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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36)-- 飄渺孤魂影

(2018-12-17 17:55:52) 下一個

第三十六章

 

這天晚上三個人在棒子街的小酒館喝到打烊,晚上華子衿睡在薑東望原來的床鋪上——薑東望一年前搬到“418大樓”鴿子間去了。第二天上午,陸遠征陪華子衿到商業區天津街轉轉,買一雙皮鞋,一件夾克,換掉不成體統的大頭鞋和勞作服。十點多鍾,他們乘有軌電車到了綠窗街。

天朗氣清,陽光明媚。趙文虎家院子裏的桃花開了,桃紅草綠,使兩個年輕人的來訪喜氣盈盈。出來開門的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清秀女孩,陸遠征從未見過。

“請進吧,姑父等著你們呢。”

陸遠征聽女孩子的口氣,應是符瓊的侄女。

“你叫什麽名字?”

陸遠征問一句,話一出口便覺唐突了。

“我叫符珊。”

女孩子側過身讓進兩位客人,她梳著兩條粗黑的辮子。

進門隻見符瓊在樓梯上噠噠噠地跑下來,比年輕人腿腳還靈便,一邊顛兒著一邊揮著手。

“歡迎歡迎,貴客臨門!一早接遠征的電話,你趙叔叔本來安排去《藍嶼日報》檢查工作,也不去了。趙叔叔在樓上等你們啊!”

  陸遠征自覺是小字輩,哪裏稱得上“貴客”?在70年代,家中裝電話是身份的象征,在藍鋼公司,廠礦長一級的幹部是不能裝電話的,隻有副總經理以上才能裝。

上到二樓,隻見趙叔叔的一張長臉伸出小客廳的門:

“這裏坐!這裏坐!”

趙文虎和兩個晚輩在小客廳聊,符瓊沒有上來,而是由符珊倒茶。符珊閃著明亮的眼睛:

“姑父,是糖水還是茶?”

“茶,茶。”

在物資緊缺的年代,藍嶼人喜歡用糖水招待客人。倒過茶符珊下樓去了。

華子衿雖說是山窪窪裏的小教員,並不怕見陌生人,見到大官也不會打怵。他把自己和蔣乃迪的家庭情況介紹一番,家庭出身是第一位的,其次是“政治表現”,再其次才是學曆。一對年輕人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畢竟是名校,都出身“高知”家庭,不好也不壞。隨後趙文虎和陸遠征聊起藍鋼的事情。50年代趙文虎曾在藍鋼當廠長,藍鋼公司不但是藍嶼最大的企業,也是全國最大的鋼鐵公司。建國初期藍鋼的“三大工程”是第一個五年計劃最重要的工程,全部由蘇聯老大哥援建,其中一項為煉鐵廠1800立方米高爐,而煉鐵廠的廠長就是趙文虎。當然,陸遠征隻是冷軋廠的小小技術員,對藍鋼的情況所知有限。基層有基層的故事,趙文虎聽陸遠征的講述也是饒有興趣的。

聊了40分鍾,陸遠征和華子衿起身告辭。關於調動工作的事情,趙文虎叫他們聽消息。這時候符珊小姐甩著大辮子上樓來了。

“別走別走,姑姑叫留飯呢。”

華子衿眨一眨眼睛,似乎覺得不好意思。陸遠征笑了。

午飯很簡單,是小保姆做的手擀麵,另外切一碟醬肘子,拍一盤黃瓜。這天趙家的孩子們都沒有回來,符珊忙前忙後。她是個手腳麻利的女孩兒,像姑姑。符瓊說她在自來水公司當打字員。

下午,陸遠征和華子衿去獅子灘玩。華子衿第一次到藍嶼,獅子灘是必去的地方。華子衿準備乘夜車回韃甸,雖說淩晨三點到達,可以趕上早晨去那拉公社的長途汽車。

獅子灘離開綠窗街不遠,坐幾站巴士到了。這裏是距離市中心最近的海濱公園,景色秀麗。兩個朋友在水邊走了一趟,到山上轉了一圈。華子衿找個長椅,一屁股坐下,說道:

“昨天在你宿舍一夜沒睡好。我是被詩蟲咬的:一夜作了幾首詩,你看看。”

華子衿掏出個小本子寫了幾頁,交到陸遠征手裏:

 

詠玉翎三首

其一

謝家池閣柳條青,

豆蔻梢頭識玉翎。

翠袖啼痕纖指冷,

天姿勝雪苦零丁。

 

陸遠征用手背在紙頁上彈一彈,說道:

“這頭一條就不對:詩人寫情都是自況,古今中外皆如此。你應該寫乃迪嘛,為什麽寫玉翎?”

陸遠征雖不會作詩,當個鑒賞家還是行的。隻聽華子衿辯解道:

“誰說都是自況?李白的《清平調》,不是寫楊玉環嗎?他敢把楊玉環當情人嗎?我的這三首詩,靈感就是來自李謫仙啊!白居易的《長恨歌》,不也是寫的別人嗎?”

陸遠征接著說道:

 “嗯,這是三首詩中的第一首,有點太悲戚了。不過是翻了小杜的詩,平平。再說第一次見到玉翎是冬天,哪裏有柳條青啊?”

華子衿的嘴是從不服軟的:

 “喪亂之年嘛,自然是悲傷的。柳條青說的是柳蔭街,不必過於拘泥。”

“寫上玉翎的名字不好,李商隱多少情詩,哪一首寫女孩的名字?”

“李商隱不寫,別人就不寫嗎?蘇東坡‘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妟幾道‘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不都是寫了女人的名字嗎?”

“好,好,辯不過你這個詩人。且看第二首。”

 

其二

初梅乍萼雪凝梢,

癡對蕭郎無限嬌。

為有別離噙淚眼,

關山漠漠水迢迢。

 

“前兩句有點意思,梅花鮮豔,人物活潑可愛。可是這會兒我變‘蕭郎’了。”

“‘蕭郎’當然是泛指,難道你要我寫‘檀郎’嗎?且看第三首。”

 

其三

玉翎心緒亂如麻,

閑卻相思看落霞。

夢繞溪山驚夜雨,

曉風吹豔雨餘花。

 

“心緒如麻罪在蕭郎啊!‘曉風吹豔雨餘花’,妙,妙!納蘭性德有‘深巷賣櫻桃,雨餘紅更嬌’,這‘雨餘’二字用絕了!除了寫詩,你還在寫什麽呢?”

“我在寫小說。上海有個《萌芽》,是全國唯一的可以發表小說的雜誌。我給它寄了一篇小說稿,退回來了。”

上高中華子衿就寫小說,寫出同學百態,維妙維肖。本來寫在筆記本上的小說隻給陸遠征一個人看,卻被同寢室另一個學生偷去交給班主任老師,在班裏鬧出一場風波。華子衿有誌於當作家久矣,而在文革期間,發表一篇小說比登天還難。

“我們那個韃甸縣,上次你去一趟也沒玩,山區風景是不錯的,乃迪叫我邀請你呢。就要開春了,滿山的杜鵑花,過來賞花吧。大山裏賞花不像在公園,攀山過嶺,辛苦而有趣。”

“玉翎弄得我焦頭爛額,哪有空去你那兒。回去收拾收拾,說不定哪天搬家到藍嶼了。”

華子衿做一個詭秘的表情:

“我說夥計,那個符阿姨是想把侄女介紹給你吧?你沒看出來嗎?”

陸遠征恍然大悟。

這天晚上陸遠征送走華子衿,就到湯萬銘家請假。湯萬銘正在燈下讀《搜神記》,也不知從哪兒弄來這種書!湯萬銘的文化程度不高,中專沒有畢業,卻是喜歡讀書,天文地理,誌怪傳奇,古今中外,無所不讀。聽到陸遠征說請假的事情,他笑了:

“遠征,去年你的女朋友到藍嶼,為什麽不領到我這兒來?都說這個女孩兒漂亮,我看看到底有多麽大的魔力!藍嶼市一百多萬人口,你就挑不出個媳婦嗎?三年跑了兩趟隴西,你手裏的錢全送給鐵道部啦!遠征,你這一次快去快回,廠裏還有不少工作等著你。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湯書記自然是通情達理的。可是,玉翎那邊怎麽辦呢?是不打招呼跑過去呢,還是先拍個電報?玉翎說三個月不寫信,兩個人都冷靜地考慮考慮。如今三個月到了,要不要等她的信?她會寫信嗎?她再拖三個月怎麽辦?已經向湯書記請好假,無論如何也要去了。母親給的錢是用來辦婚事的,誰知先要用來當買路錢。索性打個電報,堂堂正正地登門,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爺的安排了。

於是陸遠征給玉翎打了一個電報就上路了,這是清明節之後的一兩天。他從藍嶼到北京,一路上他想著是不是到柳蔭街去一趟,看看伯父伯母。段幹老放出來之後,沈南溪也不會呆在白洋澱了,也要回來。遠征和玉翎的破裂,玉翎會告訴伯父伯母嗎?如果他們不知情,自己將如何向他們訴說?如果他們知情,自己又該如何向他們悔過?似有背後討人同情之嫌,並非光明正大之舉。思來想去,陸遠征放棄了去柳蔭街的想法,他在姑媽那裏住一晚,第二天登上北京開往西寧的火車。這趟車開到隴西一個白天兩個夜晚,陸遠征很熟悉了。華北平原一片春色,春天總是給人帶來希望。父親說林彪死了文化大革命失敗了。但是母親不同意。越來越多的人猶疑、仿徨、困頓、愁悵。火車到達鄭州,從京廣線拐上隴海線,從華北平原爬上黃土高原。隴海線就是從西北直達黃海,“隴”就是西北的代稱。過了潼關是八百裏秦川,過了秦川才到“隴”地,古時有隴左隴右隴東隴西。陸遠征喜歡的唐朝大將王忠嗣兼朔方、隴右節度使,大破契丹、突厥、土蕃軍,並提攜手下哥舒翰、李光弼、郭子儀,皆為名將。幾次到西北,都是在玉翎心情不好的時候,難怪古人說“好事多磨,遲為鬼妒”!華子衿有幾句詩寫的妙,“豆蔻梢頭識玉翎”,轉眼六年了!華子衿的詩沒有預測他們的未來,在朋友的心中也有不祥之感啊!

車到隴西,還是那個時間,早晨六點鍾。這一次是春天,天已經亮了。沒有人接陸遠征,段幹千裏沒有影兒,玉翎更沒有影兒。這裏是機務段要換車頭,蒸汽機車一聲鳴叫,冒出一團團白色的濃煙。他走出車站,看見不遠處的文峰塔,看見遠處的群山。他繞過車站旁邊的煤廠,走到段幹家的小院前。段幹家的人還沒有起床,小鎮上有的人家已經冒出炊煙。柴門是關著的,沒有鎖,隻用鐵絲鉤子勾住。也許玉翎還在睡夢中。陸遠征沒有去敲玉翎的房門,而是走到段幹千裏的磨房前。他聽到千裏的鼾聲。他敲了磨房的門。

“誰呀?”

“我是陸遠征。”

段幹千裏打開門,睡眼惺忪。

“玉翎昨天走了,你卻來了。”

“她到哪兒去了?”

“她去了敦煌呀!你來怎麽沒說呢?”

陸遠征進屋坐下,接過千裏遞來的紅玫瑰香煙。他很少抽煙,這一次沒有謝絕。玉翎早說要去看莫高窟,她喜歡美術,喜歡敦煌的壁畫。有一次她說莫高窟的飛天是最美的中國人物形象。可是這次出行是為了躲他,真是苦不堪言啊!

“我給玉翎拍了電報,看來她是躲我了。”

“躲你?為什麽?”

“她和誰一起去的?”

“和小羽兩個人,我還擔心著呢。”

“小羽是誰?”

“隔壁彭大夫女兒,我的心上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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