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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平兒說:“吩咐福嫂子,準備車轎,我要出門。”
平兒遲疑了一下說:“奶奶是要去看寶二爺和林姑娘嗎?”
她可能也因為剛才的消息太過突然和震撼,對我的稱呼就又喊回舊稱去了。
“是,問她府裏有沒有大夫,或是就近請一位好的郎中跟我們一同過去。若是沈爺在,就請她代為稟告一聲,若是不在,就等他回來再轉告。”
平兒想了想,低聲說:“奶奶這樣做,合適嗎?”
我理解平兒是為我擔憂,但是我想,沈恬並不會因為這個見怪。
“你去吩咐她吧。”
平兒點點頭去了,我看文秀比以前清減的麵容,心中覺得歉疚難安:“你這數月奔波,真是辛勞之極。”
“這話你就不用說了。”文秀微微笑,大概是在外麵裝男子裝久了,她現在的姿態,氣質,笑容都有點率性的意味:“真的覺得欠我的,讓人給我弄點好吃的來吧。還有,你們是怎麽到了些處,和這位沈王爺又是怎麽回事,須得一五一十的給我老實說來。”
“這個當然要和你說……”我們說了這一會話,她端起茶來喝了兩口,平兒已經回來,說福嫂子已經吩咐人去安排車轎,我們隨時可以起程。
“那就別耽擱了,先去看看他們現在的情形。平兒你就留下吧,巧姐等下若是一個人見不著必會發慌的。”
平兒點頭應了。我和文秀便出了門。非!凡、手?打
寶玉和黛玉不肯來自然有他們的道理,就算我想接他們來,恐怕他們也未必答應。
他們都不是小孩子,就算沒什麽生活經驗,起碼的人情世故還是懂的。我離開賈府,現在又與沈恬即將成親,這樣尷尬不明的關係,也著實是筆糊塗帳。
福嫂子命人預備的是頂四抬的呢轎,從側門出了府,我心裏急,覺和這路程就長了一些。街上人來人往也是很熱鬧的,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邊城就一定冷清荒涼。
大概是二十來分鍾的樣子,轎子就停下來,前麵有人說:“到了。”
有人打起轎簾,我攏了攏披風,扶著福嫂子的手下了轎。文秀翻身下馬,姿態瀟灑隨意,江燮已經是從宅子裏麵迎了出來。他穿著一件寶藍色的長衫,頭上係著書生巾,腳下是方頭落地直口布鞋,一派居家打扮,居然也沒有換件見客的衣裳就這麽出來了。
他先和文秀招呼,李兄弟長李兄弟短的,然後和我寒喧了兩句。我看文秀的態度也很溫和,心裏有些詫異,不知道他們的交情倒什麽時候變好了,但是這會兒卻也顧不上關心這個,兩句客套過後我直接問江燮,不知道寶玉和黛玉安頓在哪裏,現在的情形如何。
他一麵招呼我們進去,一麵說:“我已經請了一位郎中來替他們兩個人看診過,寶玉隻是旅途勞頓,休息兩天就沒有事,那位林姑娘卻是宿疾,一路上風塵霜雨,西北這邊風沙也大些,勾起了舊症來。他寫下了一張方子,我已經讓人去抓藥了,一會兒煎了就送來。”
我們穿過庭院,他指著靠東的一扇圓門:“他們主仆四個,那個小廝安排在後麵,丫環和他們兩個先安置在這個院子裏了,知道你放心不下,就去看看他們去吧。”
我謝過江燮,那院子的門也並沒掩實,一推就開了,江燮的小廝垂手立到一旁並不進這院子,我和文秀進來之後,隻見廂房三間,整齊幹淨。廊下擺著幾盆鮮花,雖然不是名貴品種,卻也開的蓬勃喜人。窗上糊著刮淨的白窗紙,看著敞快亮堂。
屋裏有人聽到動靜,吱呀一聲有人開了門進來。她穿著柳綠撒花窄袖夾衣,鬆香色的長坎肩,下麵是藍灰的裙。
我立住了腳 ,心裏的滋味複雜之極,她已經看清楚了我是誰,急忙快步過來見禮:“見過二奶奶。”
我現在對這個稱呼已經十分不習慣,怔了一下,才放柔了聲音說:“紫娟,這裏不是京城,你也不必多禮。寶二爺和你林姑娘呢?”非!凡,手~打
“姑娘才咳了一陣,很是厲害的,這才剛剛喝了杯茶躺下,寶二爺就在屋裏……”
她話沒說完,屋裏已經又出來了一個人。
我抬頭看見他的臉,一句招呼的話就這麽噎在了喉嚨裏,沒能說得出來。
寶玉穿著件素麵袍子,挽著頭發,腳上是一雙青麵布鞋。一身打扮沒有半分從前那金馬玉堂驕侈豪奢氣息,臉容也比從前瘦削了許多,卻顯的比以前更多了些靈韻氣息。
他似乎在盡力克製自己的情緒,噙著笑招呼我:“鳳姐姐,你來了。”
他的那個笑容不再像以前的那樣歡快,明朗,純粹,裏麵已經浸染了風霜,我在他那個淺淡的笑容裏,分明看到他明媚無憂的少年時光,已經被一隻不可抗拒的手撕破了,奪走了……留下來的,卻是我眼前這個素淡的幾乎沒有任何色彩的,曾經的怡紅公子,絳洞花主。
我覺得胸口悶悶的像壓了塊大石頭,喘氣也不大順了,隻是朝他點了點頭:“寶玉……”
“鳳姐姐,李兄弟,咱們別站外頭說話,快進屋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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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來之前那麽焦急掛念,可是現在看著寶玉,我卻說不出話來了。
他到碼頭去差別我時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可是……此時所有人的心境,處境,都已經與那時完全不同了。
時過境遷,人也隨之改變了。
對著這樣一個雖然臉容上稚氣猶存,眉宇間卻帶著憂色,神情卻坦然從容的寶玉,我一時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紫鵑倒了一杯茶捧過來,輕聲說:“二奶奶,請用茶。”
我茫然的接過茶杯拿在手裏,怔了一會兒,低聲問:“林姑娘怎麽樣了?這一路勞頓就是身子壯健的人都吃力,她現在情形……可還好麽?”
寶玉的笑容有些苦澀意味:“林妹妹還好,雖然說是以前沒經過這樣的長途跋涉,可是她的精神卻比在府裏的時候還強的多,有時候我都覺得她難撐下來,她卻還能笑著安慰我說沒事,能經的住。果然鳳姐姐你早先說的對,總關在那樣一個宅院裏,人能見的,能聽的,能做的事實在太少,精神苦悶心情抑鬱。林妹妹這些日子心情都是開朗的,雖然日子不像過去那樣過的尊貴精細,和過去比,卻像是整個卸下了一副重擔子一樣。”
“大夫來看過了吧?他怎麽說?”非!凡、手……打
“大夫說不妨事,吃兩劑藥就可好轉了。隻是西北的氣候就是這樣,隻怕以後犯咳嗽的時候還會多些。”
我點點資源豐富,手指摩挲著那個茶杯的邊兒,停頓了一會兒才問:“那你呢?一別數月,你……還好嗎?”
“我?我當然好,怎麽會不好呢。”他輕聲說,目光卻望著一邊的高腳幾上擺著的一盆蘭草:“隻是,鳳姐姐當時和我說危機將至,我雖然不是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可是卻想不到,一切會來的這般快,讓人措手不及。”
我沒出聲,他頓了頓,接著說:“家中恐怕隻有兩個人真正預見了這一切。一個當然是鳳姐姐你,還有一個,就是老太太。隻可惜,雖然能夠預見,卻不能真正知道這一切何時發生。家中現在……現在……”
他重複著話語,無法再說下去。
我對自己的前路茫然,寶玉黛玉隻怕更茫然。大家現在都是一樣,沒有根,過去的姓名家世一概都隻能封存過去,我不是世宦王家之女,賈家之媳,他也不是鍾鳴鼎食的公府少爺,如寶似玉……
我又問了幾句黛玉的病況,紫鵑在一旁機靈的答了幾句話,又說了些他們一路過來多曆風雨,這個丫頭也脫了稚氣,看起來慧黠依舊,卻比從前沉靜了許多。
一切都被那大廈傾倒的滾滾煙塵遮蔽,我們現在都是無依無靠的人。
紫鵑說起他們離府,寶玉原是不肯的,老太太卻強硬的逼著他們快些走。
“寶二爺和林姑娘他們成日說話,都爭著說自己不孝不義,撇下眾人就出來了。卻不知道那些人現在……”紫鵑說了半截也沒有再接著說。
寶玉的心情我能理解。他和我不同,我帶著巧姐出來,也不牽掛什麽。他卻是從小在那裏長大,那裏的人好也罷歹也罷都是他的親人。祖母,母親,父親,姐妹兄弟……一大家子人,隻有他現在孤身在外。老太太這樣做,或是她想保護寶玉,也或是還有別的打算,我不能全盤了解她的想法。賈母的精明和眼光,我是比不上的。
“鳳姐姐,書上常說,富不過三代,這話難道真的是至理真言嗎?”
他的聲音有些寥落,似乎並不是在問我,也是在問他自己。
也像是,他並不要一個答案。
“旁人家不去說,隻說榮,寧兩府,就算沒有今日元妃之事,他日也必有其它的因由而改。再退一步,就算沒有外力來摧折,府裏麵也已經快撐不起那個架子來了,敗是遲早的事。靠祖宗而興盛,卻後繼無力而衰敗的世家,也並不隻有榮寧府。”
寶玉還想再說什麽,屋裏麵忽然傳來兩聲咳嗽,聲音雖輕,但院落屋裏安靜,卻也聽的清楚。紫鵑忙說:“姑娘想是醒了。”寶玉也站了起來。非!凡、手~打
我說:“我進去看看林妹妹。”紫鵑已經先進房去,黛玉想是醒了,紫鵑在房內說:“我扶姑娘坐起來吧,璉二奶奶來了。”
璉二奶奶……
這稱呼聽起來既生硬又荒疏,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一樁舊事一樣,讓人毫無真實感。
我說著:“不用起來了。”已經進了屋裏。這間臥房裏家什器物簡潔清爽,床上掛著雨過天青的垂簾賬子,黛玉倚在床頭,鬢發微微有些散亂,臉容看著也是憔悴,便是眉宇間卻顯的比以前開朗許多,剛睡醒的神情有些慵懶,一雙明眸卻比以前有神采。
“鳳姐姐,快坐。”她說了一句話,又用帕子掩著嘴咳嗽了數聲,紫鵑忙替他撫背順氣,寶玉已經很自動自覺的倒了杯茶遞過來。黛玉喝了兩口茶,看來是把咳意壓下去了,兩頰因為咳嗽而泛紅,嬌豔明媚,越發顯的眼睛水汪汪的可愛動人。
距離這麽近,都在一間屋子裏的人,反而……卻說不出什麽交心話來,也可能是因為分別的時間久了,也可能是因為陡逢大變大家尚回不神,還可能是,各自現在身份境遇不同。我的事,他們就算不全盤知道,也應該曉得一二,但這件事卻不是什麽可以拿出來談論的。他們事,既然老太太安排他們一同出來,看情形兩個人自然也是不會分開,不過這時候這話卻不必急著就提起。
他們將來作何打算,如何謀生,與京城的瓜葛……血緣親情是斷不了的,可是賈府的敗落又是無可挽回的。
第七十七章
從江燮處回來後,已經沒有時間讓我傷感。西寧王府的定禮種種已準備好,讓我過目。這真是讓人啼笑皆非的事,就在一個府裏住著,但是福嫂子她們堅持說婚前我和沈恬不能見麵,東西是他們預備的,還要他們抬過來搬過去的折騰。既然他們不嫌麻煩,那我也自當奉陪。一樣樣東西打眼前過,福嫂子對著單子一樣一樣念出來。有一對白玉如意,玉質既佳,雕的也是精致,光澤柔和,觸手溫潤。
另一邊,裁縫娘子也等著了,前些日子就已經量過尺寸,大紅繡金的吉服也已經做來,我穿上試了試,在鏡前也照了影兒。衣裳很精致,頭麵首飾也是按品來的,平兒在一旁看著那尾做七叉的燦金大鳳釵,眼裏露出一絲欣羨的神色,等那些人都走了,那些亂糟糟的東西也都抬到該送的地方去,她替我卸妝更衣,有些恍惚的口氣說:“鳳姐,再想不到咱們離開了京城,你還有這樣一番際遇。這吉服,頭麵,都是正王妃才能穿戴的呢。”
我想想,公府的孫媳婦,與王府的王妃,這差距是巨大的。
但是這些身外之物並不重要,我有時候和沈恬在一起說話,散步,在花園裏閑逛的時候,會想,倘若他不是王爺,隻是一個閑散富家翁,那日子應該會更加平實美滿。當日在賈府的時候,表麵上也是一派尊榮氣派啊,誰又能看到底下的危機?現在的王府當然也是看上去很好很好,可是背麵一定也有它不為人知的一麵。
沈恬不呆在京城裏而長年在外,回一次京,還有人來追殺。到底那些人是什麽人?我嫁給了他籠罩在我頭上的陰雲也並沒有就此消除。之前受傷可以說是誤傷,但是嫁給了沈恬之後,這個親眷的身份可是落到了實處,那股勢力必然是不會放過我了。
想一想,為了避賊而上了賊船,這筆帳真是沒有辦法算清。
我又去看望寶玉黛玉一次,黛玉身體大有起色。江燮那種大大咧咧的性子不知道怎麽著居然和寶玉還滿合得來,他府上沒有什麽女眷,除了小廝就是粗使老媽子,環境簡單得很。我原來想接他們來沈府,但是想一想這王府也是夠複雜的,打消了這個念頭。寶玉和黛玉倒是說過一直打攪江燮不好意思,江燮哈哈笑著說,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找房子找下人自立門戶這件事一時半會的也急不來,先放心住著讓黛玉把病養好,讓人打聽清楚了京城的情形究竟到了哪一步,然後他們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江燮說的當然有道理,他們住那裏我也更放心一些。
有的時候人覺得時間過的慢,有的時候卻覺得過得很快。我與沈恬成親的日子似乎一彈指,就忙忙碌碌的到了跟前,成親前一晚上我是到我名義上的父母王守備家中住的,他們收拾打點好了房舍讓我住下,其實夜裏根本沒怎麽睡,換了新地方我有些認床不輸oyi想到即將到來的一切又怎麽能睡得著?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又想著,我和平兒和巧姐說的話。
平兒挑最簡單的說,就是以後沈恬和我是夫妻了,也就算是巧姐的父親了。巧姐這些日子以來,似乎一直懵懂,但是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又似乎把什麽事都看的明白看的透徹。我還以為要和她解釋半天,但是她卻反過來對平兒和我說:“其實……我們以後都不會再回家去了是吧?我們出來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們不會再回去了。”
她心裏想的,嘴裏指的那個家,當然是指京城的榮寧府。平兒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京城的那個,她出生長大的家,已經落得被查抄敗落的命運,我們都永遠不可能再回去了。
平兒又想出一些話來和她說,因為父親有其他的孩子和妾,所以我們和他也已經沒有關係了,巧姐這次是似懂非懂的點頭,不知道她是機靈還是完全不懂,竟然一個字也沒有多問。
現在和一個小孩子說多少,恐怕她也不能明白。但她會漸漸長大,會懂得更多,她總有一天會徹底明白過來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我覺得自己似乎剛剛合眼,就被人叫了起來,不過才四更天,就得起身化妝準備,光一個頭發就梳了一個多鍾頭,坐得我屁 股發麻生疼,再穿上那一套大紅的禮服,衣服細看更是繁複工麗壓在身上沉甸甸的。蓋頭就是平兒給繡的那一塊,一切準備工作完成,就坐在那裏當木偶,等著沈恬來把我再接回去。鑼鼓聲響,鞭炮聲響,外麵喧囂熱鬧,我隻覺得那一切象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一樣。有人將我從屋子裏扶出來,王守備與王夫人將我送上花轎。天氣已經熱了起來,我穿的又厚,隻覺得背上出了一層汗,裏衣都粘在身上了。臉上似乎也出了汗,粉塗的又厚,那種感覺簡直象是臉上頂了個殼子一樣難受,我把蓋頭取下來,深呼吸讓自己多透透氣兒。沈恬現在一定騎著馬走在轎子前頭呢,我很想掀開轎簾看看他現在的模樣,但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透了一會兒氣,覺得好些了,再吧蓋頭罩回頭上。一片紅紅的視野,讓我忽然想起那書的書名來。
石頭記,又叫紅樓夢。
一切繁華終成夢,千丈紅樓總化灰。
不不,今天是個喜慶的日子,我想那些做什麽。
我離開了賈府,我已經改變了原來這個人物的命運……
等到了西寧王府,我被從轎上扶下來的時候,那時刻竟然覺得心裏踏實許多,也許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扶著我的,前後跟從的也是熟悉的人。紅綢帶被遞在我的手裏,紅綢的另一端,就是我為自己選擇的共度下半生的良人。
不論前方是喜是悲,有多少險阻風雨,這條路既然已經開了頭,就不能停下來了。
我心裏的酸楚和感慨,遠遠多於做新嫁娘的羞澀和不安。拜天地的時候有人扶著我行禮,這三拜九叩下來,終於讓我對今天著儀式有了真實感和鮮明感。
但是隨即我忽然想到一個重要問題,之前我一直沒去想,或是有意忽略了它。
我和沈恬,我們,今晚要洞房!
第七十八章
洞房花燭。
俗語說的人生四喜,洞房花燭夜是最後一項,也是最讓人誌得意滿的一項。
可這人生四喜都是指的男人,沒女人的份兒。
唔,讓我怎麽形容這個洞房花燭夜呢,雖然根本上說,沈恬與鳳姐都不是第一次過這個洞房花燭夜,可是對我來說這卻是一項全新的人生體驗。
沈恬的身軀不象他的麵容那樣顯得沉靜含蓄,文質彬彬。他的身上有著征戰留下的勳章,各式各樣的大小深淺不同的傷疤,有的淺而細,已經看不太出來,隻是那裏的皮膚的顏色與周圍不同。有的則可以完全看出受傷時是多麽的猙獰可怕,即使到現在傷痕也清晰宛然。
紅燭已經燒了大半,我迷迷糊糊的剛有些睡意,又教燭花爆開的聲音給驚了一下,睜開眼微微轉過頭去看。
但是隔著朦朧的帳子,我先看到的不是喜燭,而是睡在外麵枕頭上的這個人。
他已經睡熟了,看起來很平靜。臉龐的側麵像是山川峰巒一樣,挺起的是鼻梁,舒展的是眉宇。有可能是白天的迎親,典禮,宴客,還有剛才的激情消耗了他太多體力精力,我們說了幾句話,他就已經倦的不行。可是他睡了,我卻一時睡不著了。
這個,在某種事情上麵,我雖然有知識,也保有一些記憶,但這些都不能夠讓人因此而不緊張了。
而且,相比起來,賈璉與沈恬不是一種類型的。賈璉花樣多,可是體力要差很多……
打住,快打住,我這都在想些什麽啊。
不過大個比較通俗的比方,沈恬的身軀就象是包裹著絲絨的鋼塊,雖然不是肌肉虯結型的那種體型,卻顯得相當有力度,肌膚也有一種健康的英氣光澤。剛才我們緊緊貼在一起的時候……
快打住,怎麽思想總要往那個不受控製的方向飄。
剛才的事情,現在想起來還是一片茫然。
一直到昨天之前還是客客氣氣相處的兩個人,現在卻要脫衣服躺在一個被窩裏,我的臉從他揭蓋頭之後就沒有涼下來過,一直燙的似乎能煎熟雞蛋。
丫頭替我把頭麵收拾拆了,原來盤的髻改成斜垂髻。福嫂子她們這群內院管事們訓練出來的丫頭果然手藝不凡,動作輕快靈活。沈恬也在丫環服侍下去了外麵的袍服,我坐在妝台前,從亮晶晶的西洋鏡裏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穿著雪白的中衣,我也去了外麵的喜服了,裏麵的睡衣睡裙質料柔軟細密,雖然不是在賈府所見的那種軟煙羅,但是卻十分相依,穿在身上顯得太輕太貼身了些,舒適是舒適,也的確是做睡衣的好質料,但是……
然後丫環媳婦們出去了,門關上了,屋裏就剩了兩個人,一個我一個他。
然後他朝我走過來了,那個,我雖然對他不陌生,也不害怕,可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還是難免緊張。
他向我走過來了……他抱住我了……他……
記憶到這裏又開始嘟嘟的亮紅燈。因為在這之前我的理智運作正常,在這之後就明顯的程序紊亂了。
“怎麽了?”
我嚇一跳,剛才他還閉著眼的,怎麽這會兒又睜開了。
不過一想也釋然了,他也是武功不弱的人,倘若這點警醒都沒有反而不正常了。
“剛才爆了燭花……”我低聲說。
“睡不著?是不是我吵著你了?
“不是的……”我說:“可能是,換了新地方,一時不太習慣。”
“唔,”他問我:“是不是口渴?喚人倒茶來。”
“不不,”我其實也不渴,再說讓人進來也怪不好意思的。
兩個人這麽並頭躺著,我隻看他一眼,就覺得那雙眼黑的似乎要把人的神魂攝走,轉過頭來平平躺著,輕聲說:“你也累了,快些歇息吧,明天還有明天的事。”
我們這麽躺著,可我知道他沒睡著,他也知道我沒睡著。
明明不是特別熟的兩個人,而且我覺得我對他的感情也沒有那麽深沉濃烈到以身相許的地步。說來說去,此時的人大多數並非因愛結合,與現代是不同的。
而沈恬要娶我的理由,從一開始就說,是為了保護我。
男人會有憐惜與保護欲這樣的感覺,應該是對林妹妹那樣的女孩子才會有吧,我怎麽看也不柔弱。
就算我們現在已經做了夫妻,甭管身份如何,已經明媒正娶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心裏憋著那句話,真的很想問出來。
他,到底為什麽看中我哪一點呢?就算要保護人,除了娶其為妻之外還有好多種保護方法的。
或許這個問題是每個女子都會疑問而困惑的,自己究竟是哪一點被愛了?
我想我也不能免俗。
這會兒躺著沒事做,更加對這一點糾結起來。
“你小時候,都是怎麽過日子的?”他輕聲問。
唔?
我隨口答:“小時候啊,我是和兄弟們一起長大,還穿著男裝和我爺爺一起出門……倒是好像走過不少地方。不過那時候小,現在想一想,都記得不太清楚了。你呢?”
“我?”他說:“練功,練功……天不亮就起來練功,練足整個晌午,下午要習字讀書。上午被武教頭摔下,下晌午被文夫子申斥……”
聽起來真是水深火熱啊。
“我母親去得早,梅姨對我很是嚴厲,我也知道她是為了我好。我六歲的時候,就跟父王上了戰場,我見著成千上萬的戰馬奔馳廝殺,地動山搖,旌旗蔽日……”
我們這麽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
不知道是夢是醒,我心裏冒出來個念頭……
這個親結的,還是很不錯的樣子。
第七十九章
清晨起來洗漱,有丫環進來服侍更衣。沈恬不知想起什麽,衝我微微一笑:“房裏好久不用丫環服侍了,我倒還真有些不習慣,以前除了梅姨在的時候如此,平時我都是使喚幾個小廝,在外麵的時候有時候就由護衛頂上這差了。”
我揮揮手讓丫環下去,自己過來替他整理領子袍袖,係好腰間的圍帶。
我做這些事特別順手自然,一切收束停當,退了小半步看看,自我感覺十分滿意。
今天照著一般的嫁娶成親的俗例,是拜長輩,見親眷的日子。有的家裏,新娘就得洗手下廚做羹湯開始操持家務奉公婆。
可是在沈恬這兒什麽麻煩都沒有。他上午父母,一個姐姐遠嫁,也沒有兄弟,能扯得上關係的人多半是在京城或是在別的地方,這偌大的西寧王府裏,除了我和沈恬,別的人沒有這個親眷關係實在讓我大大的鬆了口氣。象以前在賈府那樣,頭上一群人盯著,下麵一群人盯著,中間還有無數人看著,夾在中間做管家的孫媳婦,可真是要命。
平兒帶著打扮一新的巧姐出來和沈恬見麵,這個步驟必不可少。好在,在船上的時候巧姐和沈恬也是見過,那時候雖然有些怯生,但是印象也不算糟糕。巧姐穿著一件大紅撒金桃花的衣裳,頭上戴著和衣服一個紅的鳳仙絨花,臉上抹了些胭脂,精致的象畫像上觀音座前的龍女。丫環擺上墊子,她規矩的給沈恬磕個頭,說:“給王爺請安。”
“快起來吧。”沈恬的樣子笑眯眯的:“不用多禮。”一旁的福嫂子機靈的遞上來表禮,樣式精致的金錁子,布料什麽的,我估摸著這東西沈恬見都沒見過,肯定從頭到尾都是福嫂子操辦的。沈恬這個人,唔……怎麽說,從現在的跡象看,是好男人不錯,但是不夠細心。不過也是,他每天多少正事兒,這些關起門來的家務事兒自然不是太上心。
“好,都收拾收拾,咱們今兒就起程動身。”
我愣了:“起程,去哪兒?”
“怎麽,昨晚我沒說麽……”昨晚上?我臉上又要蒙上一層熱氣了。
昨晚上哪說起這個了?或許是,他說了,但是我沒聽進去?
他話音一轉,說:“你到這裏也有些日子了,一直都悶在府裏哪兒都沒去過。西南邊有個莊子,旁邊就是牧場,趁著這陣子閑下來沒事兒,帶你們去那兒住些日子去。”
福嫂子麻利的過來了:“我去幫王妃和小姐收拾,東西也不必多帶,那邊莊子上也是什麽都有的。?
我就這麽稀裏糊塗的跟福嫂子一起收拾衣物妝奩之類的,平兒還帶上了巧姐看的書。文秀也得了信兒,她現在穿男裝似乎越來越習慣了,有的時候我看著她揮灑隨意的樣子,都會覺得——這個人是女的嗎?真的是女的嗎?看著可不像啊。
巧姐被平兒摟著,看到我的時候,目光總有點……那種天真的,帶著膽怯和疑惑的感覺。
是啊,我還是她的媽媽,但是……我又成了別人的妻子。
好在沈恬不是那種惡人後爹,可是巧姐心裏一時肯定還是轉不過這個彎來的。
出了城之後風景漸漸豁朗,道路沒有那麽平整,道旁的楊樹筆直挺拔,遠遠的莊稼地一塊塊的整齊的象用尺子量過劃出來的。道旁有野草閑花,柔嫩的細葉迎風招展,小小的花朵,黃的,紫的,還有淺淺的粉色,一小簇擠在一起,巧姐也漸漸比剛才好多了,趴在車窗那裏朝外看。田裏有人耕作,前麵有人牽著牛鼻繩,後麵一人跟著扶著犁頭。有小孩子在田壟邊不知憂愁的追逐奔跑,河汊裏有兩個半大男孩子在摸魚,許是家裏窮沒有穿褲子,露著光亮亮的屁 股。我們的車隊過來,他們站在那裏不動,好奇的看著,巧姐哎呀一聲趕緊縮回頭來,小臉兒通紅,平兒被她逗的哈哈笑。
“真是的……也不算衣服,不怕醜!”
我也撐不住笑了,小姑娘真是可愛。
她自己也是又臉紅,又別扭,又想笑的樣子。我估摸著,要是我和平兒不在跟前沒準兒她還會好奇的再回頭去看一看呢。畢竟光屁 股的半大男孩子以前可沒見過,比西洋景兒稀罕多了。
笑過這一通,巧姐和我之間的那種隱約的別扭倒是沒有了,她又撲過來倒在我懷裏揉啊蹭啊,問東問西。車子中午停下來歇了歇,福嫂子說是天黑前一定能到。我們就著溫熱的茶水吃了糕點,前麵還有人送來一大塊烤的不知道是什麽肉,江燮一張臉可能是太陽曬的,紅紅的,大大咧咧的說:“嫂子,嚐嚐我手藝。這家夥是小計打下來的,那手勁那準頭兒,嘿,這點兒他就是比我強。”
“這是什麽?”
“獐子。”
我們已經都用點心填飽了肚子,烤肉隻嚐了嚐。用我的話說,就是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調料和鹽撒的不夠,不過偶爾吃一次這樣的野意兒倒是覺得很新鮮。
巧姐也吃了兩口,倒是不介意的樣子,挺開心的。
又在上路的時候,我從車窗戶瞅著文秀穿著件湖青的男裝,和江燮乘馬並轡,馬兒輕快的邁步,兩個人似乎在說什麽。
不知道怎麽著,我心裏微微一動。
第八十章
我瞅著空檔問江燮,我們都出來了,寶玉黛玉兩個在他家中是不是過的慣?江燮笑著說沒妨礙,原來他也請過這兩個人,但是一個病還沒好,一個心事重重,都是不能來的。他家裏有個上年紀的管事姓祝,很是通達,料想寶玉黛玉不會過的差。
我雖然有些放心不下,但是也知道他們是一定不會和我們一同來的,更何況,黛玉的身體確實是沒有好。
夏初的太陽熾烈明亮卻不算灼人,坐在車裏因為通風很好也不覺得氣悶炎熱,我捏著一把瓜子兒也沒有吃,手心微微沁汗,倒讓炒瓜子的顏色把手給漬黑了。我拿了帕子擦手,車子拐上了山道。
這時候的草木都在蓬勃生長,一片深深淺淺交雜相間,青的山,碧的樹,綠的草,不知名的野花開的極盛,鳥啼,蟲鳴,馬蹄聲聲車輪滾滾。太陽曬的身上發熱,人越發發送閑適,隻覺得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隻想美美的在這太陽底下睡一覺。
翻山的時候道路也不算太艱難,過了這一座山頭,遠遠的看到一片無盡綠茵,廣闊開朗的視野一下子讓在森林中穿行了半天正覺得氣悶的人們情不自禁的發出一聲歡呼。
巧姐趴在車窗處朝外看:“娘,山下麵有馬……好多!”
我也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馬,黑色的馬群像雲彩一樣掠過平曠的大操場,有騎著馬的牧人拿著鞭子喝斥驅趕,雖然還離得遠,但是馬蹄踏地的隱隱震動在這裏都可以感覺得到,那是一種然人心跳加速的感覺。
“這就是牧場了?”
我輕聲疑問,沒指望誰來應答,但是一騎馬從馬車後麵過來,正是沈恬。他穿著一身的玄色勁裝,束袖綁腿,看起來好不精幹。他抬起手,馬鞭遙遙指著山下:“那邊就是咱莊子,這山後麵的地,全是牧場。”他頓了一下,聲音放低了些:“莊上還砌著溫泉湯浴,回來我陪你去試一試,常泡溫泉對人也有好處。”
他聲音雖然小,但是其他人聽不到,同坐在車裏的平兒又怎麽會聽不到,我抿了一下唇,沒有接口。他了解的笑一笑,眼神一瞬間顯得溫存柔和,然後又換上肅容,催馬向前。
我回過頭來,平兒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抱著巧姐指著遠處的房舍,跟她小聲說話,似乎沒注意沈恬剛才和我說話。
我自己臉上有些熱熱的,過了好一會兒才消下去。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因為下麵開闊,一眼望過去無遮無礙,這從山上看到下麵的景物清晰宛然,但是要跑到近前,卻也到了快天黑的時候。那牧場的莊子建的極闊大,牆又高,外麵挖著深深的牆溝,看來可不止是用來防火的。莊門又高又厚,黑色的看不出是什麽木質,上麵包著鐵皮釘著銅釘。遠遠的洞開大門裏,整齊的站著兩排從人,無不屏息肅立,馬車停了下來,沈恬扶著我下馬,我很自然的抬手替他整了以下領襟,又扶了扶鬢邊珠釵,撫了撫袍擺,稍落後沈恬小半步,一起向莊裏走去。
說是個莊子,其實看起來更象個小型的鎮子了,而且是座軍事化意味很濃重的鎮子。再加上外麵的牧場……
不過這是在邊關,與中原不一樣,當然更不能以京城的那些常例來推想。
那些肅立迎候的也不象是一般的莊丁家仆,看身形姿勢都如同最標準的軍人一樣。當前一人領著那些人拜下來:“給王爺請安!給王妃請安!”
人上人的感覺……
在賈府不是沒有體會,但是,賈府是個臃腫龐大的舊家族鳳姐也不是站在權力頂端的那一個,這種絕對的權威感,還真是沒有這麽深刻的體會過。
“免禮吧。”沈恬點了個頭,一邊的侍衛把他的馬鞭接過去:“這麽大半年你也辛苦了。”他給我介紹說:“這是牧場的管事,姓孫。”
“小人孫顯貴,見過王妃,給王妃請安。”
“孫管事不用客氣。”我說:“我們這些日子要住這裏,少不得又得辛苦你,一切要多多費心啊。”
“王爺同王妃隻管放心……”
我沒留意他下麵又說了什麽,目光投向深深的莊裏。暮色濃重,日頭早落下去了,一扇扇的門次第開著,這間像個小城鎮似的莊園,這時候真的看不出來究竟有多大。
我的目光微微抬起,這莊子的牆修的寬厚,牆頭上可以有人巡守。
沈恬說:“趕一天路,你也一定累了,先帶巧兒她們進去安頓,孫顯貴家的女人也極能幹的,讓她陪你說說話。”
我以看孫管事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有不少事情要回稟請示,這些我也就不便參預了,向他點了點頭。一旁有個女人過來,先跪下見過禮,她自然就是孫顯貴的媳婦了。三十來歲年紀,皮膚有些暗沉,但是眉目長的很順眼,一副精明相貌。他招手讓軟轎抬了過來,我攜著巧姐上了轎子,平兒和其他幾個丫頭跟著轎子,穿過好幾重院落才落轎,我已經聽到了水聲,轎簾一掀開,果然先看到了一片清亮的水光。
這院落讓我想起了大觀園裏頭似乎有個紫菱洲,也是依水建的,夏日住著清涼爽快,令人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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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85 -天真不是我的錯- ♀ (21885 bytes) () 07/09/2009 postreply 09:08:38
• 86-90 -天真不是我的錯- ♀ (29097 bytes) () 07/09/2009 postreply 09:09:50
• 91-end -天真不是我的錯- ♀ (19691 bytes) () 07/09/2009 postreply 09:10:58
• 累死我了,亂了一點兒,大家將就一下,金子真討厭 -天真不是我的錯- ♀ (47 bytes) () 07/09/2009 postreply 09:13:06
• 辛苦了,金子如果不是在貼文的時候出現,還是蠻熱人愛滴,哈哈。以後 -意隨風行- ♀ (124 bytes) () 07/09/2009 postreply 18:34:34
• 非常好看啊,感謝MM辛苦貼出來。喜歡衛風的文啊 -ireneirene- ♀ (0 bytes) () 07/11/2009 postreply 08:17:00
• 好看好看,謝謝樓主 -亂世桃花- ♀ (0 bytes) () 07/29/2009 postreply 09:0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