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這人的年紀不比江公子大多少,這點可以看出來。但是氣勢卻比他沉穩了不是一截半截。他的眉有些淡,但是眼神極銳利,嘴唇有些薄,緊緊抿著。他的長相遠不象賈璉寶玉那樣溫潤鮮豔,但是遠比他們顯得堅實。要說賈寶玉就象他那塊玉,這個男人……象塊石頭。
我和他照了一個麵,然後微微垂下頭,他從我身邊經過向那邊走,我跟在他身後,大船就是不一樣,特別牢穩,河上有風,水波動蕩,但是大船卻不顯得有什麽晃動。前麵那人說:“夫人小心腳下,六子,把燈籠照過來些。”
一個燈籠立刻移近了,我微微吃驚,這個拿燈籠的是從哪邊過來的我一點也沒有察覺,看來身上也是個有功夫的。整天悶在賈府裏什麽也看不到,這一出來頓時覺得外麵的水太深,別說丟石頭了,就是砸幾個大活人下去也試不出深淺來。這麽一想更加不安,不知道文秀有沒有什麽事。
到一扇門前停下,掌燈籠的那人喊:“江爺可在裏頭?”
“在,”門從裏麵打開,那江公子抓抓頭:“師兄,你怎麽來了?”
“你們這邊好大動靜,我不來怕我這船也沉了呢。”
“你們這邊好大動靜,我不來怕我這船也沉了呢。”
“師兄說哪裏話,啊, 王……夫人也來了?你看你看,則和深更半夜多部好意思,其實我就是和李兄弟切磋了下手頭功夫,剛才一個沒收住砸了桌子……”
我往裏一眼沒看到文秀,哪還顧得上聽他說了什麽,一側身就從他身邊進了屋裏,剛開口想喊文秀,又急急的咽了下去。文秀靠在一邊,臉色有些發白。我搶過去扶著她:“你怎麽樣?沒事吧?”
“沒事。”文秀微微一笑:“江公子不是中原的武藝,倒象是西邊的路數。”
“正是正是。”江燮笑嘻嘻的說:“這才叫不打不相識呢,想不到李兄弟生的這麽文秀,手底下真不含糊。”
生的文秀?我聽著文秀兩個字就覺得象被針紮了一樣,雖然知道他隻是這麽形容一下,但是卻正好說中了文秀的名字,不免讓我們兩個人都有些不自在了。
而且,那個姓江的,看破文秀的身份了嗎?我心裏真有些沒底。老實說沒上船前隻是有些不安,現在上了船卻變成了有些隱隱的恐懼。這些人的來頭太大了,摸不著底。而且今晚的事情實在太叫人費猜疑。這些人到底是什麽來路?他們……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麽事情?
“夫人,李公子,天不早了,請早些安置吧,有什麽事情等明天天亮之後再辦不遲。小四,你跟我走,大半夜的不睡覺上躥下跳的耍什麽猴戲,嗯?”
這姓沈的聲音不大,話語裏卻有一種讓人不得不聽從的氣魄,說起來。這或許就叫不怒自威吧?別看江燮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馬上就縮著肩膀跟他出去了,臨到出門又回頭扔下一句:“李兄弟,這屋你暫且住著,要是不合意隻管和我說,我把我那間讓給你也成。”
文秀臉上沒了笑容,冷漠的說:“那可不敢當。”
他們一路去了,我緊緊抓住她的手低聲問:“你真沒事麽?那姓江是不是欺負你了?”
“我沒事,鳳姐。”文秀深深地吐了口氣,回答的聲音也很低:“雖然他拳路重,不過並沒有打實,我沒受什麽傷,隻是一時運勁急了,調息一下就沒事了。他也挨了我一下子,雖然這個人很不客氣,但是他直來直去我倒不怕。我剛才說他是西邊的套路,其實……他的基本功自然還是中原的,隻是他一定在軍中待過,武功裏摻了馬上架式,一眼就能看出來,我以前也看西寧軍中的人動過手,所以才這麽判斷。這姓江的人,恐怕是行伍將門裏出身的。”
“是麽?”我現在最關心的是文秀的安危,看她說了這些話,臉上的氣色也緩過來了,才稍稍安下一點心。
“對了,那個陪同你過來的人,是誰?”
“他說姓沈,”我說:“別的什麽也沒透。他身邊跟隨的人功夫也不錯,別的我看不出來,但是剛才拿燈籠的那個人,起碼輕身功夫就很不差。”
文秀點了點頭:“沒見他的身手倒是猜不出來。對了,鳳姐姐你就這麽過來了,平兒和巧兒那裏怎麽辦?她們一定更是心慌擔憂了,你快回去吧,我這裏不礙事。”
我兩下裏都放不下心,下奶有些後悔讓她扮男裝了。但是現在也沒有別人辦法,文秀的確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但是平兒和巧姐就不一樣了。我雖然也沒有什麽大本領,可到底是她們的主心骨。
“那……你自己多當心。”
“我知道,你快回去吧。”
我出了門走了兩步,隻覺得心裏墜著十五隻吊桶。在賈府時隻想快出來,可是卻想不到出來後天地寬是寬了,可是自己一步一步的要走出路來可有多麽的難。
忽然身後麵有人說:“夫人,夜黑,請當心腳下。”
我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的時候,那個叫六子的提著燈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站到了我的身後,恭敬地說:“我們爺命我護送夫人回去。”
我定定神,略一點頭:“有勞你了。”
我心裏也有些感覺,雖然很想探明究竟,卻也知道象這個六子一樣的人九成九都是心腹,象賈府那樣的地方都能一把揪出三個人精來,何況是這些人。
到了房門口,他客氣的說:“我們爺說招待不周,實在抱歉,請夫人海涵。”
“哪裏,是我們多有打擾,請代我向沈爺致謝。”
那個人一點頭,躬身退下了。
我輕輕推開門,平兒原是坐在桌前,急忙迎了上來:“奶奶,那邊沒出什麽事麽?”
“沒什麽。”我扶著桌子坐了下來,覺得身上的力氣似乎都用的一幹二淨了,連說話也費勁。平兒急忙倒了茶給我,壓低了聲音說:“奶奶,這些人的身份咱們猜不透,等天亮咱們就走吧。”
我輕輕點頭:“你也歇著吧,離天亮還有段時間。”我看看自己懷裏的小金懷表。出來的時候什麽東西都可以不帶這個卻一定是要帶的。
已經快要淩晨三點了,平兒說:“奶奶也休息一下吧,我守著。”
我說:“守什麽呢?不用守。”
人全在別人船上,還有什麽可守得?他們要真有禍心,守不守也不都是一樣麽。
我真覺得自己太輕率了,這船豈是能說上就上的?當時從賈府出來隻想著少帶人少帶麻煩,可是現在這個世道雖然是太平世道,卻不是現代那樣的太平,就拿今晚這沉船時間來說,如果真是什麽蝥曲水匪的盯上了我們,要鑿船打劫,我們又有什麽法子?文秀雖然會武藝,可是卻不會水。餘下我們這些根本門都沒出過幾次的女人們,又能有什麽自保之力?
我迷迷糊糊的躺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真正睡熟。
隻不過我心裏湧起一個模糊地疑惑:“那江公子,他剛才見我的時候,似乎喊了一個王字……難道是文秀告訴他的麽……”
第四十二章
晚間的這一場折騰還是留下了顯而易見的後遺症。巧姐渾身發熱的躺在那兒睜不開眼,平兒也燒的滿臉通紅,站都站不穩。
我驚慌但沒失措,而且一大早就過來表示關心的江公子也熱情的推薦了隨船的郎中過來替平兒巧姐診脈看病。
那位郎中倒是讓人一見就不能小覷,眯著眼睛,在床前坐下。我沒那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破講究。望聞問切方能斷症,居然讓人為了那種無聊的理由整出什麽懸絲診脈的把戲來,要我說,一半的病人隻怕不是病死而是冤死在這個上頭的。
“傷了風,又受了驚嚇。”那位郎中約摸四五十歲,搭脈的手勢純熟無比,而且隻用了一根食指。不是我懷疑他的專業,而是我突然想到似乎在哪裏聽過,有個小說裏的名醫叫平一指,給診脈隻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搞定。難道這個一指醫禪真的是一門係統學科或是專業傳承的技能?
我有點好奇,知道他們兩個病不要緊,大夫開藥方的時候我忍不住問:“請問大夫貴姓?”
“夫人客氣,敝人免貴姓孫。”他把寫好的藥單拈起來吹了吹墨,清清嗓子說:“病雖急,卻不妨。隻是最好不要移動,不要使受風再加重,那時可就難治了。”
“多謝大夫。”平兒躺下著實讓我心慌,還好文秀趕了過來,算是讓我又找著點安全感。我拿了兩個五兩的錠子,孫大夫堅持不收,背起藥箱走了。藥單子被江公子一把抓到了手裏:“我看看都是什麽藥,唔,這上麵的藥材船上差不多都有……”
他旁邊的小廝來了句:“那是啊,孫大夫從不開自家不備的藥。以前在東南醫齋坐堂的時候,一天開幾十個方子,你都不知道鋪子裏的藥賣的有多好喲。”
江公子瞪他一眼:“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吧。去,抓藥去煎,煎好趕緊分兩碗端來。”然後他又轉頭對我,換上了笑臉:“這個,王……夫人,你看孫郎中也說了,你家裏人現在經不得風,最好也別移動。今天外麵又冷。我覺得,不妨讓他們靜靜養病吧,反正我們船上地方大,你們就安心住著,住多久都行!”
我真的很懷疑,這江公子……是不是幹拐子人販子這行的?按說不至於啊。瞧著這條船,他也算家大業大,不缺這兩個錢花。
但是眼下的情況就是這樣,平兒和巧姐昨晚估計是被冷風吹了,又受了驚嚇,所以才生起病來。這江公子就算是幹拐子這行的,但是讓兩個人都發起燒生起病來,估計他倒沒有這麽多的心眼兒和本事能辦到了。
“對了,你們原來是要去哪兒的?”
我沒說話,文秀冷冰冰的說:“去江南。”
“哎?是麽?那咱們同路啊!”江公子一臉“原來這麽巧”的表情:“那你們也別另找船了,這會兒江上估計也沒什麽合意的船能包租下來,況且又有人生了病不好移動的。不如這樣,你們就搭我們的船走,咱們一路下江南。正好我和李兄弟還能切磋功夫。我們船上什麽都有,有好廚子,有郎中還有護衛,你們隻管放心的住,沒關係。夫人啊,你看咱們三番四次的遇見也是不有緣不是?正好,也別客氣了……”
我看著江公子興奮的神情,一開一合滔滔不絕的一張嘴,收裏真的很疑惑,他真的不是人拐子人販子嗎?為什麽把我們留在他們船上他就這麽熱情開心興奮?
“江公子,我不是王夫人,我娘家姓王,夫家姓賈,你以後切不要叫錯了。”
他一點不客氣,大大咧咧說:“我聽李兄弟喊你鳳姐姐,我和他一見如故,我也喊你鳳姐吧。咱們的船這就要開了,反正要去的方向都一樣,你們也別另找船了,咱就一船走吧。”
前麵的話還是商量反應邀請,後麵這話簡直就是自己拍板定音了。他說完之後嘿嘿笑:“你們千萬別客氣,別說付什麽船錢飯錢給我,那我多不好意思啊!”
哪個要跟你客氣了?誰又說要付你船錢飯錢了?你倒會自說自話啊!
等他自己轉身兒就跑,說著:“我去告訴我師兄去!”然後就跑了個沒影兒,我轉頭看看文秀,問了一個我真的十分好奇的問題:“文秀,你說,現在有沒有辦法讓人發燒發熱昏睡不起就跟害病一樣?”
“應該是沒有的。”文秀回答我:“而且昨天巧姐的確嚇著了,又吹了風,她本來身體也不好啊。至於平兒姐姐,也可能是這陣子太操勞太緊張了緣故,又經過昨晚一嚇一凍,所以,就病起來了。”
啊,這樣啊。其實我真的很懷疑,是不是那江公子有什麽秘法秘藥的,偷偷做了手腳,讓平兒和巧姐病了呢。
“鳳姐,看來我們一時走不得了。”文秀說。
“是啊……”我擰了冷手帕把巧姐和平兒額頭上的溫手帕換下來。這時候沒有體溫計,不過以我長期病號的經驗判斷,起碼三十九度五才能把人燒迷糊。
說不擔憂是假的,巧姐和平兒,是我很重要的……
是的,她們對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她們。
巧姐平時白白嫩嫩的小臉兒燒的紅通通的,時不時發出含糊不清的囈語。她一定覺得很熱,躺在那裏並不老實,看起來很想把身上的被子踢掉。我一手壓著被邊兒坐著床邊,她的小臉摸起來那麽熱,熱的讓我心焦。
藥怎麽還沒有送來呢?我當然知道這時候的藥得煎得煮,不是成藥那樣做好了的取來就可以服下去……
巧姐,還有平兒,對不住。我把你們從賈府帶了出來,我覺得我這樣做是為你們好,可我卻忘了我沒有那個本事保護你們。隻出來一天,就把兩個人都折騰病了。要是她們,要是她們有什麽三長兩短,我該怎麽辦?
所以即使這條船讓人覺得實在費解並疑惑……而且還危險,我也不能冒險硬把她們搬下船。再說,搬到哪裏?賈府是不能回去的,客棧沒有什麽好條件安置病人,再說從這裏出發去找客棧……那一路上再顛簸吹風……
有人敲門送來了早點,雖然是四人份,但是巧姐和平兒完全是省下了。我問有沒有給我帶來的丫頭婆子送吃的,那人搖頭說:“小人不知。”
文秀說:“我去看看吧……實在不行,我讓她們回賈府去,別跟著我們了。”
我正要點頭答應,忽然江燮公子那厚臉皮不害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哎,李兄弟,咱可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一早兒我就打發你們那幾個下人走了,每個人還給了二十兩銀子的路費呢!”
此人居然還一臉得意的好象我該獎賞他似的表情站在我麵前。
我已經不想說什麽了,跟這個江公子,真是沒什麽好說的。
“我要見沈爺。”和他沒法說,隻能去和那個看起來還講點道理的人去說。
江公子似乎沒發現我打算去投訴,告狀,居然還驚喜的說:“好啊,來來來,請這邊走,我這就帶你去。”
第四十三章
“我已經知道了。”
那人的身形就站在門外麵,披著件石青色的大毛鬥篷,身形英挺,麵沉如水,站在那裏就是不怒自威四個字的最佳寫照。江燮的氣焰立刻打消了大半截,縮了縮脖子:“師兄……”
“你出去。”
“是,是,我這就出去。”
他走進屋裏來,不知道為什麽,似乎艙房的屋頂一下子矮了一些,這個人的個子明明沒有那麽高,應該是不到一米八,但是看起來穩如山嶽,令人有一種要仰視他的感覺。
“我這個兄弟實在亂來,夫人請見諒。”
“沈爺說哪裏話,我們老弱婦嬬寄人籬下,多有叨擾,豈見諒二字,實在當不起。”
我把話塞回去,他臉色也沒變。這個人雖然總是顯得冷著一張臉,喜怒不形於色,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這個人我心裏反而覺得很踏實,原來的惶恐都慢慢平複了下去。
說起來也真奇怪,看著那個江燮,我也不覺得他是什麽心思深沉有謀算的人物,或者說白了,他純粹一個二百五。二百五要胡來你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但是這個人……感覺他是非常規矩的一個人。不是賈家男人那種表麵上禮教背過身禽獸不如的規矩。這個人,站在那裏猶如磐石般方正嚴實。
“夫人的仆婦下人,我立刻派人快馬給追回來,夫人請不用擔心。貴親也請安心養病,船上醫藥充足。小恙不日即痊愈,請夫人不必憂慮。”
這人說話還挺實在的,不過他接下去的話我真的沒想到:“早上我張羅了人,等把張家那條船撈起來,夫人在船上若還有什麽東西能使用的就挑一挑,若是都浸壞了不堪再用,我著人折銀給夫人……
我嚇了一跳:“這可不敢當,沈爺太客氣了。”
乖乖,打撈沉船?這個天氣?就算是沉在岸邊也夠喝一壺的。我們說到底是被人收留的,非親非故,他們又沒欠我萬兒八千的銀子,犯不著賠罪賠的這麽徹底這麽到位啊,這時代的人可沒聽說有什麽活雷峰的。
文秀站在一旁,目光時時有意無意的在我們身上掃過去。我毫不懷疑,要是這個姓沈的有什麽非禮之舉,甚至不用舉,隻要有那麽一點苗頭,文秀肯定就會撲了上來。
其實他能什麽?難不成調戲我?不可能的。
且不說人家犯不著對我一個顏色凋零的下堂婦用這樣的機心,就算有什麽想法好吧,這艙房這麽敞亮,四下裏都是人,屋裏還躺著兩個病號呢。
不過也怨不得文秀緊張,反常即為妖。這兩天我們遇到的事兒,已經妖的過了頭兒了。
“實不相瞞,夫人的船沉,跟我那個愛胡鬧的兄弟脫不了幹係。這孩子一門心思隻想著……我師父去的早,這個師弟是我帶大,可我卻對他疏於管教,給夫人添的麻煩,我回頭再斥訓他。”
什麽?
我雖然多少疑惑一些,但是絕沒想到我們沉船真是這個江燮搞的鬼!
而且,邊個姓沈的又為什麽要坦然說出來?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有些話,我不知道如何說,甚至都不知道該不該說。比如,他們三番四次和我們遇到,是巧合還是什麽?鑿沉我們的船,又是為了什麽?人要做一件事總得有理由有目標,我卻有點心虛,話說到這裏,不敢再向下探。
幸好他自己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夫人這裏要照顧病人,我不多打擾……”
忽然船身一震,我腳下一晃,瞅著文秀的手伸過來,但我被站的更近的這個人搶先一把扶住了。
那個人的手牢固的象一把鐵鉗,但是並沒有不知輕重力道握的人生疼難受。我本能的回過頭來,他的臉龐離我隻有寸許兩寸的距離,幾乎呼吸交濡,毫發相接。
他的眼睛裏,除了沉靜與鋒銳,在此時看起來還多了些別的,可是我卻看不清楚……究竟多了什麽。
文秀驚道:“怎麽回事?船怎麽離岸了?”
那隻手鬆開了,姓沈的人大步轉身朝外走,看他的神情,顯然這開船他也是不知情的。
我想了一下,咬牙也跟了上去。文秀失聲:“姐姐?”
“你守著她們,我去去就來。”
我出門的時候和端藥進門的人差點撞個對懷,那人嚇了一跳,還好藥沒有撒,我隻丟下句:“文秀你給她們喂藥。”
前麵那個人走的好快,我幸好不是小腳,緊跑兩瞳還追得上。這兩天出來我早把那些假髻珠釵全扔一邊了,頭發就上麵挽起,下麵編成辮子,爽脆利落不耽誤事兒。船已經離了岸,沿河而下,船舷兩側的水花拍的船板嘩啦嘩啦響,
我的腳步聲他一定聽到了,但是他隻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並沒有停步,緊走幾步上了船頭。
“誰讓開的船?”
那個劉管客服躬身肅然:“爺,原定的就是今天拔船起程,您沒交待改行程,江爺過來吩咐,即刻開船。”
“胡鬧!他就是個活牲口,你也聽他的?眼下的情勢能走麽?”
“怎麽不能走?”劉管事不知道怎麽回事一挺脖子,居然跟自己的主子頂起牛來了:“我看江爺說的沒有錯,爺的大事不該耽誤,小節略過也就算了。況且船上來的客,也是要往南邊兒去的,一船都走,還省了他們孤兒寡母路上經風冒險,這船總不開,被有心人惦記上,還指不定造爺什麽謠呢。咱們早走了,還早省了他們的心。”
“你們……你們都……”
看著他被手下人一時噎的說不出話,我就知道這個人肯定也有他的難處。
說的是,這會兒當爺也不見得風光。別看你手下一幫子人,有權有勢,但是這些手下的勢力反過來也是對頂上的人的深重束縛。你得考慮他們的性命他們的利益他們的想法,有時候,權勢越大,反而越不由自主。
“沈爺。”
他停住話,轉過身來。
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現在更是黑的象是要滴水了,我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心裏一鬆。
“也不要為難劉管家和江公子了,本來我們也是要南下的,船沉了,在十裏鋪另外找船也未必有什麽適合的,再加上家人生病,”我頓了一下:“若是沈爺覺得過意不去,那就捎上我們一路吧,過了平安洲臨近金陵將我們放下就行。”
劉管家搶先一揖:“夫人如此通情達理,那真是太好了。”
沈爺喝斥一聲:“你住嘴。”
這個人一臉肅然,看起來禦下也很嚴,但是那個江燮和劉管家都不怕他。
唔,這說明什麽呢……
第四十四章
說好說歹,我們畢竟是和他們同一船上路了。那個江燮時不時都要過來轉一圈,有話沒話都要說幾句,我開始覺得他…….是不是對平兒或是文秀有意思。平兒可能性是不大,那麽可能…….他是盯上文秀了?可是他雖然總挑著文秀說話,又要和她切磋功夫,卻沒見他有什麽不軌輕薄之語,舉止雖然放曠,卻不是浮蕩子弟,人也很規矩。
而且…….之前我還沒有離開賈家的時候,幾次和他們遇到並且打交道是不假,那時候他可沒有見過文秀的啊,我也不能成為他鑿我們船的理由。
至於我?那就不可能了。首先我比他年紀恐怕要大幾歲呢,而且他看我的眼神也分明沒有什麽意亂情迷又或是一往情深的樣子。
平兒和巧姐的燒在那天天黑的時候終於退了下去,但是人卻還起不來床。我一下子從主子變成了小丫頭了,整天給她們喂水遞藥的,這船上除了做飯灑掃的兩個婆子沒有別的丫環仆婦了,再說我們寄住在別人船上,哪還能擺款讓別人來伺候我們?不過粗賤活計那劉管事肯定是吩咐過,一應的洗衣掃地倒馬桶什麽的當然不用我們自己來做,飯也有人端了送來。我以前不知道文秀還懂一點配迷藥毒藥什麽的,當然並不是說她要配了藥去藥這船上的人,隻是她對送來的飲食本能的會先查驗一下,然後我們才能用飯。
天氣倒是一天天暖起來,我們這一路向南走,看到河岸邊的垂柳已經綠了,長條飄垂,在微風中輕輕擺動,一股春天的氣息撲麵而來。北地的柳芽才初初冒頭,但是南方卻已經很暖和了。我在箱子裏找到夾衣,把身上的衣襖換下來。到了第三天上,平兒病剛一好轉就立刻掙紮下地,不肯再讓我照顧。巧姐卻因為身體一貫的不怎麽好,還躺在那裏病懨懨的沒精打彩。她要求想開窗子看看兩岸風景我也沒同意。雖然風不冷,可是畢竟她的病沒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這船很大啊?”巧姐用讚歎的口氣說:“船上的人也好多。”
“是啊,比我們原來那矢船是大多了。”
原來那條船,連我帶的人和船家在內一共十來個,這船上的人我沒有全見過,但恐怕不下百人吧?
不給巧姐開窗子看外麵,她耍脾氣不肯喝藥。當然,換了是我,酸酸苦苦的中藥湯我也不愛喝,對吃藥我以前甚至是有心理障礙的。但是在現在,不喝這些苦藥湯子,病又怎麽會好呢?
平兒好話說了一筐,她堅決的很,就是不肯喝。
“好吧…….把藥喝了,讓你看一會兒,隻能一會兒,而且得裹的嚴實點,知道嗎?別剛退了燒又著涼。”
“我知道!”巧姐嘻嘻一笑,總算是合作的把藥喝了下去,捏著鼻子直叫苦,平兒心疼她,趕緊摸了一塊點心塞到她嘴裏,巧姐急著說:“娘,快開窗,開窗呀。”
平兒趕緊拿被子把她全身都嚴嚴實實的包起來,隻露一個頭在外麵。我笑著搖搖頭,把窗戶找開了一條縫。
河上麵有些濕潤的春風吹進來,屋裏濃濃的藥氣似乎也被吹散了,吹淡了一樣。巧姐眼尖的看到岸上已經綠意垂蕩的柳樹,驚喜的喊:“娘,柳樹都發芽了呀!”
“是啊,春天到了。”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額外又回頭看看巧姐:“南邊比北邊暖和,柳樹發芽早,花也開的早。等過了平安州,桃花就都該開了。”
“娘,窗戶再開大一點行不行?”巧姐開始得寸進尺,她的臉色比前兩天好了許多,看起來病是好了大半了。不過因為發燒的關係,嘴唇幹幹的,上麵起了一層皮。
“不成,你好好養病,不然那些苦藥你還得吃,吃藥這種事可沒有人能幫你替你吃。”我說:“等你好了,要看多少看不得?非得要現在看?”沒有好身體那別的什麽都是空話,這個我可是深有體會。
我一板起臉,巧姐也垂頭喪氣了:“哦…….我知道了。”
我微微一笑,覺得她那副霜打茄子似的小模樣也著實可愛,回過頭去正要掩上窗子,忽然一張臉探了過來,衝我嘿嘿一笑:“夫人好。”
我嚇了一跳,退開半步,手按在心髒那個位置上,一時間呼吸都亂了。
“江,江公子?”我做了個深呼吸,才覺得自己緩過勁兒來。在心裏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我現在的心髒是顆健康的好心髒,受這麽點小驚小嚇的一點關係也沒有。
“哎,讓夫人受驚了,真是我的過失。”
我搖搖頭:“江公子,你下次不要這樣嚇人。”
“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
他隻是這樣說,可是他從來有真的要改正。這個人也實在是…….太不按牌理出牌了。
“晚上咱們要船要在白夏鎮停靠,白夏也算是個大鎮哪。”他息自來熟的介紹起來:“我那次和師兄經過白夏鎮的時候住過一晚上,這裏的糖糕做的比別處都好吃,而且鎮東的吳家酒樓釀的米酒也比別的地方都好。夫人,你和李兄弟要不要同我們一起下船去,嚐嚐這裏的風味小吃啊?”
他說的很誘人,可我卻不能答應:“不了,我就不去了,孩子病還沒有好呢,我得留下來照應一下。”
“那,李兄弟總可以和我們一道去吧?”他又問。
“唔…….這你得去問問他了。”文秀的房間也調過了,離我們不遠,就隔著一間空房。住的近一些,我們好互相有個照應。不過雖然和江燮是這麽說,我估計文秀也不會同意的。文秀雖然年紀也不多大,卻很沉靜穩重,對他說的這些小吃或是熱鬧,應該是不會感興趣的。
“好,那我去問他去!”
他走開了之後我關上窗,身後巧姐好奇的問:“娘,這人是誰?”
我還真是不好回然這問題:“我們借人家的船坐,這是船主人的兄弟吧。”
“他要找文秀姨……”我看著巧姐,她顯然也發現自己說溜了嘴,好在江燮已經走開了,應該是不會聽到。巧姐咬著唇,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我,發現我沒有生氣,又小聲接著說:“李叔叔會和他一起下船去玩嗎?”
這個李叔叔巧姐顯然喊不慣,畢竟她知道文秀是女子,叔叔就喊的不是那麽由衷了。
“這個…….應該不會去吧。”我說:“你就別琢磨了,反正你是不能下船去玩的。我們借乘人家的船,應該少給旁人添麻煩才是,你倒好,又生病又吃藥的……”
平兒看巧姐的表情已經委屈上了,忙說:“巧姑娘再歇會兒吧,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
巧兒姐又躺回去,縮在被子裏搖了搖頭:“我不渴。”
總躺在床上看來她也是悶壞了,但是就算她沒病也不能讓她隨便下船去玩啊。
我讓平兒也躺下來再歇著,她怎麽也不肯,最後隻靠在那兒歇著。病一場她也顯的有氣無力,黑眼圈都出來了,臉色也顯得蒼白。
我們小聲說話,繞來繞去難免繞到這船主人身上,平兒與我一們的好奇著,這個人到底是什麽身份,但我們卻始終找不出什麽眉目。
但令我意外的是,那江公子又從我們門前經過,笑嘻嘻的拍門和我說,文秀同意和他晚上一起去鎮上喝酒去。
我著實意外,文秀怎麽會答應他呢?
第四十五章
“我是看這鎮子不小,我手裏在配的藥,尚差兩噴水,我想這鎮上的藥鋪該能配得著。等下下了船我會說要去給巧姐抓些藥,順便就將這兩味藥找來。”文秀低聲說:“防從之心不可無,有些藥握在手裏,總是要比任人擺布的強。”
我也低聲問:“那是什麽藥?”
文秀比小拇指頭的一半,說:“無色無味,放在食水裏,這麽多就夠放倒這一船人的。”
我咋舌,對這個我是外行,文秀既然這樣說當然是不會誇大的。
“好,那你可要當心。”
文秀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們在船上等我回來就是了。其實我冷眼看來,江燮倒不是一個很有城府的人,就是那位沈爺的深淺實在是探不出來。”
“唔,眼下也快到平安州了,那裏是個大埠頭,船多人也多,實在不行我們在平安州就下船,在那裏另雇條船去金陵。我琢磨著那會兒巧姐和平兒的病也該好的差不多了,就不必非得在這條船上。”
巧姐喝了藥又迷迷糊糊的睡了,平兒也被我硬押上床去躺著,有人敲門送茶點來,我說“多謝費心”,又拿了個二兩的封包給那個婆子,她不肯收,隻笑著說:“要是讓劉管家知道我收這賞錢,一定要責罵的,我們府裏規矩大,夫人還是請收回去吧。”我也沒有再和她多說什麽。船慢慢的靠了岸泊了下來,船上的飲水糧米菜蔬都要補充,江燮更是急不可待的過來邀文秀一同下船去白夏鎮喝酒吃東西,他嗓門大把睡在內室隔著屏風的巧姐都吵醒了,小姑娘揉著眼,一聽說文秀要下船去逛集市,立刻也鬧著要跟去,平兒好言勸她,我則是板起了臉來。還別說,小姑娘還有些敬服我,我一板臉堅眉毛,她就不敢再鬧著要去了。江燮說:“回來給你們帶這裏的糖糕麵點來,都極好吃的,不嚐可惜了,下次不知道什麽時候再經過這兒。”
文秀整束好衣衫,帶上了她的劍,江燮穿著件寶藍色的長衫,月白色的錦帶束腰,除了一把佩劍還係著玉佩荷包。文秀穿的是件淺綠的衫子,質料隻是細布,也沒有什麽妝飾,卻顯得飄逸灑脫,秀美英俊。江燮嘖嘖稱讚:“李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回來那鎮上的大姑娘小媳婦,肯定都要偷看你。”
文秀一笑,兩人便下船去了。我和平兒在艙裏閑話,平兒拿出針線籃子來給巧姐繡一副領子,上麵紮著淺綠淺紅的圖樣花朵,我則拿了一本買來卻沒有空讀的書,翻了幾頁,也沒有讀進去什麽。現在的天是比過去要長了,天黑的晚。送來的點心我沒動,巧姐吃了小半塊,因為嗓子疼也不吃了,平兒用蜂蜜兌水給她喝,她也隻喝了兩口,倒說想吃點鹹鹹的軟軟的東西。我看看表,五點半,離開飯還有半個鍾頭的。這船上的一日三餐,生活作息非常有規律,幾乎全是準時按點的開飯,起床,熄燈什麽的,就是有時有點偏誤,誤差也不會超過十分鍾。
“這就要開飯了,再等一等吧。”我想了想:“平兒,要不你到後麵廚下去問聲,看今天做些什麽,要是沒有湯的話,看能不能就有用的材料做點菜肉粥來,不油膩也好消化,多謝他們些銀子就是了。”
平兒答應了一聲,站起來說:“我這就去看看,不過我怕就算我開賞錢人家不要呢。這兩天送藥來的那小廝,就不肯收賞錢。剛才送飯來的婆子也不肯收。這船主人真是禦下有方,管治的這麽嚴。”
“是啊…….”多半賞錢人家是不肯要的。要是為了我自己,吃什麽倒是不講究,但巧姐這兩天東西都吃的少,病又沒好全,有點湯水或是粥飯的,比幹吃米飯饃餅那是要強多了。
平兒去了不多時回來了,笑笑說:“剛才有人上碼頭邊上買了雞鴨回來,已經燉上了,晚上一定有雞湯送來的。”
巧姐不肯再睡,我就把著她給她念了一段書。上麵的字並不怎麽繁複,我一邊念巧姐一邊逐字逐字的認,也有她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天色慢慢的暗了下來,太陽沉入西方,從窗子看出去,深藍的天空上能看到一點一點亮起來的星辰。河上的風聲水聲都顯得那樣柔和和靜郎,巧姐遇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字,我教給她,那個字念做蒼。
晚飯在六點的時候送來了,果然有一大盆的雞湯,上麵浮著碧綠的菜葉,香噴噴熱騰騰的好不讒人。巧姐胃口大開,喝了兩碗。這碗自然不是象賈府的小茶碗那麽大,比那要大一圈呢。我和平兒也用湯燒在米飯上,泡著吃,感覺真是挺香的。吃完飯收拾完了,巧姐又纏著我繼續念書,艙房裏點起了燈,燈罩是白細紗製的,上麵繪著一叢竹葉,兩朵梅花,顯然很清雅,燭光從裏麵透出來十分柔和。平兒在床邊繼續做針線。我念了兩行書,抬起頭來對她說:“晚上就別做了,燈也不算多亮,小心壞眼睛。”
“不礙事,我也沒怎麽細細的做,胡亂紮上就行。”平兒一笑,她這場病後清減了幾分,在船上閉門不出也沒有怎麽妝飾打扮。一頭烏黑的頭發用兩隻簪子挽起來,鬢邊戴了兩朵淺藍色的絨絨菊花,顯得十分清秀,倒比在賈府的時候看起來小了好幾歲,那種故意要作出成熟樣子的氣質不見了,倒清雅的象是未出閣的姑娘。
以前那個通房的身份,實在是鳳姐對不住她。
雖然我以後沒什麽別的盤算,但是平兒將來要是還有什麽機緣,或是她看中了什麽人想再成個家,我是一定鼎力支持她的。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我小聲讀書,巧姐聽著聽著就困的睡著了,平攻也打了兩個哈欠。我看一看表,已經快九點鍾了,文秀和江燮還沒有回來嗎?這鎮子也不大沒什麽逛頭,他們也去了不短時候了,也該回來了。
“奶奶,睡吧。”
我笑笑對她說:“你又口誤了。”
平兒說完了自己也想起來了:“唉,還是時常的時用過去的稱呼,這改口也不是件易事啊。”
“你和巧姐先睡吧,我等文秀回來再睡。”
平兒也沒大有精神,雖然撐著說想陪我一起等,我還是趕著她和巧姐一起上床歇息了。我披了件厚衣裳,坐在桌邊,時不時瞅兩眼書,船上顯的很沉靜,走動說話的人都少了。
可是一直到了九點過半,眼看要十點了,文秀竟然還是沒有回來,我不由得有些心裏發慌了。非↖(^ω^)↗凡┏ωǒ┛麟59450; 寶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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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艙房裏還有炭盆,一推門出來,夜裏河上春寒風冷,吹的人激靈靈的打個寒噤。我把鬥蓬前襟攏的緊一緊,朝著船頭那邊走過去。沈爺與江燮都住在二層靠前頭的房,我尋思就是旁人不知道。這兩個人是師兄弟關係,可是一個沉靜雍容,一個卻飛揚跳脫,而江燮又隻服他一個人,雖然喜歡自作主張,胡鬧之時比正經之時多出太多,可是當著姓沈的麵還是服服帖帖不亂造次。
隻是……很奇怪,這條船上平時雖然不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但是也有在甲板和船舷來回巡視的人,今天我走了一路,扶著木梯向上走,腳步踏在梯板上發出並不大的聲音……
那些巡視的人呢?
姓沈的那個人住的是靠中間的艙房,我終於遇到一個站在外麵的,就是那天打燈籠的六子。
“夫人?”他沉穩的站在那裏,倒是很有山嶽似的感覺。讓我想起有其主必有其仆的話。
“沈爺在嗎?”
“在,夫人請稍等。”
不等他提高聲音通報,裏麵的人已經說:“請夫人進來吧。”
有點讓人覺得怪異。一般人都會稱某某夫人,我也告訴他們我夫家姓賈,但是他們沒一個稱我賈夫人,全部把姓省了稱夫人。當然船上的人也好,我們自己也好,都知道這隻是個省略稱呼。但是如果有別人聽到呢?會不會覺得我成了這船上主人似的,名字前麵冠了沈姓或是江姓?
也許會有人覺得我是沈夫人或是江夫人?
唔,江夫人是不大可能,我比江燮大。但是沈夫人的話……我想想那個人的樣子,他的年紀和我倒是很相當,氣質麽……
我驚覺自己居然在這短短的幾步路上胡思亂想,沈爺站起身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沈爺這稱呼他的從人們喊得,我也喊得。事實上,我也不想知道他叫什麽。萍水相逢,情況又尷尬,不問名字,少些麻煩,對我來說才是正確的吧?
屋裏點著明燭,燭影映在板壁上,微微搖晃不定的燭火讓人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心裏似乎象這燭影一樣有些虛浮飄搖,不能踏實。
“沈爺,夜已經深了,是不是……泒個去接一接他們,早些回來。”
“我剛才已經派人出去了,想是玩忘了時候,就要回來了,夫人不用擔心。”
我有些好笑,好象從我認識這個人到現在,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夫人不用擔心,又或者是夫人請放寬心。好像我和他總是因為各種的麻煩才會說話,而他始終在扮演救人救場的角色。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擔心文秀,她和那個江燮在一起,就算兩個人衝突文秀手裏也有些用得上的藥之類的,如果是有什麽別的麻煩,相信江燮也會和她一起應付,不致於有什麽太大問題。隻不過……一個女孩子深夜不歸不管放在哪個時代都不是件可以馬虎的事情。
“六子,給夫人上茶。”他的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這個人應該是個非常有自製的人,幾乎很難從他臉上看出什麽表情。 -
“不必了。”我說:“我先回去等消息吧。”我順口問:“今天下麵沒有安排人值守麽?”
“什麽?”他目光一凜,我有些愕然,說不出來的壞預感一下子衝上心頭。還沒等我們再多說一句話,忽然間窗子喀喇一聲破裂開來,一團細碎的寒光迅速由遠至近,一瞬間就在眼前爆裂開來。
我隻覺得被一股大力重重的撞了一下,身體朝著旁邊斜斜的跌開去,眼前兵刃和金屬的光弧閃爍著,那種勁風寒意似乎可以把眼睛和皮膚都割開。拳腳相交,呼喝叱吒,兵刃劈砍,艙門砰的一聲彈開,又是兩條人影撲了進來,我完全驚呆了,從沒想過這種小說電影裏的畫麵真的會在眼前上演,嘭的一聲桌子翻倒,燭台跌在地下,艙房裏霎時一團漆黑,可是聽得打鬥之聲更加緊促激烈,兵刃金鐵格擊時迸出來的火花一閃一閃,映在艙房裏忽閃忽閃的幽光乍然,那些倏合倏分的人影更象鬼魅般難以預料。中間夾雜著人受傷的悶哼,我已經聽不出是誰的聲音,隻知道一定是有人受了傷,那聲音難以形容,似乎是刀刃砍進肉裏,斬斫在了骨頭上才會有這樣的悶響一樣。我背緊緊貼著艙板壁,身體緊張的縮作了一團,手掩著頭盡量讓自己的存在縮小再縮小,免遭池魚之厄。
白坐的船果然不是好坐的,不但要防備他們有什麽圖謀,擔心風流的公子哥兒看上了自己的姐妹,好好的還會遇到這種夜半刺殺!我的天,難道我真的那麽不應該從賈府出來嗎?我現在已經在胡思亂想了,難道這個年代那個玉匣記是如此的權威?我出來的那天真應該燒高香拜佛看崇書本子,挑個宜出行的大吉日子。可惜現在後悔也晚了!
身下有什麽東西既冷且硬的硌著我,我一邊發抖一邊本能的回手去摸,卻握著了又冷又硬的一個劍柄。啊,是姓沈的掛在壁上的一把裝飾的劍,應該是被撞到所以掉在了地下,我正好坐在了這把劍的上麵。
我緊緊握著手裏的劍柄,似乎手裏有個什麽東西心裏也多少覺得踏實一些,其實知道我就算有劍在手也是無法在這樣的場麵下自保的。我連這劍是該劈該刺怎麽握都不知道,上哪兒去自保。這不是電視也不是小說電影,這是殘酷的要命的現實!
狹窄的艙房裏亂做一片,不時聽到壓抑的痛呼,還有重物擊撞金戈相交的聲響,忽然間不知道哪裏照進來一道亮光,就在這瞬間的光亮裏,我和一個剌客的眼神忽然間就這樣突然的撞到了一起。在這種時候對方似乎根本不用考慮,我連他的動作也沒有看清,隻覺得忽然胸口象是重重的被砸了一下。冷冷的感覺到一涼之後接著又一熱,一股火焰舔烤的灼痛一下子順著神經線乍然擴散到了全身。
一瞬間耳旁的聲音似乎全消失了,象真空似的那麽死寂的靜下來。
我張著口可是吸不進氣,視線緩緩的下移。
一柄短刀還有個把手露在外頭,大量的燙熱的液體迅速從我身體裏流出來。我隻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就象塊爛木頭樣重重栽倒。
第四十七章
疼。
這是最強烈的感覺。在這樣火燒似的痛灼之下,其他的什麽感覺倒都凸現不出來了。
我有好一會兒腦子裏一片茫然,甚至不知道這疼痛的感覺從何而來。隻是覺得全身的神經都被這疼痛拉的緊繃繃的,幾乎分不出哪裏在疼。
胸口……好像有火焰在胸口燒灼。我幾乎用盡全部的自製力才沒有痛叫出聲來。但是,心裏湧上極大的恐懼。
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我的心髒病,是不是終於撐不下去了?
可是,我不是已經死於心髒病一次了麽?怎麽,死過一次還會再這樣痛呢?
一個人不能死兩次的,而且我已經沒有心髒病了……
忽然腦子裏象心口劈過一道閃電!我不是又得了心髒病,我是被一柄飛刀擲中了!
我的眼皮異常粘澀,努力了好幾下才睜開了。
眼前象是上了一層霧一樣,朦朧不清的白色,漸漸看的清楚了一些,是淺黃色的帳子頂。
脖子象是變成了石頭,覺得自己使了老大的勁兒可是頭隻輕輕的挪轉了一點角度。床前趴著一個人,烏黑的頭發,雪青的衣裳。我張張嘴,喉嚨啞的沒發出聲來。但是床前那個人一下子就醒了。
“奶奶!”
“平……兒?”我嗓子比公鴨子還難聽:“你怎麽……在這兒?”
“奶奶可醒了!”她的眼淚跟不要錢一樣撲簌撲簌的掉,手裏還攥著條天藍的紗質手絹,卻不知道去把眼淚擦了,站起來喊:“郎中,孫先生!請快些過來,我家奶奶醒過來了!”
真是命大啊,被那飛刀射中胸口要害,居然我還能保住一條命,真是不容易。在這種外科醫生不發達的年代,受這種外傷基本就可以等死了。
雖然胸口疼的我緊皺眉頭想要齜牙咧嘴,不過看到那個孫郎中進來的時候,我還是努力的讓自己保持冷靜,打量他麵上的神情。這大夫看起來也是鬆了一口氣:“天幸天幸,夫人身體底子還好,雖然現在已經醒轉過來了,不過因為夫人失血極多,大傷元氣,此傷非得將養三五個月才得慢慢痊愈。”
“這麽說,性命是無礙了?”平兒大概是情急了,連忌諱也顧不上,問得很直白。
“已經無礙了。”孫郎中拈拈胡子。雖然不熟,也看得出他眼袋很深,皺紋簡直像是刀刻的一樣,好像一下子疲倦衰老了許多。
“麻煩……您了。”我聲音還是很啞,孫郎中忙說:“夫人不要客氣,專心養病要緊。”
巧姐噔噔噔的跑進了屋來:“平姨娘,我娘醒了媽?”
“巧兒。”我低聲喊了她一聲。巧姐轉過頭來,稚氣而憔悴的小臉上那種悲喜交集的神情讓人心碎。
“娘!”
直撲過來的小身體被平兒一把抱住了:“小心!可不能碰著你娘的傷處了。”
巧姐愣了一下,馬上乖乖的在床前站定,用一種看瓷娃娃玻璃糖人的目光看著我,小心翼翼的說:“娘,你……你好些了麽?”
我疼的直冒冷汗,強撐著說:“不……礙事,多休息幾天就好了。你這幾天有沒有乖乖的聽平姨的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急切的轉過頭問平兒:“文秀呢,她回來了嗎?”
“你別急啊……”平兒急忙湊過來說:“孫郎中可說了不讓你亂動。”
“那文秀呢?”我急著問。
不知何時站在門邊的人出聲說:“李計兄弟和江燮他們在一起,那天他們也遇襲了,江燮受了些輕傷,李計兄弟倒沒有什麽。不過他們現在不在船上,而是從白夏鎮乘另一條船去了我師叔那裏,去請我師叔治他的傷,李計兄弟陪同他一塊兒上的路,讓我轉告你別為他擔心,一個月內他們一定會回來的。”
他們也遇襲了?
我咬牙忍痛已經忍的自己有些恍惚,我想我的臉色大概很不少,我能感覺自己額上背上滲出一層冷汗。
“孫先生,她的情形如何了?”
“性命是無礙了。”孫郎中看起來在斟酌著措詞:“隻是如果不調養得宜,恐怕會落下毛病……”
“什麽毛病!”平兒的聲音發尖發急,都變了調了。巧姐也是一哆嗦,就是不知道是被孫郎中的話震的哆嗦還是被平兒的聲音嚇得哆嗦。
我很想安慰她,但是感覺胸口又是一陣火燒火燎的感覺,尖刺一樣的感覺令整個人又繃緊了,連頭皮都有一種要炸裂開的感覺。
“叵是調養的好自然沒關係。若是不當心的話,以後或許落下心疼心悸胸悶這樣的毛病……”孫郎中耐心解釋:“平姑娘不必緊張,在下一定會盡心盡力,將夫人的身體調養的好好的,不至於會那樣糟糕。”
我覺得眼前疼的都快金星亂冒了,要不是咬著牙忍疼我真想罵娘!這叫什麽事!早知道真的不應該上這船,現在可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那些人應該是衝著姓沈的來的,但是現在半死不活躺在這兒活活捱痛的卻是我——而且還說會落下後遺症?心疼心悸胸悶?這些可不是什麽好感覺,我以前心病加肺病兼有,這三種感覺可以說是與我朝夕相伴形影不離。好不解脫了,換了身體,卻被告之這傷受的,我可能又要走回原來的老路上去!我,我真的很想罵娘!難道這病殃殃的身體就是我穿越了時空也無法擺脫的詛咒嗎?
姓沈的走近兩步,已經站在床邊了。正好剛才那波疼痛又稍稍褪去了一些,我鬆開抓著被邊的手,無力的喘了一口氣,閉了下眼,再睜開眼,他正微微俯下身來,他站的太近,已經可以說是不避形跡了。雖然說我是傷者病患,但是他站這麽近……不過這會兒也沒什麽可窮講究的,命才剛剛保住,別的還都來不及去關心計較。可能外麵天又回暖了些,他穿著件圓領通身白衣,領袖上竹葉連紋刺鄉精致清雅……我的思緒被疼痛攪得沒有重點,目光從他的袖子上又移到他的臉上,怔怔的看著他。
看起來,也瘦了。
“身上覺得怎麽樣?”
我有氣無力的啞聲說:“還好。”
他的聲音低而沉穩,因為他麵龐離的近,我可以看見他總顯得深沉漠然的眼睛裏流露出關切溫柔的眼色——雖然看的並不那麽清楚,而且隻是短短一瞬間,我還是覺得心弦像是被一隻手拉動了又彈回來,嗡嗡的振顫著,令人迷惘而恍惚。
“疼的厲害吧?”他問了這麽一聲,轉回頭問孫郎中:“有沒有可止疼的法子?”
“有是有的……隻是要想完全止痛那也是不可能的,隻是能稍稍緩和一些。”孫郎中頓了一下,說:“而且那湯藥服多了會令人昏沉難醒,也不利傷口愈合。”
我沒喘上兩口氣,隻覺得胸口又揪痛起來,象是還有把刀子在那裏攢刺一樣,我覺得再這麽著我說不定沒被那飛刀紮死也要疼死了,聲音顫顫的說:“給我……藥,好疼……”
他頭也沒回,隻說:“去煎了來。”
孫郎中答應了一聲便去了,我熬過一陣劇痛之後,再喘兩口氣,感覺身上的中衣都已經被冷汗浸濕透了。
平兒拿手帕替我將頭上臉上的冷汗拭去,一臉的憂色忡忡,巧姐扁著嘴兒,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
我想安慰她們兩句也沒力氣說話了,輕輕闔上眼。
不過……隱約間有個疑問浮上來……
那刀是誰拔的?治我胸口的傷……孫郎中是不是也得避避嫌呢?畢竟……男女大防在這時代可是能要人命的嚴重問題。
第四十八章
並不隻是單純的皮外傷。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不會覺得身體深處也有一種尖銳的疼痛。
躺在那裏很難起來,三餐需要人喂,去解決生理問題,也是平兒連抱帶扶氣喘喘的就在床前解決,沒別的辦法,就是難堪也得忍著。現在更大的問題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有沒有哪個內部器官也受了傷或是也處在很嚴重的衰弱狀態之中。
這時代外科醫術實在不怎麽發達,跌打損傷還好說,象這種刀劍之傷要是砍在胳膊腿兒皮肉上也不算太難辦。但是我這樣的,恐怕就屬於棘手問題了。
平兒自己也憔悴的厲害了,但還是一直強撐著服侍我。連巧姐都好象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會噓寒問暖端水端藥了。看的人既欣慰,也心酸。孩子的生長總是伴隨著一次又一次的跌倒和失望。等到她們學會默默忍受,委曲求全,學會溫良恭儉讓,學會在大家族裏將自己的個性完全磨滅……那時候可以說,她真的長成了大人,懂事了。可是,也代表著,她的許多珍貴的東西,已經被完全毀滅了。
我不得不靠這麽胡思亂想著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雖然據說那能止疼的湯藥已經喝了,但是我感覺並沒有止住多少疼痛,隻是讓自己身體的其他知覺也跟著遲鈍了一些。
“現在,船到哪兒了?”我講幾個字就要頓一頓,否則就會覺得胸口傷處抽痛的厲害。
“已經過了平安州了。”
“哦……”我們原來打算過要麽就在平安州下船的,現在看來這計劃是泡湯了。
坐著一條不知道是什麽人擁有的船,駛向一個不知道是什麽方向的目的地,更不要說還窩囊的受了不知道是誰投的飛刀刺成重傷。
我這次離開賈府的舉動,真的很犯太歲嗎?
平兒實在太勞累,我喝過藥之後讓她帶巧姐去睡,她隻說:“我要守著奶奶。”
“我現在沒什麽事了,下次藥要到晚上才喝,這會兒要睡了,你也睡吧,你看,巧姐眼睛也都熬紅了,你不睡,也要考慮她中。”
平兒揉揉眼,低下頭說:“好。我就在右邊床上歪著,奶奶要是醒了,要水什麽的喊我一聲就行。”
我睡的好象不是原來那間房子,帳子,床圍都不一樣,視線所及之處,桌椅幾案也不一樣,艙板上掛著一張畫,是一張山水,看起來不象是新畫,但是這些東西以前的我不懂,以前的鳳姐也不懂。所以她的私房都是真金白銀翡翠玉件之類,半件書畫藏品什麽的也沒有。她是個實在人,我也是個大俗人,書畫詩賦一點也不會……
我一邊忍著疼,覺得自己是疲倦,可是又睡不實,半睡半醒的,似乎能聽到外麵船舷上有人走動,還有風吹的帆在颯颯響,河上波浪起伏動蕩……
這感覺著有人在看我,不知道為什麽,懶洋洋的眼皮一點也不想抬起來。能站在這屋子裏看我的人,隻有這麽幾個,平兒和巧姐去睡了,那麽……是孫郎中還是……
應該不是孫郎中。
那是姓沈的嗎?
我費力的把眼睜開,感覺視野裏模模糊糊的有個人影,雖然看不清,但是我知道我沒弄錯人。
就是他。
他坐在我床前看什麽?
從我醒來,他都沒形象慣常那樣道歉兼安撫。說起來,那些殺人的鐵定是衝他來的,但是最後慘遭毒手躺在床上爬不起來的卻是我。而且從一開始就是他理虧,雖然我在搭他的順風船,可我畢竟也算是被他們半強留在船上的。現在加小命都要留掉了?我心裏麵不氣?不怨?那才見鬼了呢!
但是他為什麽坐在這兒看我呢?
我眨了幾下眼,眼前人的確是沈爺,他正坐在床前,用一種看不出喜怒也辨不出悲喜的目光,那麽平靜的,溫和的看著我。
我看著他的眼睛,有好一會兒腦子裏什麽也沒有想。他的目光有種讓人安定的,放心的感覺。
“疼的厲害嗎?”
“還好……”我慢吞吞的細聲細氣的說:“不動就好一點,看來孫郎中的藥還是有用的。”
他點點頭:“那就好。”頓了一下又問:“你口渴嗎?要不要喝點水?”
他不問我不覺得,這麽一問我還真覺得口渴了。但是屋裏隻有我和他,他們船上也沒有什麽丫環……
這……看到起身去桌前倒水的人,我愣住了。等茶杯都湊到嘴邊來的時候,我才眨眨眼,清醒了過來。清醒歸清醒,可是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喝吧,不燙的。”他說。
我又不是是因為這個燙或不燙才猶豫的。
他是不是覺得特別抱歉,心裏過意不去,才這麽做小伏低,以期我能消氣?
但是,就算他不這麽做,我也不能把他怎麽著啊。我又不能打罵他一番,或是拿個小刀在他胸前也開個口子。這年月我也不可能找個衙門報案再起訴他讓他賠我醫藥費營養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意外損害賠償費等等……
我免費的,很不方便的從他端著的杯子裏喝了口水,動作不敢大,可還是覺得胸口的傷處又揪痛起來,一陣一陣的。我隻好再向躺回去,低聲道:“麻煩您了,不喝了。”
他於是把杯子放下,然後在我床頭又坐下來。
“我們現在……這是去哪裏?”
“去金陵。”他說:“我本來也是要去金陵的,現在你的傷勢應該好好調養,所以……”
我連點頭的力氣都快沒有了,聲音小的象蚊子哼哼,而且斷斷續續的:“給你添了許多麻煩了……”
“千萬不要這樣說。”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露出的笑容如此勉強,看起來這個人是很少笑的,而且這一絲笑意也是讓人來不及捕捉就迅速又消失了。
“啊,還有這個。前晚上遇到刺客之時,夫人的荷包落在我艙房裏麵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雪青色的繡花荷包,輕輕放在我的枕邊。
“這是夫人的吧?”
“嗯……”是我的,那天晚上一團亂,又是跌倒又是躲閃最後中刀,這個肯定在慌亂中從身上掉了。不過,裏麵那片葉子形的玉佩不知道摔壞沒有,我很想確認一下,可是自己卻動不了。
“勞煩您,替我打開看看裏麵的東西有沒有跌壞……”
“好。”
他從荷包裏慢慢掏出那片玉雕的葉子來,看起來光滑完整依舊,並沒有跌壞。
“還好……”我鬆了口氣。當時順手裝在荷包裏戴在身上了,可是這東西明顯是比較貴重,幸好這次沒有摔壞,以後還是不能隨身帶著了。
沈爺低頭看著他手心裏的玉佩並沒有說話,也沒投頭,看起來象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心神不屬,怔在那裏好一會兒一動都沒有動。
“沈爺?”我等了一會兒,看他還是沒動靜,試探性的喊了一聲。
“哦,”他抬起頭來,麵上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有些溫柔,又有些傷感,眼神卻與剛才不同了。明亮如星子般,亮的懾人。他注視著我,似乎要從我的臉上發現什麽端倪,又或是……在研究我的心思一樣,看得人幾乎有種被透視看穿的錯覺。
這人怎麽了?他……在想些什麽?
是什麽事讓他的情緒產生了與剛才截然不同的變化?
好象是定下了什麽決心,我雖然猜不出詳情,可是……一種女性的本能,讓我直覺他決定的事情,似乎與我,有那麽點點關係。
這是怎麽回事?
第四十九章
第二天有個中年女子過來,自稱姓馮,說是沈爺差她來這裏照看服侍。我本來不留下,但是平兒一個人又要照顧我又要看顧巧姐,實在是分身乏術,她這幾天也顯得清減多了。
這個馮嫂子看起來貌不驚人,瘦瘦小小的,不過臉上倒是一副幹練相。平兒和她客氣的說話,把屏風擺過來,要扶我起身。結果她走上前來微微一福身,說:“我來伺候夫人吧。”伸手兩手一把將我從閑上抱了起來,若無其事的等我方便完再把我輕輕鬆鬆的抱回床上。
她肯定也是練過的!
我驚訝過後就平靜下來,可是平兒卻是連連咋舌,連巧姐都瞪大了眼,一直盯著馮嫂看,好象要研究她是不是三頭六臂一樣,不然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氣力。那個馮嫂子自己向平兒她們解釋了一句,說她當家的馮四原是給沈爺當長隨的,身上有功夫。自己當年做閨女的時候也是鏢局子出身,所以力氣大手腳麻利。平兒明白的點點頭,但是巧姐不明白,她既不懂什麽功夫,也不知道鏢局是什麽樣的地方。這不怪她,在賈家她從來沒聽說過這些,那些家丁也都是酒囊飯袋,她哪裏見過什麽功夫。就是這些天認識了文秀,可是文秀也沒有在她麵前怎麽展露過身手的。
說到文秀……她現在怎麽樣了?和那個江燮在一起,應該還算安全吧?到時候她回來,會不會找不到我了呢?不,應該不會的。文秀積壓物資我們的目地的,一定可以來和我們會合。
“夫人,藥煎好了。”
我輕聲說:“謝謝你了,馮嫂子。”
這已經把她嚇的不輕。也就是說原先給我治傷的隻能是這船上的人了。
應該是孫郎中了吧?這麽說他還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平兒這兩天都在懊悔,說我們應該早些下船,這些人來曆不明,跟他們一起竟然會遇到這種麻煩,實在讓人無法安心再待在船上。要不是我現在不能動彈,恐怕平兒一定會堅持下船的決定。
我雖然沒有說,可是我也是和她的想的一樣。
這船絕對是個不太平的地方,是非之地。現在已經離金陵不算遠,還有兩三天的水路了,找船去金陵也容易。
隻是……我現在根本不能動,所以下船也隻能做為一個想法,根本無法變成行動。
我閉上眼養了會兒神,聽到馮嫂子的聲音說:“……夫人,沈爺來了。”
我緩緩睜開眼,這個人每天早晚都來探望一次,都在早飯後和晚飯前的時辰,絕不誤點。我琢磨著他可能和江燮一樣也是將門出身或是自己也當過兵扛過槍的,這樣準時到了幾乎刻板的地步。
“夫人今天覺得好些了麽?”
“好多了。”我今天的確覺得好多了,隻要一動不動呼吸保持細微平緩,就不覺得胸口太難受。
“剛才在岸邊看到的,廚房說是可以用來做蒸菜,不過我覺得很好看,江南的綠意到底比北地要早得多了。”他把一枝我叫不出名字來的綠枝輕輕放在我的枕邊:“夫人整天躺著也難免氣悶,看看這綠意,也鬆緩鬆緩心情。”
真讓我意外,這個一板一眼的人居然還有這份體貼。
不過,對他來說,我受他們連累而受傷,一定讓他很不去吧?
“再有兩天就到金陵了。”我聲音放低,從容而平靜的說:“這一路上可是給沈爺你們添了不少麻煩。我想,等船到了地方,也許可以再麻煩沈爺去通知一下興城坊我們原來老宅子留守的幾房家人,讓他們收拾屋子再打點一下,我們也好下船安頓。”
他點頭說:“到時候我會讓人去通傳的。隻不過夫人傷還未好,冒然移動隻怕有礙。”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我忽然想到一句話,百年修得同船渡……不過我隻是想想,並沒有把這話說出來,隻是說:“這一路雖然意外不斷,處處都讓人想不到,那天的事是意外,沈爺也不用總放在心上。
他嘴角似乎微微彎起,隻是短短的,不過一兩秒鍾的時間長度,那樣溫柔的笑意一瞬間就融化了他臉上那幾乎可以稱得上冷硬嚴肅的線條。不過,隻有一瞬間,這個人好象和歡笑有仇一樣,總不肯讓自己輕鬆一下,剛才那個笑容恐怕也是因為我說他不用抱歉,所以他如釋重負才流露出來的吧?
我微微側轉頭,看著那放在枕邊的一枝綠葉。
那抹翠綠如此柔和和鮮嫩,的確讓人感覺到一種蓬勃的春意正從上麵散發出來。那葉子下麵壓著的就是那個裝著玉佩的荷包,因為事忙,平兒一時沒記得把它收起來,後來又說起玉能安神,於是也就放在了我的枕邊沒有拿走。
那荷包裏裝的可也是一片綠葉子呢,不知道這個沈爺是不是因為受到那片葉子的啟發,所以才拿了一枝新折的不知道是什麽樹葉草葉的才給我。
說起來拿這個來探病,倒和原來我那個時代的人們拿鮮花果籃去控病有異曲同工的意義。而且對於我這個以前患了多年哮喘的人來說,花粉那種東西自然應該躲的遠遠的,雖然現在不怕了,可是看到綠葉而不是鮮花,我居然覺得心情象是慢慢膨脹的握,飄飄搖搖,輕盈欲飛。
“今天收到飛鴿傳書,是個好消息。江燮師弟和李計兄弟再過兩日就要踏上歸程了。”他說。
我眼睛一亮:“真的?這麽快?事情都還順利麽?”
“嗯,應無大礙了。”他不緊不慢的說:“不過李計兄弟知道你受傷未愈十分憂心,江燮師弟信尾提到說,李計兄弟他希望你先養好傷再做其他打算。我也是這樣想。等船到金陵之後,夫人先到在下的落腳處暫時多休養幾日,等傷口俞合能夠下地走動時再回那舊宅不遲。”
“那怎麽好多打擾……”
“這些話就不必說了。夫人是因我之累才受傷,我怎麽才能夠撒手不管呢?無論如何也得眼見夫人養好了傷才能夠放心啊。”
這幾句話說的異常真摯懇切,雖然語氣還是淡淡的,可是我卻可以在他眼中看到極認真的情緒,不知道為什麽推辭的話一時間在舌尖上又有了遲疑,沒有再重複拒絕的推辭的話。
第五十章
人說江南風和水軟,風景綺麗,的確並非虛話。我現在能靠在床頭,當然還是不能隨意動彈,起身也不行,但這樣卻可以看見撐開的舷窗外麵河岸邊的風景了。馮嫂子先是怕我吹了風,孫郎中說:“坐起來倒不妨事,這邊風也不算涼了。總躺著也並不就有益了。”馮嫂子這才答應了,但是她和平兒一商量,仍然在窗上護了一層紗。雖然這樣看出去的景致不免影影綽綽不那麽清楚,但是岸上垂柳婀娜,行人往來,桃花爭豔,一幕幕如同畫卷緩緩展開,朦朧而柔美,春風還能吹進窗子來,但是被窗紗擋了一擋,再吹到臉上的時候隻有微微一點風意,風力是談不上了。
沈爺這兩天仍然是按時不錯的過來,有時候說幾句話,有時候就隻是問個好。這人如此多禮,連孫郎中和馮嫂在內的一眾仆屬下人又如此殷勤,倒不像是有什麽壞心。雖然遇著他們就沒見著什麽好事,可是畢竟金陵是已經要到了,離船上岸之後,他們走他們的我們走我們的,以後恐怕也很難再有機會打交道。我倒不計較別的事,雖然是他連累我受傷,可是這吃的用的住的都是人家的,待遇這麽優厚,禮貌這麽周全,也實在不好意思擺臉色算舊賬。
這個沈爺初見他的時候顯得冷冰冰硬邦邦的,活像塊凍冰磚,但是現在也算比之前了解的多了,最起碼從我受傷之後他的態度可是溫和多了,這一早一晚的來探病說話,語言清楚,談吐有致,而且每次都不空手來,帶來的東西既隨意,又別致。平兒小聲打趣我,說我這成了病美人,倒招人了。我捏著她的鼻子不鬆手,疼得她哎哎的叫,又不敢使勁掙,怕反傷著我,隻說:“奶奶,好奶奶,饒了我吧,我錯了還不行。”
我笑笑鬆開手:“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給你長長記性,下次可別忘了。”
平兒揉揉鼻子,低聲說:“可是沈爺的確是太周到了一些。就算奶奶受傷時因為他的連累,讓底下人好生伺候,或是多給咱們些湯藥銀子不就完了?至於自己天天來探病麽?奶奶別說我是亂說話,這情形讓人看了難免心裏要犯嘀咕的。”
我仔細想了想,那個人是殷勤周到沒錯,但是……但是我覺得要說他看上我,可沒那個苗頭啊。
不過既然平兒這麽說了,我也就更留心觀察他的神色。等晚間他再來時,正好船已經泊下來,在這個集鎮停一晚,明天就可以到金陵了。帳子撩起來,窗子也是開著的,外麵夕陽正在落下去,西邊的半邊天都是紅豔豔的,隔著一層紗看來,那顏色又柔和又嫵媚,讓人移不開眼。
我聽著有人進來了,但是卻不想錯過這樣的美景。不過很快的功夫,夕陽就沉沒了,那些紅豔的顏色都在很短暫的時間裏褪去,窗紗上最後隻剩了一片淺淺的灰。
我回過頭來,輕聲說:“沈爺,請坐。”
他穿著件交領的的湖青布袍,頭上紮著書生巾,倒和普通的讀書人一個打扮。隻是他的氣質怎麽也不像那種單薄的讀書人樣子。他把手裏的一個圓滾滾的米色繪粉彩桃枝的小罐放在床頭,說:“關了窗吧,天一黑,河上就涼了。”
因為平兒說的話還存在心裏,我隻點點頭,看著他的神色,琢磨著他到底會不會對我有什麽想法。該是不會的。看得出他條件優越,氣質出眾,又很有勢力,想娶高門大戶有才有貌的漂亮小姑娘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要是我今天不是穿成了鳳姐,而是黛玉寶釵,那他倒是有可能依戀愛慕。但是……我不光是已婚女人,還帶著女兒,更何況和他見麵的時候不是病就是傷,他怎麽會對我有什麽鳳求凰的意圖?
看著他放下的小瓷罐,按慣例也知道這肯定是拿來送我的,順口問:“這是什麽?”
“是蜜漬果脯,蘇杭一帶有名的顧家鋪子所製,裏麵是挑了無核的棗子和梅杏幾樣,昨天聽孫先生說,夫人嫌藥太苦。正好在行李裏瞧見這個,船上也沒有旁人吃它,拿與夫人送藥用,吃上一粒兩粒壓服嘴裏的苦味兒。”
呃,的確是太體貼了一些……
我看著他的眼睛,不是有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麽。他難不成真的對我有什麽想法嗎?我抱著這樣的疑惑盯著他的眼睛看,他坦然的與我對視,那目光柔和平靜,像是廣闊的天空,又像是寧靜泊遠的湖麵。
“沈爺有心了。”我在他眼中實在看不出什麽,總和他對視也不是回事兒,沒堅持一會兒先敗下陣來,垂下頭低聲說:“您可別笑話,這事兒原是和孫郎中順口說說,他怎麽能當成件正經事兒和您說,倒顯得我跟小孩子似的,還怕藥苦。”
“常言說,苦口良藥利於病,可見古人也承認這藥的確是苦的,不過是為了醫病而勉強服之,要甘之如飴那誰也沒有那個本事。怕藥苦又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夫人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平兒腳步輕盈的走過來,將一盞茶遞給他。他接了過來,隨手放在一邊,對我說:“明日就到金陵了。我的下處是在城東香居巷延壽堂的後麵,那裏有我一處宅子。不知道夫人府上宅院是在哪一處?”
平兒把我背後靠的枕頭輕輕扶了扶理了理,讓我靠的更舒服一些。我順口說:“這一處房子我也隻是知道,從來沒有來過呢,隻知道是在城東……”我看著平兒:“是什麽街名來著?”
“回奶奶,是在雙廟街。”
“嗯,”我說:“倒是都在城東,不知道相距多遠。”
他微一點頭:“離的很近。”
他沒有再就這個話題說什麽,不過我白天所見的,這裏河上的船也和北地的顯得不同,似乎北地的更堅牢厚重,而這裏的則狹細工巧。我順口問起來,他這人眼界廣學識也不凡,一一曆數,連什麽桅什麽帆什麽底什麽木料都講的頭頭是道,我倒也聽的津津有味。知道馮嫂子過來說晚飯得了,我不知道怎麽著,脫口就來了一句:“沈爺留下一塊兒用飯吧,還有好多事想和您請教。”
話一出口,我自己先愣了,平兒看看我沒說話。
我現在吃飯還要人喂呢……怎麽突然就冒出這麽一句話。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天已經昏黑了,屋裏還沒有掌燈,那一眼深而遠,沉而靜,似乎包含了許多東西,卻又叫人覺得茫茫然的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好。”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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