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梨的革命

回答: 阿袁的《長門賦》袖底香2010-09-19 11:44:00

湯梨認識孫波濤,發生在三十六歲那年。

三十六歲對女人而言,按說是從良的年齡,是想被招安的年齡。莫說本來就是良家婦女,即便是青樓裏的那些花花草草,到這年齡,也要收心了,將從前的荒唐歲月一古腦兒地藏到奩子裏去,金盆洗手之後,開始過正經的日子。這是女人的世故,也是女人的無奈。所以陳青說,女人到這個時候,黃花菜都涼了。陳青三十九,是哲學係最年輕的女教授,也是哲學係資格最老的離婚單身女人。這使她的性格呈現出絕對的矛盾性,也使她的道德呈現出絕對的矛盾性。一方麵,女友湯梨的年華漸老,讓她生出幾分兔死狐悲的傷感,另一方麵,又讓她有一種同歸於盡的隱秘快樂。畢竟湯梨,是個美人,用她的光芒,以及珠圓玉潤的生活,把陳青的人生反襯得暗淡無比。陳青的心情階段性地呈現出灰色的狀態,固然是身邊男人們的來來往往造成的,但應該說,和湯梨也不無關係。所以,當湯梨猶抱琵琶地和她說起孫波濤,她本能地,撥出劍,要往湯梨的痛裏戳。

然而湯梨不痛。不痛是因為黃花菜沒涼,無論是在孫波濤那兒,還是在湯梨自己這兒,溫度都剛剛好。

如果早幾年,孫波濤這樣的男人,絕對不能讓湯梨的內心起什麽波瀾。不說別的,就說孫波濤的年齡,它首先就不合格。對湯梨來說,孫波濤太年輕。湯梨三十六歲了,而孫波濤隻有三十二歲。這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湯梨幼兒園快畢業了,而孫波濤才出生;湯梨是中學生了,而孫波濤是小學生;湯梨是大學生了,而孫波濤是中學生。這麽一想,湯梨會覺得有亂倫的感覺。也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從前湯梨最喜歡譏笑別人老牛吃嫩草的。讀研的時候,美學老師馬驪,離婚後找了個比自己小兩歲的男人(嚴格地說,還不到兩歲,是一歲半),她們這群女研究生,背後就總笑馬驪是老牛吃嫩草。她們叫馬驪不叫馬老師或者馬驪,而是叫老牛,叫馬驪的老公也不叫餘老師或者老餘,而叫他嫩草。她們總在宿舍裏嘻嘻哈哈地拿馬驪打趣,嘿,老牛今天穿了一條大花裙子吔。老牛今天上課時穿的那胸罩,絕對是D罩杯喲。嘁,至少墊了1公分海綿。不然,那麽個老女人,還能如此波濤洶湧——女人糟踐起女人來,總是不留一絲情麵的,尤其是年輕的女人糟踐年老些的女人,更是惡毒。對女人而言,幸福一半來自男人,還有一半來自比自己更年老的女人。當然,在這個問題上,她們對男女也還是一視同仁的,比如對係主任陳季子。老婆死了,續弦,結果續的是個比自己小十歲的年輕女人,她們更刻薄了,幹脆叫陳季子為暮牛——這是湯梨的才華,湯梨說,陳季子是學曹操的《龜雖壽》,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壯心不已呀!

所以,年輕時的湯梨決不能對一個年齡比自己小的男人有什麽想法。莫說小四歲,就是小四個月,小四天,也不行,這是一個原則問題。小不小的,不完全在容顏上,而是心理意義上的。她喜歡找年紀大點的男人——當然,也不能大成一樹梨花壓海棠,而是差不多,四歲,或者四歲左右,左也是一年,右也是一年,超過了這個限度,湯梨就覺得這男女的年齡比例有些問題了。

然而現在,湯梨的觀念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

三十六歲的湯梨正在經曆一場革命。一場既激烈又隱秘的革命。隱秘是指它的革命形式。它基本上還是地下狀態。也就是說,它是秘密進行著的一場革命。就如魚遊水裏,就如花開葉下。裏麵再水波蕩漾再如火如荼,麵上依然是聲色不動的。所以,這樣的革命湯梨的老公周瑜飛一點也沒察覺。莫說老公沒察覺,甚至湯梨自己,一開始也被蒙在鼓裏的。這樣說有些玄了,但革命真是如寄生於湯梨身子裏的種子,它自己生根,它自己發芽,它自己暗暗地往上生長,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湯梨有些感覺,它已經長得枝繁葉茂,眼看著就要開花結果了。

這有些激烈的意思了。但湯梨不在意。革命隻是意識形態的革命。是純粹主觀和抽象的革命,完全還沒有落實到行動上。所以即使再激烈,又如何呢?莫說湯梨不在意,就是周瑜飛,每次聽到湯梨的謬論,也是一笑了之。人生觀變化了,道德觀也變化了,這正常!二十歲時的人生觀和道德觀和四十歲時的人生觀道德觀當然會有不同。有什麽東西能一成不變呢?即使一隻貓一隻狗,過個十年八年的,想法也會變。即使一塊石頭一個木樁,放在風雨中十年八年,顏色也會變。何況本來就愛七十二變的女人呢?所以變是正常的,不變才不正常呢。

何況這變化也不是由白變成了黑,由雞變成了鴨。不是那樣顯山露水有陵有角的變化。在周瑜飛的眼裏,湯梨還是湯梨。還是愛看閑書,還是愛聽流言,還是愛眯著眼看人及一切能進入視野的花草蟲魚,甚至那顆鬼牙,也和從前一樣,一笑,就探頭探腦地向外眥。

這迷惑了周瑜飛。周瑜飛不知道,湯梨其實又不是湯梨了。



首先,湯梨對男人的看法有些變了。從前湯梨不喜歡比自己年輕的男人,堅決不喜歡。但湯梨的堅決現在有些動搖了。這或許是受了陳青的影響。陳青男友們的年齡,向來是天上地下走兩個極端的,要麽是五六十歲的半老頭子,要麽是二十多的小夥子。幾乎沒有中間年齡的。中間年齡的男人都死絕了。陳青經常咬牙切齒地咒罵。這死絕的男人裏麵,當然也包括周瑜飛。然而,湯梨不計較。處於美滿婚姻狀態中的湯梨,有義務有心情讓自己老公犧牲在單身女友的唇槍舌劍裏,以此來緩解女友的憤怒和絕望。陳青現在對婚姻,基本不作指望了。五十多歲的男人和二十多歲的男人,顯然都不太適合做陳青再婚對象 ——雖然一開始,和那些五十多歲的男人交往,陳青是努力朝婚姻之門邁進的。然而和他們交往著交往著,就不由得心灰意懶起來。畢竟陳青是搞哲學的,對人生,比一般人看得更透徹一些,也更虛無一些,總不甘為了柴米油鹽的日子,和一個半老頭子苟且餘生。而且陳青的身邊,也沒斷過年輕的男人。和那些風華正茂的男人對比著看,本來半老的男人,便成全老了。這使得陳青,愈加下不了再婚的決心。

結不了婚的陳青隻好繼續和那些年輕男人曖昧著。對這些年輕的男人,一開始,陳青在湯梨麵前總會藏著掖著的,不是因為道德的顧忌——對陳青而言,道德之繩總是軟弱的。而是有些怕湯梨,怕湯梨的美,會讓他們的關係節外生枝。這並非陳青杞人憂天,而是有過沉痛的曆史教訓的。當年周瑜飛,其實原來是陳青的朋友。雖然那時他們還不是那個意義上的男女朋友,但陳青對他,是暗暗有些意思和打算的。但湯梨一出現,所有的打算都成了落花流水。一向在陳青麵前頗有男子自尊的周瑜飛,一夜之間,變成了一隻大蝴蝶,成天的,繞著湯梨表現他豔麗的翅膀。陳青覺得十分好笑,也難堪,但好在她和周瑜飛的關係還沒有挑破,那麽湯梨,就還不算橫刀奪愛,朋友因此還能做下去。但陳青在心裏對湯梨到底有些怨恨和戒備了。

戒備了的陳青就會有意無意地把男友藏著,但也藏不久,因為又想要炫耀。陳青盡管是個哲學教授,但那隻限於在課堂上,或很嚴肅地思考人生的時候。一般情況下,也不過是個膚淺的婦人,離錦衣夜行的境界,還有些遠,所以憋不了多少天,又會把這樁豔遇告訴湯梨。這表麵看是陳青的情不由已,其實呢,卻是她的處心積慮,是刺向湯梨的溫柔之劍。你湯梨不是有個美滿婚姻麽?不是常常因了那美滿婚姻在我麵前表現出那該死的優越感麽?我就是要讓你知道,美滿婚姻是女人的華麗外衣,亦是女人的黑暗之蛹。我要讓你這個坐在蛹中的夜郎自大的女人,見識見識外麵的花花世界。

湯梨的反應最初有些一驚一乍。但驚乍了幾次之後,也慚慚習慣了陳青對男人的口味。女人和女人原是不一樣的。有湯梨這樣的,也有馬驪那樣的。陳青顯然屬於馬驪那一類,愛啃青。湯梨笑笑,不再批判了。——也有點不敢批判。因為每一次批判的結果,都是被陳青反批判一頓。無論湯梨持怎樣的理論,陳青都能把它們駁得體無完膚。沒辦法,湯梨對陳青隻好進行腹誹了。

即使腹誹,湯梨後來也不能繼續了。因為陳青亦用了幾乎腹誹的形式,對湯梨進行了更為徹底的反批判。有一次,陳青突然打電話給湯梨,要在江湖酒店做東,宴請周氏夫婦。湯梨沒推辭——推辭什麽?常常都是陳青到她家來打秋風,現在好不容易有一次反打陳青的機會,跑著去都來不及,還推辭?於是湯梨挽著周瑜飛的胳膊,歡天喜地的就去了。江湖就在學校西門口不遠的地方,勻速走,十幾分鍾的事兒。一路上,兩夫妻還商量著要狠宰陳青一頓,因為吃這家夥的機會實在是少,他們這一次決不能由了陳青自己點菜,什麽家常豆腐什麽鐵板茄子,胡亂地就打發了他們倆。要知道每次她到他們家,享受的都是點菜的待遇。想吃啤酒鴨了,就告訴老周,想吃清蒸鱸魚了,就告訴湯梨。兩個堂堂大學副教授,生生地被陳青當成了夥夫使喚。所以他們這次也要還以顏色,決不能去看陳青的眉高眼低,隻管點那些江湖名菜,湯梨要吃木瓜雪蛤湯,周瑜飛要吃剁椒魚頭。兩人說得齒頰生香。十幾分鍾的路,他們提著氣八九分鍾就走到了。可一進江湖二樓的包廂,湯梨就知道,她被陳青暗算了,因為陳青的身邊還端坐了一個英俊的陌生男人。男人很年輕,也很有教養,站起來,和周瑜飛打了招呼,又和湯梨打了招呼。湯梨的情緒急轉直下。——男人看湯梨的眼光,太平淡了,平淡得沒有一點點其它的內容。那樣子,好像看隔壁或菜市場的大嬸大嫂一樣,這讓湯梨覺得羞辱。湯梨向來習慣了男人眼神裏的豐富和微秒的。盡管她對那些男人從來都沒有任何想法,但她依然喜歡那些男人對她有各種想法。這和風月無關,和道德也無關,她隻是把那些男人的眼睛當鏡子,照照自己是不是還年輕,她是不是還有迷惑男人的能力。雖然她並不想迷惑住哪個男人,可不想是不想,不能是不能,這是兩回事。但陳青帶來的這麵鏡子,卻把湯梨照老了,照醜了。湯梨忍不住傷心欲絕。她知道她那天的樣子邋遢。下午上了三節課,指上還有粉筆灰。身上的黑色西裝也是老氣橫秋的。以為是老朋友一個人,就這樣灰頭灰臉地來了。誰曾想,陳青竟然瞞了她藏了一麵鏡子來。湯梨一下子如坐針氈。木瓜雪蛤湯喝在嘴裏,和家裏的冬瓜湯絲瓜湯,也沒有什麽區別。

同時被那麵鏡子照老的還有周瑜飛。按說,四十出頭的男人,還不能算老的。但一個生理上正在走下坡路和一個生理上正在走上坡路的男人坐在一起,卻如一本哲學書,是能讓人有一種生命的覺悟的。生命原來沒有永遠,青春原來也沒有永遠。年輕時那麽俊朗英氣的周瑜飛,如今坐在那兒,卻有一種暮春的氣息,他豐腴的頰和蒼白的手指,像即將零落的花瓣一樣,讓湯梨憂傷起來。湯梨突然有些理解陳青了,她之所以如此迷戀和年輕男人的交往,或者不是迷戀年輕男人,而是迷戀年輕,是迷戀生命,她隻是借年輕的生命來肯定自己生命的年輕。這是哲學意義上的事情,有些類似於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飯桌上的湯梨,突然成了一隻驚弓之鳥。



這以後,就認識了孫波濤。

認識孫波濤是因為市裏的一次閱卷任務。湯梨每年都會參加各種各樣形式的閱卷。高考的、公務員的、自考的,這些閱卷任務多則一個星期,少則三五天,就能完成。老師們把這個當作農民的雙搶,六月份的試卷任務一下來,老師們說,收稻子了,十月份的任務一下來,老師們又說,收小麥了。這樣比喻不是因為老師幽默,或者無聊,而是兩者之間確實有相當的可比性。無論是勞動的強度,還是收成,還是勞動方式,都是農民式的。每次埋頭苦幹一星期,累得腰酸背痛也不過掙個千把塊錢。還趕不上考辦的那些閑雜人員。那些鬥大的字不識幾個的閑雜人員,一杯茶一包瓜子在那兒坐上一星期,加班的費用,就是這些教授副教授的雙倍或雙倍以上。被當作民工使的教授們自然也是氣憤的,但氣憤歸氣憤,下次閱卷報名,依然十分踴躍。沒辦法,知識分子的品性,就是賤。

湯梨也屬於這很賤的知識分子之一。不過,她參加閱卷,倒不全是為了那些碎銀子。而是喜歡這種勞動的性質。也不用耗費什麽腦子,流水作業,幾千份卷子,改的都是同一道題,最後變成了條件反射。眼睛一瞥,胳膊一抬,幾秒鍾的事兒,一道題的分數就出來了。勞動在這兒變了性質,由腦力勞動變成了體力勞動。大家不是比思維的快慢,而是比翻閱試卷的速度。左右開弓,左手翻頁,右手下筆,那姿式,像古老的紡織工一樣。湯梨現在就迷戀這樣的體力勞動。從前是我思維故我存在,現在是我敏捷故我存在。老師們把自己變成了風,嘩嘩嘩地,往前趕著翻試卷。有些教師一邊翻,一邊還能開著玩笑。這簡直就有點赤壁之戰中的周郎風采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曹操的檣櫓,就灰飛煙滅。這狀態這氣氛,湯梨喜歡。湯梨自己雖然在閱卷時是不太言語的,但她喜歡聽別人言語,那些無意義的言語,如灰色的樹枝間掛著的鮮紅的果子,或者在黑色枝椏中綻放的花朵,使得單調機械的體力勞動,呈現出一種生動和芬芳的意味來。

孫波濤就是在閱卷時綻放的芬芳花朵。孫波濤是另一個學校的老師。——這也是閱卷的魅力之一。不是所有的大學老師都能像北師大的於丹,或者北大的阿乙一樣,生活的有聲有色,繽紛燦爛。實際上更多老師的生活常態是深居簡出。他們的生活半徑其實很小,從教室到家,從家到教室,再豐富些,也不過把自己豐富到超市,或者菜市場。這當然是寂寞的灰色生活。有些老師,隻好學莊子,做精神上的逍遙遊,然而那畢竟過於務虛了。我們的時代是一個講究腳踏實地的時代,不流行用想象的翅膀,把自己弄到虛無飄渺的天上去。所以,老師們打發寂寞的方式,就是盡可能抓住各種機會,參預一些範圍廣泛的社會生活。而普通老師的所謂的廣泛社會生活,就是指閱卷之類。老師們都來自五湖四海,毛主席說過,五湖四海皆兄弟也。推而廣之,也是皆姊妹也,皆親人也。所以,你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孫波濤的問題,也就是他同事俞老師的問題。

俞老師就坐在湯梨的左邊。之前她一直都在談論李安的電影《色·戒》。談王佳芝對易先生的複雜感情。談那顆粉紅色的大鑽戒。談得眉飛色舞,談得回腸蕩氣。湯梨一直帶著三分笑意似聽非聽著。沒提防,俞老師陡然話題一轉,要湯梨幫孫波濤在師大介紹對象。俞老師說,你看看我們小孫,長得像不像梁朝偉?可惜呆在我們那個鬼學校,巴掌大,找不出一個湯唯那樣的美人兒來配他。人家是生不逢時,我們小孫老師卻是生不遇地。要是生在香港,怕不也有機會成了李安電影裏的人物?哪能到現在還是單身。湯老師,你們學校大,你幫幫我們小孫,找一個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美人兒吧?

湯梨嚇了一跳。抬頭看孫波濤,孫波濤坐對麵,也抬頭,兩人一笑。一起閱卷好幾天了,每天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但兩人從來沒有說過話。這是湯梨的習慣。湯梨一向在陌生人麵前喜歡端著,在英俊的男人麵前也喜歡端著。而孫波濤,這兩樣,都占著。所以,湯梨看孫波濤,從來就沒有過正眼。路上遇見了,湯梨就當他是棵樹,屋子裏遇見了,湯梨就當他是桌椅,眼光一溜,就過去了。孫波濤呢,也是禮尚往來,她當他是棵樹,他便也當她是棵樹,她當他是桌椅,他便也當她是桌椅。別的老師之間幾天下來,玩笑早開得風生水起,可他們兩個,卻還是樹與樹的關係,桌椅與桌椅之間的關係。這當然有些僵,有些不自然。但正因為這不自然,倒使得他們之間的關係有了另一種走向的可能。

何況孫波濤真有幾分像梁朝偉。湯梨對戲子,一向是有些膩歪和偏見的,但對梁朝偉,從《花樣年華》之後,卻偏愛了。湯梨喜歡梁朝偉那安靜和憂傷的樣子,——人群裏落寞的男人,如黃昏時天空中倦飛的鳥,如夜裏闌珊的燈火,總能動人心弦。孫波濤現在就借了梁朝偉的魅力,讓湯梨生了好感。

所以湯梨真的接了俞老師的話。湯梨說,我們學校,倒是美女如雲,隻是不知道孫老師,想要哪一類的美女?

這話自然是問孫波濤。然而湯梨的眼睛,卻是看了俞老師。俞老師本是個愛熱鬧的人,沒話還找話呢,何況現在湯梨把話撂到了她唇邊上,哪能放過?所以不等孫波濤接詞兒,她先越俎代皰了。俞老師說,哪一類的美女?自然不能真是湯唯那樣的。那樣的女人,有點可怕,又要革命,又要鑽石,——鴿子蛋大小的鑽石呀,靠我們小孫改卷子掙,怕改到下輩子,也掙不到。

俞老師的聲音十分鏗鏘,這是職業病,做老師的人,說起話來個個都像戲台上的武生,再私密的話,經老師之口——尤其是經中年女老師之口一說,都帶上了大剌剌的氣象。一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氣氛陡然被俞老師帶進了高潮中。俞老師的話,如葡萄酒,把大家弄得帶三分醉意了。人一醉,言語便也開始趔趄。一個姓吳的男老師問,俞老師,不找湯唯那樣的,那要找哪樣的美人呢?俞老師你這樣的麽?

這話有些促狹了。因為俞老師不是美人。雖然俞老師外號也叫美人魚,但她這尾美人魚,和安徒生童話裏的美人魚一點關係都沒有,人家之所以這麽叫她,是因為她姓俞;還有她那雙如金魚一樣的往外凸的大眼睛;還有她走路的樣子。她走路時,兩條腿是緊緊夾著的。遠一點看,你完全看不到她兩腿之間的縫隙。她往前移動的樣子,確實像一些兩棲的魚類。還不是那種很婀娜的魚,而是有些肥大,有些壯實,和美一點兒也不沾邊。所以嚴格地說,俞老師的綽號應該叫人魚,而不是美人魚的。

可是俞老師沒有和吳老師計較。他話裏的促狹意味,俞老師並非沒有聽出來。若是年輕的時候,爭強好勝的俞老師,一定要反唇相譏的。然而中年之後,她的胸襟,幾乎也和她的胸一樣,有些海納百川了。耳朵也變得如絲綢一樣光滑,再沙的話兒,也能刺溜過去。再說她現在情緒好,大家的情緒都好,她不想掃興。所以她依然笑吟吟地說,我哪是美人呀?我們湯老師才是個大美人呢,現成的榜樣兒。小孫,你也別繞遠了,就讓湯老師依樣描葫蘆,按她的樣子,給你找一個。

大家又起哄。戲謔般地去打量湯梨。仿佛湯梨是個陌生的女人。湯梨一時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本來,湯梨的性格是不扭捏的,私底下,言語有時也機智得很放肆得很。但那天,湯梨莫明地有些拘謹。

這或許是因為孫波濤。孫波濤看湯梨的眼神,真有幾分像《花樣年華》裏周先生看陳太太的眼神。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湯梨突然接到孫波濤的電話。那個時候湯梨剛看完《英國病人》的碟子,腦子還完全沉浸在嘉芙蓮和艾馬殊蕩氣回腸的愛情裏。所以好半天,她想不起電話那頭的人是誰。孫波濤說,湯老師,最近好嗎?湯梨說,挺好的,挺好的。孫波濤又問,忙什麽呢?湯梨說,沒忙什麽。閑著呢。這樣敷衍了幾個回合,湯梨依然還不知道對方是孫波濤,但她卻沒有開口問對方是誰。這是湯梨的教養,也是湯梨的經驗。——人家既然不自報家門,總是以為你記得人家的聲音。以為他是你的朋友。你那麽直愣愣問一句,你誰呀?這不好,會傷了人家。反正不著急,多聊幾句之後,總會有一些蛛絲馬跡的細節會冒出來,幫助湯梨記憶。當然,偶爾也有直到放下了電話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誰的時候,那也沒關係。湯梨是個閑散人,說的也基本都是些閑散話,和誰說不一樣呢?但這一次孫波濤卻讓湯梨有些下不了台了,因為聊了幾分鍾之後,孫波濤突然問,湯老師,你知道我是誰嗎?

湯梨有些惱了。這人怎麽這樣呢?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要問一開始你就該問嘛,不能等別人和你好朋友似的聊了半天,你再來這一手,太陰險了。

所以湯梨不做聲。氣溫驟然冷了下來。之前是20°C,現在變成了0°C,或者0°C以下。

孫波濤顯然感覺到了這變化,一時亦有些訕訕的。

還是孫波濤先開腔。孫波濤說,我是孫波濤哇,湯老師,你不是還要給我介紹女朋友的嗎?

湯梨這才反應過來。之前隻記得他的眼神,至於他的聲音,她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兩人周末就見了麵。與湯梨一起去赴約的,還有同事齊魯。

齊魯是中文係的老姑娘之一。中文係曆來是出產老姑娘的地方。係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來總共才六十幾個老師,而老姑娘就有六個,從三十歲到五十歲不等,加上一個預備的(已二十九了,到七月份,就三十),占十分之一強。這在師大,是十分奇怪的現象,因為大學裏的老師,不論男女,現在的行情還是可以的,按說斷沒有滯銷的道理。但世上的事,總是吊詭的。經濟規律也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因此就有了資料室姚老師的說法。姚老太太說,中文係的姑娘之所以嫁不出去,是因為中文係的風水不好,樓前那株老鐵樹種壞了。鐵樹不開花,也不結果,是孤老樹。所以姚老師一直建議曆任係主任把鐵樹砍了,種上幾株桃樹李樹,或者幹脆種一株槐樹,槐樹主婚姻,《天仙配》裏的七仙女和董永不就是在槐樹下喜結良緣的麽?這樣的說法在大學裏當然是迷信,所以係主任們總是一笑了之。但姚老太太仍然不屈不饒地堅持她的理論——當然要堅持,姚老太太雖然不是教授,隻是一個資料員,但畢竟在大學工作多年,教授的習性多少也是染上了幾分的。知道什麽話都不能胡說,立論之後要有論據。所以姚老太太的論據也很充分,比如從前的葉絹老師,在中文係呆了十幾年,一直單身,別人給她介紹了不下十個男的,一個也沒能成為丈夫。可一調到研究院去,當年就結婚了。還有胡佩佩,人家在成教中心本來有老公的,兩人據說還是恩愛夫妻,到中文係不久,卻莫明其妙地,突然離婚了。

然而讓姚老太太鬱悶的是,她的理論在中文係一直沒能成為顯學,——不僅主任們不信,即使齊魯她們,也不信。

不信的表現是仍然執著地相親。中文係的老姑娘們沒有一個是真的單身主義者,即使標榜單身主義的郝梅老師,也是個偽單身主義,因為三月份的時候,還去見了一個新鰥夫。這本來是件極隱密的事。然而很不幸,新鰥夫的對門,住的是姚老太太的表姨。所以不出一星期,這信息就被姚老太太掌握了。姚老太太掌握了,就等於中文係的老師都掌握了,中文係的老師掌握了,就等於半個師大的老師都掌握了。下次郝梅再在係裏係外高談單身主張的時候,老師們的眼神和笑容就意味深長了。




郝梅和湯梨是一個教研室的,都研究魏晉文學,按說湯梨這次應該帶郝梅去見孫波濤。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這意思。然而湯梨偏偏帶了齊魯去。連周瑜飛都覺得蹊蹺,周瑜飛問,你平日不是討厭齊魯的嗎?你怎麽不先問問郝梅呢?湯梨說,為什麽要先問她?她郝梅不是人前人後說要單身的麽?不是要一門心思做學問嗎?我去替她張羅這事,不是掌她的嘴?萬一她做喬,拿腔拿調地拒絕,我豈不沒意思?

這說法有些不厚道了。明明知道所謂要過單身生活隻是人家的繡花簾子,簾外是“采菊東籬下”,簾內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簾外是《短歌行》,簾內是《牡丹亭》。然而湯梨偏裝作看不懂郝梅的簾裏簾外的戲文。這是湯梨的邪惡處,亦是女人的邪惡處。誰讓郝梅在姿色上和湯梨不分軒輊呢?誰讓孫波濤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她湯梨呢?隻要這樣看過她的男人,在意念裏,她就把他當作裙下之臣了。——雖然在現實世界裏他和她沒有任何瓜葛,——她也沒打算和他有什麽瓜葛,然而她還是習慣性地開始爭風吃醋了。醋這東西,養顏,有事沒事,抿它幾口,女人就會豔若桃李。所以郝梅,雖然還不認識孫波濤,卻已經被當作對手,被湯梨在虛擬的風月故事中打入了冷宮。

所以說,從一開始,湯梨給孫波濤介紹女友就有幾分不安好心的。




要說,齊魯其實也不醜。眉是眉,眼是眼,身段是身段,即使細細地看,你也說不出她的破綻處來——可也說不出她的好,她整個人,就如一篇四平八穩的文章。文章的語句是通順的,沒有錯字,也沒有語法錯誤,甚至標點,也都是對的。然而這全沒用。依然是篇平庸的文章,人看過了,和沒看過,結果是差不多的。尤其在湯梨這樣華美文章的參照之下。湯梨那天是盛妝而去——所謂盛妝,是指態度而言,和珠光寶氣無關,和姹紫嫣紅無關。湯梨意義上的盛妝,完全是陶淵明王維的路數。表麵看來,極其樸素,極其天真,其實呢,卻是質而實綺,臒而實腴。她的臉其實是精心收拾過了的,但看上去,是沒收拾的樣子,衣裳也是暗色的,似乎是有意要襯托齊魯的。可不是要襯托齊魯麽?去相親的是人家齊魯,她隻是介紹人,是配角。配角就應該是配角的樣子,你看戲台上,正旦有正旦的裝束,花旦有花旦的裝束,明明是紅娘,卻偏要打扮成鶯鶯的樣子。這顯然喧賓奪主了。也露了痕跡。不僅讓鶯鶯不高興,也會讓張生多想。所以,那天她是一身青衣。而齊魯則鮮豔得多。研究明清文學的齊魯,尤其偏愛《紅樓夢》,對《紅樓夢》裏的飲食及服裝文化極其迷戀。經常在家試驗各種紅樓美食,什麽寶玉挨打之後要吃的小荷葉小蓮蓬兒湯,什麽晴雯愛吃的豆腐皮兒包子和蒿子杆,甚至薛姨娘送給寶玉的酸筍雞皮湯和碧梗粥,她都能做出來——自然是自己的版本,所以口味倒不能多計較的,但因為它們的文化底蘊,終歸和一般的家常菜身份不一樣。齊魯是博士出身,習慣以做學問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的生活。最講究用典,講究考據。飲食如此,穿衣亦如此。她那天穿的是《紅樓夢》第四十九回薛寶琴那一身。紅色的風衣,樣子有幾分像鬥篷的,白色的狐狸毛圍領。狐狸毛當然不是鳧毛。可這有什麽關係呢?狐狸毛也罷,鳧毛也罷,反正她要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隻可惜那天沒下雪,薛寶琴穿著鳧靨裘出場的背景,本是一片冰天雪地的。然而那天卻是明豔豔的陽光。這略微有些美中不足。她更欣賞的,是那種強烈的對比美。然而以明豔對明豔,這在美學上,也講得通。何況還有湯梨的青衣在邊上,也算差強人意了。

說到湯梨,齊魯這次對她的表現還算滿意。這其實有些難得。因為齊魯是個極嚴謹的人,嚴謹到一絲不苟。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別人看著是無可挑剔。然而一旦落了她的眼,仍然是破綻百出。比如湯梨,係裏的男男女女,總是把她當個美人看的。說她肌膚勝雪,說她窈窕嫵媚。也不錯,皮膚是白,可也太白,白得都隱隱地帶些藍青色了,這是病態,不是美;至於嫵媚,更是莫明其妙的評價。至少在齊魯看來,那簡直不是讚美而是批判了。嫵媚就是風情的意思,風情就是輕佻的意思。這完全是繞著彎兒罵人,而湯梨竟然沒聽出來。

她當然聽不出來。湯梨是那種頭腦有些簡單的人——也不止湯梨,在博士齊魯的眼裏,係裏的許多女老師都是頭腦簡單的。說起來她們都是大學老師,戴著金邊眼睛,有多大學問似的。可那學者的樣子純粹隻是噱頭,唬唬外人的。就那一門兩門課,多年來翻來複去地教。和農民種他的一畝二分地,和家庭主婦打理她的方寸廚房,有什麽本質的區別呢?她們在學術上不思進取。不讀理論書,也不寫學術論文。這樣的女人,有什麽思辨能力呢?有什麽分析能力呢?看問題隻能看表層。聽言語也隻能聽表麵的意思。而人生與語言,是洋蔥,一層之下,還有一層,要層層深入,才能抵達本質和真相。可湯梨之流,如何懂呢?

齊魯對此嗤之以鼻。然而這一次齊魯還是領情了的。好歹她湯梨想到了她,好歹她沒有想搶她的風頭。——盡管她未必搶得了,然而那心甘情願做背景的姿態,仍然讓齊魯如沐春風。湯梨的那身青衣,真把她穿老了幾分的。想必是為了成全她。為了反襯她齊魯的年輕。這當然有些多餘,她本來就比湯梨年輕。完全犯不上她這樣畫蛇添足。可即便是畫蛇添足,人家也是出於好意。她齊魯這麽冰雪聰明的人,還能把別人的好心當驢肝肺?

所以齊魯那天對湯梨的態度就十分婉約。這在齊魯亦是一反常態的。她本來是個犀利的人,眼睛犀利,言語犀利,態度亦犀利。無論對學生,還是對同事——當然,對係主任陳季子和教研室主任老莊例外,她十分仰慕他們,前者申報到了一個國家大型課題,課題經費有十幾萬,她正努力地運作,想加入他那個課題組;後者寫了好幾本學術專著,是研究先秦文學的學術權威。所以,她每次看見他們,都會表現出十分婉約的女性氣質,且尊敬地稱他們為“陳老”和“莊老”,至於其他人,她基本上就直呼其名了。不是她沒教養,而是她有她的倫理觀。在這個係裏,論學術水平,她基本上是二人之下,六十人之上。所以她用不著把那些人當作前輩。湯梨更不必。雖然湯梨比她大幾歲,但那是生理年齡。若論學問。她是她的小字輩。所以,每次她有事找湯梨,都是不客氣地湯梨湯梨地叫。

但她那天叫湯梨為湯老師。尤其在看見了孫波濤之後。她的聲音就愈發溫柔了。她沒料到,湯梨給她介紹的,是如此風流倜儻的年輕男人。她陡然間生出遇到知音的感動。這些年,她的長相,在係裏,一如杜甫的文章在盛唐,總是懷才不遇的。她知道自己是陽春白雪,她知道自己是曲高和寡。那些平庸凡俗之輩,哪裏能品出她的美?她好長時間都沒有相親了。最後一次是兩年前,是姚老太太介紹的——姚老太太已經給她介紹過三個男人了。這個保險公司的經理是第四個。人長得一如既往的猥瑣——齊魯覺得十分納悶,這個姚老太太的手上,怎麽會有那麽多猥瑣男呢?每次見麵之後,她都發誓不再見姚老太太介紹的男人了。然而每次她又心存僥幸。萬一呢?萬一姚老太太看花了眼,一不溜神給她介紹了一個長相出色的。她雖然對姚老太太說過,她齊魯不在意男人的皮相,更重視男人的內涵。可皮相和內涵又不是水火不容的關係,又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她說更重視內涵又不是想找一個醜男人做老公。姚老太太的腦子真是有毛病。她對姚老太太也算是徹底心灰意懶了。之後見了姚老太太,齊魯的臉就冷若冰霜了。這當然得罪了姚老太太。係裏因此也就有了閑言,說她齊魯不知好歹,說她齊魯忘恩負義。她懶得理係裏那幫老娘們。死了張屠夫,不吃混毛豬。然而她真要吃混毛豬了。自那個保險公司經理之後,再沒有一個人給她介紹對象了。她們似乎要同心協力地封殺她。這招有些陰毒。找對象不比做學問,可以閉門造車。可以獨善其身。——或許有些人是可以的,比如她從前的師妹陳燕子,就從來不要什麽媒妁之言。出去開個三五天的會,就能開出一朵桃花般香豔的緋聞來。繞著湖邊散一圈步,亦能開始一個《羅馬假日》般的戀情。這讓她歎為觀止。然而她沒有這樣的本事。她倒經常出去開會的,也經常在夜裏去那個湖邊走,可從來就沒有什麽陌生男人上來搭訕,更別談什麽豔遇。她本來就不是個交遊廣的人。平日的生活也基本上是青燈黃卷。然而她到底不是看破了紅塵的尼姑,男男女女的那些事兒,她也想。或者說,她更想。她是熟讀了《紅樓夢》的,知道寶哥哥和花襲人的風月之事,她也偷偷地讀過《金瓶梅》,對潘金蓮的淫蕩性格和下流生活,抱著十分鄙視的態度。然而鄙視歸鄙視,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麵還是常常會讓她浮想聯翩。尤其在夜晚,春天的夜晚,那些畫麵就如電影一樣,以每秒24格,甚至每秒12格的速度在她腦海裏反複播放。把她撩撥得春心蕩漾水波瀲灩。然而再蕩漾再瀲灩,她對此也無能為力。她又不是貓,可以在深夜裏跑到屋頂上去叫春。也不是狗,可以在樹下沒頭沒腦地繞著圈兒狂吠。人類進化帶來的也不盡是好處。至少在這個方麵,她齊魯竟然不如樓下的那些阿貓阿狗了。

而孫波濤的出現,如一盞綺豔明麗的燈籠,照亮了齊魯的暗夜生活。



兩人周末就見了麵。與湯梨一起去赴約的,還有同事齊魯。

齊魯是中文係的老姑娘之一。中文係曆來是出產老姑娘的地方。係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來總共才六十幾個老師,而老姑娘就有六個,從三十歲到五十歲不等,加上一個預備的(已二十九了,到七月份,就三十),占十分之一強。這在師大,是十分奇怪的現象,因為大學裏的老師,不論男女,現在的行情還是可以的,按說斷沒有滯銷的道理。但世上的事,總是吊詭的。經濟規律也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因此就有了資料室姚老師的說法。姚老太太說,中文係的姑娘之所以嫁不出去,是因為中文係的風水不好,樓前那株老鐵樹種壞了。鐵樹不開花,也不結果,是孤老樹。所以姚老師一直建議曆任係主任把鐵樹砍了,種上幾株桃樹李樹,或者幹脆種一株槐樹,槐樹主婚姻,《天仙配》裏的七仙女和董永不就是在槐樹下喜結良緣的麽?這樣的說法在大學裏當然是迷信,所以係主任們總是一笑了之。但姚老太太仍然不屈不饒地堅持她的理論——當然要堅持,姚老太太雖然不是教授,隻是一個資料員,但畢竟在大學工作多年,教授的習性多少也是染上了幾分的。知道什麽話都不能胡說,立論之後要有論據。所以姚老太太的論據也很充分,比如從前的葉絹老師,在中文係呆了十幾年,一直單身,別人給她介紹了不下十個男的,一個也沒能成為丈夫。可一調到研究院去,當年就結婚了。還有胡佩佩,人家在成教中心本來有老公的,兩人據說還是恩愛夫妻,到中文係不久,卻莫明其妙地,突然離婚了。

然而讓姚老太太鬱悶的是,她的理論在中文係一直沒能成為顯學,——不僅主任們不信,即使齊魯她們,也不信。

不信的表現是仍然執著地相親。中文係的老姑娘們沒有一個是真的單身主義者,即使標榜單身主義的郝梅老師,也是個偽單身主義,因為三月份的時候,還去見了一個新鰥夫。這本來是件極隱密的事。然而很不幸,新鰥夫的對門,住的是姚老太太的表姨。所以不出一星期,這信息就被姚老太太掌握了。姚老太太掌握了,就等於中文係的老師都掌握了,中文係的老師掌握了,就等於半個師大的老師都掌握了。下次郝梅再在係裏係外高談單身主張的時候,老師們的眼神和笑容就意味深長了。




郝梅和湯梨是一個教研室的,都研究魏晉文學,按說湯梨這次應該帶郝梅去見孫波濤。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這意思。然而湯梨偏偏帶了齊魯去。連周瑜飛都覺得蹊蹺,周瑜飛問,你平日不是討厭齊魯的嗎?你怎麽不先問問郝梅呢?湯梨說,為什麽要先問她?她郝梅不是人前人後說要單身的麽?不是要一門心思做學問嗎?我去替她張羅這事,不是掌她的嘴?萬一她做喬,拿腔拿調地拒絕,我豈不沒意思?

這說法有些不厚道了。明明知道所謂要過單身生活隻是人家的繡花簾子,簾外是“采菊東籬下”,簾內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簾外是《短歌行》,簾內是《牡丹亭》。然而湯梨偏裝作看不懂郝梅的簾裏簾外的戲文。這是湯梨的邪惡處,亦是女人的邪惡處。誰讓郝梅在姿色上和湯梨不分軒輊呢?誰讓孫波濤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她湯梨呢?隻要這樣看過她的男人,在意念裏,她就把他當作裙下之臣了。——雖然在現實世界裏他和她沒有任何瓜葛,——她也沒打算和他有什麽瓜葛,然而她還是習慣性地開始爭風吃醋了。醋這東西,養顏,有事沒事,抿它幾口,女人就會豔若桃李。所以郝梅,雖然還不認識孫波濤,卻已經被當作對手,被湯梨在虛擬的風月故事中打入了冷宮。

所以說,從一開始,湯梨給孫波濤介紹女友就有幾分不安好心的。




要說,齊魯其實也不醜。眉是眉,眼是眼,身段是身段,即使細細地看,你也說不出她的破綻處來——可也說不出她的好,她整個人,就如一篇四平八穩的文章。文章的語句是通順的,沒有錯字,也沒有語法錯誤,甚至標點,也都是對的。然而這全沒用。依然是篇平庸的文章,人看過了,和沒看過,結果是差不多的。尤其在湯梨這樣華美文章的參照之下。湯梨那天是盛妝而去——所謂盛妝,是指態度而言,和珠光寶氣無關,和姹紫嫣紅無關。湯梨意義上的盛妝,完全是陶淵明王維的路數。表麵看來,極其樸素,極其天真,其實呢,卻是質而實綺,臒而實腴。她的臉其實是精心收拾過了的,但看上去,是沒收拾的樣子,衣裳也是暗色的,似乎是有意要襯托齊魯的。可不是要襯托齊魯麽?去相親的是人家齊魯,她隻是介紹人,是配角。配角就應該是配角的樣子,你看戲台上,正旦有正旦的裝束,花旦有花旦的裝束,明明是紅娘,卻偏要打扮成鶯鶯的樣子。這顯然喧賓奪主了。也露了痕跡。不僅讓鶯鶯不高興,也會讓張生多想。所以,那天她是一身青衣。而齊魯則鮮豔得多。研究明清文學的齊魯,尤其偏愛《紅樓夢》,對《紅樓夢》裏的飲食及服裝文化極其迷戀。經常在家試驗各種紅樓美食,什麽寶玉挨打之後要吃的小荷葉小蓮蓬兒湯,什麽晴雯愛吃的豆腐皮兒包子和蒿子杆,甚至薛姨娘送給寶玉的酸筍雞皮湯和碧梗粥,她都能做出來——自然是自己的版本,所以口味倒不能多計較的,但因為它們的文化底蘊,終歸和一般的家常菜身份不一樣。齊魯是博士出身,習慣以做學問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的生活。最講究用典,講究考據。飲食如此,穿衣亦如此。她那天穿的是《紅樓夢》第四十九回薛寶琴那一身。紅色的風衣,樣子有幾分像鬥篷的,白色的狐狸毛圍領。狐狸毛當然不是鳧毛。可這有什麽關係呢?狐狸毛也罷,鳧毛也罷,反正她要的是神似而不是形似——隻可惜那天沒下雪,薛寶琴穿著鳧靨裘出場的背景,本是一片冰天雪地的。然而那天卻是明豔豔的陽光。這略微有些美中不足。她更欣賞的,是那種強烈的對比美。然而以明豔對明豔,這在美學上,也講得通。何況還有湯梨的青衣在邊上,也算差強人意了。

說到湯梨,齊魯這次對她的表現還算滿意。這其實有些難得。因為齊魯是個極嚴謹的人,嚴謹到一絲不苟。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別人看著是無可挑剔。然而一旦落了她的眼,仍然是破綻百出。比如湯梨,係裏的男男女女,總是把她當個美人看的。說她肌膚勝雪,說她窈窕嫵媚。也不錯,皮膚是白,可也太白,白得都隱隱地帶些藍青色了,這是病態,不是美;至於嫵媚,更是莫明其妙的評價。至少在齊魯看來,那簡直不是讚美而是批判了。嫵媚就是風情的意思,風情就是輕佻的意思。這完全是繞著彎兒罵人,而湯梨竟然沒聽出來。

她當然聽不出來。湯梨是那種頭腦有些簡單的人——也不止湯梨,在博士齊魯的眼裏,係裏的許多女老師都是頭腦簡單的。說起來她們都是大學老師,戴著金邊眼睛,有多大學問似的。可那學者的樣子純粹隻是噱頭,唬唬外人的。就那一門兩門課,多年來翻來複去地教。和農民種他的一畝二分地,和家庭主婦打理她的方寸廚房,有什麽本質的區別呢?她們在學術上不思進取。不讀理論書,也不寫學術論文。這樣的女人,有什麽思辨能力呢?有什麽分析能力呢?看問題隻能看表層。聽言語也隻能聽表麵的意思。而人生與語言,是洋蔥,一層之下,還有一層,要層層深入,才能抵達本質和真相。可湯梨之流,如何懂呢?

齊魯對此嗤之以鼻。然而這一次齊魯還是領情了的。好歹她湯梨想到了她,好歹她沒有想搶她的風頭。——盡管她未必搶得了,然而那心甘情願做背景的姿態,仍然讓齊魯如沐春風。湯梨的那身青衣,真把她穿老了幾分的。想必是為了成全她。為了反襯她齊魯的年輕。這當然有些多餘,她本來就比湯梨年輕。完全犯不上她這樣畫蛇添足。可即便是畫蛇添足,人家也是出於好意。她齊魯這麽冰雪聰明的人,還能把別人的好心當驢肝肺?

所以齊魯那天對湯梨的態度就十分婉約。這在齊魯亦是一反常態的。她本來是個犀利的人,眼睛犀利,言語犀利,態度亦犀利。無論對學生,還是對同事——當然,對係主任陳季子和教研室主任老莊例外,她十分仰慕他們,前者申報到了一個國家大型課題,課題經費有十幾萬,她正努力地運作,想加入他那個課題組;後者寫了好幾本學術專著,是研究先秦文學的學術權威。所以,她每次看見他們,都會表現出十分婉約的女性氣質,且尊敬地稱他們為“陳老”和“莊老”,至於其他人,她基本上就直呼其名了。不是她沒教養,而是她有她的倫理觀。在這個係裏,論學術水平,她基本上是二人之下,六十人之上。所以她用不著把那些人當作前輩。湯梨更不必。雖然湯梨比她大幾歲,但那是生理年齡。若論學問。她是她的小字輩。所以,每次她有事找湯梨,都是不客氣地湯梨湯梨地叫。

但她那天叫湯梨為湯老師。尤其在看見了孫波濤之後。她的聲音就愈發溫柔了。她沒料到,湯梨給她介紹的,是如此風流倜儻的年輕男人。她陡然間生出遇到知音的感動。這些年,她的長相,在係裏,一如杜甫的文章在盛唐,總是懷才不遇的。她知道自己是陽春白雪,她知道自己是曲高和寡。那些平庸凡俗之輩,哪裏能品出她的美?她好長時間都沒有相親了。最後一次是兩年前,是姚老太太介紹的——姚老太太已經給她介紹過三個男人了。這個保險公司的經理是第四個。人長得一如既往的猥瑣——齊魯覺得十分納悶,這個姚老太太的手上,怎麽會有那麽多猥瑣男呢?每次見麵之後,她都發誓不再見姚老太太介紹的男人了。然而每次她又心存僥幸。萬一呢?萬一姚老太太看花了眼,一不溜神給她介紹了一個長相出色的。她雖然對姚老太太說過,她齊魯不在意男人的皮相,更重視男人的內涵。可皮相和內涵又不是水火不容的關係,又不是非此即彼的關係。她說更重視內涵又不是想找一個醜男人做老公。姚老太太的腦子真是有毛病。她對姚老太太也算是徹底心灰意懶了。之後見了姚老太太,齊魯的臉就冷若冰霜了。這當然得罪了姚老太太。係裏因此也就有了閑言,說她齊魯不知好歹,說她齊魯忘恩負義。她懶得理係裏那幫老娘們。死了張屠夫,不吃混毛豬。然而她真要吃混毛豬了。自那個保險公司經理之後,再沒有一個人給她介紹對象了。她們似乎要同心協力地封殺她。這招有些陰毒。找對象不比做學問,可以閉門造車。可以獨善其身。——或許有些人是可以的,比如她從前的師妹陳燕子,就從來不要什麽媒妁之言。出去開個三五天的會,就能開出一朵桃花般香豔的緋聞來。繞著湖邊散一圈步,亦能開始一個《羅馬假日》般的戀情。這讓她歎為觀止。然而她沒有這樣的本事。她倒經常出去開會的,也經常在夜裏去那個湖邊走,可從來就沒有什麽陌生男人上來搭訕,更別談什麽豔遇。她本來就不是個交遊廣的人。平日的生活也基本上是青燈黃卷。然而她到底不是看破了紅塵的尼姑,男男女女的那些事兒,她也想。或者說,她更想。她是熟讀了《紅樓夢》的,知道寶哥哥和花襲人的風月之事,她也偷偷地讀過《金瓶梅》,對潘金蓮的淫蕩性格和下流生活,抱著十分鄙視的態度。然而鄙視歸鄙視,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麵還是常常會讓她浮想聯翩。尤其在夜晚,春天的夜晚,那些畫麵就如電影一樣,以每秒24格,甚至每秒12格的速度在她腦海裏反複播放。把她撩撥得春心蕩漾水波瀲灩。然而再蕩漾再瀲灩,她對此也無能為力。她又不是貓,可以在深夜裏跑到屋頂上去叫春。也不是狗,可以在樹下沒頭沒腦地繞著圈兒狂吠。人類進化帶來的也不盡是好處。至少在這個方麵,她齊魯竟然不如樓下的那些阿貓阿狗了。

而孫波濤的出現,如一盞綺豔明麗的燈籠,照亮了齊魯的暗夜生活。




燈籠第一次掛在江南茶樓。這是齊魯的意思。本來湯梨想假公濟私地把這燈籠掛在老樹咖啡館的,因為她自己極愛喝那兒的榛果咖啡。然而齊魯不屑。齊魯說,好好的茶不喝去喝什麽咖啡呢?咖啡是人家西方人的玩藝兒,一個東方人喝咖啡,且不說那味道對不對脾胃,就是那氣質,也有些不著調嘛。湯梨一時差點笑出聲來。這個女人做學問真是做出毛病來了!不過一杯喝的,竟然也要論出身了,論氣質了。難道西方人就不能喝茶?東方人就不能喝咖啡?然而湯梨懶得和她理論,茶就茶唄,無所謂,反正是人家去相親。——至少在齊魯那兒,她是那樣認為的。這樣一想,湯梨就有些心虛了,有些內疚了,對齊魯的態度,竟有幾分殷勤起來。

孫波濤也殷勤。這有點出乎湯梨的意料。在湯梨的印象中,孫波濤應該是個稍微有些冷漠的男人。——男人一旦長相好,都容易冷漠的,或者就輕佻了,輕佻成一隻楚留香那樣的蝴蝶,滿世界亂飛。然而學院的氣候是不養蝴蝶的。那樣鮮豔春色的東西,與學院,原本就犯衝的。學院裏的男人,常態下的顏色多是一種倫敦式的灰色。所以她以為孫波濤一定會怠慢齊魯。他那樣的一個男人,湯梨竟然給他介紹齊魯,這是南轅北轍了,這是有眼無珠了。他便是做做姿態,對湯梨對齊魯,都應該是冷淡的。然而孫波濤偏是另外一種情緒,另外一種態度。雖然不能說他是歡天喜地的,但至少真是禮數周全的。給齊魯讓座,倒茶,還有畢恭畢敬地傾聽齊魯滔滔不絕的關於茶的學問。——齊魯那天光是《紅樓夢》中櫳翠庵中的妙玉如何喝茶就講了有兩節課的時間,什麽綠玉鬥,什麽梅花雪。聽得湯梨差點要打哈欠。這女人也是,一個舊式的繡花書袋,也好意思到處擺弄?都是中文係的老師,誰還能不知道妙玉如何喝茶的麽?可孫波濤就做出不知道的樣子,聽得那個饒有意味。湯梨有些不高興,想起身告辭。然而齊魯的話,川流不息,湯梨幾乎插不上嘴。好不容易等到劉姥姥她們在妙玉那兒把茶喝完,湯梨趕緊站起身,拍拍齊魯的胳膊,說,齊老師,你和湯老師先聊,我還有點事兒。齊魯不言語——她心裏自然是巴不得湯梨早點走,可麵上到底不好流露出來。便去看孫波濤。孫波濤呢,或許正相反,心下是萬般要湯梨留下來的,麵上呢,亦不能流露出來。一時臉上的表情便有些怪,仿佛著了《武林外傳》中老白的葵花點穴手,完全僵那兒了。好幾秒鍾之後,才哦了一聲。

孫波濤最後的表情,讓湯梨愉快了很長一段時間。有時在廚房正煲著湯,或者在書房正備著課,突然想起孫波濤那遭了一悶棍似的神情,那欲說還休的尷尬,湯梨便會心旌搖蕩。仿佛一朵睡蓮,在碧波蕩漾的水中,一瓣一瓣地,次第開放。這時湯梨便會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跑到樓下陳青家的鏡子前麵,去驗證自己的魅力。陳青家的鏡子用了近十年了,所以十分抽象,十分寫意,十分具有概括力。能抽絲剝繭,能去蕪存菁,被陳青稱為魔鏡。陳青每次開始戀愛之前,或者失戀之後,都會到鏡子前搔首弄姿一番的。之前是厲兵秣馬,之後是臥薪嚐膽。有時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有時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返。有好幾次陳青也想過換鏡子——鏡麵太糊,她有時施粉都施不勻。然而這遭到了湯梨的堅決反對,湯梨說,物盡其用,你幹什麽讓一麵鏡子華年夭折呢?可不是?陳青也忍不住笑,人家鏡子工作得好好的,憑什麽讓人家下崗?

兩人女人繼續和鏡子保持著曖昧的關係。曖昧周瑜飛不喜歡,卻是湯梨喜歡的狀態。世上的事兒要那麽明白幹什麽?鏡花水月的意境最美,就像現在她和孫波濤的關係。其實,她和孫波濤,嚴格說,曖昧都還算不上,隻能算是前曖昧時期。完全還是山遠水遠的關係。不過是一起改過卷子的同事,不過是介紹人和被介紹人。然而她知道她在孫波濤那兒,不隻是同事,也不隻是介紹人。雖然孫波濤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做,可湯梨就是知道。這方麵湯梨天生異秉。

《湯梨的革命》創作談:悲觀主義的花朵

盡管林黛玉在《葬花吟》裏悲傷的是桃花,但於我而言,世上最悲傷的花朵,莫過於梨花了。

若以流年論,梨花其實不是最短命的,能在最流光溢彩的四月風華絕代地活上十日,也算不得冤了,至少不比櫻花冤,美豔的櫻花在枝頭的時間隻有七日,還不能遇上風雨,倘若不幸遇上,或許一夜之間就香消玉隕了;更別說曇花,真正的紅顏薄命,三四個小時的綻放,就是她整整一生了。

但我還是最悲傷梨花——櫻花離我到底有些遠,等到驚豔,已是大學時候了,還是在鬆尾芭蕉的俳句裏;曇花也是,所有因曇花生出的悲傷都是文字裏的悲傷,真正的曇花一現我其實是沒有見過的。可梨花不一樣,梨花是我最初記憶中的花朵。讀小學的時候,校園的西北角上,有幾株梨樹,一到四月,梨花開放的日子,校園就美了——那個時候我們的小學,是極破敗和寒磣的,所有東西的顏色都是灰不灰白不白的,不論教室,還是老師宿舍,還是圍牆,都有一種上了年紀的老態,可梨花一開放,學校就如服了返老還童的仙丹,刹那間就年輕了,由一個十分黯淡的老婦變成了一個妖嬈的風情萬種的年輕女子。

一個小學生按說是不懂梨花的風情的。但我竟然有幾分懂了,許是因為天賦——我是迷信天賦的,有些人一生下來就具備某種神秘的能力,比如我小時候的朋友青兒,打小就知道魚的秘密,魚如何戀愛,魚如何生死,她全知道。還有同事葵,之前從來沒學過開車的,可當她的手一碰上方向盤,就醍醐灌頂般,會了。我與梨花,大概也是這樣一種關係。雖然那時我隻是一個孩子,卻看懂了梨花的美與風情,梨花絢爛開放的日子,我常常在樹下盤桓不去,且目炫神迷,且驚恐不安——真是驚恐,因為知道絢爛之後,就是凋零了,其實凋零了也就凋零了,最不堪的,是那些美麗的花兒將凋未凋將謝未謝的日子。

孩子本來隻知道生不知道死的,但梨花,卻讓我過早地知道生死了,知道人世間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流年宿命,而且,愈絢麗的東西愈短命——或許是因為知道自己在世間的光陰短吧,所以拚了自己全部的力氣也要煥發出瞬間的璀璨光芒;抑或是因為拚盡了自己的力氣,所以才短命?不論何種,都是讓人十分悲傷的。

於是,小說的主人公叫梨了,因為是梨花,讓我有了強烈的生命意識,是梨花,讓我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我悲觀生命,也悲觀愛情。但《湯梨的革命》其實不是講愛情故事,更不是講紅杏出牆,孫波濤也罷,老莊也罷,對湯梨來說,其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男人,而是稍縱即逝的生命中的光芒,雖然這光芒隻是鏡裏的光芒,十分虛幻的,但對已經行走在黑暗中並從此永遠要行走在黑暗中的女人來說,即使是虛幻的鏡裏之光,又如何拒絕呢?

當然,我這個小說更不是寫革命——之所以小說的題目裏用了革命兩個字,是因為湯梨這個人物讓我想起了魯迅筆下的阿 Q,阿Q不是革命者,但最後卻因為革命丟了自己卑賤的性命,湯梨也這樣,不過是猶抱琵琶半遮麵地逢場作戲了一回,下場卻幾乎和阿Q一樣慘——或者好一些吧,畢竟湯梨在這場偽革命中,丟掉的,隻是婚姻。

可說到底,也還是悲傷的。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