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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32) -- 秦山上的狐狸精

(2018-12-02 15:23:30) 下一個

第三十二章

 

1972年12月24日,也就是西俗平安夜這一天,陸遠征和段幹玉翎到了北京。

這一回,陸遠征和玉翎說好,他在北京住一晚,第二天返回藍嶼。他剛剛調到冷軋廠的技術科,這樣地不遵守製度,遲遲不歸,怎麽行呢?他再不為她送行了,無論怎麽送,也不能把她送走,反過來卻要跟她走。她就是這樣地跟你撒嬌,她就是這樣地跟你耍賴!伯母在北京就好辦了,有伯母為她送行,陸遠征盡可放心了。

他們在晚上七點鍾推開了柳蔭街78號的大門。眼前的一幕讓兩個年輕人驚呆了:段幹鉞、沈南溪兩位老人都在家裏!玉玦一家、玉山一家都在,大家圍著八仙桌,有的坐下了,有的還沒坐下,正準備吃飯呐!陸遠征沒有見過段幹鉞,而沈南溪、玉玦、玉山是認識的,他一時怔住了。隻見玉翎丟下手中的提包撲到段幹鉞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段幹鉞摩挲著玉翎的頭發說道:

“玉翎,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玉翎索性跪在地板上抱住段幹鉞的雙腿:

“他們害得你好苦啊……”

段幹玉山接過陸遠征手中的行李,沈南溪則招呼陸遠征坐下。隻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從八仙桌上下來,走到玉翎麵前。陸遠征猜想是玉山的小女兒。

小女孩走到玉翎麵前:

“小姑不哭。”

這使得玉翎破涕為笑。她返過身坐在地板上摟住小女孩:

“貝貝好乖乖,小姑不哭。”

玉翎仍是坐在地上,賴著,一手抱著貝貝一手抹著眼淚說道:

“祝全家人聖誕快樂!伯伯是哪一天回家的?”

“上個星期二。”玉山說道。

“玉翎,你起來呀!”玉玦說道。

玉翎坐在地板上不願意起來,她實在累了,她還要享受被嬌慣的感覺。她坐在地板上問道:

“這是怎麽回事呢?”

“是周總理批了,伯伯才放出來。”沈南溪說道。

“還要感謝顧頡老啊!”段幹鉞說道。

於是沈南溪道出事情的原委:毛主席點名叫曆史學家顧頡剛校點24史及《清史稿》,由中華書局出版。顧頡剛寫了一封信給周總理,點幾個助手的名字,段幹鉞赫然在列。總理一聲令下,段幹鉞放出來了。“林彪事件”以後,特別是尼克鬆訪華之後,周恩來的權力似乎大得多了。三天前沈南溪和玉玦領著段幹鉞到協和醫院檢查身體,除了腎結石這個老病和前列腺肥大,其餘並無大礙。

“關了六年,算怎麽回事呢?也要有個說法呀!”玉翎憤憤地說道。

“咳,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共產黨說你有問題你就有問題,說你沒問題你就沒問題。”玉山是地道的老北京腔兒。“我昨天到北大找革委會,管事的說立馬兒發還這幾年扣的工資!能放出來能補工資這就算好大發了,你還要討個說法?你還要共產黨賠禮道歉?”

玉山就是那種愛說風涼話帶一股酸味的老北京男人。陸遠征心想段幹老先生是北大的一級教授,月薪330元,6年下來是一筆不小的錢啊,這一回玉翎回隴西可以睡臥鋪了。

“北大辦事痛快是總理的秘書打了電話。”玉山一邊說一邊抱起貝貝。“總理也是看主席的眼色行事罷了。”

段幹鉞說道:

“玉山,你不要說總理的壞話。玉翎,你怎麽把客人撂在一邊了?你還沒有向我介紹呢。”

玉翎趕緊爬起身把陸遠征拉到段幹鉞身邊。

“這是陸遠征,我的男朋友。名字起得不大好。”

“怎麽不好?”

“伯伯,你還記得我的同學翁欣欣嗎?大柳樹小學的時候,她總到我家來——如今在西雙版納呢。她有個鄉下的姨會算命,就是鄉下‘跳大神’的。我們去找她姨,叫她算‘陸遠征’三個字。姨就說不好,‘路途遙遠,前事難料’。”

陸遠征從未聽說過這一段,玉翎的肚子裏竟然還有他不知道的故事!段幹鉞哈哈大笑,說道:

“路途遙遠,這不是進了我們家的門嗎?遠征,你媽媽我是認識的,十幾年不見了。你媽媽是女人當中最能幹的,柳蔭街我這裏她來過,她辦的《觀察家》雜誌在50年代火得很,她到這裏來約稿,我給她寫過兩篇稿子。你媽媽身體好嗎?”

“好,好。”

“這樣的人才弄到沙窩子裏,咳,咳……”

沈南溪擺擺手說道:

“老頭子你就別說了,快叫他們洗洗吃飯吧。”

於是玉玦和三個孩子挪到茶幾上吃,在八仙桌留下玉翎和遠征的位子。玉玦的丈夫歐陽昆,玉翎的嫂子趙朵一,兩年前在翠華樓吃訂親飯的時候都見過。今天這頓飯是沈南溪親手做的,趙朵一打下手,還有新僑飯店的德式樹根蛋糕,算是聖誕節的一份西式鋪陳。沈南溪40年代就讀於美國麻州衛斯理女子學院,是冰心的校友(相差十幾年),自然對於西俗有特別的偏愛。歐陽昆拿來一瓶五糧液,玉山拿來兩瓶雷司令。這頓飯不是為了聖誕節而是慶祝老爺子歸來,沈南溪早就盼著玉翎在這一天回家,沒想到帶回來陸遠征,真是喜出望外。天下大亂的年月,會有這樣的好事嗎?不一刻玉翎洗漱已畢,隻見她換上伯母的中式大紅錦緞小襖,頭發高盤於頭頂,紮一根白色發帶,猶如一枝頂雪紅梅璨然而出。段幹鉞招呼玉翎過去,拉住玉翎要她坐在自己身邊,愛不釋手,喜不自勝。沈南溪也是滿臉堆笑,用茶杯(酒杯一個也沒有了,多少上等餐具全部打光)替段幹鉞倒了半杯五糧液。老爺子端起茶杯揚起眉毛開了腔,哪裏像剛從監獄裏放出來的人?心情格外地好:

“先講一段《聊齋》故事:嶽翁,東昌人氏,失其名字。文章詞賦,冠絕當時。恃才傲物,針砭時弊,終以謗議朝廷罪入囹圄,縛往秦山伐薪。秦山巍巍,蜀道洶洶……”

玉山插嘴道:

“東昌是山東省的地界,怎麽會到秦嶺伐薪呢?”

“古人充軍戍邊,流離千裏是很平常的事情。”段幹鉞吃著酒慢慢道來。“嶽翁生於詩禮簪纓之族,長於溫柔富貴之鄉,何曾受過此等苦役?終日勞作不綴,空自嗟歎,形銷骨立,不知昏曙……”

歐陽昆、玉山、遠征陪段幹鉞喝五糧液,沈南溪是不喝酒的,玉翎和玉玦、趙朵一三個女人喝雷司令。玉翎一邊盡興地大吃一邊插嘴道:

“聽起來不像《聊齋》啊,像是伯伯編的。”

段幹鉞握住玉翎的小臂,意思是叫她慢慢吃,把故事聽完:

“忽一日嶽翁聽得天人語曰:欲逃離此險境,山頂有一方城,攀上可得吉人相救。嶽翁遂於暗夜逃離戍所。是夜暴雨驟至,上下沾濡;繼而烈風四塞,冰雹如傾,周身痛癢不能複覺。千難萬險攀至山頂,隻見荒城立於懸崖之上,頹垣斷壁,不見人跡。俄見一紅狐伏於飛簷之上,見嶽翁飛躍而下。繼而跳遝向前,搖尾乞憐。嶽翁暗忖道:莫非天人遣狐仙救我?刹那間紅狐變為十八九女子,櫻唇欲動,眼波將流,肌膚瑩澈,容華豔絕。嶽翁知此女雖由紅狐變得,必為仙人,世上豈有此等女子乎!那女子卻道:‘爹爹我來救你,我乃爹爹之小女!’嶽翁大詫異:‘小女乃黃發垂髫小兒也。’那女子淚如雨落:‘爹爹不知伐薪六年乎?小女長大成人矣!’”

段幹鉞言罷眾人大笑。隻見歐陽昆站起身向嶽父敬酒,歐陽昆當年是段幹鉞的學生,畢業於北大曆史係。複姓的段幹玉玦嫁了個複姓的歐陽昆,也是極巧的事情。歐陽昆扶一扶酒瓶底般的高度近視眼鏡說道:

“爸爸的《新聊齋誌異》我來解讀:‘嶽翁’不是嶽飛的嶽字,而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的‘鉞’字。秦山頂上有一方城,不就是‘秦城’嗎?玉翎穿了紅衣裳不就是‘紅狐’嗎?爸爸六年不見玉翎,出落成這麽個美人兒,有感而發啊!玉翎,為這個故事,你要大飲一口。”

玉翎說道:

“好,我喝!可是這麽一來,我不成了狐狸精嗎?”

眾人大笑。

“遠征,你看我像狐狸精嗎?”

遠征說道:

“像,像。”

貝貝說道:

“小姑像狐狸精!”

眾人更是大笑。

段幹鉞興猶未已,叫沈南溪再添些酒,接著說道:

“再講一個故事:王生和劉生擬將遠行,此番出行乘的是火車……”

玉翎說道:

“清朝沒有火車呀!”

玉山說道:

“誰說沒有!詹天佑修京張鐵路,慈禧太後還活著呢。”

“領導交給每個人一張火車票。王生看到兩張票去的地方不一樣,找領導說:‘報告領導,為什麽劉生到天堂縣,而我到地獄縣呢?’領導回答:‘劉生雖然去天堂縣,他不能呆在縣裏,他要下去的。’‘他下去,到哪裏?’‘他要到地獄公社。你王生呢,雖說到了地獄縣,下去的地方是天堂公社。你看看,我不是一碗水端平了嗎?’”

段幹鉞講完故事,看看大家沒有笑,接著說道:

“我從秦城出來的時候,有幾個難友祝賀我,為我送行。我對他們說,從自由思想的眼光看,在裏麵和在外麵是一樣的。因為整個國家都是在高牆的包圍之中,誰也別想跳出去。”

段幹鉞似乎是喜極而慽,樂極生悲。沈南溪連忙說道:

“今天是高興的日子,老頭子不要講不高興的話了。”

吃過飯玉玦、玉山兩家人走了,陸遠征和段幹鉞談起袁崇煥,談起他中學時讀過的老爺子寫的文章,這使老爺子心中大快。

這一晚遠征和玉翎在東耳房安寢。

遠征第一次到柳蔭街的時候,正房是段幹鉞的起居室兼書房,老夫婦的臥室則在東廂房。如今院子裏擠進五戶人家,即東廂一家,西廂兩家,倒座兩家。這五戶人家全部是沈南溪所在單位《光明日報》社的“造反派”,政府不承認房產為私有財產,“造反派”們就可以捷足先登了。段幹家剩下的房子隻有正房,所以起居室也是臥室也是餐廳,擠作一團。沈南溪到幹校後,玉山一家住在這裏。玉山在德內大街羅兒胡同有一處一居室的房子,是工業大學分配給他們的。這一次兩位老人歸來,玉山就到那邊住了。

俗話說,“千裏撘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這一次是遠征先走,玉翎到北京站送行。玉翎打算在北京住幾天,段幹鉞的歸來,對她的家庭來說是一個重大的變化。

陸遠征離開北京的這一天上午,他們打算用一個有記念意義的方式度過最後的時光,即到什刹海和北海公園拍照。天氣很冷,但是陽光明媚。陸遠征在前海西沿和煙袋斜街為玉翎拍了幾張照片,在瓊島的山坡上和白塔下又拍了幾張。還有兩個人的合影,請路人幫忙拍的,有一張在九龍壁,玉翎偎在遠征懷中,笑容燦爛。

但是就在北海公園,就在漪瀾堂的茶室裏,陸遠征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也許是他在一生中永遠懊悔的錯誤。

他們走進茶室,要了兩杯茶,一毛錢一杯。這裏生了煤球爐子,很暖和。在外麵跑了一上午手腳凍得冰涼。五百年前永樂皇帝挖湖堆山,三百年前順治皇帝建了山上的白塔,兩百年前乾隆皇帝建了漪瀾堂和亭台樓閣。玉翎戴一頂紅藍兩色毛線帽子,她是一個無憂無慮滿懷幸福感的北京小女孩。

陸遠征喝著茶,解開棉衣的扣子。他偶然從棉衣內裏的口袋中翻出一封信來。

“什麽?”玉翎問道。

“媽媽的信。”

“我可以看嗎?”

“最好別看——我正想把它燒掉呢。”

遠征指著茶室中燒紅了的鐵皮爐子。

“不,我要看。”

這就是母親寫給湯萬銘的那封信。玉翎纖細的手伸過來,她的目光無比溫柔。陸遠征略一猶豫,鬆開了手。

他等著玉翎慢慢地看完了信,把信丟進鐵皮爐子。

玉翎什麽話也沒有說。

但是一切都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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