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之殤(44)-- 淚灑後海

(2019-01-27 17:06:09) 下一個

第四十四章

 

後海邊上的銀杏樹在段幹玉翎的生活裏有特別的意味。在陸遠征之前,玉翎就有故事。她在柳蔭街有一個鄰居,是個音樂家。音樂家的院子和玉翎家隔三個門,他叫馮海礁,中央樂團的小提琴手。他總是穿一套藏青色西裝,柳蔭街隻有他一個人穿西裝。他瘦瘦的,有潔癖,總是一塵不染。他在中指上戴一個白金戒指,那年代戴戒指的人很少,他是柳蔭街的獨一人。玉翎很小的時候音樂家就喜歡她,多小呢?是9歲還是7歲還是5歲?總之她在大柳樹小學的時候去過他家,他給她巧克力,給她拉琴。他拉托塞裏《小夜曲》也拉《北風吹》。他在英國學的音樂,一把意大利名琴是從英國帶回來的,叫阿瑪蒂,古舊的琴匣像是挺高貴的。他家有一尊斷臂維納斯像,有真人那麽大,大理石的。他在小姑娘麵前吹噓自己的樂器,教給她關於小提琴的知識。他送給玉翎一個德國洋娃娃,是玉翎見過的最漂亮的洋娃娃。這件禮物伯母不準收,叫玉翎送還音樂家。玉翎第一次感覺到男人色迷迷的眼神就是馮海礁的眼神。後來她覺得他對自己特別好。後來她知道他從來沒有結婚,和老母生活在一起。最後她才知道他是名門之後——民國大總統馮國璋的孫子,難怪他家的院子那麽大,卻空空落落。馮國璋是河北河間府人氏,麵闊鼻直,有貴人之相。馮家的祖上是明朝開國將軍馮勝。馮海礁乃一文弱書生,哪有一點祖宗的氣象?

上初中那年馮海礁把玉翎領到銀杏樹下,強吻了她。她掙脫他說道:

“我再也不理你了!”

他卻說道:

“等你長到18歲,我就娶你作妻子。那時候你會答應的。”

這一年他41歲她13歲,他還要等五年甚至十年?小姑娘並不覺得他的非禮多麽可惡:

“那時候我不答應呢?”

“我就吊死在這棵樹上。”

這是春天的事情,到了秋天,馮海礁真的死了,大革命開始了。他是投水死的,因為被當作“英國特務”批鬥,而他又是那樣脆弱,心理的防線不堪一擊。他在北海大橋上投中南海死了。周圍有那麽多水麵,最近的是後海、什刹海,還有北海,他偏要投中南海。這以後北海大橋上架了鐵絲網和崗哨,不讓人跳了。馮海礁的母親還活著,孤苦伶仃。馮海礁的奶奶是馮國璋的三姨太,袁世凱為了籠絡手下大將,把袁家的家庭女教師送給馮將軍。這次婚禮轟動一時,收到金銀珠寶就有120擔,衣飾禮品無數。一報還一報,過度奢華的回報便是子孫的孤苦和無助。三姨太生下馮海礁的父親,他是馮國璋最小的兒子,死得早,叫馮海礁的母親28歲守了寡。馮海礁和他父親一樣短命,“芳草王孫知何處”,他死時隻41歲。他是“英國特務”,玉翎的爸爸是“美國特務”,玉翎想到這裏就哭了。(無論如何,玉翎這一輩子和音樂家有緣,她後來不是嫁了個音樂家麽?)到了世紀末,大總統的重孫子馮海礁的侄子馮鞏就成了唱小曲兒說相聲的了。

1976年清明節這一天下午,段幹玉翎走到後海的銀杏樹下。遠征坐在長椅上,手裏拿著一本書,是普希金小說集《上尉的女兒》。他早看見玉翎推著單車走過來。他沒有站起來,隻是抬起眼睛看著玉翎。她看見他心中就湧起熱流,想起伯母的話,“別見遠征,你會控製不住的。”為什麽要來見他呢?為什麽不聽伯母的話呢?分別四年,自己不是過得很好嗎?不是回到家鄉北京嗎?

她停下車,在他身邊坐下。他不看她,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湖水,湖水透出悲涼的寒氣。

“這棵樹長高了。”

她這樣說。他沒有說話。她感覺到他的胸部不停地起伏,接著他的淚水流下來。她拉住他的胳膊,搖一搖,表示“別哭,別哭”。他的淚水反而更多了,滴滴噠噠掉在青石板上。他俯著身,雙肩抖動,淚如泉湧。玉翎從沒有見過一個男人這樣傷心地哭,長時間地不能止住淚水。他的兩腳之間聚了一灘淚水,好像青石板也微微地凹陷了。直到幾片銀杏樹葉飄落到這個淚盆裏,他才停止哭泣。

玉翎坐在遠征身邊,沒有任何表示。她並不在感受他的悲傷,而是在感受自己,感受北京這個家鄉,感受後海、柳蔭街、銀杏樹。那一年剛認識遠征,她叫他拿著太外公的畫,躲到銀杏樹下。她第一次麵對他英氣勃勃而又充滿憐愛的眼睛。三年後他們相愛了,從冰封的湖麵走過來,在白雪包裹的銀杏樹下度過甜蜜的寒夜,16歲的她心中陽光燦爛。樹梢飄落的雪花多麽溫暖啊!今天,雖然春天來了,這裏卻是一片悲涼。天氣是陰沉沉的,湖水是暗黑色的,幾隻野鴨發出難聽的叫聲。長椅背後的小院是楊上將的家,楊上將的兒子叫楊再軍。楊家院子梨花開了,“雨打梨花深閉門”。今天,陰沉的天氣訴說著清明節的悲哀。今年是爸爸去世十周年,難道不也應祭奠爸爸嗎?這麽多年了,玉翎一次也沒有祭奠爸爸,沒有給爸爸燒紙,也沒有給爸爸磕頭,多麽不應該啊!十年前是遠征領著她給爸爸磕頭。作為王孫的音樂家也是十周年忌日,他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銀杏樹見證了愛情,也見證了苦難。見證了玉翎的愛和苦難,也見證了許多人的愛和苦難。這十年帶給人們的苦難太多太多,所以人們要到天安門廣場表示心中的不滿。人們似乎覺得,大革命該結束了。

“遠征,我們走吧——這地方太叫人傷感了。”

她用手絹替他擦眼淚,拉著他搖搖晃晃站起來。他就勢緊緊把她抱在懷裏,她則嬌弱地貼住他,在一瞬間酥軟了,融化了,好像一塊奶油放進熱鍋裏。這是她天生的本領。

“遠征,你要憋死我了!”

“我們這樣變成化石吧,一萬年不分離!”

她們在熱吻中幾乎虛脫了,回到了六年前的雪國。末了,她推開他,他說道:

“我餓了。”

他在這裏坐了五個小時,沒有吃午飯。他們去地安門大街的湖南菜館馬凱餐廳,那是六年前他到藍嶼最後晚餐的地方。遠征熱了脫去棉衣,走幾步他就平靜了。他情緒來了如天塌地陷,江河奔流。她叫了兩樣簡單的菜,辣味十足。

“你今天傻等著,不怕我不來嗎?”

“不,我怕你上午就來,所以我上午過來了。”

她看見他眼眶裏再一次充滿淚水,心也抖了。他們沉默了一陣,她要用沉默平息他的情緒。

“你說兩年前給我寫了一封信,是你寫的最長的信。信在哪裏?毀掉了嗎?”

“沒有。”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呢?”

玉翎告訴遠征,兩年前她聽到遠征結婚的消息,如五雷轟頂。她給他寫信,這封信寫了三天。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化驗室值夜班,把信寫完了。她走出化驗室,半夜兩點鍾。她隻覺得神情恍惚,天旋地轉,一腳踩進院子裏的油池子。那油池子有籃球場大小,五米深。玉翎喝了幾口油,覺得要死了。後來她撲騰著抓住池邊,費盡全身力氣爬上來。她躺在池邊沒來得及喊一聲“救命”就暈過去了,直到天亮才被人救起。幸虧那是晚秋,再過半個月她非凍死不可。她發了五天高燒並且轉移成肺炎。沈南溪知道這件事情後每天罵陸遠征整整罵了一個月。

“那一回裏外全是油,我就是一條油浸吞拿魚——你是多麽可恨啊!”

“信在哪裏?”

“和我一起掉進油池子,就像槄香村包酥糖的紙。”

遠征大口地吃著湖南菜飯,玉翎則打開話匣子,這是她的習慣。玉翎繁言絮語,除了人命關天的事兒,玉翎講她這幾年的所有事情,她在隴西的生活,媽媽如何想在隴西給她找對象,千裏和小羽如何相愛又如何天天打架,“小上海”找了什麽樣的媳婦,廠子裏如何對待她的誤工,為了進東方紅煉油廠伯母找了誰,玉山如何給趙朵一打胎,貝貝如何進了大柳樹小學,伯父如何與中華書局談出版合同,伯母如何在東單菜市場遇到兒時的朋友大明星王人美黎莉莉……他們就像久別的戀人,就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有說不完的話,在餐館裏坐了兩個小時,走出餐館已是黃昏時分。

遠征問道:

“送你回家嗎?”

“不,我不讓你走。”

這使他喜出望外。

“去哪兒?”

“羅兒胡同。”

她居然有一間可供約會的房間!她居然願意同他鴛夢重溫!他本來的奢望隻是見她一麵,得到她一個吻。是痛哭打動了她嗎?痛哭出乎自己的預料,猛然間得到發泄的機會,竟然是如此享受,如此暢酣淋漓!但是沒有痛哭,她不也會要他留下嗎?

她領他到羅兒胡同,那是工業大學的教工宿舍,一座三層的筒子樓。學校裏的青年教師通常住的都是筒子樓:公共衛生間、公共洗臉間、走廊廚房。所以玉山一家寧可擠在柳蔭街,也不願意住到這裏。正是晚飯時間,走廊裏烏煙瘴氣,教師們一邊做飯一邊大聲議論天安門的事情,告訴來訪的陸遠征,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陸遠征小心翼翼地跟在玉翎身後,他害怕別人看見玉翎帶男人回家會有議論。玉翎似乎不考慮這些,她大大方方打開門,把遠征讓進屋。

“別管他們——我又不是工業大學的!”

一間房子,一張床,兩張桌子,一個衣櫃,就這麽簡單。但是玉翎把房間收拾得幹淨整潔,最顯眼的是桌子上的羅馬夫人石膏像和掛在床頭的自畫像。這是一張素描半身像,側身回眸的姿態,秋水橫波,春蕾乍放。這畫生動極了,遠征覺得她的畫技大長了。她是如此的完美。人說“情人眼裏出西施”,世上有幾個西施?當西施來到懷中,你還能說出什麽讚美之辭呢?難得的不止於此,難得的是在一番風雨之後,西施依然愛你!你是她永誌不忘的越王勾踐,你是她舍身相隨的商聖範蠡!

玉翎鎖好門,返身跳在遠征身上,雙手勾住遠征的脖子,像一隻靈巧的暹羅貓。遠征抱住她,把手插進她的腰間。他摸到她臀上的一小塊胎記。

“嘻嘻,你要驗明正身嗎?我給你看!”

他等不及了,把她扔在床上,而她也飛快地解自己的扣子,甩掉衣服,甩掉腳上最後一隻襪子,然後來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把全身展示給他。她的身子使小屋子霎時變得明亮了。

“看吧,這是胎記,沒錯吧。是我,是段幹玉翎,嘻嘻。怎麽樣?我變了嗎?”

“比原來更美了。”

“瞎說!你知道女人的願望是什麽?永遠不變的美。可這是不可能的,總是要變的。巴爾紮克在《攪水女人》中說,鄉下的美女很快就變老了,變醜了,而巴黎女人不會。我是巴黎女人。‘攪水女人’就是鄉下美女嘛,後來胖得不得了,像個大水桶……”

玉翎赤裸著坐到椅子上,挺起尖尖的乳房。遠征覺得難以忍受,但是他嘴上說道:

“你要感冒了!”

“沒事的,我這樣子在你麵前你不覺得愜意嗎?我要畫一張自己的裸體,好不好?畫一張床上的維納斯!世上所有的維納斯,不管是床上的,房頂上的,水上的,船上的,星星上的,月亮上的,都是別人畫的,隻有我的維納斯是自己畫的!來,遠征你也來,你去買一個大鏡子,把咱們倆都裝進去,這就是夏娃與窮漢亞當!這就是海倫與國王墨涅拉奧斯!這就是阿弗洛狄特與戰神阿瑞斯……”

遠征把她抱上床,蓋上被子,自己脫去衣服鑽進被子裏。

“別急,你剛才哭得那麽凶,哭得累死了。你好好歇歇,不然你會性無能的……”

但是陸遠征無法控製自己了……

這一夜叫玉翎想起了王家營子,想起他們在那裏的不眠之夜和愛的洗禮。沙窩子裏的孩子們衝她喊著“王昭君阿木傑格勒”,那是一群可愛的小野狼。玉翎想起他們最後一次做愛是四年前了,從沙窩子回到北京。那天玉山一家回到羅兒胡同,把柳蔭街的屋子讓給玉翎。玉翎對伯母說:“今天讓遠征住我們家。”伯母有點吃驚:“你們還沒結婚呀?”玉翎答道:“我到遠征家就和他住一起,遠征到我們家也是一樣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在伯母麵前膽子這麽大。

半夜裏遠征忽然說道:

“你來見我,怎麽和伯母說的?”

玉翎偎在遠征的胸口上:

“哪敢說呀!她把你恨死了。”

她忽然想起什麽,點亮床頭燈,光著身子跳下床,打開皮箱,拿出在油池子裏浸泡過的信。

第二天早上五點玉翎就起來了,她要趕班車去房山。她今天必須上班。遠征也起來了,到西直門送她上巴士。他在寒風中的街角吻了她。她說晚上回來,遠征在北京的這幾天,她要天天回來,每天花六個小時跑路。她說晚上不能坐班車九點才能到羅兒胡同。她給了遠征一把鑰匙,叫他買了飯在屋裏等她。

這天晚上玉翎果然九點鍾才回到羅兒胡同,餓壞了。屋裏黑著燈,遠征不在。遠征買了“沙鍋居”的過油肉和幹煎丸子,那是西四南邊的一家山西館子,在緊缺時代肉和油是最好吃的東西。飯盒子下麵有遠征的紙條:

“玉翎:我買了菜和飯。我去天安門拍幾張照片,八點回來。你如果先回來,把飯菜熱了先吃吧。吻你。”

玉翎等到十點,遠征沒有回來。她先吃了。到了12點,他還不回來。怎麽回事兒呢?玉翎在床上迷迷糊糊,心中有了不祥之兆。早上,收音機播出關於撤銷鄧小平黨內外一切職務的決定和天安門廣場鬧事的消息。玉翎趕緊穿上衣服回到柳蔭街。她一進門便抓住沈南溪的手臂哭起來:

“遠征給抓走了,快救他!”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