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陰雨天,過了午就漸漸顯的天色暗了。我們告辭出來,平兒低聲說:“奶奶,那梅夫人怎麽好端端的會提起寶二爺的事來?”
我隻搖搖頭:“到家再說。”
巧姐在家裏倒不悶,文秀教她和小蘭兩個人玩捉手,笑的咯咯響。那捉手其實是文秀說的小擒拿手,我曾經說過,想讓她教巧姐點功夫防防身,文秀就說這個倒是適合小姑娘學,又不用紮馬步打基礎的吃苦,也不會練外家拳術那樣把手練粗。我曾經捧著她的手看,除了針繭和虎口,並不顯的粗糙。文秀隻是一笑說,她掌上的功夫已經練至大成,所以反而不顯了。
“娘,你回來啦。”
巧姐蹬蹬的朝我跑過來,我伸手跑住她,抹了一把她頭上的汗,拿出手帕替她擦了,說:“嗯沈家那位梅夫人送你許多新鮮點心,找你平姨要去。”
文秀站起身,把手裏的一根竹尺放下,仔細看看我的神色,說:“鳳姐姐累了吧?進屋裏好好歇一會兒。”
我們進了裏屋,我把這件事一說,文秀沒有作聲,站起來走了幾步:“鳳姐姐你的來曆,這位梅夫人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才會故意提起榮寧府的事情敲打你。”
“我也知道她不是隨口說說,但是我本來也和沈府沒有什麽關係了。隻是她那樣身份的人,必不會信口雌黃,寶玉一定出了事。隻是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出走的,家裏又沒有什麽別的變故。”
文秀沉吟片刻:“我找的那些人到底打聽不來豪門之家關起門來的消息……鳳姐你說的是,雖然出走是一件事,但這件事背後必然有更大更多的原故,或許,”她抬起頭來,我也正好側臉看她,文秀一笑:“不如我親自走一遭,看看那府裏現在究竟如何了,一一也是為了免除我們的後患,二來,畢竟那曾經是姐姐你的家,你放心不下也是常事。”
我搖搖頭:“不,這一來一回的……”
“我坐船,現在天氣不冷不熱,又順風順水的,耗不了多少時間的。”文秀說,她很敏銳,仔細打量我的神情:“你明明就是放心不下的。”
“是啊,”我歎口氣,坦率承認了。
這是紅樓的世界,講的是賈家的興衰故事。
但這也是我的新世界,如果賈家敗了,我和巧姐,平兒還有文秀卻還要好好的活下去的。
“就這樣定了吧,我去收拾一下,明天就動身。”文秀又猶豫了一下:“隻是我要走了,這裏就剩你們撐門戶了,家裏連個男子也沒有若是有什麽事……”
我搖搖頭說:“你走了之後我關起門來一步也不出去,看著後院子的菜地和雞鴨,管管劉嫂子、馬嫂子打掃庭院、買菜做飯就行了,又能出什麽事呢?”
文秀終歸還是有些放心,說自己會盡力快去快回,隻打探賈家的事情就回來,絕不沾惹其他事非耽誤時間。
我替她打點收拾,文秀自己又去準備她的那些藥去了。晚上讓巧姐跟平兒睡了東屋,我和文秀擠了一塊兒,小心當心這話和自己都不知道說了多少遍,後來模糊的睡去。天一亮文秀就動了身,我送到門口,她這:“你們快進去吧,把門關好,我很快回來。”
文秀一走,感覺屋子裏的熱鬧氣頓時散了一半,上午我教巧姐描紅,下午平兒拿了塊白夏布教她學剪衣裳,大家的話都不多,晚上的雞蛋湯燒的鹹了,大家都沒怎麽喝。巧姐非要擠過來和我一床睡,倒不是睡不下她,不過這個丫頭半夜事多,保不齊要喝水要尿尿之類的,說出來不怕人笑話,我雖然算是她媽,可還真不會料理孩子。平兒勸著哄著把她抱走了,我聽著外麵的雨聲又緊起來,這時節的日子,過的真讓人覺得閑悶發慌。以前鳳姐的日子是忙的腳不沾地,但是現在一閑下來沒事情做又讓人覺得不上不下沒著沒落的。而且現在也不是在賈府,連點兩根蠟燭還要扳扳手指頭算算這個耗資呢,小門小戶的人家都是點油燈的多,我一來怕煙二來怕熏壞眼睛衣服,油燈是不能點的,晚上也就沒有什麽消遣了。看一看身上帶的表,才不過八點半鍾,擱在現代人,夜生活還沒開始呢,可是這時候的人卻已經鋪床就寢了。
我這一覺先是不實在,後來又恍惚的發起惡夢來。一時覺得自己怎麽跑到了荒山野地,滿地盡是荊棘卻沒有路,天又烏沉沉的一點光亮也沒有,後來胡亂尋路,又不知道哪裏撲來一隻猛虎,一躥就跳到了身上,嚇的我胸口一緊,手腳掙紮著就醒了過來。
沒定過神,我就發覺不對了。
我睡的正屋那床,帳子是新扯的,嫩嫩的水紅色撒花布。可是眼前看到的卻是一片淺淡的黃。
我翻身坐了起來,這屋子裏的東西卻是眼熟的,一桌一凳都不陌生。
這不是我在沈府住過的那間屋子嗎?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噝,腿上生疼,那就不是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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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著門喊了兩聲:“外麵有沒有人?”卻沒有人理會。窗子上黑壓壓的,一絲光也看不到。這院子最敞亮不過,雖然有些花樹卻是遮不了光的,而且一點風聲下雨聲也聽不到。
我走到窗戶邊,伸手捅破窗紙,紙那邊可不是外麵,而是釘的實實的木板。我又喊了幾聲,也沒有人來理會。
我身上還穿著一身裏衣,站在這屋裏雖然沒有多冷,可是背上卻一陣陣的起寒氣。
說起來,我在這裏又沒仇人,能把我在睡覺時綁了這裏來,有這手段本事的也找不出別人,一定是沈府的人無疑。
要說原因也不用遠了去找,隻單我趕上了他們一起被刺事件,就足夠了。就算我說我並不了解人家的隱私,人家肯信嗎?
隻是,要動手以前不動,卻現在才動……沈恬如果那樣的人,他早就下手了,犯不著一路替我好醫好藥的治傷養病。梅夫人白天請我過來見麵,晚上就綁人,恐怕也不光為那件事。
可是我又有什麽好值得她謀算的?她的氣派比賈母都不差,沒道理幹打家劫舍的活兒啊。
還是,她和賈府有仇?
我一想到這個,倒是覺得有幾分可能。賈家的人行事也夠跋扈的,保不齊就得罪了她。再細想想,說不定還是鳳姐往日裏得罪的,畢竟她做的事情也有歹毒的。
我這麽一想倒也不怎麽怕了,到這地步怕也沒有用。
屋子裏就桌上點了那一支燭,我看著燈景搖搖,燭淚一滴滴的留下來,倒也很坦然。
我靠床坐著,雖然身上隻是一身睡時穿的單衣,但是攏緊領口,蓋著半幅薄被,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外麵鐵鏈聲音一動,傳來開鎖的聲音。非,凡‘手、打
我坐正身,門被外麵推開,梅夫人走了進來。她隻穿著一件天青衫子白綾裙子,頭上什麽珠翠也沒有,唇邊還帶著一絲笑意,房門在她進來之後又合了起來。
我沒有先出聲。她在桌旁坐下來,說話倒是很和氣:“鳳哥兒,冒昧把你請來,實在是失禮了。”
我淡淡的說:“這可不敢當。你不必兜圈子,有話直說吧。”
“好,”她說:“鳳哥兒你是爽快人,我就有話直說了。我有一件事需要你來做,事成之後我保你下半輩子太平安穩的過舒服日子。”
“為什麽找我?”
梅夫人把玩著手裏一樣東西,抬起頭來:“說實在話,我也在猶疑不定,不過,看到這個東西,我就定了主意。”
她手裏拿著的東西,我看著好生眼熟。
這不是我那時候隨手裝在荷包裏麵,然後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塊同心葉綠玉佩嗎?
這東西難道還有什麽來曆?我定定神仔細想想,但是關於這東西,記憶中卻是陌生的找不出一絲印象來。
“鳳哥兒,雖然咱們初見麵,但是我覺得和你對脾氣,所以我說話也就不拐彎抹角了。鏈二奶奶在京西一帶權貴之中也沒有人不知道,你本也不是那等軟弱愚鈍唯唯諾諾的人。賈家榮華難久,繁華不長,你當家那位二爺雖然沒到寵妾滅妻的地步,但是離恩斷義絕也不差幾步,不然你不會帶了女兒離了京城。”梅夫人微微一笑:“這也算是有緣吧,恬兒也正好這時候從京城啟程來南邊兒。這個孩子……從小沒過過什麽舒心日子,我姐姐去了之後,他先是扔到關外去學了幾年武,又在軍中廝打熬混這麽多年,娶了個媳婦兒,兩個人也沒有話說,一男半女也沒留下……”
打住打住,我讓她有話直說,她怎麽越扯越遠聊起家常裏短來了。
“您到底想讓我幹嘛?”
她頓了下,清晰的說:“我要你替恬兒留個後。”
留……個……後?
我覺得這三個字跟三塊大磚頭一樣一塊接一塊拍在我腦門上,明明她的話說的很清楚明白,我怎麽覺得……我偏明白不了她的意思呢?
“我請你做的事情就這一樁,隻要你給他生下一個兒子,我可保你後半生太平安適,富貴永享。”
我不動聲色的掐了自己一把,讓亂跑的發昏的思緒收來回正軌上來。
“沈爺再續娶妻室,廣納姬妾也不難,梅夫人為什麽會尋上我?”難道這天底下就剩我一個女人了?還是這家裏的人下人向她誤傳了什麽話,令她曲解了我和姓沈的之間關係?在船上他是很照顧我不錯,但是我受傷也是因為他。下了船之後我和他也就沒有什麽交集了,而且也很久沒有再見過麵。
他如今在什麽地方?這梅夫人打的這個盤算他知道不知道?
“他要肯續弦納妾,我還發什麽愁?”梅夫人站起身來:“他現在近身服侍都改用小廝了,一個婢女丫環都不用。我還以為他轉了性喜好男風,查了又查,還好沒什麽別的事。他也大了,不是小時候那麽乖順聽話的孩子,我擺布不了他……”
她款款而談,我心裏卻越來越憋悶,這個女人看起來精明,行事卻這麽荒唐。
“你擺布不了他,卻能擺布我,是吧?”非!凡~手。打
梅夫人並不氣惱急躁:“鳳哥兒,白日裏我們見過,我知道你不是那種講禮儀規矩死板不知變通的人,正相反,你這人很愛惜性命,活的再現實不過,所以我才來和你商量,你要是個糊塗愚人,我才不來和你好言好語。”
“這麽著,我還得感謝夫人如此抬舉我了?”
“我知道,冒失的把你帶到這裏來,你心裏有怨氣是一定的。不過我也是沒有辦法,恬兒後日歸來,隻能停留半月,又要再次去往西北。這次邊患著實令人放心不下,上了戰場刀矢無眼,誰知道恬兒這一去還能不能再回來……每回他出征去,我都提著一顆心,等到他回來了,我才能鬆一口氣。這一次尤為不同,若是他不能再回來,你給他留個後,也不絕沈家後嗣,我將來也才有顏麵去見我姐姐和老爺。”
“我如果不同意呢?”
“你會同意的。”她笑容可親,說的話卻不是那麽回事:“你拖家帶口,可得活的長長久久的,好照料撫養你女兒呢。”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突然有心情衝她笑了:“我嫁人這麽幾年,除了巧姐,再也沒能生孩子。要是我能生出兒子來,也就不必因為妾室生子,而自己抱病出京了。”
梅夫人竟然一點沒受我影響,微笑著說:“那也不算什麽,你的體質當時雖然弱些,現在卻已經調養的不錯了,孫郞中最後一次替你把過脈的時候已經可以確定你完全沒這方麵的問題。”
什麽?
我這時候完全顧不上咒罵梅夫人這種強盜行徑,她……她可真是深謀遠慮啊!孫郎中他……
梅夫人站起身來:“你好好想想吧,明天我再來。”
她已經轉身出去了,我忽然想起來最重要的那句話她並沒回答我,衝到門口扣著門板衝外喊:“喂!你為什麽非找我不找別人啊?”
外麵沒人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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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夫人雖然一副聊家常的口氣,但是背後的弦外之音我不會聽不出來。
她走了之後我想了很多,人的身體沒有自由,思想反而更加自由。
我想起以前的看的紅樓夢中的那些與鳳姐有關的細節,想著我到這裏來之後遇到的一切,賈璉好色薄幸,尤二姐的花容月貌……
寶玉不知道如何了,我現在也不確定梅夫人給我的消息是真是假了,也許隻是想把文秀調開的假消息。
她在威脅我,不動聲色中透出來的陰險更讓人覺得可怕。
我如果不答應,她是不是要拿巧姐和平兒開刀?文秀的離開是不是也在她的算計之內?就算她不把我如何,就這麽把我關起來,不打不罵不逼,就這麽關下去不放,我又能怎麽樣?
梅夫人第二次來的時候,表情依舊不急不忙,她已經把話說的很明白,雖然她不至於像後來慈禧太後那樣直白而跋扈的說出,“讓我一時不順氣,我讓誰一輩子不順氣”那樣的話,但是她的態度無疑是已經表露出了這一點。如果就像她說的,這一次沈恬一去不回,又沒有留下一男半女,那沈家的香火就真的斷了,那樣的情況下,梅夫人肯定不會對我們有什麽好處置。
“鳳哥兒……”她看看擺在桌上沒有動過的飯菜:“飯菜不合口?”
我抬眼看看她。非~凡,手(打
“絕食上吊這一套行不通的。”她說:“你就是拿剪刀抹脖子撞牆,我也是打定了主意不會放人,你要想從這屋出去,要麽就是答應了我的條件,要麽就是被抬出去。”
我隻問:“沈爺有沒有後,不在旁人,隻在他自己身上,你不去跟他講理,總磨我幹什麽?難道我答應了,那頭也就能成了?”
我低下頭,外麵應該還在下著雨,雖然我聽不到,不知道窗戶房門封了多少層,梅姨的裙角有點濕意,屋裏的燭光映著她耳朵上的綠玉墜子,有一點紮眼的反光。
“時間就隻有這麽幾天,越拖下去,對你我都沒有好處。等恬兒要是走了……”她看我一眼:“也許鳳哥兒你喜歡這屋子,那你就安安心心在這裏住一輩子吧。”
時間的流逝我沒有概念,這種漫長的煎熬,桌上的燭一支支換過去,外麵是白天還是夜晚我統統不知道,梅夫人也她,送飯的人也她,沒有一個透露外麵的信兒。我不是沒打過趁空跑掉的主意,但是這些人都是有功夫的,我完全沒有那個機會。
我不知道已經幾天了,人沒有自由,腦子裏想的越發糟糟的不由自己,我甚至想著如果我和伍子胥一樣能愁白了頭發,可能梅夫人也就不逼迫我了。一時又覺得自己根本不該自作聰明離開賈府。賈府雖然要敗,可是賈府現在還在,如果頂著那個名頭兒畢竟沒人這樣欺負羞辱。
然後又想起沈恬來,要不是遇到他,我也沒有這麽多的麻煩,先是沉船接著又受傷,好不容易養好傷保住一條命,以為和他撇清了關係的時候,真正的大麻煩才剛剛開始。
梅夫人雖然還沒露出氣急敗壞來,但是估計這種黑社會似的逼良為娼的事她也不常做,後一次再來的時候,就給我看個手帕包,裏麵包著巧姐的一隻小鞋子。
我覺得胸口忽的一下,像是被敲掉了一大塊,一下子就從凳子上滑坐到了地下。
梅夫人俯視著我:“鳳哥兒,其實我這個人本來是很有耐心的,不過現在的情形是我沒有功夫和你慢慢磨了。你要是不答應,明天拿來的就不是一隻鞋子了。天下當娘的沒有不疼孩子的,你要怎麽做,自己掂量清楚。”
“巧姐和平兒在哪裏?”
“現在還好。“她說,意思是不保證接下去會不會缺胳膊少腿兒。
我閉了一下眼,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梅夫人的手漸握成了拳,一甩袖子站起身來,我沒看她的表情,反正不會是什麽愉快的表情。
“夫人,其實你我無冤無仇,何必苦苦相逼?”非!凡~手、打
唔這話說出來我覺得耳熟,以前病不是太嚴重的時候我也看過一些影視劇,似乎這話很經常聽到。這話可能被無數人說過無數次,但是能起作用的,估計沒有幾次。
梅夫人悻悻而去,我卻在她關門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我傻了啊我!我在這兒跟 她硬挺什麽脖子呀?這個女人別是更年期到了心理異常吧?我要勸的她改主意那是肯定行不通的!
我剛才就應該答應她的啊!答應了她,她肯定就要安排我和沈恬見麵!
一見了沈恬,這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這個梅夫人腦子有問題,那個汪燮也是個愣頭青,淨幹不著調的事兒。可是沈恬本人是通情達理的,我笨死了!先答應這梅夫人,然後隻要見了沈恬,把這事兒一說,沈恬肯定會阻止梅夫人這樣胡作妄為,放了我和平兒巧姐的。
這想法好像在我麵前捅開了一扇天窗,我用力的拍門,喊了好幾聲來人,但是外麵很安靜,沒有人理會。
大概除了梅夫人,別人都不能進來吧?
我緩了口氣坐下來。
真傻,我怎麽現在才想到這個辦法!我早該想到了。那個江燮也曾經胡鬧過,沈恬也製止了他的。這個梅夫人的行徑更直接更無禮甚至很無恥,相信沈恬一定不會讚同她這樣胡作非為!
我現在真恨不得梅夫人馬上再來,我這就告訴她我同意她的條件。
可是,我數著數,換了六根蠟燭,梅夫人竟然沒有在應該的時候再回來。
為什麽?難道她又有了新的盤算?
第六十四章
忽然門一響,我驀然回頭,一陣冷我打著旋從裙腳邊吹過。我慢慢扶著桌子站起身來。
門外麵夜色正濃,月光照在地下,白亮亮的讓人心裏發慌。
這樣看起來,門一下子就顯的窄了,而站在門前的那個人,身形這樣高大,肩膀寬厚堅實,似乎可以撐得起一片廣闊的天地。
“沈爺?”
他沉默片刻,沉聲說:“失禮了,夫人請跟我來。”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隻覺得他的聲音裏有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往前起了兩步。他的臉一半照著月光,一半卻隱在暗中,整個人象是被這奇異的月色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半。一半被鍍著一層亮銀的光澤,燦爛光耀。一半卻藏在黑暗中國,隱晦不明。
我走到門外,外麵夜寒如水,我打個寒噤,抬眼卻見他將肩上的披風解下來給我披上。披風長了一些,下擺委地,我用手攏一的攏,披風上猶帶他的體溫,我抿了下唇,微微垂下頭,什麽也沒有說。
“請隨我來。”
他攏了一下袍子,腰背挺直,先轉身向前走,我跟在他的身後。
這就是我養傷時曾經住過的那間院子,我顧不上觀察左右,快點跟上他用。
他是來放我出去的吧?
不管是江公子那種讓人哭笑不得的玩笑,還是梅夫人這種令人憤怒的逼迫,我確信,這一切和沈恬都沒有關係。
似乎他一到,我所有的麻煩都可以迎刃而解,煩惱全部煙消雲散。
沈恬是個有擔當有本事的男人。
如果……
如果什麽啊?
我驚覺得自己的思緒似乎開始不受控製,要朝一個自己也不能預測的方向發展,急急在這想法冒出來之前,就趕緊急急叫停。
這宅院很大,既有江南的精致又有北方的寬敞,花木的影子被月光映在地下,影影迭迭的象是走在一場不會醒來的長久的夢境中。
不過,前方已經燈火通明。
我忽然有砦怯意,在黑暗的屋子裏一個人過了這麽好些天,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看不到外麵的情形,忽然得到自由,竟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夫人,請當心腳下。”
“沈爺,”我有些不安的問:“不知我家巧姐和平兒,她們現在在什麽地方?可還平安嗎?”
“你不用擔心,她們平安無事,並未受什麽傷害。”
我鬆一口氣:“那就好……”
“不過,我卻有事……恐怕對夫人你來說,並非好消息。”
我看著他,他半轉過身來,低聲說:“夫人,你相信我嗎?”
“沈爺你是正人君子。”
“我其實沒有夫人說的那麽好……”他口氣有些自嘲:“做正人君子太累了,世上沒有幾人做得了正人君子。”
“最起碼,我看沈爺總不是個偽君子。”
他站在那裏,身形顯的那樣沉默。
“是的。有的事情不能做假,我也假裝不來。”
我們進了月圓洞門,他的侍衛,還有門口站的丫環媳婦們紛紛行禮,都是朝著他的,沒有一個是對著我。似乎每一個人都沒有看到我一樣。
我跟在他身後,走到那碴堂門口,一個身影忽然快步從裏麵衝了出來,一把將我緊緊抱住了。
“平兒!”
“奶奶!”
平兒的臉容憔悴,緊緊抱著我不放手,上下仔細的查看:“奶奶,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急忙問:“巧姐呢?”
“巧姑娘睡了。”平兒伸手抹淚,忙說:“巧姑娘沒事,這幾天的事兒沒敢讓她知道,隻說奶奶有要緊事情,我們暫時在這兒住著……她就是吵著想見奶奶,倒是沒有受什麽驚嚇。”
謝天謝地,那就好。
可是,平兒卻受了很大的驚嚇了,這不用仔細打量也看得出來。
我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平兒的眼淚大顆大顆落在我們握在一起的手上,我覺得她的眼淚這麽燙。
“你們這幾天……都在這裏嗎?”
“不是的。”平兒的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流個不停:“這些事兒以後慢慢說不遲。我們先……”
我定定神,這裏的確不是說事的地方,我轉頭看沈恬。
這麻煩能解決,是多虧了他不假。可是如果不是他,我們又怎麽會遭此無妄之災?
“梅姨的事情,我代他向夫人一家賠個不是。”他聲音低沉:“這事委實是……我心裏也明白,夫人這些天受了許多委屈,不是說一句兩句話就能抹得去的。”
“沈爺客氣了。”我垂下頭說:“這次能夠脫困,我們已經是謝天謝地,沈爺無需再多說什麽。梅夫人那裏,她的一番盛情厚意我實在無福消受,還請沈爺代為分說解釋吧。”
沈恬站在堂前,燈火映在他臉上,有些忽明忽暗的不定。
他臉上露出一點苦澀的意味,從我見他以來,數今天晚上他的情緒最明顯外露。
以往他都是很沉穩的……
“梅姨她……”他一句話未完,一個丫環從後麵房中踉蹌的奔了出來,臉色蒼白,慌張的喊:“爺,夫人她……”
沈恬臉色一暗,也顧不上說話,回身大步走進房裏去。
我和平兒站在那裏,平兒極力克製情緒,把臉抹淨,卻望著我盲目搭著的鬥蓬愣了。
我側過頭看看,這是件石青棉綾的披風,一看就知道是沈恬的。
我輕聲問:“巧姐現在哪裏?”
平兒說:“在隔壁院子,有福嫂子照看著,我掛心著奶奶,所以過來這邊跟沈爺問個明白。”她又壓低了聲音,用隻有我一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那位梅夫人身患惡疾,恐怕情形是不好了。”
我愣了一下:“真的?”
完全看不出啊,那個女人又精明又有城府,這幾回見到她,完全不帶一點病容,哪裏象個身染重症之人?
可是,看財才沈恬進屋時的急切,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正在心下琢磨這事如何收場,忽然門簾一掀,沈恬走出來,大步行到我身前,深深彎下腰作揖:“懇求夫人一事。”
我忙閃開半步:“沈爺這是做什麽?有話請講。”
他抬起頭,目露急切求懇之色:“梅姨……已經彌留,她說有幾句話想與夫人說,否則實在放不下心事,懇請夫人隨我進去,以免,以免她……走的不能安心。”
我愣了一下:“不至於此吧……”
“還請夫人體諒成全,梅姨從小將我帶大,勞苦六酸一言難盡。她對夫人多有不敬,但夫人也請看她已經……已經要去了的份上……”
他話說到這份上,我實在沒辦法不答應。
我與梅夫人的關係是一回事,但她真是要死的人了,我現在計較什麽也都沒意義。
“那,我就去看一看吧。”
沈恬鬆了一口氣,人低聲說:“若是梅姨她有什麽……神智不清的無禮言請,還請夫人,擔待一二。”
我隻是點點頭。
進內房的時候我心裏深深的覺得荒唐,又有些轉不過神來。
事情的變化真是讓人措手不及,又難以預料。
人世無常,梅夫人先前還占著上風苦苦逼迫我,可是一轉眼她去要撒手人寰。
屋裏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氣,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不新鮮的味道。我隻覺得胸口一下子象壓了塊石頭一樣,呼吸都顯的不暢了。
第六十五章
裏麵的架子床上睡著一個人,幾個丫環靜靜的侍立在一邊。
沈恬快走了兩步,在床前彎下腰,握住了梅夫人一隻手:“梅姨,梅姨?”
梅夫人那曾經多麽有威脅辦的聲音,現在聽起來象是破了洞的風箱,漏氣,也沒有勁兒。
她聲音很小,我聽不清楚她說了什麽,沈恬湊的那麽近,嗯了一聲,說:“好,好。”
他一揮手,旁邊站的那幾個丫頭垂著頭退了下去。
然後他回過頭來看我,我明白那目光裏的含意,緩緩走到床前,坐在腳踏子上。
梅夫人臉色呈現出一種灰青的,沒有生氣的顏色,就算我不是大夫,也看得出她的病實在不輕。困是怎麽短短一天裏麵她就病成這樣了?
別又是算計……
雖然這麽想不厚道,可是我對這個女人絕不敢掉以輕心。
“鳳哥兒,這幾天,真是對不住你了……”
我抿著嘴,沒吭聲。
她抬一抬手,聲音嘶嘶的似乎想努力提高,但是變響了的隻是她呼呼粗喘的聲音:“恬兒,你……你先出去。”
沈恬說:“梅姨,你好好養著,旁的事就別去想了。”
“你出去。”
她的態度如此堅決,沈恬隻得站起身來,看了我一眼。
我向他微微點頭,他那意思就是讓我千萬忍耐著,順著病人一些。看在他的麵上,我自然會多多容忍。
“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成了……”
我說:“您別這樣說,沈爺這裏好大夫好藥都不缺,有什麽病治不好的。”
“醫得了病,醫不了命啊。”她臉上沒有脂粉,看起來枯瘦幹黃:“我這次回來就已經知道自己不行了,這些天,全靠靈藥保著心頭一口氣,還勞煩了好幾個護衛裏的高手替我用真氣續命……可是油盡燈枯,再想什麽辦法也是……枉然。”
我不知道跟她說什麽,這個女人太精明,跟她虛言客套或是假惺惺的安慰都根本用不著。
“我就是不甘心啊,要是我的時間再多一點,就好了。沈家不能絕後,不能讓沈家的香火斷絕……”她似乎在喃喃自語,兩眼直直的盯著我,臉色灰敗,卻更顯的眼神閃閃發亮,這個女人的意誌真是堅強到讓人不能不佩服:“我不甘心啊……”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輕聲說:“誰知道死亡是一個結束,還是一個新開始呢?夫人也不必覺得遺憾,香火一事,並不是人的意誌能扭轉決定的,千載之下,有多少名門世家能留存至今?帝王將相,更是無處尋找了。夫人你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她的目光讓人覺得不舒服。不過看在她已經是個病重垂死的人,我倒也不想和她計較這些個。
“鳳哥兒,我果然沒看錯你,你和那些一般的凡夫俗婦絕不一樣。就這句話……還真沒這麽和我說過……“
她的眼睛越來越亮,那目光向簡直要攝人魂魄似的專注淩厲。我有些有安,向後挪了挪身,說:“梅夫人,你歇會兒吧。”
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長長的指甲陷進我的皮肉裏,她的聲音象是帶著一種奇異的,叫人懼怕又吸引人靠近想聽個清楚的力量:“鳳哥兒,恬兒是個世上難找的好男人,一個女人在世上太難,總得有個依靠,我雖然用了些手段……可是我本意,卻是希望你們都好,恬兒他一個人,太……太孤單了,累的時候,也沒有個知冷知暖的人說說貼心話……”
她話說的急,結果劇烈的咳嗽起來,沈恬快點搶進屋來,替她撫背,運氣,我從來沒見他露出這麽焦急的神情。
我默不作聲的退後,把床前的空檔讓出來給他。
梅夫人痰湧塞喉,她沒有再清醒過,天亮之前,她終於撒手人寰。
居然……真死了。
實在對不住她,我起先還懷疑別又是什麽騙人的把戲。
看來這是我想多了。
這個女人……我對她沒好感,但奇異的,也沒什麽惡感了。
老實說,我能看得出她也不是個什麽善茬,嘴上一套心裏一套,會耍手腕會鬥心眼。善人可當不了這麽大的一個家的主事人。
不過,俗話也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倒也沒必要虛言相誆。
巧姐在暖閣裏的床上睡的很沉,平兒卻強打精神守著,和我對坐著等天亮。
“奶奶,我們明天就能回去了吧?”
“嗯,沒什麽意外的話,應該可以。”我揉揉額角:“真是無妄之災,平白無故的遇到這種事。”
平兒有些猶疑的點頭,看得出這幾天的驚嚇也實在讓她心力交瘁。
“你也去睡一會兒吧。”
她搖頭說:“我不困。”
“還說不困,眼都熬紅了。”
“奶奶你不困,我當然也不困。”
“我這幾天呆在黑屋子裏,早睡夠了。”我伸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你睡吧,等一覺醒來,咱們就回家了。”
外麵又開始落雨,平兒最後沒拗過我,和衣躺在巧姐旁邊,沒一會就睡沉了,呼吸細勻,表情放鬆。
我站起來從窗格朝外看,天光不知不覺的亮了起來,窗紗朦朧,窗外的雨聲潺潺,涼意幽幽的透進屋裏來。
隱約間看到有人撐傘而來,我怔了一下。
沈恬走到廊下,將手中紙傘放在一旁。我將窗開了一條縫,目光與他相觸。
他麵容沉靜,站在幾步之外,遙遙的看著我。
我輕聲說:“節哀順便。”
他隻是點了點頭,目光投向林木蔥鬱的庭院,曾經在這裏盛主如雪的梨花已經謝了,茂盛的葉子被雨水洗過之後呈現出一種濃的要流淌下來的翠綠。
我推開門走出來,把已經疊好的沈恬的披風遞還給他。他伸手接了過去。
“沈爺府上有事,我們幫不上忙,總不能留在這裏添亂。”我說:“等天亮,我們就回去吧。”
雨滴打在簷前和地下,淅淅瀝瀝的好象永遠也不會停住。
“恐怕……你們回不去了。”
我轉過頭,他的神情看不出喜怒,隻是輕輕籲了口氣:“你還記得,我們在船上遇到的那起刺客吧?”
“記得。”
我從來沒和他提起過這個話題,一個字都沒提過。
但是他現在卻主動提起來了。
“那天沒能將他們一網成擒,走脫了一個,偏偏那個人認得了你的樣子,而且梅姨這次又來了這麽一手,即使你們現在離開,我隻怕,那些人終究會找上你們。”
我又是詫異,又有些憤怒:“找上我們?為什麽?我們和沈家人又沒有關係!”
“現在,怕是已經撇不清了。”
我想,我需要一個解釋。不是,單是解釋是不夠的。
我需要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還有,我好不容易離開了賈府,本以為以後的日子就是順心自由的了,可是,這一轉眼又和這個沈府扯不清關係了?憑什麽啊!
“前幾天他們的人在金陵沈府左近潛伺,梅姨將你們全帶到這兒來,也未嚐沒有保護你們性命的意思。隻是這樣一來,在那些人看著,你們就算不是沈府的人,也一定是關係極近的親戚內眷……”
這種情況最糟糕,被那種跟恐怖分子一樣的家夥盯上了,就算我見識不廣也知道這種人古今大同,都有一種咬你一口入骨三分的不要命的狠勁兒,而且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再說他們都是江湖人,身手了得,就算文秀功夫不錯,可是隻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道理?防不勝不防啊!
真不公平!明明是沈恬的仇人,為什麽偏偏盯上我了?
“那,依沈爺說,此事該如何了結?”我說:“總不能讓我們一輩子藏起來不露麵吧?”
他轉過頭來,真奇怪……明明他沉默著一個字也沒有說,我卻覺得……卻覺得他眼神裏麵有許多的話,滿滿的要溢出來了。
66
在我以為他不會開口的時候,他卻出聲了。
“那些人……與我家算是世仇,也是朝廷一直頭痛的一股……”他隱下去沒說的話,我當然也能猜出幾分。既然他不說明,我也就一直當作不知道。那些事情知道的多了除了讓自己更恐慌之外,沒什麽別的好處。
“我前腳出京,他們後腳就跟上了。說起來,如果不是燮弟貿然莽撞之舉,是絕不會禍及到你和你的家人身上,還牽累你受了重傷,有性命之險。到了金陵之後,我原想盡快肅清他們在這一處的勢力,一方麵也想你的傷快些好起來,不過雖然挑了他們暗中的兩處堂口,我傷折了不少手下,卻還是讓他們的頭目脫身逃走。這一來,恐怕關於你的消息就更瞞不住,他們指不定會做什麽樣的猜測。然後這幾日又有消息來,說他們並不死心,而且打探到了你們落腳的那一帶,大概還是想從你們那裏著手,或是刺探消息,或是擒人為質,又或是……”
“殺人泄憤嗎?”我低聲說。
他肯定了我的猜測:“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無妄之災啊。
“梅姨雖然在這件事上做的有不妥的地方,但是……她的本意卻也是為了我。”沈恬說:“隻是,我現在卻也覺得,她說的話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什麽?”我意外的睜圓了眼看他。一個梅夫人胡作妄為可以說是人快死了行為瘋狂不合理,但是沈恬難道也被她洗了腦?
“我絕不願意你受到什麽傷害。”
我微微一怔,一陣風吹過,卷的簷前的雨絲紛紛灑進來,沾在衣角鬢邊,一陣涼意令我回過神。非!凡、手@打
這句話說的雖然語氣很輕,語氣卻堅定無疑。我忽然間感覺眼前那個沉穩含蓄的男子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
他接著說了一句話。
“梅姨的提議雖然荒唐,但是……我現在卻得說,請你,認真考慮一下吧。”
“什麽?”我抬起頭來,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我知道這句話不應該說,不容於禮,不合於法,也不近於情。”他聲音很低,可是沒有半分猶豫:“但我不能讓你再受什麽損傷。你,還有你的家人,我都會照拂保護。雖然現在你對我這個人還不熟悉,但是將來都會一五一十,慢慢了解的。”
我本能的回答:“可我是有夫家的人啊。”
“那不是問題。”
是啊……真的不是問題。我都不要那個夫家了……
可是,可是我真就是不明白了,我還帶著個女兒,又已經不是什麽豆蔻芳華的美少女,沈恬他能看中我什麽?還是單單的責任感在作祟?
忽然間想起我們在船上,我受傷之後的那些日子,他每天來探望,帶來的那些充滿了心意的新奇禮物……
雨絲還零星的被吹灑在額角鼻尖,但是那種涼意觸到肌膚上帶來的卻是一種麻酥酥的感覺。風還冷,可我卻覺得自己的臉微微的熱了起來。
心裏拚命跟自己說要鎮定,鎮定,現在可不是發癡的時候,但是這種情形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你們先不要回去,回去了也不能踏實萬全,還是先住下來。剛才我說的話,你好好想一想再回覆我。”他上前一步,將手裏那件披風抖開替我搭在肩膀上,我愣著都沒想起來要閃躲。離的很近,他的眼睛深邃明亮,像湖水,也像夏天晴朗的撒滿繁星的夜空。
“陰雨風寒,這個你留著吧。”
我看他撐起紙傘,在雨地裏沿著似乎煙霧盈然的林間小徑緩緩走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了屋裏。一掀裏屋的簾子,看見平兒坐在床頭,臉上沒一絲睡意,眼睛牢牢盯住我,心裏不知道怎麽的莫名的就是一亂,像是一顆石子咚的一聲砸破了平靜的水麵,彀紋一圈圈的越擴越大。
她沒睡實,可能我剛出去她就醒來了。
“你聽到了?”
平兒點點頭,動作輕巧的下床,套上鞋子走過來,又回頭看一眼,生恐驚醒了巧姐。
我們到外屋坐下來,我不知道說什麽,平兒似乎也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
“這事兒,真教人想不到……”平兒說。
我嗯了一聲:“我沒想到他會說那麽一句話。”
平兒的聲音很小,我也一樣,大家來來去去像是在討論做賊的竅要一樣,你聲音小我比你還小,再小些就真的什麽也聽不到了。
“奶奶可別輕信,這姓沈的來路我們都不清楚。而且,他什麽也沒應承,沒名沒份的算什麽……”
平兒先想到的是這個?我倒和她不一樣呢。
說起來,大概因為我不是純粹的這個時代的人,所以我先想到的反而是情啊愛啊責任啊之類的事,名份二字,平兒不提,我還真的想不到這上頭。
“我沒犯糊塗。好不容易出了一個籠子,沒道理剛剛從那裏掙脫,又一頭紮進這裏來。都是籠子的話,好歹原先那個還熟悉一些呢。”非,凡!手‘打
平兒的神色一點也不輕鬆:“但是,據我看來,他剛才提到的事,也不是誑言相欺。我們現在,恐怕真的是惹上了麻煩了。奶奶在船上遇險的之後,我天天夜裏都睡不踏實覺,總是會那種黑慘慘血淋淋的噩夢,再沒想到世上有這麽可怕的賊人。我甚至還想過,要是我們留在府裏沒出來,奶奶也不會遇上這等事……”
我歎氣:“不止你,連我偶爾都會想想。那府裏雖然說前途無亮,可是現在總還有片遮頭之瓦,有扇擋風擋雨的大門。但是我們兩個弱女子帶著一個小孩子,就算文秀會點功夫,又怎麽日防夜防的長長久久下去?”
平兒反過來勸我:“都已經出來了,奶奶也別再想了。”
“嗯,就是眼前這事,實在是……”我苦笑著看她:“我可真沒主意,文秀又不在,我們兩個,還有巧姐,要是賊人真的找上門來,我們根本應付不了,隻能束手待斃。可是沈家的這潭水深的連底也探不到,要不是遇著他們的人,我們也不至於落著這樣進退兩難。”想一想剛才沈恬說話的神情語氣,我覺得手心微微有種熱癢,手在袖中攥緊了拳,讓自己要鎮定,要冷靜。
“奶奶,實在不行的話,就隻能先拖著,等文秀從京裏回來了再說。”
我點點頭,看看窗外。雨線紛亂,可我的心事更亂。
“還有,梅夫人雖然說是對我們……”平兒頓了一下,說:“不過她怎麽說也還是這沈爺的長輩人。我們現在既然一時還不能走,是不是去靈前上柱香,總也是份心意。”
67
我指指自己身上的衣裳:“身上都和黴幹菜一樣了,怎麽去?”
雖然衣裳不髒,可不管是以前的我還是以前的鳳姐,都沒有試過這麽久不換衣裳不淨身的,那幾天在黑屋子裏當然想不著這個,現在一閑下來,覺得自己身上的氣味兒實在是讓人不能忍耐。別的不說,單是那個不新鮮的頭油味兒……
剛才我居然還和沈恬站的那麽近說了那麽久的話,現在想想臉上真是難為情的很。
不過,他應該沒注意到吧?再說我這幾天雖然心不在焉,不過個人衛生還是挺注意的。
“奶奶?你想什麽?”
我回過神:“沒事……”
房門被輕叩了兩個,福嫂子的聲音在外麵說,“夫人,平姑娘,我送了洗臉水來。”
我們對望一眼,平兒走過去打開了門。福嫂子穿著一件青藍衣裳,腰係白帶站在門口,臉上帶著戚容,看眼睛顯然是哭過了。她先跟平兒問好,又過來跟我請安。她後麵跟著的四個丫環分別捧著銅盆巾帕和衣裳簪環等物。平兒隻說“有勞,太客氣了”,福嫂子卻直說招呼不周,表麵看來,真是和和氣氣,主人殷勤客人識趣。
福嫂子指著衣裳說是夜裏以前為沒出閣大小姐做的,都是新的沒上過身的,特特尋了這幾件出來,隻是不知道能不能穿,又說樣式料子不知道是不是合我們心意。我看捧著的那幾件衣裳,料想並不是倉促預備下的,質料的確很新,綢絹衣服擱幾年,就算沒穿過,上麵的金銀絲線都應該有些黯淡失色了才是,現在一看還明閃閃的光彩就知道不可能是舊衣。
不過這會兒也不必計較這個,我和平兒換過衣裳,我想看他們府裏今天有喪事,所以從那疊的整齊的幾件衣服裏挑了一件玉色印暗金竹葉紋的衣裳,下麵是素白棉綾裙子,洗過臉,淡淡勻上一層脂粉,再梳上頭。我沒動福嫂子捧來的那幾樣金簪步搖飛鳳珠花之類,還是就用我原來的那隻雙銜雞心的小銀鳳插在鬢邊,福嫂子還誇我一句:“夫人穿著這樣素色的衣裳,倒更好看了。”非、凡!手)打
巧姐也醒了,平兒麻利的替她也梳洗過。巧姐剛醒過來,有些懵懵懂懂的,可看到我倒是露出了由衷喜悅的笑容。我微笑著安慰她幾句,一時早飯也送上來,四色小菜,細點,包子,粳米粥。巧姐很有胃口,吃了兩個小包子,兩塊點心,還喝了一碗半粥。平兒和我卻沒什麽胃口,雖然臉上沒有表現出愁容,但是看她嚼東西時候的神情就知道她根本也沒把心思放在吃上麵。
早飯後我跟福嫂子說,不知道梅夫人靈堂設在何處,我想過去上一柱香,福嫂子忙說:“那我陪夫人前去。”
巧姐已經幾天沒見我,急忙伸手拉住我的衣袖:“娘要去哪裏?我也要去。”
我摸了下她的頭發:“娘到前麵院子,去去就來,你和平姐姐在這裏待著說會兒話。”
她有些不情不願,但還是鬆開了手。我向平兒點了點頭,她會意的把巧姐哄到一邊去。
福嫂子引著我穿過院子,來往的下人都著孝,沒有笑臉,也沒有多餘的言語。早起雨雖然更細了,但是那種陰冷淒清的感覺卻越發的重。
靈堂設的莊重而不過分排場,沈恬已經換上了素藍袍子,腰裏一樣係著白色的孝帶,我在靈前吊唁上香,他站在一旁還禮。
我看著他的神情,雖然……雖然他的表情一樣沉靜淡然,但是卻可以看出來與以往不同……
以往那層裹在他身上的殼子,似乎已經被揭開了,不複存在了。
我隻覺得,他整個人都是坦開來的,明明我是不了解他,不熟悉他的,卻覺得他……很親切,那種感覺很奇異也很新鮮,我說不上來。
“請節哀,”我低聲說:“梅夫人若在天有靈,必定希望你好。”
“我知道。”他停了一下,聲音像是秋夜裏吹來的低低的西風:“多謝你。”
他站直身的時候,那種氣宇軒昂的感覺,像是可以撐起一片天地,一樣偉岸。
梅夫從提出那建議時,我隻覺得荒唐可笑又氣急難言,可是他早上對我那樣說的時候,我心裏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憑心而論,他是個有魅力的男人。
有地位,有勢力,而且……就我觀察,他為人雖然嚴謹,卻也很懂得生活情趣。我養傷時,他拿來的那一枝綠葉,就可以看出很多東西來。
這樣的男人,一定有大把的美麗姑娘排著隊等著嫁他的。
而我呢?
好像我什麽優勢也沒有,所以他的尊重照顧,和恰到好處的溫柔,都讓我覺得……有種為難的感覺。
不應該接受,可是又覺得不想全然拒絕。
剛才理妝在鏡中看到自己的樣子,並不老,鳳姐原來就是個美人,隻是有些失於調養。而我最近一段日子生活過的著實舒心,不勞心不勞力,就算是在黑屋子裏住了幾天,也隻顯的兩頰稍稍清減,卻更有以前看不出來的清秀韻致。
打住!快打住!我都想什麽去了!越想越不著邊沿。
“梅姨的靈柩,我要運回西北去另行安葬……後日就起程了。”他說:“你和家人也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動身吧。”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很輕,可我聽的清清楚楚。
原來我正想著他上半句話——這時候天氣已經漸暖了,運靈柩,恐怕梅夫人遺體腐壞,多有不便,不知道他是打算好好做些防備措施,還是打算運骨灰。可是沒料到他下句卻突然轉到了這上麵,我愣愣的看他,他並不回避我的目光,那目光顯的溫柔而平靜,帶著幾分惆悵悲戚的麵容上,卻還透出一股隱隱的希冀與期望。非!凡~手,打
我怔在那裏做聲不得,外麵的雨又緊起來,淅淅瀝瀝的,滴的人心緒更加淩亂。
忘了在哪裏看過這麽一句話,人的一生,就是一段又一段不停的冒險。大多數時候,我們在做決定之前,並不能了解這決定會讓我們走到一個什麽樣的境地。
我也是如此……
來到這個奇異的亦真亦幻的世界,是不由自主的一次生命的冒險。離開賈府,卻是我自己選擇的另一次冒險。
眼前,我所麵對的抉擇……
如果問我,是不是就想在一間小院子裏終老一生?
不,我不願意。
如果問我是不是對眼前的男子沒有半點好感和情思?
我不能堅決的說我沒有。
可是,這是一個女子不能行差踏錯的年月,這個時代對女子太嚴苛殘酷……
這一步應該怎麽邁,邁向何方?他的話意,已經十分清楚。
我心中迷亂而茫然。
第六十八章
又是江南離別處,煙寒吹雁不成行。
縱然現在並非秋季,可是綿綿不絕數日的細雨,也讓人覺得心緒蕭索煩亂。
沈恬並非利用情勢脅迫我和他一起走,福嫂子後來過來伺候的時候,就委婉的說明了這個意思——若我們江不打算起身去西北,那由沈府差遣幾名護衛來看家護院,又沒幾房家人供我們使喚,自然,這些人還算是沈府的人,錢糧月奉還是由沈府支給他們。為著前後幾樁事情我們都受了姓沈的連累,他這樣安排,雖然未必能保周全,但是我心裏卻有種異樣的感覺。
我本以為他不會給我第二個選擇的,現在看來……
是我把他想差了。
平兒不來問我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她就一門心思的料理巧姐,照顧她吃喝睡,還和巧姐一起認字。我教過了巧姐,巧姐再轉了幾個圈兒教她。別字的太難且先不教,隻揀那一二三四的先學起來,記賬記事能用得著,我坐在那兒望著車窗外的雨幕發怔,她們平兒和巧姐兩個捧著黃曆上的字,馬車上不好弄紙筆,她們就互相在手心裏兒輕輕的劃著字的筆劃,指尖劃在手心,當然是癢的,於是兩個人不停的輕聲笑。
沈恬沒有告訴我我還有其他選擇的時候,就猶豫難決。但是等他表示過,即使我不同他走,他也會留下人手來保護我們的時候,我反麵一下子下定了主意。
平兒當時替我著想,她認為若要考慮沈恬,那第一件頭等大事就是名份。雖然我自己對這個並不在乎,可是在這個世界,人人都在乎,所以你也不能不在乎。
臨行前一天,沈恬又到這間院子裏來尋我,雖然他沒說話,但是我也知道他是來做什麽的。
去,或是留,此時必須有一個決斷。
我和他沿著遊廊慢慢向前走,雨裏空氣有一種濕潤的淡淡甜意,說不上來是草的香還是花的香。衣裳也沾了潮氣,有些涼軟澀滯。
他穿著一件石青色的通身長褶圓領衫子,腰裏圍著湖藍三鑲白玉腰帶,頭發梳的整齊,發絲漆黑,鬢角鬱青,神情沉靜。
庭院裏花木被雨。
“沈爺。”
他應聲停住腳步,轉過頭來。
“我在府上寄居,主不主,客不客,白享茶飯又不勞心出力,實在心裏不安。”
他隻簡單地說:“拙荊病故,梅姨也已經不在,府裏沒有主婦。若是你願意的話,我們到西北之後就立刻成親,你的女兒,我會視若已出,你可放心。”
他的話說的太直白了,直白的我都……一時沒轉過神兒來。
不過一看到他的神情,我就知道了……他知道了我在為什麽事情煩惱,所以把話說的這樣坦白。
但是,他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如果我再告訴他,我不打算和他走,那他情何以堪?
他是把矜持都不要了,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裙邊。我不太喜歡把裙子係的太低,走路的時候會覺得太礙事。但也不能係太高,最恰當的就是走動的時候露出鞋尖,而站定的時候裙擺是罩住腳的,並不會失禮……
這種時候我腦子裏卻想的是裙子係的高低的這種不重要,也不相關的事情。
“但,我的身份……”我現在的身份,好象還掛著一個賈璉老婆的頭銜,好吧,就象他冷落,遺棄,我們合離,那也尚欠一張休書為憑。我不能冠夫姓賈。如果他象他說的那樣,願意給我一個名份,可我的身份的問題,又該怎麽解決?胡亂編造一個嗎?而且我還有個女兒呢,他會願意接納巧姐嗎?
“這些細枝末節,你無需多慮,我自然會有妥當安排。”
“我的行李,還有許多留在那邊宅子裏……”
他迅速說:“我這就讓人去都盡數搬來,宅子你不用掛心,自有人看管。”
他的口氣裏……唔,那絲不同尋常的意味,是激動,是喜悅?還是兩者兼而有之?
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自己的臉發燙,眼睛就死死盯著裙腳不抬頭了。
我和這個人,算是在……私定終身?
他的聲音含蓄中透著清朗,我微微側過頭去,看著外麵連綿不斷的細雨,抿著唇沒有說話。
“鳳姑娘,你還有什麽放心不下之事,盡可以對我明言。”
“人活在世上,便有恁多牽掛,其他事情便不提了,我……”文秀本是女子,料想他早已經看穿,不過既然他沒說破,我也不先挑明:“我那個兄弟李計,他回京城去打聽消息,我決定隨你一同動身,然則他若是回來之後發現我們已經不在金陵了……”
“這沒什麽,這邊府裏,和你那邊宅子裏都會有人留守,等他回來了,自然可以將事情告之於他,也可以送他北上來與你相聚。”
“嗯。”我點點頭。沒做決定之前,覺得自己心裏亂得很。做了決定之後,又覺得……自己的決定有些莽撞,這件事許多疑惑不明之處,最最教我費疑的事,我卻問不出口。
要是在現代,女孩子問男朋友,你喜歡我哪裏啊?你會喜歡我一生一世嗎?這些都是很平常的,每個女孩子都問得出口的話。可是在這裏……
我滿心裏充滿著疑問,比如他是什麽身份,那些在船上來行刺致我受傷的是什麽人,究竟他這一去,是戍邊還是別的什麽事,梅夫人的話可能有些誇張,但是誇張也得有事實依據,他必然是上過戰場的,這一去……我將來的路,到底會走向什麽方向?
看著他的眼睛,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那句話,我真的問不出來。
他究竟……為什麽喜歡我?
而這份喜歡,又會保持多久呢?
“有好些事情,我仔細想過,與其現在對你說,倒不如等回到了西北,你自己親眼看到,去了解,那樣更好。”他聲音裏有種讓人安定的力量,我點點頭,輕聲問:“那麽,到底何處才算是本家?是這邊,京城?還是你說的西北?”
他微微一笑,溫煦動人:“我幼時在金陵長大,少年時就去了西北,京城也有一所賜弟,先前所娶的那位夫人是京城人氏,她身體不好,既沒有來過金陵,也沒有去過西北,京城那宅子一直是她長住之所,我卻很少能有時間在那裏逗留,大部分的時候,還是都在西北那裏……”
我正想著那天沈恬和我說的話,平兒小聲喊我一聲,我轉過頭來。
“鳳姐,早起聽人說今天要過綏州,不知道離城還有多遠?”
巧姐正掀開辦簾朝外看,趕路是一件很悶的事,不過好在我們這輛車足夠舒適,車上也有可以消磨打發時間的書和針繡等物。
我強調了好些次,平兒總算是不再一口一個奶奶的稱呼我了。
“我也不清楚。”
不管是以前的鳳姐還是現在的我,對西北都是一無所知的。
車隊前後都有侍從騎馬護衛,前麵一騎奔上,馬上的禦者就是沈恬身邊的那個六子。他飛身下馬,在車窗邊說:“夫人,車隊要停下歇一歇,休整一下,爺說晚上就在綏州城過夜,明日一早再起程。”
我點頭說:“知道了。”
第六十九章
綏州已經偏靠西北,人說話的聲音很響亮,吃的東西也與中原不大相同。我們在驛站歇下來,驛站的人十分熱情殷情,把最好的院子灑掃了收拾了給我們住。吃的東西也極有綏州的特色。白麵裏夾了豆麵和小米麵攤的煎餅柔韌筋道,煎餅裏卷著油炸芝麻椒鹽饊子,外軟裏酥,口感極好。用巧姐的話說,好吃是好吃,就是太累牙了,吃半個卷起來的煎餅卷饊子,累得兩腮酸的沒力氣。一邊福嫂子大笑:“這個東西是好吃,就是練牙口。巧姑娘別吃這個了,喝點羊肉湯吧。”
巧姐點頭,然後又想起來問:“福大娘,這個東西帶著做幹糧,在路上吃,可方便麽?”
福嫂子說:“自然能,不過得包的密實些,否則,煎餅一擱變的極硬咬不動,饊子卻吸了潮氣綿軟失了味道光剩油氣,兩樣都不好吃了。上次我們路過這裏的時候,就有人圖省事,用煎飯把饊子卷好了帶著,結果等到要吃的時候,哎呀呀……那可是難以下口呢。”
巧姐點了點頭,福嫂子問:“巧姑娘可是喜歡?那我去準備著,帶一些路上吃。”
“不是的。”巧姐擺擺手,笑眯眯的說:“就是覺得這麽門啊,比困在家裏是好玩的多了,在家裏可看不到,聽不到,見識不到這麽多新鮮有意思的事兒。”
我微微一笑,雖然也覺得味道不錯,可是那個煎餅嚼起來是費力。
“夫人要是吃不慣,咱們就先別吃這個了。這驛站也備有些大米蔬菜,咱們也有廚子,這就去蒸鍋白飯弄些小菜來。”
“不用了,”我笑:“弄來了也沒力氣再吃了,別說巧兒,就是我這兩腮也覺得累的不行。喝點湯算了。”
那羊肉湯有兩種,一邊上麵紅亮亮的一層辣椒油,另一邊是清湯羊肉隻點了醋,桌上擺的調羊肝羊肚子白切羊肉,看架式這裏的主要肉食就是羊肉了。還有一隻燜的爛爛的雞,我舀了一勺雞湯喝了,又夾了些白菜吃。巧姐一時好奇,把那紅豔豔的湯喝了一口,辣的隻一愣,眼淚嘩的就下來了。
“哎呀,巧姑娘,這是,這是燙著還是辣著了?哎呀呀,這湯真不該端過來……”福嫂子急的要命,我說:“倒些溫水,加點蜂蜜給她含兩口,就好了。這是又熱又辣,誰叫你一下子就喝進去了呢。”
巧姐隻流淚,說不出話來,平兒急忙掏出帕子給她擦眼抹淚,紅眼睛紅鼻子紅嘴頭,看起來真是滑稽可愛。
福嫂子動作極快,已尼把蜂蜜水端來了,巧姐喝了一口含著,眼裏還呤著淚花,鼻翼一抽一抽的,象隻小兔子一樣。
“樓下沈爺他們吃了麽?”
“已經用過飯了,我們這邊上了桌他們那邊也就開飯,聽動靜比我們吃得可快,已經都收拾過了呢。”
“那是,他們吃飯是快些。”福嫂子看平兒和巧姐吃完坐到一邊,還俯下身來,有意無意似的說:“原來我就說,用咱們的廚子做飯食,夫人和姑娘也能吃的慣。偏還是爺吩咐的,說總是難得出門一趟,既來了這個地方,就嚐嚐當地的特色吃食,也不算是白來了一遭。”
這一路上我和沈恬沒有多少說話的功夫,不過,他的體貼倒是總是不經意間表現出來。
比如我們的行走路線,六子不經意提起過,他們常來常往其實並不走現在這條路,而是走一條更近,但是要艱苦的多的路線,那一路可夠吃苦的,常常要露宿野外。現在帶著我們一行,走的盡是大路,歇腳要麽在驛站,要行在大客棧裏,雖然路途顛簸難免風霜,但是說真的,我們這一路走的還算是很舒服的了。
“嗯,沈爺是好意,”我慢慢的說:“將來要是和人說起來過綏州,總不至於連綏州什麽東西出名也說不上來。”
“這說的也是。”福嫂子讓人撤下飯桌,又說:“一路風塵仆仆,套間兒裏讓人備了熱水,夫人和姑娘洗一洗,早些休息吧。”
我點個頭,目送他出去。
話說,泡澡真是享受啊……
平兒幫著我把頭發也洗了,巧姐也痛痛快快的洗了個夠。熱水足夠,平兒照顧完我們倆自己也洗了一下,我還幫她用皂角搓洗頭發,這皂角膏裏應該是兌了茉莉花香料,聞著讓人覺得舒暢清新。我的頭發用布包在頭頂,有時候真覺得這麽長的頭發太累贅了,不過此時可沒有女子輕易剪發,這個念頭想也不能想。
平兒浸在熱水裏,濕透的秀發更顯得烏黑似雲。
“鳳姐,沈爺待人是真的不錯的……”
我笑笑,舀水替她衝頭:“你也不用這樣說,我知道你心存疑慮,這幾天晚上都翻來覆去難睡著覺。我隻是覺得這個人……挺靠得住的。”
平兒的心情是一定複雜的。這時候可不講什麽男女平等,婚姻沒感情了,大家可以一拍兩散各自去尋找另一段緣分。我還頂著賈府媳婦的身份卻跟另一個男人跑了,這些所作所為簡直可以用‘淫婦’,‘傷風敗俗’來定義了。平兒是這個時代的女人,她心裏一定有更多的惶恐和壓力。
還有,巧姐現在是小,她大了,保不齊怎麽想我呢。畢竟——巧姐是賈的。
看著家庭運勢不妙出門避禍是一回事,避著避著和別的男人勾搭上了……
連我自己都覺得沒辦法自圓其說,隻好盡量不去想不去提。
等我們都洗完,蘸了頭油將頭發慢慢梳順等著幹,屋裏是一股洗完澡之後的帶著潮意和香味兒氣息。巧姐洗的臉紅撲撲的直喊熱,要開窗子透透氣。平兒勸她,這裏的院子可不是我們以前住的院子,一個外人沒有。這裏是驛站,怎麽說也人來人往的,就算這院子我們包下來了,也不能太過隨意放肆,把巧姐勸下來,拿木梳再給她細細的梳頭。平兒梳頭很有一手,不輕不重,被梳的人隻深感舒暢放鬆,幾乎會在梳頭的時候睡著。
巧姐就被這麽哄睡了,平兒也陪著她先上了床。她們兩個睡套間裏,我睡靠東牆下的那張,床已經鋪好,我坐在床邊,心裏麵覺得好象被塞的很滿,可又不知道又都塞的什麽東西。再仔細去想時,又覺得很空。
外麵月亮起來了,映在窗紙上。
我聽著外麵腳步聲響,然後沈恬的聲音,很輕,挺柔的在問:“夫人睡了嗎?”
“剛才沐浴過,現在想是已經睡下了。”
我趿著鞋下了床,靠近門邊走了幾步,低聲說:“我還沒睡,有什麽事麽?”
對沈恬,我的心裏也覺得很奇怪的。
一方麵,我覺得他實在神秘。他的背景我到現在還猜不出來。可是另一方麵,我又覺得我似乎完全了解他,我能看懂他的喜怒哀樂,他的眼睛注視著我的時候,仿佛整個心神都傾注在人的身上,令人不能不被打動。
那樣的目光,就是鐵石也會被融化的吧?
“沒什麽……”他頓了一下,我聽到福嫂子走開了,他才低聲說:“就是想尋你說說話。”
我唔了一聲,靠門站著,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這個人真是……
我和他到底誰是穿來的呀,他這副作風,倒象現代人談戀愛的那種做派。談戀愛談戀愛,不談怎麽戀愛?
第七十章
我靜默了幾秒鍾,輕聲說:“你等一等。”回頭找了件連帽的鬥篷披上,遮住自己還半濕的滴水的頭發,然後輕輕拉開門出來。
他站在門外麵,換了件青布長衫,頭上紮著書生巾,但是他的氣質可怎麽看也不像個書生。
這間跨院裏住我們女眷,院子很大,但是沒有什麽景致。不知道建院子的時候,什麽人把幾塊假山石胡亂堆在那裏,既不美觀,也不協調。映著旁邊一從幹黃的竹子,綏州氣候偏幹,那幾竿竹子雖然還沒有死,卻也都顯得黃瘦幹枯,枝葉嶙峋。
風吹在臉上,有種幹澀的涼意。
他走的很慢,我緩緩的跟在他後頭。這個院子就這麽大,靠右麵有個月圓洞門,門後麵是個也不算大的院子,裏麵栽著幾棵花樹,一樣是幹巴巴的葉子,瘦零零的花朵,一陣風吹來,還有兩片葉被從枝上吹落。
不過這裏很安靜,沒有什麽人來。
“這一路風塵顛簸,太受罪了。”
“沒事。”我輕聲說:“能看到很多以前不知道的風土人情,不是件壞事。不過,走的這麽慢,不會誤你的正事嗎?”
他微微一笑:“不會的。”
說了這兩句後,我就閉上了口,等著他說。
但是他卻負著手站在那裏,噙著笑看我,目光顯得溫存而深沉,一個字也不再說。
我先是覺得莫名其妙,然後在他這樣的注視下,臉好象靠近了燭火一樣,慢慢的,變的熱了。
我想我的臉看起來一定紅了。
“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且等一等。”他伸出手來,我愣了一下,猶豫著是躲還是不躲,可是還沒拿定主意,他的手已經伸到了我的耳畔,輕輕撥順了那裏一綹頭發。
我垂下頭,恨不得把臉蒙起來才好。
這個人,這樣的動傷。
當然,他的態度落落大方,就說是兄弟親人之間有這樣的舉動也沒有什麽,但是,但是我現在和他的關係,卻在很曖昧的一個界點上,他這樣一伸手,意義可並不簡單輕微。
我雖然不是這個時代的禮教培養長大的,可是我以前的生活中,關於戀愛的經驗也是大於小於等於零。
做了兩個深呼吸,臉上熱度沒減,心裏的淩亂也沒平複。
“我回了。”
他唔了一聲,這回還是一前一後的向回走,不過這次是我走到了前頭。他跟著我走到了我那扇門前,輕聲說:“好生歇著吧,明天還得趕路,得比先前催著緊點,月底的時候,咱們就到雙義城關了。”
我點點頭,一轉身進了屋。
那天晚上似乎覺得挺熱的,翻來覆去隻覺得背上象是有團火,就是睡不踏實。
第二天一早起來再趕路,果然比先前要趕緊很多,幸好車子不是很顛,還不算辛苦,然後也沒有先前那麽閑情逸誌,每到一處投宿還顧得上品嚐特產。原先沈恬還讓人采買過路經地的一些小東西,比如木刻,竹編,膠泥燒製上色的人偶,還有刺繡針絹等等,如果說現在才是真正趕路的話,那之前的行程都完全可算是在遊山玩水。
現在應該算是正經趕路了。雖然沈恬的隊伍訓練有素,連福嫂子她們都有一兩手巧夫在身上,可是我和平兒,巧姐,三個人可以算是三個大累贅,有的時候還是必須繞過山道,因為馬車不能通行。我想這應該是一條比較近的路線,所以才不全是大道。這也從一方麵可以看出沈恬的確是有要事前往西北。
梅姨說他是戌邊,是有生命危險的。
我在這樣一片緊張的氣氛中,對未來覺得忐忑,可是,又隱約的覺得,期待。
巧姐也不象一上路的時候覺得那麽新奇了,她常常會在馬車裏蜷成一團睡覺,又或是盯著窗外發呆。她問我,我們這是要去哪裏。我猶豫了一下,摸摸她的頭。
這個孩子很敏感,雖然還不太曉事,可是,如果我到了目的地,真的和沈恬成親,巧姐心裏會怎麽樣?這個孩子,能明白這段時間多變的事情和這個突然加入到我們生活中的人嗎?
再怎麽說,巧姐也是知道的,她的父親是賈璉,而我……
現在卻就要將自己終身許托給另一個人了。
每次一想到這事兒就覺得頭大如鬥,然後又掛念文秀。不知道她孤身北上去京城,現在那裏事態如何了,她又身在何方。算日期和行程,該是早到了的。賈家現在是怎麽一回事了呢?那個正一天天衰敗下去的龐大家庭,不知道何時會迎來那摧枯拉朽的致命一擊,徹底忽喇喇大廈傾。
平兒倒是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坦然表情,她是把自己的命運航船的船舵都交給了我。我在哪兒,她就在哪兒,我要走向哪個方向,她就堅定的追隨著我的腳步。
我們在初夏時節抵達了雙義城,而那座險關雙義關就在雙義城北不到五十裏處,這裏可算是一座名符其實的邊城,西出此關,雖然名義上還算得上天朝王土,可是誰都知道,出了這關,外麵就是三不管了。
我們的車隊進城門之前,福嫂子過來跟我說,我們先回雙義城裏的沈恬到底中安頓,至於沈恬他自己卻有些事現在就得趕著處理,因此不能和我們同時進城。
我點下頭,車隊在這裏分開,我望著眼前高大而堅牢的城牆城門,守衛城門的兵士臉上帶著一種肅殺和強硬,仿佛在溶爐裏淬了百煉的精鋼,不折不彎,他們麵無表情,巧姐好奇的向外看了一眼就被平兒拉了回來。馬車磷磷的穿過了城門。
走了約摸一頓飯功夫,馬車停了下來,福嫂子低聲說:“夫人,這就到了,此處是正門。”
我撩開車簾朝外看,黑色的匾額上,金色的字有如鐵勾銀劃。
西寧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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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累死我了,亂了一點兒,大家將就一下,金子真討厭 -天真不是我的錯- ♀ (47 bytes) () 07/09/2009 postreply 09:13:06
• 辛苦了,金子如果不是在貼文的時候出現,還是蠻熱人愛滴,哈哈。以後 -意隨風行- ♀ (124 bytes) () 07/09/2009 postreply 18:34:34
• 非常好看啊,感謝MM辛苦貼出來。喜歡衛風的文啊 -ireneirene- ♀ (0 bytes) () 07/11/2009 postreply 08:17:00
• 好看好看,謝謝樓主 -亂世桃花- ♀ (0 bytes) () 07/29/2009 postreply 09:0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