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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49)-- 嫁到美國

(2019-02-22 10:41:40) 下一個

第四十九章

 

一年以後,段幹玉翎真的要嫁到美國去了。

1980年,這是新時代開始的一年,整個國家和民族處在期待之中。在經曆了嚴酷的大革命之後,期待本身就是莫大的幸福。北京西單“民主牆”事件限製了人們的言論自由,但是與文革中嚴格控製每一個人每一句話相比,顯然寬鬆了許多。“民主牆”事件隻抓了幾個人,鄧小平通過這個事件確立“四項基本原則”,影響了此後幾十年的中國。不管怎麽說,80年代第一年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中國這艘破爛的大船已是修葺一新升火起航了。

段幹玉翎要嫁到美國去的消息是陸遠途打電話告訴陸遠征的。這一天陸家從和平裏搬進了團結湖的新居,新房子一應設備齊全,並且裝了電話。陸遠途用新電話向哥哥報告喜訊,誰知大大的好消息之後是大大的壞消息。

“哥,你在上班呐?告訴你,我們今天搬家了。新房子可漂亮了!廚房、衛生間都是現成的。我家又有抽水馬桶了!哥,我告訴你:那天我在地鐵上遇見段幹玉翎,把我嚇一跳。她怎麽這麽漂亮啊!七年前去王家營子的時候,玉翎也不是這樣兒啊!不也和我一樣是個土丫頭嗎?現在你看看,渾身上下沒有一樣國產的,還戴一條項鏈,一對耳環!北京的女孩子有幾個戴這個的?她本來漂亮,這樣打扮起來,誰敢和她比啊……你說她能不認我嗎?她拉住我,抱住我,學西方那一套,身上還有香水味呢……哥,我看著就不對勁兒嘛,後來知道她嫁人了,嫁給美國人了!你不知道?你怎麽不知道?還問誰說的,媽說的,你還不信?哥,我就說你呀,回去找我嫂子好好過日子吧,這是命裏注定的……”

其實陸遠征早想到會有這一天。媽說的,媽聽誰說的呢?當然媽認識的人多,媽是社會活動家。玉翎到美國去,對於剛剛跨進80年代的中國都市女孩,無疑是最時髦的一件事。玉翎長大了,憑自己的努力考上外國語學院,她是萬人矚目的校花,金枝玉葉。她怎麽會嫁給你呢?怎麽會嫁一個已婚有孩子的男人呢?

陸遠征自是煩惱不堪,想到一個月沒有去華子衿那裏了,該去看看了。他騎上車到了高爾基路,這裏是華子衿的新家,在高爾基路那一排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後麵,一室半,有獨立衛生間,在那個年代算不錯的房子。華子衿成了全國知名作家,藍嶼師範學院自然對他高看一等,給他換了房子;藍嶼市文聯也想請他去當副主席,準備下一步接老主席的班。人怕出名豬怕壯嘛。

陸遠征進得門,華子衿不在家,到北京去了。蔣乃迪連忙給陸遠征倒茶。

“乃迪,子衿去北京做啥?”

“他去和作家出版社談合同。”

“子衿得了短篇小說全國大獎,火了,我聽說每天有幾十封讀者來信呢。乃迪,你小心點兒,有女孩子會找上門的。”

陸遠征開玩笑,誰知蔣乃迪就勢抱怨起來:

“我說也是!他去北京,保不準去見一個女孩子。她是人民大學新聞係的學生,來過好多信了。”

蔣乃迪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噘起了嘴。

“那女孩一封信寫了30頁,我要看,子衿一把搶去不讓我看。他說是人家寫的稿子,稿子就不能看嗎?情書才不讓看呢。”

“你沒看,怎麽知道是人民大學的?”

“他自己說的!他有一篇小說就是寫的這個女孩子!”

嗬嗬,已經寫進小說裏了,這事情麻煩了。蔣乃迪是爽朗大方的女人,她和華子衿之間從來沒有出過問題。陸遠征沒有見到華子衿,卻聽到蔣乃迪的一通抱怨。

過了兩天華子衿回到藍嶼,打電話叫陸遠征過去。他們倆怎麽回事兒呢?難道真的打架了?是叫自己去勸架吧?陸遠征下了班就往高爾基路去了。進門看蔣乃迪喜笑顏開,她買了鮑魚,蒸在雞蛋羹上。華子衿同作家出版社簽了合同,出版他的小說集《哈雷彗星你在哪裏》,於是他打開一瓶“皇家禮炮”慶祝。上得飯桌華子衿舉起酒杯說道:

“遠征,有一件事情,乃迪向我問罪,說我有個小情人,是人民大學新聞係的學生。我說這件事情好辦,隻要把遠征叫來,一問就明白了。”

“問我?”陸遠征大惑不解。

“是啊,這個女孩你認識,她就是翁欣欣啊!”

原來如此!自從她到西雙版納插隊,十幾年沒有見過她,玉翎經常提起她,她比玉翎晚一年考上大學,考的是分數最高的人民大學新聞係!

“乃迪啊,我和遠征67年認識段幹玉翎,68年認識翁欣欣,那時候還沒有你呢!去年我出第一本小說集,出版社寄來一包讀者來信,啊,一共600封!其中有翁欣欣的一封。這孩子不簡單啊,老初一的,能考上人大新聞係!她也在寫小說,寫西雙版納,寄給我稿子,叫我幫她修改。那一篇叫《嗚咽的瓦洛江》,寫得不錯,真情實感啊!乃迪,清華武鬥的時候,遠征躲到北師大,半年時間,玉翎和欣欣天天泡在我那裏,患難之交啊!”

蔣乃迪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說道:

“不管怎麽說,你這次去北京,是不是和翁欣欣見麵了?”

“確實見了麵。在翠華樓吃的飯,你們知道是誰請客?段幹玉翎。”

“嗬嗬,你見到玉翎了。”蔣乃迪似乎放下了一顆心。

“遠征,玉翎是大變樣了,灰姑娘變皇後了!玉翎要嫁到美國去了。你不知道?好,我告訴你:這個小夥子叫盧人謙,華裔,和玉翎同歲,畢業於朱莉亞音樂學院,是個音樂家,他的歌上過美國鄉村音樂排行榜,青年才俊啊!這件婚事的介紹人是黃苗子,他是段幹家的老朋友。盧人謙父親是香港人,過去是文化人圈子裏的,給邵氏公司寫電影腳本,和夏衍、吳祖光、黃苗子這幫文藝達人熟悉,後來棄文經商,如今家道殷實,十幾年前移居紐約,盧人謙是在紐約長大的。更有意思的是,玉翎的公公是在西什庫大教堂裏找到這個兒媳婦的:去年,那裏舉行了幾十年來中國最盛大的聖誕唱詩會!遠征,天意如此,不可強求啊……”

五天以後陸遠征接到玉翎的電話,似乎是正式告知她的遠嫁。這一天陸遠征下了班沒有回家,獨自到海邊去了,在新建的海濱公路走了一夜,一直走到天亮。湯萬銘提名他為冷軋廠副廠長,這個消息一點不能使他高興。生活已經失去了意義。其實事情早已決定了,從玉翎交還20封信的一刻就決定了。啊,竟然是這樣!跳大神的鄉下女人說對了,“路途遙遠前事難料”;莫高窟的老道士也說對了,“嫁得金龜婿,關山一萬重”;華子衿也說對了,姻緣乃是由天而定,不可強求。天快亮的時候,他爬到郎歌山的山頂上,這裏看得見海上日出。但是天邊的濃雲鎖住了一切,隻泄出零亂的霞光。他覺得腹疼難當,坐在岩石上嘔吐起來,吐了一灘綠水。他的眼前是柳蔭街、四合院、銀杏樹和後海。十幾年他在感情上的經曆隻是反複多次的失戀,而失戀的對象永遠是一個女孩。西什庫的教堂他隻在上小學的時候去過一次,隻是一座陰森恐怖的大房子,沒有聖誕樹,沒有燈火輝煌,沒有《哈利路亞》,一切都沒有。

上班的時間到了,陸遠征走進湯萬銘的辦公室。

“湯書記,我這個人名聲不好,趙市長說我是‘當代陳世美’嘛!這個副廠長我不當,叫別人幹吧。”

湯萬銘瞪起眼沒有來得及說話,陸遠征轉身走了。

他去火車站買了當晚去北京的車票。他要去見玉翎。他不知道為什麽去見她,去責備她,還是去為她送行?

一早從北京站下車,陸遠征直奔柳蔭街。玉翎知道他來,把他迎進廂房。

“好,走吧。”

他一屁股坐下,氣急敗壞地說道。她笑了。她素麵朝天,沒有戴任何首飾,穿一件藍印花布的短衫,哪裏像皇後,分明是鄰家女孩。她叫小芊給他做了西式早餐:咖啡、火腿蛋和烤麵包,幾條罐頭沙丁魚。

“吃吧。再過幾天,盧人謙就來接我了。上個星期我去了隴西,和媽和千裏告了別。我要和玉山一家做一次告別旅行,明天去泰山,火車票買好了。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如果你願意。這也是和你的告別吧。”

沒有等他回答。她伏到他懷裏,用拳頭在他胸脯上敲了三下。她的意思是說,事已如此,沒什麽好說的了。他挑起她的下巴,開始吻她。她任他親,不做任何反應,但是她明如秋水的雙眼永遠是充滿愛意的。

“我給你看樣東西!”

玉翎推開遠征,從一架明式紅木書櫥裏拿出那把小提琴,打開琴匣。啊,出自17世紀意大利工匠的傳世精品,它是沉著的血紅色,散發出幽幽的神秘光澤。陸遠征輕輕觸碰了一下。這指板上不但有古代工匠留下的痕跡,也有不幸的音樂家留下的痕跡。

“哪裏寫‘阿瑪蒂’?”

“在琴匣裏麵,你拿起來看。我走前要還給馮家。老太太不肯收回,我也不能不還。雖說是大總統家,他們過日子也不容易啊!”

玉翎在琴弦上撥出幾個音。

“這琴弦是盛中國給換的,原來的弦不行了。他拉的《新疆之春》美妙極了。”

第二天一早,他在北京站等他們:玉翎、玉山、趙朵一和貝貝。貝貝12歲了,個子好高。

“遠征叔叔,‘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我們去泰山,山中相送嘛。”

貝貝說著便和陸遠征擠眉弄眼。這孩子從小是個促狹鬼。

綠皮車開得很慢,晚飯時間才到泰安。玉翎非要連夜上山,要趕在天亮前到玉皇頂看日出。她的主張得到貝貝的讚同。

“媽,你們要是不去,我和小姑在山上等你們。當然遠征叔叔是跟我們走的。”

沒辦法,段幹玉山隻好去找一輛麵包車,半夜十點出發,拉到中天門。月光溶溶,清風拂麵,夜色撩人。一些夜間登山的遊客嘰嘰喳喳說笑著,打破夜的沉寂。遠征沒有想到夜裏有這麽多爬山的人。玉山左手拉住貝貝,右手拉住趙朵一;玉翎拉住遠征的手,沿石階向上攀。在月光下石階看得清楚,他們走在前麵。

“玉翎,小心點兒!”趙朵一在下麵喊。

“哎,我們沒事兒,你們看好貝貝!”

玉翎的心情好極了,唱起了英文歌。她唱的都是流行歌曲,什麽《音樂之聲》、《教父》之類的電影插曲。歌聲在石壁間回響。

“遠征,我來唱一首鄉村音樂,你聽聽怎麽樣。”

這首歌遠征沒有聽過。

“這是盧人謙寫的歌,他最喜歡的一首歌。”

遠征生氣了,鬆開玉翎的手。但是她挽住他的手臂。

“好,我不唱歌了。我們來念詩吧。”

她開始背誦唐詩,撿篇幅長的背:《長恨歌》、《琵琶行》、《蜀道難》、《夢遊天姥吟留別》、《老將行》、《兵車行》、《麗人行》……嗬嗬,這才是書香門弟的童子功夫!

他們累了就坐在石階上休息、親吻,好像世界上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玉翎也沒有要去美國。他不想說這件事,她也不想說這件事。異國他鄉,地球的另一端,誰也沒有去過。

“以後你有機會到紐約來,我在那邊等你。”

“不去。”

“範仲輝比你傷心多了。”

“他才多久!”

“他真的傷心。”

他們在南天門等候玉山一家。

他們看到了泰山日出,這是一次精彩的完美的日出。

遠征的衣服帶少了,他的嘴唇凍得發紫。

“盧人謙什麽時候到北京?我不去北京了,到此為止。送我一句告別的話吧。”

“我是你永遠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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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kystarweiwei 回複 悄悄話 今天剛注意到這篇文章,又倒回去看了些,寫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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