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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39)情在弦上

(2019-01-02 13:23:48) 下一個

第三十九章

 

1974年的春天,也就是陸遠征第二次赴隴西之後的一年,陸遠征的母親喬南到藍嶼來看望兒子。

符瓊十分想念老朋友,她寫了一封信到烏拉漢,邀請陸剛毅全家到藍嶼一遊。趙文虎剛回城的時候,在“革委會”中排在後麵,主管文教工作,可是到了年底,他改任常務副主任,主持日常工作,而革委會主任是由29軍軍長兼任的。在趙文虎主管文教工作之時,華子衿蔣乃迪夫婦從偏僻的韃甸縣調進藍嶼,到師範學院當助教。他們甚至得到一個單居室的房子,真是喜出望外!陸剛毅身體不佳,不能到藍嶼來。他這個人不愛出門,不願意以“戴罪之身”出現在老朋友麵前。陸遠途留下照顧父親,到藍嶼來的隻有喬南一個人。喬南是喜歡交際的女人,在沙窩子裏憋得太久啦!到藍嶼可以看兒子,看老戰友,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看牙醫,58歲了,左側下部的槽牙全不行了。

這一天,符瓊乘趙文虎的伏爾加轎車到火車站接喬南。符瓊和喬南十年不見,老朋友抱在一起,老淚橫流。兩個人的模樣大相徑庭:一個來自沙窩子,骨瘦如柴,自怨自艾,狀如村婦;一個是主任的太太,富富胎胎,神清氣爽,滿麵紅光。符瓊指著陸遠征對喬南說道:

“老喬,隻有你才能養出這麽優秀的兒子啊!”

符瓊把喬南安排到南山賓館,可是喬南來到綠窗街的小樓以後,執意住在老朋友家裏。

“這麽大的房子還不夠我住嗎?這兒的風景多好,再說咱們老姐兒倆也好說話啊!”

又是一年桃花開,老幹部們紛紛出山了,折騰了八年,許多人感覺到大革命臨近尾聲了。

這天晚上趙文虎夫婦在南山賓館設宴招待喬南,擺了一大桌,有十三四位客人,除了主人和喬南母子,都是藍嶼新聞界的人。1962年,摘掉右派帽子的喬南從北京來到鐵寧,降三級在《鐵寧日報》做編輯部副主任,因此她在黑山的新聞界有不少朋友和學生。參加宴會的主人中,趙文虎家的晚輩隻有一位,就是符瓊的侄女符珊。這天符珊小姐剪掉了粗黑的辮子,留一個齊肩短發,明眸皓齒,顧盼生輝。以至《藍嶼日報》的副總編輯麻丕津錯把符小姐當成趙文虎的女兒。麻副總編輯敢說話,他“造反“起家,幾年前還是一名小記者。他喝了三杯五糧液之後,把陸遠征和符珊拉在一起說道:

“郎才女貌,趙小姐和遠征小弟真是天生的一對兒啊!在……在天願作比……比翼鳥,在……在地願為連……連理枝……”

符珊小姐登時羞紅了臉,陸遠征也是好不尷尬。陸遠征當然知道符阿姨的用意,但是喬南一無所知。她在沙窩子裏得到的消息是:段幹玉翎的工作調動一時不好解決,遠征的婚期拖到明年了。這次到藍嶼,喬南要特別請趙文虎關照她的兒媳婦。她拉住醉醺醺的副總編輯的胳膊說道:

“錯了錯了!小麻你完全弄錯了!這一位漂亮小姐是符大姐的侄女,不是我的兒媳婦啊!”

小麻在慌亂之中一腳踩空鑽進桌子底下。

關於符珊的事情是這樣的:符瓊在去年秋天特意把陸遠征叫到家裏,她剛從“廣交會”回來,送給陸遠征一個禮物:一雙出口轉內銷的上海產“三接頭”皮鞋。符瓊打心眼裏喜歡陸遠征,她問遠征的女朋友,遠征總是支支吾吾,於是符瓊提起符珊。符珊是符瓊的侄女,爸爸是江蘇人,媽媽是藍嶼人。她是土生土長的藍嶼姑娘。

“遠征啊,我這個侄女你也看見了,人長得漂亮,又溫柔又單純,一方水養一方人嘛!你那個西北的女孩,一會兒說談成了,一會兒說談崩了。這麽拖下去何時是個頭啊?這叫‘有情無緣’,你懂嗎?天底下‘有情無緣’的事情太多啦!還有一種情況也是無窮多,就是‘無情有緣’嘛!有緣就是對上了簧,就是水到渠成。有緣就是天意!當年在新四軍,很多女同誌都是組織安排,都是‘無情有緣’嘛。有緣最重要,這才是決定性的,沒有感情慢慢培養,見麵多了就有感情了嘛。‘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古詩裏說的明白,日頭出在東邊嘛!”

哎呀呀我的符阿姨,玉翎變“西北女孩”了,新四軍上來了,古詩也上來了!符珊的爸爸是理工學院的教授,媽媽是第二中學校長,知識分子家庭。符珊剛回城在自來水公司當打字員,今年調到科室裏當幹部了。當然是借了姑父的光。中國社會說到底是人情社會,在最不講人情的大革命中,人情仍然起作用。

但是不管符瓊怎麽說,陸遠征就是不吐口。

一年前陸遠征的第二次隴西之行失敗了。他在段幹千裏的磨房住了兩天,沒有見到玉翎。去之前他給玉翎拍一個電報,玉翎接到電報就躲了,和千裏的女朋友小羽到敦煌去玩。後來小羽一個人從敦煌回到隴西,走進磨房,坐在千裏的安樂椅上對陸遠征說道:

“是的,她不想見您。莫高窟的老和尚說,玉翎是紅鸞照命,貴不可言。玉翎將來‘嫁得金龜婿,關山一萬重’。一萬重山,比你藍嶼還要遠呢。老和尚還說,玉翎的婚姻在十年之後。老和尚是莫高窟的掌門人!玉翎說聽老和尚的話,現在不嫁人。回來我們坐烏魯木齊到上海的火車,玉翎沒下車,她到南京二伯家去了。”

“玉翎的身體怎麽樣?千裏說她去之前感冒了。”

“是的,她感冒了。但是精神特好,到了敦煌特高興。她是多麽喜歡敦煌啊!她真是高興極了。”

小羽回來的第二天,段幹千裏送陸遠征到車站。千裏把一個紙條交到陸遠征手上:

“你要去南京,這是二伯的地址。去不去你自己決定吧,玉翎的倔脾氣是不好扭的,她要躲你,說不定去了那裏。”

千裏是老朋友的態度,又是袖手旁觀的態度。

陸遠征上了火車,這是開往北京的火車。如果去南京,他要在西安換車,最遲也要在鄭州換車。他心中的怨恨是前所未有的:大老遠跑到黃土高原,人卻不見了。為什麽?有話好好說嘛。但是怨恨又有什麽用呢?南京,去還是不去呢?莫高窟,一個神秘的地方,玉門關外,酒泉城西,祁連山下。那裏有鳴沙山月牙湖。那裏有遊人嗎?全國人民都在“批林批孔”呢。隻有基辛格一類的洋人,在外交談判之餘,有興趣到敦煌轉一轉。玉翎是奇思異想,特立獨行。小羽也是北京女孩,她說玉翎“精神特好”,“特高興”。她那麽喜歡敦煌的壁畫和佛像嗎?她如此地不把他當回事兒嗎?她完全擺脫了感情的困惑嗎?千裏說,去了也可能撲個空。是返回藍嶼還是去南京?湯萬銘說了,“快去快回”,行不行痛快些。遇上玉翎這樣的女孩,想痛快就痛快了嗎?她的自尊太獨特了,太莫名其妙了。自尊來源於高傲,而高傲和自尊養成了倔強的性格,凜然不可犯。七年以來他如同仰望一座雕像般地仰望著她——他心中的女神,而女神有時候是一張笑臉,有時候卻閉上了眼睛。

從隴西到鄭州,20多個小時,陸遠征一直糾結著,鬥爭著,去,還是不去?終於,他沒有在鄭州下車,而是返回了北京。三年之後,陸遠征才知道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這一次,玉翎正是在南京等候著他,看他到底去不去。玉翎在整理過自己的心情之後,想到翁欣欣姨媽的話,“路途遙遠,前事難料”,想到“不是冤家不聚頭”那句老話,以為她和遠征的事情既是命裏注定的,又是磕磕絆絆的。她是要和遠征見麵的,她選擇在南京等候。這樣做似乎滿足了她的高傲和自尊的本性。可是玉翎空等一場,無比惱怒。她在二伯家住了一個星期,沒有見到陸遠征的蹤影,獨自到秦淮河邊哭了一場,返回隴西了。

無論是情感還是結局,兩個人都失敗了。

就在陸遠征從隴西回到藍嶼的三個月之後,夏天來臨,陸遠征等來了玉翎的郵件。打開一看,是陸遠征半年之內寫給玉翎的信,一共22封,一封也沒有打開,原樣寄回,玉翎不著一字。陸遠征怒不可遏,在宿舍的窗前點一把火燒了。看著跳動的火焰的一刻,他忽然想到,玉翎為什麽沒有把清華園裏寫的20封情書寄還給他?那20封信,每一封都有通常的五封信長,那是定情之物,那些信確實在玉翎手裏。

盡管如此,在符阿姨提起她的侄女之後,陸遠征三個月沒有上趙家的門。

國慶節的前一天,符瓊打電話到冷軋廠技術科,邀請陸遠征來過節。符阿姨說著熱情的蘇北話,當然也有責備的意思,陸遠征隻有表示歉意。

國慶節的下午,陸遠征來到綠窗街。果然是符珊給他開門,過節了,趙文虎家空蕩蕩的。

“人呢?”陸遠征納悶。

“我不是人嗎?”符珊笑了,露出細密雪白的牙齒。“姑姑姑父上街采購去了,嘻嘻,叫你來吃飯,肯定有飯吃。”

遠征坐下。符珊端上來新鮮的哈蜜瓜,大方地坐在遠征對麵。她穿了一件紅色的胸前繡了一隻小白免的襯衫,這件衣服陸遠征以後再沒有見過,但是長久地印在他腦海裏。

陸遠征問道:

“你沒下鄉嗎?”

“誰說我沒有下鄉?我到我爸的老家江蘇鹽城下鄉。”

她說話的速度很快,很自信。

“哈哈,你和蒯司令是同鄉啊!清華有個蒯大富,也就是紅衛兵司令,你知道嗎?符珊,你是哪個中學的?”

“12中,藍嶼最好的中學。我沒有跟12中下鄉,跟他們下鄉就慘了。你知道他們去哪兒插隊?烏拉漢!”符珊把哈密瓜遞到遠征手裏。“那裏是大沙漠啊,那裏的蒙古族老鄉穿不上褲子吃不上飯,天天晚上聽野狼嗥。”

“烏拉漢?我去過,我的父母在那兒插隊。省委和省政府機關的幹部全弄到烏拉漢那幾個旗了!”

遠征述說第一次到烏拉漢的經曆,從藍嶼到王家營子,足足走了四天!坐敞篷卡車幾乎凍掉下巴!他沒有說是和玉翎一起去的。

“是,我怎麽忘了呢?喬阿姨住在姑姑家,說過這回事兒。幸虧沒去烏拉漢,說不定死在沙窩子裏。”

“怎麽會呢。”

“修水庫炸死三個人,兩個12中的,一個男生,一個女生。有一次雪災壓塌青年點的房子,壓死兩個,也是12中的。”

修水庫的事遠征知道,那叫石門子水庫,妹妹遠途去抬過土筐,差點沒累折腰。

符珊轉身端來一盤龍眼葡萄。她的優雅的旋轉青春而絢麗。

“你去鹽城插隊多久?”

“就去半年。找個跳板好回城呀!都是姑父想的辦法,姑父這個人餘威還在,沒坐過國民黨的牢,也就是沒有‘叛徒’問題,57年沒打右派,59年沒打右傾,就算是好人啦。至於說‘走資派’,哪個不是‘走資派’?”

遠征想,對呀,當不當右派大不相同,自己的父母都是右派,哪裏還有餘威?符珊說話爽快,和她很說得來。遠征於是想捧一捧麵前的女孩,漂亮、聰明、高知家庭,一朵鮮豔的花呀。

“符阿姨說你吉它彈得好,鋼琴也彈得好——你就是12中的校花了。”

“校花算啥!”

喲,口氣不小!

“遠征,我恨死文化大革命了!沒有大革命,早上大學了。”

“也是。”

“66年我是高中一年級,今年該大學畢業了,而且和你一樣,是清華大學畢業!”

好家夥!

“你不信?在12中,我是全年級理科分數第一名!那幾年我們12中每年考上清華三名,考上北大兩名。我高考時候打個盹兒,也是前三名呀!”

原來不但是校花,還是才女!

“你不服嗎?”

“服,服,我服。這樣吧,你表演一段吉它,好嗎?”

“彈就彈!”

符珊轉身到她住的房間拿出一把紅色吉它。她住一樓,趙家的客房。她搬一個板凳在遠征對麵,坐下,抱著琴,左手在指板上滑動,右手輕捷地彈撥,把一首美妙的樂曲送到遠征的耳中。

“這是什麽曲子?”

“《相愛在阿蘭胡埃斯》。”

兩個年輕人正說的熱鬧,傳來伏爾加的喇叭聲,趙文虎一家回來了。符珊嚇紅了臉,趕緊把吉它送進她的房間。隻聽官複原職春風得意的趙主任大聲說道:

“小陸好小子,跟你趙叔叔擺起架子了,啊,請你好幾次也不來,怎麽回事兒?今天既然來了,先到棋盤上大戰三盤,殺你個片甲不回!”

遠征隨趙文虎上樓,擺上圍棋盤圍棋子。遠征看那盤換成三寸高的楸木棋盤,是日本人留下的,不應叫棋盤應叫棋墩。日本人占領藍嶼40年,在民間可以找到這種日本棋墩。

趙文虎說道:

“這是明治10年的棋墩,這邊刻有年號,快100年了。明治10年是1879年,‘明治三傑’之一的大久保利通,也就是被叫做‘東洋俾斯麥’的政治家,在這一年被刺殺了。”

趙文虎不但喜歡圍棋,對日本曆史頗有研究。這一天遠征自知理虧,故意輸了兩盤,討趙文虎高興。趙文虎哈哈大笑。

這一天的晚餐符瓊辦得很豐盛,拿手的淮揚菜是揚州獅子頭(符瓊說獅子頭喬南做得最好,她是向喬南學的)和紅燒甲魚,打開一瓶十年茅台酒。趙文虎舉起酒杯說道:

“今天過節高興,八年沒這麽高興了。第一,毛主席高瞻遠矚,把美國總統尼克鬆請到北京,這是大好事,在國際上,中國人終於可以喘口氣了!第二,藍嶼市的軍代表這個月全部撤了,軍事管製結束,行政權交給地方,小陸啊,你趙叔叔從現在起就是革委會主任,一把手了!第三,今天終於把小陸殺敗了,給我吃掉一條大龍,哈哈哈哈……”

這天晚上陸遠征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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