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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28)-- 我要見毛主席

(2018-11-15 14:38:17) 下一個

第二十八章

 

從翁牛特草甸子拾糞回來,王隊長派人送來冒著熱氣的豬肉。喬南做了拿手的家鄉菜——揚州獅子頭,遠途也有兩個菜招待未來的嫂子——夏天采的野生黃花木耳炒肉絲,馬齒莧幹菜燉排骨。遠征帶回一瓶瀘州老窯,給陸剛毅酙上一大杯。喬南一個勁兒給玉翎夾菜,玉翎隻好說:

“喬阿姨,我實在吃不下了。”

    這天晚上陸遠征叫玉翎早早睡下,他到父母的房間,坐在炕頭邊磕瓜子邊說話。地當中點一個鐵皮爐子,裏麵燒牛糞,紅通通的。牛糞的燃燒值不高,坐在屋裏還是要穿棉襖的,北牆上也掛著霜。王家營子沒有電,點的是煤油燈,遠途過一陣子要用剪刀剪去一截燈芯。陸剛毅在鄉下學會了抽老旱煙,用遠途寫完了的數學作業本裁成紙條,卷旱煙葉子。他多年受胃潰瘍困擾,用了一位朋友介紹的偏方,居然治愈了。這個偏方極簡單,即服用西藥“痢特靈”,不知是何道理。一家人坐下當然要說國家大事,也要說說家裏的事,說說遠征的婚事。小炕桌上擺一盤瓜子,瓜子是烏拉漢當地的,這裏的農民種植打瓜收獲瓜子。打瓜狀似西瓜,比西瓜個頭小,瓜子多且大。夏天收獲打瓜後,把打瓜丟到瓜池裏用腳踩碎,取其籽,遠途也幹過這種活兒。烏拉漢人到了農閑時候就坐在家裏磕瓜子,每人的門牙上都磕出一個豁口,這是烏拉漢人的標記。如今遠途的門牙也留下豁口,遠征見麵就笑她。

“來了三年,遠途總不上學,這怎麽行啊!”遠征說道。“遠途,我們回家前的這段日子,你在做什麽呢?”

“我去石門子水庫幹活了。”遠途說道。

“誰讓你去的?”

“媽讓去的。王家營子每家去一個人,媽就讓我去了。”

遠征很不高興:

“媽,你這是積極個啥呀!咱們家沒有勞動力,不用去。再說隊長並不把咱們當農民呀!聽說前幾天放炮炸死三個人,多危險啊!不去不去!”

兒子一開腔,喬南也就不爭辯了。

“遠途得上學啊!”遠征又說道。

    “誰說我不上學?爸爸教我語文和數學呢。”

    “要上中學也難,隻有去荷葉烏蘇。”陸剛毅說道。

    “去荷葉烏蘇也是白搭,”遠途說道。“現在的學生也不念書呀!中學生搞‘鬥批改’,有誰上文化課呢?”

“看看明年能不能上學吧。”喬南說道。“明年春天說不定搬家了。林彪摔死是好事,老同誌陸續出山了。烏拉漢旗準備把六百多個‘五七幹部’集中到縣城裏安排工作。如果搬到烏拉漢,遠途可以上中學了。”

搬到烏拉漢,這個家和鐵寧、藍嶼的距離縮短了250公裏,而且是最難走的250公裏。

“媽,咱們啥時候能回鐵寧呢?”

遠途這句話把喬南問住了。遠途出生在北京,兩歲那年父母打成右派,六歲到鐵寧,生活了八年,她印象最深的家鄉是鐵寧。

“回鐵寧有啥意思?將來最好回北京。”

遠征從小到大在北京生活了20年,父母調鐵寧那一年,遠征剛上高一。他沒有到鐵寧,而是留在北京上完高中,考上了清華大學。

“回北京不容易了。”喬南歎一口氣。

    “林彪摔死,說明一個問題:文化大革命失敗了。”陸剛毅忽然說出一個獨特的見解。

    “文化大革命失敗了?”喬南自然不解。“文化大革命怎麽會失敗呢?”

“文化大革命的主要目標,一是打倒劉少奇,二是樹立林彪。”陸剛毅一板一眼地說道。“劉少奇算是打倒了,林彪寫進黨章裏不到兩年,就要搞政變,搞‘小艦隊’,這是怎麽回事呢?這不是失敗又是什麽?為什麽毛主席選接班人總是失敗呢?林彪這個人很複雜,他有兩個本事:第一會打仗,第二會拍馬屁。這是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居然集合到一個人身上。‘頂峰’、‘一句頂一萬句’、‘四個偉大’,不都是林彪的發明嗎?毛主席愛聽嘛!”

喬南說道:

“陰謀家總是有的,這就是階級鬥爭嘛。共產黨奪取政權,從1917年算起,不過50多年,還沒有找到防止腐敗防止出修正主義的辦法,文化大革命是偉大的嚐試。”

遠征眼看著父母爭辯起來。喬南雖然是“右派”,她的思想很正統,她和老頭子經常為政治問題拌嘴。喬南當然是爭辯的勝方,老頭子心裏也是不服氣的。遠征上次回家,看到母親把青年時代的日記整理出來,有厚厚的百萬餘字。母親是在長江邊長大的,她從小生活在舅舅家,舅舅是一個縣城裏做煤油生意的小商人,供養她讀完師範學校。在她那個時代,戰爭和革命是中國社會的主題,投向共產黨是大多數知識青年的願望。在30到40年代的日記中,母親那青春的如火的激情躍然紙上,未來的新中國和瑰麗的共產主義就是她的全部理想。在被打成“右派”以後,她仍是這樣寫道:“黨對我說:你犯了錯誤。我對黨說:母親,你責罰我吧!我一定會改正錯誤,重新回到母親的懷抱。”過去很長時間,遠征一直認為母親是純真的人,勇敢的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她被劃成“右派”是受了極大的冤屈。但是在遠征參加工作以後,在他的學生時代的蒙昧的革命熱情減退之後,他覺得母親過於執著了,而父親的一些話應該是對的。陸家的祖籍是安徽蕪湖,父親從小生活在那裏,至今說話帶著皖南口音。父親的一個朋友唐邈,也是父親的中學同學,遠征叫他唐叔叔。唐邈叔叔50年代在蕪湖當地委書記,他講的1959、1960、1961年蕪湖地區的無為縣餓死人的情況觸目驚心,90多萬人口的縣餓死30萬人,樹皮全部吃光,有的村子餓死超過半數。蕪湖是什麽地方?是魚米之鄉啊!是四大米市(蕪湖、沙市、無錫、九江)之一啊!曆史上從沒有這樣餓死人的事情。唐叔叔是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下台的,所以父親說,造成大饑荒的原因,一是“大躍進”,二是反彭德懷。毛主席和彭老總孰對孰錯?當然是毛主席錯了。

但是說“毛主席錯了”,母親無論如何不會接受。陸遠征五歲到北京,母親把他送到西單劈材胡同的新華社幼兒園。他的心中有一個願望,就是見到毛主席。因為母親有一句話:“你要是聽話,我就帶你見毛主席。”母親這句話說過好多次,深深印在他幼小的心中。所以他經常這樣說:

“媽媽我聽話嗎?哪一天能見毛主席呀?”

這一天終於來了:一個周末媽媽給他穿戴整齊,領他到中南海的懷仁堂參加晚會。

進了懷仁堂,遠征的心怦怦地跳。懷仁堂裏擺了許多桌子,桌子上擺了茶點,台上是舞蹈和雜技演出。遠征不想吃點心不想看雜技,隻想見毛主席。媽媽拉著他的手一桌一桌走,滿大廳裏找毛主席。媽媽是京城的“四大女記者”之一,認識很多人,一路走一路和人打招呼。走到一個桌邊,媽媽興奮地指著一位老者說:

“遠征,你看這是誰?”

“不是毛主席。”

“這是朱總司令呀!”

“我要看毛主席!”

這天晚上毛主席沒有到場,叫遠征萬分失望。

遠征的家在北長街,北長街的東邊是皇城,也就是今天的故宮。媽媽給遠征編了一首兒歌:

 

北長街,真漂亮,

兩邊樹,排成行。

路東的個“新北洋”,

買根冰棍嚐一嚐。

 

“新北洋”是這條路上唯一的冷飲店。遠征住的房間推開窗戶就是故宮的護城河,而北長街的西邊就是毛主席住的中南海呀!這一年的國慶節,早上,媽媽打扮好了要去天安門觀禮,遠征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堅決要跟媽媽一起去看毛主席!他大哭大鬧,在地上打滾,抱住媽媽的腿不放,從屋裏鬧到院子裏鬧到馬路上。這一回他得逞了,跟媽媽從南長街走到長安街。媽媽說道:

“如果實在上不了觀禮台,我也沒辦法了。”

一路上闖過五六處崗哨,媽媽費了不少口舌,總算把遠征領上觀禮台。遠征高興極了,他是登上觀禮台唯一的孩子,他看見威武的步兵方陣,看到馬刀閃亮的騎兵,看到一排排的大炮,而且他看見了毛主席!毛主席站在城樓上,揮動手中的帽子。毛主席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

一個幼兒對領袖如此強烈的愛源於整個的社會氛圍,也源於母親的教育。母親對於領袖的愛,對於共產黨的愛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偉大而崇高的。

以後遠征在北京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多次在天安門以及在工人體育場見到毛主席。最後一次即是1966年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衛兵”。今天,在偏僻窮困的沙窩子裏,燒牛糞爐,點煤油燈,父親得出“文化大革命失敗了”的結論。盡管父親不能說服母親,陸遠征在心裏是讚同的。毛主席不是神,毛主席犯了許多錯誤,中國人民的許多苦難都是和毛主席分不開的。陸遠征想起一年前到隴西聽到段幹千裏的一番話,那是一個普通人的最樸素最真實的見解。“文化大革命”搞到這種程度,有些人的觀念發生變化也是必然的。但是像母親這樣的人,跟隨共產黨一輩子的人,從年輕時候崇拜毛澤東崇拜了幾十年的人,這樣的觀念,怎麽能輕易改變呢?鄧拓也是記者出身,母親和他熟悉。1966年鄧拓自殺時候寫的“絕命書”,還要高喊“毛主席萬歲萬萬歲”,人們思想的禁錮到了何種程度啊!

“遠征,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呢?”喬南轉換了話題。

“明年。現在結婚簡單,我們在藍嶼沒什麽親戚,同學、同事擺兩桌酒席就是了。”遠征說道。“難的是玉翎調工作,她是縣化肥廠的臨時工,這工作怎麽調?工作調不了,戶口也是問題。”

“當初不去西北就好了,從北京調戶口到藍嶼好辦。”

“怎麽可能呢?北京中學生插隊的地方都很遠,陝北、西雙版納、北大荒,戶口統統下去,賴在北京是不行的。”

“你們結了婚,戶口是不是好辦一點呢?”喬南問道,其實她也搞不明白這些事情。

“哦,哦,現在的戶籍政策是不管這一套的……”陸剛毅說著話一口老旱煙把他嗆住,遠途上去替他敲背,這才緩過氣來。“憲法裏的遷徙自由哪一年實行過呢?因為戶口問題兩地分居的夫妻上千萬,這在文革前已是嚴重的社會問題,如今更沒人管了。”

“老陸,你那個老戰友叫趙文虎的,原來是藍嶼的副書記。現在有老幹部安排複職的,趙文虎能回去,找他就好。”

不管怎麽說,遠征和玉翎的婚事就這樣說定了,母親不再表示反對了。在湯萬銘把陸遠征從一線工人的崗位調到機關以後,陸遠征在給母親的信中多次談到湯萬銘這個人。誰知母親為了反對兒子的婚事,寫了一封信給素不相識的湯書記,請湯書記從組織的角度做工作,說服兒子。這一次湯書記把陸遠征叫到自己家裏,拿出喬南的信。

“遠征,你母親的愛子之心躍然紙上。你的婚姻問題,最終你自己拿主意,別人的意見都是參考,包括你母親。在今天的社會,你母親的意見很占理。這女孩父親的問題確實重,誰看也是重。但是薑東望說,你和女孩來往五年,感情很深。你如果放不下,做這種選擇也不是不可以。以後搞技術算了,也是一條路。文化大革命也不可能永遠搞下去,政治氣候總是會變的。1966年有人提出‘血統論’很荒唐,‘血統論’和‘出身論’都是一回事,都是封建傳統嘛。”

湯萬銘說完他的看法,把喬南的信交給了陸遠征。

關於兒子的婚事,喬南隻做了兩件表示不讚成的事情,第一是寫信給兒子說明自己的意見,第二是寫信給湯書記請他做兒子的工作,是她漫長的革命生涯在心目中形成的所謂“組織觀念”使然。她沒有當麵和兒子談過這件事情,如今她已接受了玉翎這個兒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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