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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40)-- 三個夢

(2019-01-06 13:54:36) 下一個

第四十章

 

在70年代,陸遠征經常做夢。他的夢很奇怪,都是很長的夢,醒來之後幾分鍾內可以回想一遍。有兩次陸遠征拿筆把夢記錄下來,居然是完整的故事。他到褚遂善那裏求問這件事情。老褚是陸遠征心中的智者,善解疑難雜症。褚遂善哼了一聲說道:

“這是精神類疾病的先兆。”

老褚講完這句話,陸遠征有一段時間失眠了。當然,這段時間也正是他失戀的痛苦階段。統計學說明,青年時代精神疾病的最大誘因即是失戀。大學時陸遠征同係一個男生便因失戀患病,每天在宿舍走廊裏自言自語,從日落走到日出。那位同學是河北省的高考狀元,其實很多患精神病的人都是高智商。

最後一次從隴西回來,陸遠征決定做一次療傷之旅,他的目的地不在遠處,乃是華子衿所在的韃甸縣。華子衿蔣乃迪分配到韃甸縣的大山裏四年了,今年下半年有望調到藍嶼市,到師範學院當教師。四年中華子衿有一半時間是在北京半步橋監獄度過的。陸遠征到華子衿的山溝溝去過一次,蔣乃迪難產,陸遠征沒有工夫去周圍玩。華子衿說再不去就沒機會了。

陸遠征第二次去韃甸已是五月下旬六月初,即在東北的大山裏,天氣也完全變暖了。華子衿搬了新家,兩間泥房,一座小院,收拾得幹淨整齊。他們的孩子桃桃三歲了,第一次從北京來到大山裏。為了給陸遠征療傷,華子衿提出一個徒步旅行的計劃,即從韃甸向東北方翻過老帽山直達長白山。這條路比從公路去長白山,隻有三分之一路程,途中還可看薩爾滸古戰場和騰格桑溫泉。這一趟走下來180公裏,皆為山路,往返六七天。蔣乃迪不能去,走不了那麽多路,再說她要帶孩子,照顧學校。

哥兒倆出門的一天,爬到老帽山半腰,大雨從天而降。兩個人找到一座破廟,早已成落湯雞。春末夏初,哪來這麽大的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這一晚兩人隻好在破廟中窮捱,聽雨聲淅瀝野狐哀鳴。

陸遠征與華子衿背靠而眠,果然惡夢連連。他夢見《聊齋誌異》中的美狐狸名聶小倩者。隻見聶小倩纖手輕扶廟門,傾頸偷望,旋即飄然而入,肌映流霞,弱態生嬌,直撲遠征懷中。遠征知其為狐,拒之。女曰:“書生,此為鬼魅之地,三更必有夜叉羅刹取你魂魄!”遠征大駭,求計於女。女曰:“與我狎昵可免。”遠征笑曰:“狐女詐我!”女唾曰:“上趕子不是買賣也。”顰戚欲啼,遂逝。夜半鬼魅果至,左為夜叉,右為羅刹,各抓一手一足至空中,遠征隻覺四肢斷裂,痛不欲生,高叫“小倩救我!”呼至三聲小倩趕進廟門,夜叉羅刹頓無蹤影。小倩曰:“鐵石漢,何自討苦吃耶?”遂行雲雨之事。正歡娛間,小倩急推遠征曰:“不好,夫人來也!”起身扯衣掩體拜伏於地。遠征抬頭一看,果為家慈走來。遠征曰:“此小倩也。”母驚顧不語。小倩向母拜曰:“兒飄然一身,遠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澤被發膚,願執箕掃,以報高義。”母見其綽約可愛,始敢與言,曰:“小娘子惠顧吾兒,老身喜不可已。但平生止此兒,用承祧緒,不敢令有鬼偶。”遠征痛愧無語,再看地上女子,不是聶小倩而是段幹玉翎也……

遠征醒時天色已明,奇怪怎麽會做離奇的夢!段幹鉞老先生喜歡講聊齋故事,自己是學理工科的,怎麽會做“聊齋夢”呢?他向子衿講述一回。子衿說道:

“母命難違,這就是結局吧。”

他們吃了幹糧上路,翻過老帽山尋找薩爾滸古戰場,宿於滿族村莊石壕。石壕公社極度貧困,村子裏幾乎看不到磚瓦房,但是大隊部的政治標語是不可少的:林禿子妄想迫害偉大領袖罪該萬死!孔老二是地主階級孝子賢孫!村民每天兩頓地瓜粥,清湯寡水,一碗粥裏隻看見幾小塊地瓜幾粒高粱米。壯勞力每天掙十個工分合三毛錢。房東是個瘦骨如柴的中年人,麵色陰冷。

“村民疾病纏身,最厲害的疾病是什麽?”陸遠征問道。

“精神病,三成村民得了精神病!”

在缺醫少藥的東部山區,最嚴重的疾病竟然是這種病!可見中國人的困頓不止是物質的,還有精神的!遠征想起褚遂善的話,覺得自己也在眾多的精神病患者之中。

在柴房住了一晚,早上,兩人喝完粥肚子仍是咕咕叫,於是花三塊錢叫房東殺一隻雞,便到石壕村東山坡尋找古戰場。走了一個上午找不到古戰場遺跡,遠征的萊卡相機啥也沒拍到。華子衿指著一塊黑石頭說“就是它了”。原來黑石上有一個洞,子衿於是吟唐詩“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牽強附會如此!看來引弓的將軍便是努爾哈赤了。回到老鄉家吃雞,石壕村的烏腳雞實在難吃,兩個餓鬼管不了許多吃個精光。在他們走出30裏路之後,華子衿口吐酸水說道:

“窮山惡水出刁民,哪裏是雞,是老鴰肉啊!”

遠征笑了:

“我沒你那麽難受。”

“你不難受?你在失戀中,所有感覺都不正常。”

第三天走到長白山腳下,誰知公園大門緊鎖。找到看門人,看門人說公園已關閉多年。

“什麽時候開放呢?”華子衿問道。

“階級鬥爭結束,公園就開放!”看門人回答。

好在偌大公園有無數小路可進園,不需門票,反而省了門票錢。二人鑽進公園,白樺滿山,野花遍地。二人看了地下暗河、原始森林、長白峽穀、長白瀑布,天朗氣清,心曠神怡。

隨著海拔的升高,山上的闊葉林變成針葉林,針葉林變成矮灌木,矮灌木變成地衣。他們終於爬到天池口,看到湖水靜穆,峭壁上白雪離離。長途跋涉使他們筋疲力盡,但是畢竟年輕。況且是經過鍛煉的,八年之前,陸遠征曾組織十幾個清華學生到湖南江西步行串連,行程1000餘公裏,最多一天走了120公裏。

下山後二人在二道河鎮找到一家大車店,住宿費每人一元,再花二元叫店小二上一盤山狸子肉一瓶橡子燒酒。這天晚上陸遠征在大車店裏做了第二個可記憶的長夢。

藍鋼的遊泳冠軍徐大魁來找陸遠征,要他做海底探寶的合夥人。徐大魁身高兩米黑如羅刹,大手一揮說道:“遠征,發財的機會來了!”他們的目標是渤海口的一艘法國沉船,這艘船沉於1860年,搭載了英法聯軍攻陷北京後掠奪的幾乎全部財寶!陸遠征找來潛水氧氣瓶,大徐找來六七個十幾歲的“海碰子”,每天發給每人六毛錢工錢。這些曬得黑不溜秋的孩子跳入水中像一條條小鯊魚,沒有氧氣便可潛水20米!於是大魁和遠征領孩子們每天操練,孩子們可以像鰻鱺一樣在船舷的牛眼窗上鑽來鑽去,陸遠征也在操練中恢複了青春活力。到了預定時間他們弄一條漁船出海,可是行至半程,天氣驟變,暴雨如注,濁浪滔天。遠征看漁船要翻急忙調頭,大魁則高叫不可,令每人灌一瓶燒刀子繼續向前,為獲寶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也。總算開到到鱷魚礁,搜索十天,不見寶船蹤影,隻好返回休整。在陰雲密布的海灘,陸遠征忽然接到玉翎的電報,詢問他失蹤多日現在何處。遠征回電雲:正在冒死探寶,將為心上人獻上寶船一艘!休整之後探險隊轉向獨龍嶼,大魁確信這兩塊礁石即是維多麗亞女王號沉沒地。經過一個月的努力,他們終於找到寶船的殘骸,孩子們穿梭往來把金銀、珠寶、玉石、瓷器堆在甲板上,還找到女王陛下授與遠征軍司令巴克夏將軍的佩劍。徐大魁哈哈哈仰天大笑……

在二道河子的小旅舍裏,陸遠征要華子衿解析這第二個夢,華子衿說道:

“你在玉翎麵前黔驢技窮,隻好獻寶船了。”

此番療傷之旅陸遠征走破了兩雙膠鞋,但是對於玉翎的思念更加強烈了。

第三個可記憶的長夢是這一年的國慶節在趙文虎家裏。

這一回是優雅浪漫的婚禮之旅。陸遠征和段幹玉翎身著盛裝手捧鮮花登上熱氣球,駕駛熱氣球的是一臉大胡子頭戴高禮帽身穿燕尾服的法國人儒勒·凡爾納,懸籃裏還有參加婚禮的幾十個親戚朋友。隻見凡爾納老頭拉緊點火繩,火舌噝噝地噴燃,巨大的紅色塔夫綢氣球從郎歌山頂徐徐飛起。二人把手中的鮮花拋向送行的賓客,花落紛紛如雨。玉翎穿雪白婚紗,麵如紅櫻桃,”雨餘紅更嬌”。她緊緊抓住遠征的胳膊,心中的幸福感如同熱氣球般升騰。陸遠征看見郎歌山下的植物園,看見海濱公路,看見白色的浪花像玉翎裙邊的蕾絲,環繞著藍嶼東南的海岸。熱氣球越升越高,可以看見中山廣場、火車站、青泥窪街、造船廠和藍鋼高爐群,遠處是紫霧中的北芒山。凡爾納老頭說道:“現在,兩位新人可以親吻了!”親朋好友便喊“苦哇苦哇”。一對新人開始甜蜜地親吻,忽一陣大風卷起玉翎的婚紗把他們從頭到腳包裹住,隨後兩個人被拋出熱氣球飛翔在空中。遠征高喊:“凡爾納先生快救玉翎!”老先生伸手將玉翎接回,遠征則離開熱氣球越來越遠。凡爾納老頭對遠征喊道:“再見了年輕人,我們將開始越洋飛行。”玉翎驚訝地問道:“我們去哪裏?”凡爾納老頭說道:“我們將經曆氣球上的五星期,到達紐約……”

陸遠征被惡夢驚醒,此時他仍睡著,閉著眼,回憶惡夢的整個故事。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間,周圍安靜極了,隻聽見鬧鍾的嘀答聲,桌子前坐著符珊,趴著睡了。牆上掛著吉它。鬧鍾指針在11點鍾。他動了一下,符珊抬起頭,睜開眼睛。

“我喝醉了。”他說,坐起身。今晚他和趙文虎兩個人喝掉一瓶茅台酒。這次沒有人能夠為他解夢,沒有褚遂善,也沒有華子衿了。

“是的。”符珊說道。

“我要上衛生間。”

符珊把他領到衛生間。他好像要嘔吐,卻沒有吐出來。從衛生間出來,客廳裏黑乎乎的,隻有符珊的房間亮著燈。符珊還坐在那裏。趙家人全都睡了,樓下有一間女傭房間,也已息燈。

遠征說:“我要回去了。”

符珊坐著不動,說:“姑姑把大門鎖了。”

遠征說:“為什麽?”

符珊說:“叫你留下。”

遠征說:“我睡哪裏?”

符珊說:“就這一張床。”

燈光下符珊的大眼睛明如秋水。遠征似乎明白了。一刹時,空氣凝固了。

符珊又說:“要留要走,你自己決定。”

遠征說:“怎麽走?”

符珊站起來,打開窗戶。外麵黑咕龍東,遠處有綠窗街的路燈。

符珊笑了:“這兒有手電筒。”

遠征說:“我還是走吧。”

符珊說:“走就走。”

要走,怎麽能在藍嶼最高首長的家裏胡作非為呢?

這是一樓的窗戶,遠征很容易跨到外麵。月明星稀,金風送爽,山林中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山頂上是東正教教堂的影子。綠窗街這地方是城中山,城中林,環境優美。遠征想,符阿姨真是強勢啊,自己似乎被她把握在手掌之中。但是符珊小姐才貌雙全,十分誘人。今天的作客令人回味,如同那美妙的旋律,相愛在阿蘭胡埃斯……遠征正要向符珊道別,忽然發覺不對頭,在手電筒光線下,他腳下隻有五六平方米一小塊平地,原來這幢房子的背後是一處懸崖。遠征照一照懸崖的底下,大約七八米高,好嚇人!向上照,二樓的燈光全熄了。符珊站在窗口咯咯咯笑起來。

遠征說:“作弄人!”

符珊說:“小心!”

遠征說:“咱們倆算結仇了。”

符珊說:“嘻嘻,回來吧。”

春夜的空氣完全凝固了,但是看不見的甜蜜的潮水撕破了夜空。符珊伸手拉住遠征的手。跨過窗口之後,遠征撞在符珊豐滿的乳房上,隨即把她抱在懷裏。他們都不能控製了,遠征手忙腳亂地扒掉符珊的衣服,符珊則顫抖不止,兩人一同滾到小床上。他們來不及關窗,也來不及關燈。他勢不可擋。他用盡所有氣力之後,癱倒在一邊。床太小了,她隻能翻在他身上。

“你看見嗎?”

她指的是床單上的血跡。

“真的嗎?”

“真的。”

“我們廠有你12中的同學,說你名聲在外。”

“什麽名聲在外?”

“你有很多男朋友,很多故事。”

“那是謠言。”

第二天淩晨五點鍾陸遠征溜出趙文虎的家,趙家的大門隻是用插銷劃上,並沒有上鎖。

三個月以後,陸遠征和符珊登記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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