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之殤(48)-- 禮物

(2019-02-19 15:13:42) 下一個

第四十八章

 

1979年,70年代的最後一年,社會和政治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兩年前糧食和豬肉是憑票購買的,忽然之間放開供應了。華國鋒提出的建設數十個現代化工業項目的計劃掀起了經濟建設的高潮。中國恢複了聯合國的席位,並先後與日本、美國建交。政治空氣變得輕鬆了,所有的機關工廠學校取消了無盡無休的政治學習和政治批判,人們的臉上有了更多的笑容。鄧小平從複出到掌握實際權力,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宣告改革開放時代到來了。

這一年陸遠征的父母的“右派”問題的得到改正,從鐵寧回到北京,借住在和平裏的一處公寓。這房子是陸剛毅的朋友唐邈的兒子的,閑置不用。他們將在一年以後搬進團結湖的新居,那裏正在蓋新房子。陸剛毅夫婦和所有被打成“右派”的人一樣,希望補發22年來因降級而減發的工資,這一筆錢算下來超過五萬元,對當時任何一個中國家庭,都是不小的數字。但是他們一無所獲,貧窮的被長年的政治鬥爭困擾的政府確實拿不出這一筆錢。文革中間扣發的工資可以補發,右派的工資不補發,就是這麽不講理。對陸剛毅的安排是不錯的,官升一級,任國務院外文局顧問,雖然沒有任何權力,級別卻是副部級。喬南回到新華社,擔任《開放》雜誌的主編。陸遠途在陸家遷回北京的前一年考上北京師範學院中文係,她23歲,在同學中算年齡小的。

這一年陸遠征常回北京,冷軋機的改造項目使他常跑北京鋼鐵設計院。他可以幫助父母打理很多事情,他也常見到玉翎。玉翎比遠途早一年考上大學,也就是在恢複高考第一年的1977年。她考上北京外語學院英語係。她在踏進大學校門的時候是這樣對陸遠征說的:

“遠征,我要好好念書了,你不要再打擾我了。再說,你的兒子降生了,一切都改變了。”

首先是柳蔭街的變化,十幾年前擠進78號院子的五戶人家全部遷出,除了垮院和藏書樓,所有房子還給段幹家,社會科學院(段幹鉞的人事關係從北京大學調到社會科學院)派人修葺一番,使小院煥然一新。牆壁和頂棚重新粉刷,地板和門窗重新油漆,一口八尺的青石刻蝙蝠壽字紋金魚大缸,也從街道紙箱廠的院子搬回了原處。十年前中蘇邊界起釁林彪發布戰備第一號命令時候,柳蔭街街道紙箱廠把這隻大魚缸搬去當防火水缸了。

這一天陸遠征撳過門鈴後,玉翎親自為他開門,而不是通常那樣由女傭小芊開門。沈南溪坐在堂屋裏,她的身邊坐了一個眉清目秀鼻子上長了幾粒雀斑的小夥子。陸遠征沒有緩過神,玉翎揚手說道:

“遠征,這是我的男朋友範仲輝,是你清華的校友,在念大四呢。”

  遠征不知所措,馮仲輝站起身和他握手。一個文弱書生,遠征覺得一拳頭可以把他打到桌子底下。

這天,沈南溪留客人吃飯,陸遠征範仲輝相鄰而坐。席上依舊是段幹鉞老先生天南地北神侃一通,而老爺子偏偏愛和遠征對話,向遠征提問,或者回答遠征的疑問,似乎隻有遠征能夠聽懂他的話。此時遠征沒有好心情,他隻能送給玉翎恨恨的目光。範仲輝像隻呆鳥,插不上一句話。玉翎自然是無所謂的樣子,跟著老爺子說笑,甚至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但是陸遠征還是把玉翎約了出來,他們在西單見麵。他請玉翎到玉華台吃飯,這家揚州館子文革前在西交民巷,淮揚湯包和核桃酪是遠征小時候最愛吃的,當然,玉翎也愛吃。

“你是故意要叫我看看這小子?”

“是啊,我多大了?我26歲了。你想叫我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嗎?”

她的話恨死人。

“範仲輝,他是工農兵學員?工農兵學員也算清華學生?”陸遠征極為不屑。“他們是保送上清華的,有不少紅二代,特權。”

“範仲輝不是紅二代,他是黑四代,哈哈!”

陸遠征糊塗了。

“遠征,你還記得馮海礁嗎?範仲輝是馮海礁的媽媽給我介紹的,是老太太的外孫子。老太太80歲,兩個月前領著範仲輝上我們家來了。範仲輝是馮海礁姐姐的兒子,也就是馮國璋的重外孫,這不是黑四代又是什麽?人挺好的。”

陸遠征沒有見過馮海礁,在他第一次走進柳蔭街78號院的時候,馮海礁已經投中南海了,他的淒婉動人的故事是那個悲慘時代的寫照。馮海礁的母親是從小看玉翎長大的,在這條柳蔭街上,有誰不知道段幹家的小姑娘呢?一件姻事就這樣敲定了,多麽簡單啊,陸遠征多少年的努力化作東流水了。

“不行,這不行!”

玉翎用她的纖手抓起一隻湯包放進自己的碟子,用她的貝齒咬開一個小口,暢快地吸吮包子的湯汁。

“你吃呀!”她麵前的他隻是盯住自己。“你為什麽不吃呀?行不行還不知道呢,這件事兒八字沒有一撇呢。”

“我不答應!我有權利,我現在有權利。”

“啊,是這樣嗎?你離婚了?遠征,你一點兒也不聽我的話。我幾年前和你說了:如果是你自己過不下去了,你可以離婚;如果是為了我,你就不能離婚,因為我不會嫁給你的。”

遠征知道這個話題不能再進行了。

“你和符珊是怎麽弄僵的?”

“我把你的相冊放在抽屜的夾層裏,包括你結婚時候寄來的照片,被她發現了。她是很要尊嚴的,而且她想做的事,別人管不了。這樣鬧了兩年,滿城風雨。離婚的時候,她沒有告訴父母,也沒有告訴姑姑,就和我去辦了手續。她是辦事果斷的人。”

他看著她,想著下麵的話該不該說,什麽時候說好。

“玉翎,明天晚上到和平裏來吧,我的父母明天一早去南京,遠途放假了,和他們一起去。”

陸遠征是說他的父母。

“我不去。”

“不行,一定要來!爸爸的好朋友唐邈現在是南京的市委書記,唐叔叔邀請的,要去一個星期吧。”

“哦,唐叔叔!是不是大躍進時候在安徽當地委書記?無為縣90萬人口餓死30萬,我家小芊也是無為的,她家餓死五口人。”

吃過飯遠征把玉翎送到地鐵站。

“你明天一定要來喲!”

段幹家的小女傭是無為縣人,北京有很多安徽女傭,大多是無為縣的。母親也說要找一個無為縣的女傭呢。一提無為縣的人,陸遠征便心生憐憫。

第二天,遠征在5路汽車站等了一個小時,沒有等到玉翎。他回到空落落的房間,無比懊喪。他的離婚在藍鋼甚至在藍嶼市掀起了軒然大波,遠征雖然隻是冷軋廠的技術科長,但是他清華出身引人注目,而符珊的姑父是藍嶼市市長趙文虎呀!如果不是符珊直來直去的性格,離婚也是辦不成的,因為喬南也不會同意兒子離婚。結果,雙方都沒有和自己的父母打招呼就去辦了離婚。事後,首先是趙文虎怒火衝天,打電話給藍鋼總經理,叫他立即把陸遠征撤職,下放車間勞動。趙文虎又打電話到黑山,向他的老戰友陸剛毅興師問罪。在70年代,離婚實在是一樁喪失道德良心的大錯,是大逆不道的罪過。因此段幹玉翎的名字在藍嶼市也被許多人知曉,這個傳說中的“絕代佳人”是著名曆史學家段幹鉞的女兒。這麽大的一件事,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費了三年工夫方才搞定的事兒,在玉翎這兒不過是小事一樁,並不能絲毫地打動她。她還是不理你,還是要和那個不精不傻的“黑四代”拍拖!

晚上遠征打電話到柳蔭街。聽到沈南溪的聲音,他隻好把電話掛了。

但是第二天晚上玉翎自己來了。她獨自一人坐在樓前的長椅上,等待陸遠征從黑色總院下班回來。陸遠征大吃一驚。

玉翎從椅子上跳起來,手上拎了一大堆東西。

“這是什麽呀?”

“送給你的禮物!還有晚飯。”

陸遠征接過東西拉著玉翎上樓。

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陸遠征為了迎接玉翎收拾得十分幹淨。玉翎看到明亮的木地板就甩掉鞋子光著腳蹦到遠征的身上:

“這房子不錯嘛!吻我,吻我,好開心啊!”

隨後她像靈貓般從遠征的身上跳下,打開她的水桶包拿出她買的東西。她給遠征買了好多東西:皮帶、領帶、皮鞋、牛仔褲和英國貝蕾帽。

陸遠征眼花瞭亂:

“你這是做什麽呀!哪來這麽多錢!”

“自己攢的。都是友誼商店的,洋貨。國內的人還不懂牛仔褲呢。遠征你看,我給自己買了一條絲襪!”玉翎說著打開絲襪的包裝。“這是透明連襠長絲襪,小羽說,不穿底褲隻穿絲襪特別性感,咱們今天試試!”

小羽是她的嫂子,陸遠征在隴西見過她。

“來,把相機拿出來!”

玉翎三下兩下脫光衣服穿上絲襪。遠征沒有去拿相機.他的小萊卡太陳舊了,該換相機了,到了彩色膠片時代了。

“你想拍裸照嗎?”

她在地板上擺了個姿勢,笑著,做著鬼臉兒。她的上半身赤裸著,下半身穿著灰色的透明絲襪。真的很性感。窗口的斜陽照射在她的臉上、肩膀上、乳房上,明暗的反差把她變成一尊雕像。她的肩膀真美。他想起她說過的一句話:維納斯最性感之處是她的肩膀。她是說那尊斷臂的雕像。

“去拿相機呀!”

陸遠征站住不動,用食指劃在臉上羞她。玉翎跑上來把遠征推倒在沙發上。她不再是雕像而是任意的耍鬧。她今天就要盡性地鬧一鬧。她騎到他的脖子上,舉起雙手叫道:

“武漢雜技團!武漢雜技團!遠征,站起來!站起來!空中飛人表演開始啦……”

這丫頭咋地啦?今天完全不像個淑女,就是瘋。她把買來的稻香村赤豆年糕搓成個大鼻子貼在遠征臉上,把赤豆抹在遠征的眉毛上。她唱《哈巴涅拉》:

 

愛情像一隻小鳥,

在天空自由飛翔。

假如你不愛我,

我倒要愛你;

假如我愛你,

你就要當心!

 

  鬧了一陣玉翎說餓了要吃飯,遠征把她買來的菜熱一下。

“玉翎,我想起一件事:當年馮海礁有一把意大利名琴,叫什麽名字的?”

“安德裏亞阿瑪蒂。這把琴還在!馮海礁死了以後,這把琴被‘樣板團’弄去了,也就是中央芭蕾舞團。文革後居然返還給馮家,真是奇了怪了!也是海礁的姐姐厲害,咬住芭團不放,不依不饒,這才弄回來。遠征,你知道這把琴在誰手裏?在我手裏啊!那天伯母的一個朋友把鄭小瑛盛中國領到家裏來了,盛中國拉了幾個曲子,說這把琴太棒了!”

原來馮海礁的媽媽到段幹家提親,不但帶去她的外孫子範仲輝,還帶去了阿瑪蒂——好氣派的彩禮啊!

“不是彩禮!老太太說了,馮海礁臨死前留下話:等段幹家小姑娘長大了,這把琴送給她。我已經長大了啊!”

陸遠征沒有見過馮海礁,可是在夢裏見過他。夢中的他像30代的藝術家,像徐誌摩、邵洵美、徐悲鴻、林風眠。邵洵美的詩是這樣寫的:“我是隻小羊,你是片牧場。我吃了你睡了你,我又將我交給了你。”啊,馮海礁就是玉翎的守護神!每當玉翎危難之時,馮海礁就會出現。他立於銀杏樹下,西裝筆挺,雙目炯炯,手持長劍大喝一聲:何來歹人,看劍!

這一夜玉翎盡其所能陪伴遠征。早上,遠征為她做了火腿蛋。

他們坐下來吃早餐。

“看來你要嫁給範仲輝了,貴重的禮也收了。”

“但是我不想在北京生活,我想出國。這個國家我呆膩了。我要說:最令人傷痛的是內心深處的黑暗。你懂嗎?”

“那你嫁個美國人吧。”

他們在門口告別。

“晚上回來。”遠征說。

“不,我的債還完了。”

玉翎從她的提包裏拿出一個大信封,交還給遠征。這是十年前遠征在畢業之前寫給玉翎的20封信。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