東坡和孟繁又開始了分飛的日子。孫東坡不常來上海了,因為忙,新到一個單位,不好給領導留下了而郎當的印象,而且兩個城市的空間距離也委實遠,一個在江南之南,一個在江南之北,坐火車要20個小時,坐飛機也要2個多小時,還不僅僅是花時間和精力的問題,還要花錢。這太靡費了,以孫東坡的邏輯。當然,倘若他們年輕,還在戀愛,或許邏輯也有管不住身體的時候,然而他們畢竟是老夫老妻,身體的力量就不夠強大,邏輯就把身體管理得很好。
孟繁也十分理解孫東坡的邏輯。瞎折騰幹嗎?有那勁頭,還不如回去看看女兒。女兒桃子已經十三歲了,自他們兩口子到上海讀書之後,一直是孫東坡的父母在家裏照顧著。孫東坡的父親本來不願意來省城帶這個孫女兒的,老頭子舍不下他瓜紅蔥綠的菜園,更舍不下他肥頭大耳的孫子 ——孫東坡那個麻雀一樣細小的弟媳婦,卻極能生養,一嫁到孫家,就給孫家生了兩個大胖小子。這個麻雀女人從此居功自傲恃寵而驕,尤其在孟繁和桃子回老家過年的時候,麻雀女人更過火,簡直像做戲一樣的,把老頭子對她的寵做給孟繁看。孟繁自然是不屑看的——她一個大學女老師,哪會去和一個鄉下女人爭風?哪會在意一個鄉下老頭子的寵?然而老頭子厚此薄彼的態度也還是讓孟繁極惱火——他厚麻雀女人她是不惱火的,她惱火的,是他薄她和桃子,尤其當了麻雀女人的麵。孫東坡對此卻無動於衷,他畢竟農村出來的,能深刻理解父親那種男尊女卑的思想。而且老頭子也是極狡猾的,總是在背了孫東坡時,才把他那種厚薄的意思表達的更徹底。但這一次孫東坡卻不由他老頭子了,老頭子不想到省城帶孫女兒,老頭子說,把桃子放鄉下來唄,放鄉下來養幾年,不嬌慣。孫東坡把臉一沉,不言語了。孫東坡一向是孝子,很少在父母麵前沉臉的。這一沉,就把老頭老太太沉到了省城。
但孟繁還是很擔心的,不是擔心桃子的生活起居,而是擔心桃子的心理成長。十幾歲的女孩子,正是風吹草動極敏感的階段,而老頭老太,幾乎是被逼上梁山的,能全心全意地照顧桃子?肯定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但這意思,孟繁不能和孫東坡講——有一次,她才開口講了半句,孫東坡就急了,孫東坡說,桃子是他們嫡親的孫女,他們能虧了她?你要不放心,讓你父母來帶?孟繁的父母哪裏能過來帶桃子呢,孟繁有弟弟,弟弟也生了兒子,他們也要在家帶孫子的。但孟繁這時也不服軟的,孟繁說,如果桃子姓孟,叫孟桃子,我就讓我父母來帶。這當然是氣話——雖然是氣話,孟繁卻也是笑著說的,所以孫東坡不當真,孟繁也不當真。兩人說一說,也就過去了。
孫東坡的學校現在離家裏更近,所以孟繁情願孫東坡多跑兩趟家。女兒現在比孟繁更需要孫東坡——她在電話裏這樣對孫東坡說,孫東坡說,你就不需要我了嗎?問得極促狹。孟繁一時變得十分軟弱,差點讓孫東坡飛過來了,或者自己飛過去。然而軟弱也隻是刹那間的事,一放下電話,那軟弱也就不翼而飛了。
再說,她現在也忙,忙得昏天黑地。論文的撰寫本來已接近尾聲了,但導師突然對她的一個分論點提出了質疑。這一部分她寫了三萬多字,如果刪掉,不但字數不夠,而且也會破壞整篇論文內在的有機性,從而使得文章的整個立論搖搖欲墜。孟繁十分憤怒,之前這觀點她其實和導師是討論過了的,因為那觀點有些過於標新立異,導師那時候沒置可否,她以為他默認了,還沾沾自喜於自己的大膽設想,以為那部分是論文裏最有光芒的。沒想到光芒最後成了黑暗,成了孟繁最暗無天日的五月。孟繁焦頭爛額,然而也隻能不眠不休地硬著頭皮在電腦前和論文死磕。她導師的翻雲覆雨在學校是有名的,鐵麵無私在學校也是有名的,在他手上五六年才畢業的學生有不少,一直畢不了業的學生也不是沒有——99級的周槐,就是個慘痛的前車之鑒。周槐現在早不叫周槐了,叫周槐花,因為做博士論文把頭發都做白了,成了博士樓裏最燦爛的一景。他的師妹總會無比惆悵地感慨,她眼睜睜地看著周槐,由直線變成了曲線,由一株紅豔豔的海棠變成了一樹雪白的槐花。
所以孟繁不能有任何僥幸的心理,一絲一毫也不能有。師弟斬釘截鐵又幸災樂禍地對她說,在論文完成之前,她隻能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
但305隻有她孟繁是生不如死的。齊魯看上去還是常態,早上出去,中午回來;下午出去,晚飯前再回來。反正她的論文已經差不多了,導師也早就放了話,通過應該沒有任何問題了,如果要得優,那還要做些錦上添花的活。所以齊魯現在忙的,也就是給她論文繡繡花的小姐事兒。不像孟繁,可憐,還要像地主老財家的長工一樣,雞鳴即起,下死力氣。
最逍遙的,還是呂蓓卡。那是自然,有宋朝在那兒賣命呢,她忙什麽?孟繁有時累很了,看呂蓓卡在房間裏晃來晃去莫名地就有些惱,就會十分關切地問問呂蓓卡的論文進展,呂蓓卡總是王顧左右,或者含糊其辭幾句。孟繁就笑笑,卻從不追問的。點到即止是孟繁的一向風格,何況呂蓓卡還有恩於她和孫東坡,何況這也不幹她的事,所謂蟹有蟹道,蝦有蝦道。橫著走也罷,豎著走也罷,都是人家的事,她一旁人,吃飽了沒事呀,管那麽多?
而且呂蓓卡現在也不怎麽呆在上海了,她經常回去,因為她父親。她父親有慢性支氣管炎,早晚總拚命地咳嗽,卻不戒煙不戒酒。老頭說,人生貴在適意,怎能為了多苟活幾日,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呢地生活呢?老頭從前也是搞文學出身的,最欣賞陶淵明和蘇東坡的人生態度,呂蓓卡的母親十分擔心老頭會咳嗽至死,又理論不過老頭,隻好向呂蓓卡求救了。老頭雖然在老太太麵前伶牙俐齒,但對了呂蓓卡,卻也是無可奈何的。呂蓓卡管老頭的方法是極簡單粗暴的,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煙一古腦地往馬桶裏扔。——這辦法老太太也盜版過的,卻不管用,老太太這邊剛扔了一盒,老頭子那邊又變本加厲地買了好幾盒回來。扔掉的是港喜,再買回來的卻是蘇煙,46塊一盒。老太太氣得七竅生煙,卻下不了手了。但呂蓓卡禁煙卻是林則徐般鐵腕的,老頭知道。莫說是蘇煙,就是熊貓,呂蓓卡也會眼都不眨一下照扔不誤的。所以,每次呂蓓卡一回去,老頭子就當不成陶淵明了,也做不成蘇東坡,隻能學王維,做居士,過佛教徒一樣齋戒的日子。
二十一
在拒絕了墨無數次之後,齊魯終於答應了墨見麵的要求。
墨下了最後通牒。墨說,再不見麵的話,就隻好分手了。世上萬事萬物都是要往前發展的,花開了之後,就要結果;果熟了之後,就要蒂落。植物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難道連植物都不如嗎?生命何其短暫,所以曹操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感歎,辛棄疾有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傷感,杜麗娘有似這般如花美眷都付於斷井頹園的不甘。杜麗娘一個古代的小腳女子,尚且有這樣的見識,她呢,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上海,身邊有現成的柳夢梅,為什麽還要踩了三寸金蓮的碎步來蹉跎那櫻花般的人生呢?
這是墨在引誘她,齊魯知道。他們雖然在網上已經是老夫老妻了,但在網下,到底還是兩個陌生的男女。一個陌生的男人,要把一個陌生的女人,勾搭上手,總要學孫悟空,一個跟鬥翻出去,十萬八千裏之外了,再一個跟鬥翻出去,又十萬八千裏之外了,雲裏霧裏地翻上那麽幾個跟鬥,女人絕對就暈了——湯毛從前這樣教育過齊魯,湯毛說,讀過書的男人,自然不能和文盲阿Q一樣。阿Q想女人了,就對吳媽說,我想和你困覺。這招太直白了,太簡單了,簡單到連女傭吳媽都覺得太寒酸。讀過書的男人不會像阿Q那麽蠢,他們會先做女人的思想工作:人生苦短,幾十年之後,無論是英雄蓋世,還是傾國傾城,都要灰飛煙滅。所以人生得意需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種話讓女人多麽悲傷呀,想到自己花朵一般的容顏,最後竟然會變成灰,變成煙,女人一下子就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了。
所以湯毛說,當男人對你說什麽人生苦短的時候,你別以為他真和曹操的境界一樣,,他不過是忽悠你,他真實的意思和阿Q其實是一樣的,無非是想和你困覺。當然,如果你也想,那就不妨將計就計。如果不,那就讓那個男人的哲學見鬼去吧。
可齊魯不想讓墨見鬼去。——雖然也不能說自己想將計就計,但見一麵也無妨吧。畢竟他們在網上也是如膠似膝的夫妻,他叫她老婆呢,她的胸因為他虛擬的撫摸,已經由A成長為B了呢。每次經過校門口那株玉蘭樹的時候,齊魯的臉都會變得滾燙,仿佛玉蘭枝上綻放的不是玉蘭花,而是她一絲不掛的身子。這樣親密的關係,怎麽能說分手就分手了?
見麵的地點約在古籍書店,這是齊魯的意思。墨本來想約在公園見麵的,五月的公園,草綠了,花開了,很美的。但齊魯不願意, 白天的公園太明亮了,齊魯忌憚那種無遮無掩讓人纖毫畢現的明亮;晚上的公園呢,自然好,有齊魯喜歡的黑暗,但和一個陌生男人一起處在這黑暗中,又太鬼祟了,太可疑了,仿佛她也心照不宣地,和他直奔主題而去。
齊魯不想直奔主題,尤其不想讓他以為她想直奔主題。雖然在網上她早已和他談風說月了,和他亦雲亦雨了,但那是阿嬋,而現在她是齊魯。齊魯有齊魯的方式,齊魯有齊魯習慣的空間。
書店是齊魯常去的地方,尤其是古籍書店。那兒安靜,光線也是半明半暗的。二樓的樓梯拐角處還有一張舊沙發,齊魯讓墨在那兒等她,下午那兒一般沒有人,店員也很少上二樓來。店員隻有兩個男人,一個雞毛菜一樣瘦弱的小夥子,斜眼,說話有氣無力。另一個老頭,也像雞毛菜,隻不過是黴幹了的雞毛菜。老頭很少開口的,但偶爾有顧客問話,他也會十分簡短地說一兩句。半文半白的上海方言,卻還帶安徽腔。每次齊魯都會被他嚇一跳,因為他走路有些鬼魅,總是無聲無息地,就到了齊魯的身後。多數時候,老頭都是那種老眼昏花的狀態,但某個瞬間,從他的老花眼鏡後,又會回光返照般,突然射出一種銳利的光芒。齊魯總疑心,這個時候的老頭,是不是被店裏那些古老書中的某個人,或某種思想附體了。齊魯是愛讀《聊齋》的,也愛讀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所以經常會有一些神神道道莫明其妙的想法。
孫東坡有一個陰謀。或者說,孫東坡和孟繁夫婦倆正醞釀一個陰謀。
陰謀是係主任陳季子教唆的,確切地說,是陳師母教唆的。孫東坡調到新學校之後,因為還要調孟繁,所以一直像蜘蛛一樣,辛辛苦苦地編織各種關係,學校上上下下的領導,和孫東坡的私交,都十分圓融。尤其是中文係主任陳季子,幾乎成了孫東坡的莫逆。甚至於陳師母,對孫東坡也不見外——他們的兒子在英國,她現在就把孫東坡當半個兒子了。家裏水管出了狀況,煤氣灶打不著火了,或者電腦中了毒,都會讓孫東坡過去。有時沒事,隻是因為師母隻是做了幾個好菜,陳季子想和孫東坡喝一杯,師母也會打電話過去。孫東坡現在不是一個人嗎?作為領導,或者領導的家屬,關心關心老師的生活,也是應該的。有一次,酒喝到半酣了,他們談到學校的政策。學校因為明年要評估,眼下十分重視重點專業的博士的引進,每個新引進的博士會給安家費三十萬。三十萬哪!但孟繁拿不到這筆錢,因為她是孫東坡的老婆。按政策,一對博士夫婦隻享受一次這待遇。可惜呀,陳季子說。但一邊的陳師母笑了,陳師母說,曲線救國唄。怎麽曲線救國法呢?兩個男人問。這還不簡單,世上的事都是變化的,單身的可以變成已婚的,已婚的呢,也能變成單身的。
話說了半句,師母打住了。但孫東坡還是聽明白了那意思。
師母說的是假離婚。一旦離婚,孟繁就可以享受學校的這種政策了,就可以拿到三十萬了。
孫東坡和孟繁說這事的時候,孟繁被驚出了一身冷汗。這犯不犯法呢?算不算欺詐?孫東坡說,夫妻間的分分合合,不犯法吧?這應該是個道德層麵的問題。那就是說,從此之後,我們就淪為不道德的人?孟繁問。什麽是道德?尼采認為,道德本身就是不道德的東西。
這是強詞奪理,孟繁知道。但三十萬的誘惑她也經不起。邪惡的行為尤其需要理論的支撐,孫東坡需要,她也需要,否則,他們無法說服自己。他們是讀書人,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理論根據的。
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孟繁的父親一生困窘,意緒不平時,也常絮叨這句話。
既沒有殺人越貨,也沒有謀財害命。他們也就是偷吃兩口夜草的馬兒,有什麽關係呢?
隻是,和孫東坡離婚了的孟繁,憑什麽調進那所學校呢?之前副校長的承諾,是因為孟繁是孫東坡的家屬,學校才考慮解決的。現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呢?
但這是孫東坡的事,孫東坡說,你安心準備你的論文答辯好了,至於其他,就交給我了。
也隻能交給他,對這一類的事,孟繁從來都是匍匐在後的姿態。畢竟這事不僅有操作上的難度,還有心理上的難度,孟繁知難而退。但孫東坡這個人,和孟繁不一樣,喜歡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離婚進行得極其隱秘。兩人匆匆回了一趟原學校,之後,從法律意義上來說,就成了陌路人了。夫妻的關係,原來竟然是一張紙的關係。偶爾從論文的混沌狀態裏遊離出來,想想這事,孟繁覺得十分恍惚和荒誕。
或者應該和呂蓓卡說說,說說孫東坡的不好,說說她和孫東坡感情的破裂,不然,怎麽就離婚了?呂蓓卡早遲會知道這事的,先透透口風,造造聲勢,會不會好一些?
但孫東坡不同意。孫東坡說,那是欲蓋彌彰,聲色不動才是兵家最高境界。
孟繁想想,也是。
再說,她現在也沒多少機會和呂蓓卡家長裏短了。呂蓓卡原來在305的作息是晝伏夜出,而現在,幾乎晝出夜出,或者幹脆十天半月不見人影,行蹤十分詭異神秘。美國男友的電話似乎日漸稀疏,難不成他們出了問題?原來呂蓓卡說過,她拿到博士學位後可能會去美國。但現在卻看不出她要去美國的絲毫跡向。會不會那邊有了新的女友,也是有可能的,雖然呂蓓卡是個美人,可畢竟遠水救不了近渴,畫餅也不能充饑。邊上如果有個香噴噴的大餅,或者三明治,難保男人不會變節。一開始有可能隻是解解燃眉之急,但那隻大餅或三明治如果不依不饒糾纏不休的話,說不定就把自己奮鬥成了男人一輩子的食物。
可呂蓓卡看上去卻是一張春風四月桃花臉。那麽,是呂蓓卡這邊出了亂子,這更有可能。和誰呢?和導師?和宋朝?應該不是。在一個屋簷下已經三年了,呂蓓卡是什麽人,孟繁還不了解?絕對是個兔死狗烹卸磨殺驢的主。隻要她的論文一完成,學位一到手,她還會鳥那兩個男人?一時的周旋甚至以身相許是可能的,一輩子呢,顯然就小題大做了。
老季更不可能,老季回了東北。據孫東坡說,他在那邊已經安營紮寨了。
那是誰呢?孟繁琢磨不透。要是以前,對琢磨不透的事孟繁一定要細加考據的,這不僅是習慣,而且是專業素養。但現在孟繁沒有那個功夫了,論文答辯,迫在眉睫。也就是喝茶的時候,她允許自己的腦子走走神,權當犯人出來放風了。一旦手裏的一杯茶喝完,她立刻又要回到晚唐的李商隱那兒去。
二十三
湯毛來上海了,來上外學習英語。十月份她要去美國,之前,她要通過國家公費出國留學的英語考試。
湯毛打電話給齊魯的那個時候,齊魯正在來回折騰那件胭脂紅的胸衣,穿上了,又脫下來,再穿上,再脫下來。為什麽要穿它呢?難道為了墨?這個下午是她和墨約了見麵的日子。可見男人,為什麽要穿上這樣的內衣呢?按弗洛伊德的理論,她的潛意識似乎有些不健康。為了健康的考慮,齊魯最後毅然決然地換上了一件白色胸衣。至少思無邪,這也是很重要的,對齊魯而言。即使在法律上,主觀故意,都會罪加一等的。這麽想,齊魯起伏迭宕的心一下子平靜如水了。和墨約定的時間是下午4點,在這之前,還有好幾個小時,齊魯打算去一趟圖書館,書其實有些看不進去了,但她習慣了在圖書館消磨時間。可湯毛在電話裏說她要來看齊魯了,齊魯支支吾吾地想讓她改日。但改不了啦,因為湯毛已經到了齊魯學校的大門口。
這是湯毛的作風,或者說,這是湯毛對齊魯的一貫作風。在湯毛的意念裏,見齊魯永遠不需要預約的。齊魯隻能去校門口接她。正是吃午飯的時間,湯毛說,她剛逛完街,肚子餓得咕咕叫呢。齊魯帶湯毛去了學校的小食堂。兩個女人差不多三年沒見麵了,要說的話比食堂外麵梧桐樹上的果子還多。都是湯毛的果子,霹靂啪啦沒頭沒腦地落向齊魯。齊魯給她砸得有些暈頭轉向,然而也高興。看湯毛肆無忌憚地朵頤美食,聽湯毛肆無忌憚地朵頤男人,齊魯有身在梁山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感。人生還是需要放縱呀,即使隻是口舌的放縱,竟然也是這樣的美好。
等到杯盤狼藉酒足飯飽,等到湯毛這幾年經曆的男人被朵頤的差不多了,湯毛這才想起要問問齊魯的愛情生活。齊魯看上去有些鮮豔了,雖然也還是一棵榆樹的樣子,但至少是一棵春天的榆樹,有青色蔥籠的意思。以湯毛的經驗,這應該是男人的作用。但齊魯矢口否認,湯毛也就信了。說到底,湯毛其實不太相信齊魯真會有什麽男人的,之所以循循善誘,不過是一種習慣,或者說教養。
和墨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湯毛仍是意猶未盡。盡不了的,在湯毛這兒,話題一旦和男人相關,就有了衍生的能力,能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窮。言語如斑斕的蝴蝶,一隻一隻地,從湯毛的嘴裏飛出來,飛出來。指望她嘎然而止是不現實的幻想,她才剛剛說到老大的男友,之後還有老三老四的。齊魯決定和湯毛一起去古籍書店。或者和湯毛一起去更好,單刀赴會到底有些魯莽了。而攜女友同行就有了多義性。或者這是命運的安排,不然,為什麽三年沒有見過麵的湯毛突然會從天而降呢?齊魯沒有說和墨見麵的事,齊魯隻是說,古籍書店來了幾本她要的書,要湯毛陪她去看看。湯毛嗤之以鼻,真是江山易移,本性難改。三十多歲的女人,周末竟然還要去古籍書店,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湯毛一時氣惱,幾乎要拒絕她,但想想老同學的寂寞,她決定犧牲一回自己了。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在周五向晚的時候去書店是淒涼和悲傷的畫麵,但兩個女人呢?感覺或許就有些溫暖了。
她們到書店的時候差不多四點半了,晚了半小時。因為湯毛在經過街邊一家服裝店的時候,看上了櫥窗裏模特身上的一件緋紅色的吊帶裙,想買,但價格又實在太棘手了。猶豫不決間,齊魯說,這衣服是不是有些太妖嬈了?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讓湯毛更欲罷不能了。湯毛向來瞧不起齊魯的審美——不僅湯毛,從前同宿舍的女友們,對齊魯的品味,都持十分否定的態度。這是自然的,成者王,敗者寇。一個沒有男人覬覦的女人,隻能成為別人的反麵教材。
就因為齊魯這句話,湯毛果斷地買下了那件裙子。湯毛說,十月份她就要去美國了,這次到上海,有兩個任務,一個任務是學好英語,通過考試;另一個呢,就是要多置辦些帶有中國風的衣服,而這裙子,就帶有中國風,顏色是中國的,是東方紅。張藝謀喜歡的東方紅,讓西方人神魂顛倒的東方紅。
齊魯知道湯毛的意思,不就是想去顛倒一個外國男人嗎?以湯毛的樣子,應該沒問題。湯毛單眼皮,溜肩,皮膚象牙色,很東方的。讀研時,學校的外教邁克,就很喜歡她,每次一見麵,總林美美林美美叫她的。邁克讀過好幾遍《紅樓夢》,對大觀園裏的小姐丫環們,迷戀得不得了,尤其迷戀林黛玉和花襲人。他叫自己寶哥哥,叫湯毛林美美,叫宿舍的老三花姐姐。為這事老三十分惱火,憑什麽湯毛是小姐而她是丫環呢?若是晴雯也就罷了,偏是一個她十分討厭的丫環!
湯毛自然是有幾分得意的,然而也僅止於幾分得意,因為大鼻子寶哥哥不僅結了婚,而且是禿瓢,湯毛平生最恨的,就是禿瓢。或者是因為《三言二拍》的影響,湯毛對寺廟裏的禿瓢男人印象特別糟糕,他們不僅利用宗教斂財,而且斂色。
書店和往常一樣,十分清冷。那個雞毛菜一樣的小夥子,或者有事沒來,或者提前下班了。他經常這樣的,生意反正不好,也沒有必要兩個人守在這兒。安徽老頭坐在桌子後麵,埋頭於一本線裝《世說新語》。那本書老頭至少看了好幾年了,打從齊魯進這家書店起,老頭的鼻子下麵,一直就是這本書。齊魯看書也算是慢的,但和老頭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或者是“溺水三千,我一瓢而飲”的意思?但忠貞於一本書,是不是有點太癡了?書也不是國家,也不是女人。
齊魯差點笑出聲來。這是齊魯的毛病,總是一緊張,就愛胡思亂想,一胡思亂想,就想笑。
湯毛早習慣了齊魯的古怪。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以前她們宿舍的老四,一看見食堂的溜肥腸,就會麵若桃花兩眼流波;老三呢,一看見憂鬱的長頭發男人,就成了一尾活蹦亂跳的魚;而齊魯的穴位是書,一看見書,呆若木雞的齊魯,立刻就如服了還魂丹一樣,會有起死回生的變化。
但湯毛正相反,一進書店,她就無比委靡了。剛剛還精神煥發,突然就覺得腰酸背疼。老頭邊上有一張方凳,湯毛問也不問一句,一屁股就坐下了。
老頭抬起臉,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的表情。
齊魯說,你先去二樓坐,二樓有沙發。我在樓下找兩本書,就上去。
湯毛橐橐橐地上樓去了,齊魯的心一下子怦怦跳了起來。
墨在那兒嗎?他看到湯毛會有怎樣的反應?湯毛亦沒有阿嬋的妖嬈體態,亦沒有呂蓓卡芙蓉花一樣的臉,他看到後,會不會失望?會不會拂袖而去?
一時間,齊魯的意念裏,電閃雷鳴,飛沙走石。
然而什麽也沒發生。等到十分鍾之後齊魯上樓的時候,二樓空無一人,沙發上半倚的,隻有似睡非睡的湯毛。
二十四
墨從此無影無蹤。
仿佛錯按了刪除鍵一樣,齊魯的文檔現在又是一片空白,形而上的詩歌沒有了,形而下的玉蘭花也沒有了,真正的灰飛煙滅,或者連灰飛煙滅都算不上,灰和煙總還是物質,根據物質不滅定律,人家還存在於這個世界,隻不過搖身一變換了一種存在的形式。而墨,以及墨所帶來的那些旖旎夜晚,也如網絡屏幕上開放的那些姹紫嫣紅的花朵一樣,說消失就消失了,連煙和灰都沒留下。
可為什麽會突然消失了呢?
是不是那天墨見著了湯毛?可書店明明沒有男人呀,別說男人,就是女人也沒有。這甚至排除了墨男扮女裝的戲劇性可能。
或者藏在書架後麵偷窺了她們?弗洛伊德認為,人有偷窺欲,希區柯克的電影《後窗》,就是寫男人偷窺的。那天齊魯上樓後雖然也掃了書架幾眼,但粗枝大葉,又慌裏慌張,如果墨要存心隱匿在書架後麵偷窺她的話,不是什麽難事。
也有可能墨先走了。她們遲到了三十分鍾,他或許以為她耍他,一生氣,拂袖而去了。
但拂袖而去之後,一定還會到網上來找她的。哪裏會從此杳如黃鶴呢?
所以,還是看見了湯毛。
齊魯十分慶幸那天讓湯毛代替了自己出麵。一個會對湯毛的長相失望的男人,對齊魯,也一定會失望。湯毛和齊魯,長相其實屬於同一科,都中通外直,都不蔓不枝。——盡管湯毛經常用修辭手法,把這平直變得一波三折風生水起,但有經驗的男人,應該能去蕪存菁去偽存真。
真是那樣的話,湯毛就替自己擋了一劍。好在她不覺,好在她是外地的,且就要去美國,和墨應該再沒有相遇的機會。不然,齊魯會內疚的。
我是一尾曆盡千辛的魚,沿途的劍,讓我遍體鱗傷。以前,湯毛在宿舍裏,沒事愛吟唱這句詩。結果,於黑暗裏,又挨了一劍。倘若齊魯告訴她,她一定會驚呼,江湖險惡!江湖險惡呀!
但齊魯不會告訴她,湯毛的傷,也是她齊魯的傷。
她是棄婦了,竟然!在齊魯作為女人的人生裏,和男人還沒有真正地戀愛過呢,就生生地被拋棄過兩回了。
第一次是被沈北拋棄,這一次,是被墨。
她才是一尾曆盡千辛的魚,不,是比魚還辛苦的蚌,在深水裏,在無邊的黑暗裏,任沙石把自己內髒傷害到血肉模糊。
她的痛,沒有人知道,包括她的父母。她父母還眼巴巴地等著她畢業前給他們帶回一個體麵的女婿,她之前是含糊其辭不置可否的,因為想用那含糊安慰一下父母,也因為對墨存了萬分之一的希望,然而,這萬分之一的希望也還是成了泡影。
她要如何向父母交待呢?
或許隻能虛構了!既然以前她能虛構出一個阿嬋,那麽現在,她也能虛構出一個墨。是的,墨,她的男友,高大,英俊,在另一個學校讀博,本來打算畢業後就帶回去見父母的,但出車禍了。他們周末約了在書店見麵,他在來書店的路上,被一輛出租車撞了。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齊魯想,或許墨真是在來書店的路上被撞了呢?
齊魯突然心花怒放。虛構原來是多麽迷人哪,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千姿百態,隨物賦形。借助它的魔力,她的胸由A變成了B;借助它的魔力,她的暗傷,再一次不治而愈。
生命本來也不過是虛構的過程。
二十五
孟繁沒有想到,她調動的事最後竟然也成了泡影。
之前一點端倪也沒有,孫東坡一直說,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很順利。係裏有陳季子關照,絕對沒問題,學校主管人事的副校長,也點頭了。現在隻等孟繁的學位一拿到,就可以辦手續了。孫東坡甚至說,他已經看好了一套房子,就在學校的不遠處,坐地鐵,隻有五站路,十分鍾不到的車程。房價雖然有點高,但也不是高不可攀,三室二廳的房子,九十幾萬,他們踮起一點腳後跟,也就夠上了。他去年從學校拿了三十萬的博士津貼,加上孟繁今年就要拿的,加上他們以前的積蓄,不用按揭都差不多能付清了。當然,他們也可以按揭一部分,留些錢用來裝修。你想選幾樓呢?孫東坡在電話裏問孟繁。孟繁喜歡一樓,一樓有院子,可以種些花草,孟繁是個很喜歡侍弄花草的女人。但孫東坡想要頂樓,頂樓有陽台。在夏天的晚上,搬張躺椅躺在陽台上,離月亮和星星不是更近一些?
孟繁覺得好笑,38萬4400公裏的距離,十幾層的樓高,應該可以忽略不計吧?在一樓的院子裏和在十二樓的陽台上看月亮,又有什麽區別?
怎麽會沒有區別呢?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裏寫道,住在村東頭的人,總要比住村西頭的人,更早沐浴到陽光。而且陽光更幹淨,也更純潔。同樣的道理呀,高處的月光當然也更幹淨更純潔。
孟繁隻能甘拜下風了,孫東坡的理論水平比她高,他一旦起了詭辯的興,孟繁無論如何也不是他的對手。
但孟繁知道,孫東坡想住頂樓其實和月亮無關,而是看中了高處的象征意義。人往高處走,這是孫家的家訓。體現在住房上,就是要想方設法住到別人的頭頂上。孫家的人都相信,孫家之所以一直家運昌旺,之所以會出孫東坡這樣的人物,就是因為孫東坡的祖父有遠見卓識,把他家的房簷建造得比左鄰右舍都高。隔壁的沈家陳家,都曾經借修房之機,在房簷的高度上做過文章。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孫家從來不會讓他們的陰謀得逞。孫東坡的父親平時過日子雖然十分節儉,但在這樣關係到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麵前,也是能一擲千金的。
所以關於住幾樓的問題,孫東坡是姑妄問之,孟繁是姑妄答之,最後他們肯定會選最高層的。這事其實孫東坡都作不了主,孟繁早就領教過的。最初在縣城中學,後來在省城大學,他們一直都是住最高層。孟繁一開始還不知曉其中緣由和厲害,以為他們家的事由他們自己決定,縱然孫東坡父母有意見,以她一貫的以柔克剛,應該也能搞定——也果然搞定了,在孫東坡那兒,但老頭死諫,最後沒奈何,也隻能高高在上了。
果然,孫東坡夫婦的人生,如芝麻開花般,節節高了。
怎麽這一次就節外生枝了呢?
孫東坡自己也覺得莫明其妙,本來各方麵都打理好了的,以為是十拿九穩的事,卻不料,主管人事的副校長突然變了卦,說,孟繁博士的這個專業,暫時不能進人了,他們現在需要引進的,是搞外國文學的博士,因為明年這個專業要申報博士點,要加強他們的競爭力量。
倘若是孫老師的家屬,或者還可以作為例外處理,但現在,他無能為力。
這是打官腔了。之前孫東坡和他觥籌交錯時其實暗示過他的,他也閃爍其辭地答應了他。不過是一種敘事策略嘛,經濟係的歐陽夫婦也是這麽弄的,就在進學校之前一個月離的婚,拿到博士津貼後不到半年就複婚了。誰都知道是怎麽回事,可誰也不去戳破他們——人家歐陽可是皇親國戚,嫡親的舅舅是學校書記,誰吃飽了撐的,沒事去撂老虎的尾巴玩?
孫東坡以為自己也可以學習一回,沒想到,東施效顰了。
要麽,再找找呂蓓卡?或者我們複婚?孟繁又氣又急,她和孫東坡向來是亦步亦趨的,難道這一次,他們要勞燕分飛不成?
怎麽會勞燕分飛呢?孫東坡說,隻是現在複婚有點太那個了,畢竟離婚才半個多月。即便是唱戲,也要唱出個樣子來。不然,學校會不會認為我們太明目張膽了?
找呂蓓卡怕也沒有用,說白了,人家一個外人,順手推舟的事,會幫一把。如果要她竭盡全力,或者就不會了。即使她俠肝義膽,豁出十成的功力來幫我們,也不一定就能幫。校長既然都變了卦,她還能有回天之力?
什麽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們這個就是。孟繁現在,已無話可說,隻能夾了尾巴,灰溜溜地回到原來的學校。
孫東坡說,最多一年,一年之內,我一定把你調進我們學校。
二十六
然而沒有。
孫東坡沒有把孟繁調進他們學校,孫東坡也沒有和孟繁複婚。孫東坡說,他沒有辦法和孟繁複婚了,因為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另一個女人是誰呢?是呂蓓卡。
孟繁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美人計也罷,假離婚也罷,他們一直都是在假戲真做。她還在背後譏笑人家呂蓓卡是退化的蝴蝶,是玻璃瓶裏的昆蟲,做張做致,醜態百出,原來她自己才是那隻玻璃瓶裏的蟲子,一隻自以為是的蠢了吧嘰的蟲子!
孟繁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那玻璃上。薩特說,他人即地獄,從前孟繁不信的,因為這理論太邪惡太極端,西方人總是把哲學和戲劇混為一談。她還是喜歡東方的哲學,溫暖,世情,中庸。人性善也罷,人性惡也罷,都在尺度之內。但現在她突然覺得還是人家薩特深刻,他人即地獄,是的,十八層地獄!
然而呂蓓卡是她孟繁的地獄,她能理解,她們都是女人,根據物理學原理,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可孫東坡為什麽會成為她的地獄呢?為了那三十萬的博士安家費?那筆錢呂蓓卡不是也沒有嗎?新引進的博士才有呢,而她是本校的土特產,除了五萬塊的科研啟動費,剩下的,什麽也沒有。難道孫東坡會為了區區五萬塊就移情別戀了?不至於!那就是美色了,呂蓓卡窈窕,呂蓓卡嫵媚,呂蓓卡風情萬種,所以導師也好,宋朝也好,老季也好,一個個為美人折腰了。但孫東坡應該誌不在此呀,倘若孫東坡真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溫莎伯爵,當年哪裏會愛上孟繁?
孫東坡的父母也成了孟繁的十八層地獄。孟繁本來還指望他們,把他們當作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然而這稻草怎麽會是她的稻草呢?他們不僅要袖手旁觀,而且還要落井下石。對孫東坡的父親而言,女人隻有兩種,能生兒子的,不能生兒子的。能生兒子的就是好女人,不能生兒子的就是不好的女人。不好的女人如田裏的稗草,如趴窩的母雞,留著有什麽用?要拔了,要殺了,才能給正經的東西騰出地兒來。他從前想過要讓孫東坡休了孟繁,但那時小兩口,你戀著我,我戀著你,他無從下喙。現在好了,老天有眼,不想絕了孫東坡那縷香火。桃子離婚時給了孟繁,孫東坡現在要娶的,聽說還是個未婚的妹頭,那麽根據法律,他們還可以生一個娃娃。他們這一次一定能生個孫子的,他已經找村裏的葛半仙算過了,孫東坡命裏是有子的。怎麽會沒有子呢?他弟弟西坡,那麽個凡夫俗子,都有兩個兒子了,東坡一個天上的星宿,老天還會薄了他?
老頭差不多要載歌載舞了,不,不隻老頭,是整個孫家差不多要載歌載舞了。盡管當了孟繁的麵,他們假裝出惋惜和沉痛的表情,但孟繁知道,孫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已經做好了除舊納新的準備。
誰也指不上,孟繁現在是亡命垓下的項羽,眾叛親離,四麵楚歌。天要亡我,非戰之罪。蕭瑟江邊,項羽撫劍而悲。她又能做什麽?除了和項羽一樣,提劍上馬,殺入重圍。
二十七
隻有宋朝了。
這是魚死網破的一招。呂蓓卡的畢業論文孟繁是過了眼的,盡管呂蓓卡藏藏掖掖,但孟繁還是逮著機會很認真地翻了翻那論文。《從〈牡丹亭〉看湯顯祖的女性觀和性別意識》,十幾萬字的宏篇巨著,縱橫捭闔的引經據典,嚴謹規範的學術語言,這樣的論文,呂蓓卡莫說寫出來,就是把它當一個飯團消化了,都困難。呂蓓卡的學問有幾斤幾兩,別人不清楚,室友孟繁還不清楚麽?
更清楚的當然是宋朝和導師。但導師和呂蓓卡肯定是沆瀣一氣的,打從考博起,呂蓓卡和導師一定就玩了貓膩。考博是最容易玩貓膩的,特別是中文係的考試。一張專業卷子,就那麽一兩道論述題,論述題又不比數學,有一個客觀標準,都是此主觀的東西,好不好的,還不由導師說了算?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你說這是匹劣馬,我偏說它是汗血青;你說這是無鹽,我偏說她是貂嬋,這是導師的特權,是國家和學校賦予導師的冠冕堂皇的特權!論文答辯也如是,一樣有貓膩,答辯委員都是導師請來的,私交自然不錯,無論如何也不會刁難導師的心愛弟子。他們當然能看出學生的妍媸,文章的良莠,都是眼光十分毒辣的老狐狸,看出這個還不是小菜一碟?但看出來了也不會一語道破,打狗要看主人麵,這是人情世故,也是他們這行的規矩。一旦逾了規矩,下次誰還敢請你呢?區區千把塊的答辯費沒有了也就罷了,可為了賣弄學問而因此做不了答辯委員甚至答辯主席卻是一件得不償失的事情,學術界和娛樂界表麵看是風馬牛不相及,但出鏡率同樣都是重要的,尤其是一些重要場合下的出鏡。躲在書齋裏十年磨一劍的時代早已過去,現如今的學者,都要會輕功。要淩波微步,要日行千裏。今天在此,明天又在彼,此起彼伏之後,你就成了腕了。這是自然的,時代現在是快節奏的時代,大家都惜時如金,看你的書當然不如看你的臉來得快。而且,你自己以後難道就沒有要偏袒的學生?沒有要別人高抬貴手放過一馬的學生?到時別人也公事公辦,你不也下不了台?當然,過場也還是要走走的,問幾個蜻蜓點水又綿裏藏針的問題,既表明答辯的嚴肅性,也表明自己的心裏如明鏡,要人家領情。
可就算呂蓓卡的考博有問題,論文答辯有問題,孟繁也奈何不了她——把柄在呂蓓卡的導師那兒,而導師和呂蓓卡,顯然是一丘之貉。
能打主意的,隻有宋朝了。
隻要宋朝肯承認呂蓓卡的論文是由他代寫的,呂蓓卡就吃不了兜著走。孟繁會在第一時間向學校舉報,然後在網上公布出來。到時候,無論導師也罷,學校也罷,都沒辦法包庇呂蓓卡了。學位肯定是要被取消的,工作也是要被開除的,身敗名裂之後的呂蓓卡,看孫東坡如何和她過幸福的生活。
但宋朝憑什麽幫孟繁呢?
一篇博士論文的代寫行情是十萬左右,也就是說,當初宋朝和呂蓓卡如果隻是交易的話,呂蓓卡應該付給宋朝十萬了,就算是師兄妹,打個折,也要七八萬吧?一個那麽有才華的博士好幾個月的腦力勞動,也應該有這個收成。但呂蓓卡顯然沒有付錢給宋朝的。那呂蓓卡對宋朝許諾了什麽呢?有什麽東西比十萬塊更珍貴?那應該是一個女人的愛情了吧,露水的情愛肯定不值這個價,即使是一個美人的露水情愛。有婚姻希望的愛情,才能把一個男博變成一隻勤勞的工蟻吧?
那麽宋朝也遭受了背叛?當初呂蓓卡一定許諾他,等和美國的男友了斷後,再成為他公開的女友。然而論文完成了,呂蓓卡卻和孫東坡雙雙孔雀東南飛了。
宋朝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和孟繁一樣。
然而宋朝什麽也不說,博士畢業留校當了老師的宋朝對此事守口如瓶。
孟繁不急。
十年磨一劍。
多謝,我就搬過來好了。 《魚腸劍》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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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are so sweet. What a sad story.
-yingyingyuey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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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9/2010 postreply
18:3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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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腸劍》評論:大學裏的男女風情故事
-袖底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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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9/2010 postreply
20: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