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段幹玉翎一夜沒有睡覺。她有這個毛病，但是並不影響白天的活動，白天該做什麽做什麽。除非連續三天睡不著覺。早上她給項凱來的秘書小董打一個電話，叫他買車票送薇紅回北京。沒有火車票就買飛機票。小董辦事利索，玉翎和薇紅沒有吃完早飯，小董的車已經到門口。
“小姑，北京見！”
段幹薇紅塞了滿嘴的英國鬆餅拎著手提包上了車。她的華威短裙飛起來了。這裙子是玉翎送的，一共五條。到了北京就是另一副模樣了。可愛的貝貝，一路平安！
藍嶼市政府辦公廳接待處張處長領兩個年輕的工作人員陪同參加服裝節籌備會的外賓去紅石灘遊覽，一對意大利老夫婦，一位西班牙紳士，一位法國紳士，一位荷蘭小夥子，一位中年日本女士，還有玉翎。玉翎和日本女人有過一麵之識，在紐約時裝周，其它客人不認識。張處長開來一輛豐田中巴，他用英語和大家交流，他的英語不錯。他說原本今天安排觀賞藍嶼的市容，可是藍嶼市的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組織了50萬人大遊行，道路堵塞，市區亂作一團，觀賞市容的節目隻好取消。
哦，學潮鬧到藍嶼了！
中巴車沿濱海路向北，出了市區，開上新建的海灣公路。這條路用堆石的方法橫穿海灣，如同一根弓弦。雨過天晴，東方的海麵灑滿金色陽光。張處長說，前麵是牛橋開發區，是在荒灘上建造的新城。短短五年時間，這裏建造的廠房和高樓大廈超過百萬平方米，像雨後春筍一般。在牛橋的中心大道上，有一些學生和市民的隊伍，手拿旗幟和標語，等候進城的汽車。銀帆酒店大堂門楣上掛著支持學生的大字橫幅。過了牛橋就是浪田縣的農村了，紅石灘在浪田的東部海邊，距離市中心一百多公裏。張處長特別介紹紅石灘的發現和開發過程，這塊寶地是項凱來市長任浪田縣委書記時候偶然發現的，在開發過程中成功引進日本資金。“紅石灘”的名字也是項市長起的。
張處長拍馬式的宣傳是如此的理所當然和流暢自如，無絲毫羞恥之心，令人暗暗生笑。
紅石灘到了。一個巨大的拱門，顯示出主人的標新立異和非凡氣度。遠處是海，眼前是緩緩的山坡和茂密的樹林。車子停到山坡上的一片別墅區，有二三十幢東洋式的拚裝小木屋，鮮花盛開，綠草如茵。小廣場打開噴泉迎接遠來的貴客。張處長給每一位客人分配一幢房子，意大利老夫婦合用一幢房子。嶄新的房子似乎沒有人住過，所有建築材料和家具來自日本，鋪設甬路的地磚和花園燈秋千椅藤蘿架也是東洋貨。室內是榻榻米的起居室和臥室，推拉門，木格窗，矮腳桌，一股油漆氣味。總的來說很仔細很到位。
客人的住房安頓好之後，張處長引導遊覽整個風景區。一座麵向大海的酒店，就叫“紅石酒店”，正在建設中。酒店的對麵是彎月形長長的海灘，有點像新澤西大西洋城的海灘。海灘上空無一人。雨後的北中國海碧透無垠，空氣清新。沙灘很寬闊，沙子也不錯。一片暗紅色的礁石，雪白的浪花穿插其間。這就是紅石灘嗎？在湛藍的海水包圍之中，真有情調呢。不，張處長說不是，紅石灘在北邊，比這豔麗多了。
“這裏像瑟堡的海。”法國紳士這樣說。
“像弗洛倫薩。”意大利夫婦這樣說。
“像四國的鬆山。”日本女人這樣說。
總之世界上的海灘是大同小異的。
海邊新建的公路，油黑的路麵，黃燦燦的分隔線。緩緩升起的山坡頂上有一處名人題字，寫在一塊紅石頭上。走近看，寫的是“紅石灘”三個黑色大字，落款胡耀邦。張處長說，兩年前項市長到總書記家裏“請”來三個字，誰知題字的人帥位不保。斯人逝矣，身後留下巨大的波瀾。
再向北到了礁石的“動物園”：這一處叫“大鵬展翅”，這一處叫“恐龍吞海”，這一處叫“神龜探幽”，這一處叫“企鵝踏浪”，這一處叫“公羊鬥角”，這一處叫“孔雀開屏”。奇石嶙峋，千姿百態，引來無盡的遐想。
最後到了被稱為紅石灘的地方，這是一片伸入海中的紅色礁石，一塊塊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紅地毯”懸在海麵上。白色的浪花在“地毯”的四周翻卷，好像要把其中的幾塊托向空中。奇妙的是這幾十塊“地毯”的顏色無比嬌豔無比瑰麗！有些石頭遠看就像紅色的絲綢一般。玉翎在亞利桑那州的羚羊穀見到過如此鮮豔的紅石頭。羚羊穀的紅石頭是在洞穴裏，而眼前的紅石頭是在大海中。啊，踏上這樣的“地毯”，如同登上《天方夜譚》的阿拉伯神毯，可以飛翔到天外的神仙世界。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嘖嘖稱奇，紛紛拿出相機拍照。西班牙紳士的相機不慎掉進海水裏。是的，想要登上“紅地毯”嗎？有海水的阻隔，殊為不易。張處長介紹說，有人建議修棧道將十數塊“紅地毯”連接，便於遊人登臨。項市長則要保留原來的形態。怎麽能破壞呢？況且紅石頭每天要被海水淹沒，遊人上去也不安全。岸邊是修了木棧道的，並建有高塔供人鳥瞰。更有不可思議之處，即在紅石灘的岸邊，是一片高大茂密的白樺樹林隨風搖曳，多麽漂亮的白樺樹啊！紅白相映，光彩奪目，如同神仙世界。
奇妙的景色使客人們情緒高漲，歡呼雀躍。
中午，張處長在新建的紅石酒店安排午餐。酒店的主樓正在施工，而大堂、餐廳、商場和別墅區已經建好並投入使用。原來，客人們居住的小木屋就是酒店的別墅區。酒店的餐廳豪華舒適，餐廳服務員是一順水十六七歲浪田小姑娘，皮膚黧黑，牙齒雪白。接待處昨天下午即安排兩條漁船出海，忙了一夜，清晨回港，為客人準備海鮮。遠征說的一尺長的捕撈大蝦端上了餐桌，而五月恰恰是捕撈的季節。這是玉翎從來沒有享用過的。還有野生鮑魚和野生海參，80年代末藍嶼攻克了海參養殖的難關，但是長不到如許大。各式海鮮琳琅滿目叫客人驚詫不已。
張處長一語道破天機：
“這間餐廳是市主要領導的專用餐廳，項市長叮囑要為各位貴賓打開這間餐廳！”
玉翎知道，在西方必須用金錢購買的東西，在東方大國用權力可以代替了。
就在眾賓客大快朵頤之時，餐廳的大門忽然打開了，隻見一身西裝的項凱來大步流星地走進來。
“哈羅朋友們，我來參加你們的午餐！”
張處長措手不及，連忙把自己的座位讓出來。剛才出現過的酒店經理又回到了餐廳，恭候在市長的身後。
項凱來帶著幾分灑脫落座，用眼光掃視一圈。他的目光在段幹玉翎的身上停留了一刹，也許隻有短短的幾分之一秒。他的笑容也在玉翎的身上停留了幾分之一秒。
“對不起，打攪了大家的午餐！本來今天有許多事情，但是什麽事也不能辦了。我隻好躲出來，躲到你們這個清靜地方。幾十萬人在我的辦公室前麵鼓噪示威，太受不了啦！”
原來項凱來是被學生和市民的遊行搞昏了頭。他又瞄了玉翎一眼，開始用英語和老外們客套，恢複了親切溫柔的姿態。張處長換一個座位，參加到市長的談話之中。因為項凱來的英語不夠好，有的地方要張處長翻譯。話題當然是奇妙的紅石灘。這個話題使主人得意洋洋，頓時忘卻了不快。怎麽樣，新景區給大家的印象如何？特別是“紅地毯”，夠不夠排進中國十大名勝？夠不夠排進世界最新發現的十大新景區？客人們表示了發自內心的讚賞。但是問題隨之而來：為什麽紅石灘五年前才被發現？為什麽偏偏是市長大人發現了它？
項凱來並不急於回答問題，而是頷首而笑。他擺手叫來身後的經理，吩咐幾句。不一刻經理舉出一杯鮮黃的飲料送到市長麵前。項凱來接過飲料杯對坐在桌子對麵的段幹玉翎說道：
“玉翎，我做一杯雞尾酒，請你嚐一嚐。這是我的發明，極有特色！”
說著項凱來用黃色的液體勾兌白蘭地，另外加一兩種香料，調出一杯雞尾酒，請漂亮的浪田小姐端到玉翎麵前。項凱來公然地不加掩飾地向玉翎示好，眾賓客露出好奇的神色。
“嚐一嚐，嚐一嚐。”
玉翎嚐了一口，隻覺得苦澀難耐。
“慢慢品，會品出滋味的。”
項凱來對玉翎叮囑一句，轉過來麵對大家的疑問。項凱來用中文講，張處長翻譯。
“說到紅石灘，為什麽至今才發現它？原因很簡單：十年前它還不存在！什麽原因呢？也許是這一帶地殼的上升，也許是海平麵的下降，專家還沒有給出最後的結論，總之這個奇景突然浮現在麵前。這一帶過去很荒涼，30公裏方圓沒有公路，鄉間公路也沒有。這些路都是項目開發後的新建。說來也巧，就在紅石灘的奇景浮現於世的當口，鄙人充任了浪田的地方官，於是發現了它。這是天造之美，地設之福啊！”
項凱來的話博得客人們的掌聲。同時，玉翎品出項氏雞尾酒的主要原料，即鮮榨的檸檬原汁，兌上人頭馬白蘭地。這是一種濃鬱而特別的味道，且有迷幻般的感覺。
項凱來接著說道：
“張處長，客人們不是安排好住宿了嗎？如果今天天氣好有月亮，你帶大家去看一看紅石灘的夜景，那才叫絕妙！正如唐代詩魔李商隱的千古名句：‘滄海月明珠有淚’，一塊塊紅石頭是東海鮫人的眼淚化作了珍珠啊！後麵一句‘藍田日暖玉生煙’，不就是說北邙山的玉石嗎？‘藍田’二字，就是藍嶼的浪田啊！”
玉翎此時覺得項凱來的口才實在令人佩服。
午餐之後項凱來邀請玉翎到酒店四樓的咖啡廳坐一坐。項凱來紅光滿麵，興奮異常，就像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在展覽會上獲得大獎。玉翎是客人，當然不想掃主人的興。她想到王府飯店的咖啡廳，那裏的浪漫情調和理查·斯特勞斯的《船歌》。她隨著他高大挺拔的身軀走進電梯間，走進四樓咖啡廳。原來咖啡廳在露台上，麵對大海。這一回張處長沒有跟過來。
“不錯吧。”
項凱來請玉翎落座，他和玉翎對麵而坐，浪田小姐送來咖啡。意大利夫婦說這裏的海像弗洛倫薩，徐誌摩的詩中叫“翡冷翠”。是玉石堆積的海岸嗎？項凱來把一雙大手撫在桌麵上，上身後仰，露出自以為迷人的笑容。
“怎麽樣，玉翎？昨天休息的好嗎？”
“好，好。”
“看你有點疲倦的感覺嘛。對我們藍嶼觀感如何？”
項凱來說的是“我們藍嶼”，玉翎聽起來如同“我的藍嶼”。哦，我的老鄉，耀眼的政治新星，你真是躊躇滿誌啊！
“非常好，非常漂亮，超乎想象。”
“不是客氣話？”
“當然不是。17年前我第一次來藍嶼就很喜歡這座城市，現在更喜歡了。市長提出的‘把藍嶼建設成北方香港’，多麽好的目標啊！藍嶼總有一天會超過香港的。”
玉翎說的既是奉承話又是真實的感受。
“叫‘凱來’不要叫‘市長’，好嗎？玉翎你說的對，藍嶼走在正確的發展道路上。正如同紅石灘，時代給了我機遇和挑戰。你這次回國，正好趕上鬧事，政府要幹的事，都給攪和了。學生們鬧，不就是幹擾改革開放的大方向嗎？第一要民主。民主這個東西是一天半天要的來的嗎？從推翻滿清政府開始，北洋時代就要搞民主了，搞得成嗎？中國的老百姓接受那一套嗎？第二是反腐敗。中國現在有多少腐敗？就拿我這個市長來說，一分錢的腐敗也不想搞。有給我送錢的，我通通退回去；不但退回去，還要懲罰你。我想的隻是事業！錢對我有什麽用？一點用也沒有！玉翎你也是受共產黨教育長大的，我們的父輩從小教育我們為人民服務，要幹事業，幹實事。中國政府怎麽樣呢？我看是一個廉潔的政府，為人民的政府！你拿到世界各國的政府比一比嘛……”
正當項凱來掏心剖腹暢意表白之時，玉翎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走進咖啡廳。這女人想要說什麽，卻在瞬間停住了。她的一雙眼睛停留在玉翎身上，驚愕地張開嘴。玉翎也愣了一下。玉翎的表情提醒了項凱來，他回頭看見剛進來的女人，馬上改變了輕鬆得意的表情，換了一副略顯緊張的又帶著幾分氣惱的表情。
“哦，你怎麽來了？”
項凱來說完這句話，立即站起身，收拾起內心的不快，把剛來的女人拉到桌前：
“啊，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太太慕容容，這是政府請來的服裝節顧問，紐約著名時裝設計師段幹玉翎女士。”
慕容容穿一身咖啡色西裝裙，是文靜秀氣的職業女性打扮。玉翎站了起來，慕容容上前和玉翎拉手。
“我該叫姐姐吧……真……真是太好了。”
慕容容語無倫次，這使得項凱來緊張的情緒一下子放鬆了。玉翎拉住慕容容的手坐在身邊。
“你是哪年的？”
“58年，屬狗的。”
“我是53年，比你大五歲呢。”
“你真美。早聽說要來一個美人兒……不是聽凱來說的，是聽侯緒泉說的。侯緒泉是我的合夥人，北大校友，他也沒有見過你。他是聽華子衿說的，那個作家，說什麽事情都天花亂墜。凱來，華子衿說他20年前就認識玉翎了。可是說來說去，見了玉翎姐還是大吃一驚。你這個姐姐我是認定了。凱來，你還不坐下？你問我為什麽到這兒來，難道我是盯你的梢嗎？怕你被玉翎迷住了？我經常來紅石灘，我是紅石灘旅遊開發公司的法律顧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