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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27) -- 王昭君阿木傑格勒

(2018-11-12 12:53:54) 下一個

第二十七章

 

1972年陸遠征和玉翎在沙窩子裏度過了甜蜜的幾天。

回家的第二天,陸遠征早上起來,玉翎還在被窩裏。17歲的陸遠途已在燒火做飯了。她用左邊的大鍋煮玉米糊糊,用右邊的大鍋貼餅子。下鄉三年,遠途說話帶著沙窩子口音,臉上生出沙窩子人特有的紅斑,紮一根粗辮子,活脫一個沙窩子裏的鄉下姑娘。

陸遠征說道:

“我們倆今天為家裏做點啥?”

“拾糞哩。”

陸遠征回到屋裏,玉翎睡在炕上沒有起來,頭上戴著睡帽。睡帽是沈南溪給她的,因為玉翎有個毛病,到陌生地方睡不好覺,這一次是到高寒地帶,一頂繡花小帽或許能幫助睡眠。玉翎從未睡過土炕,烏拉漢大車店是第一次,王家營子是第二次。她一夜無眠。到了陌生地方,還要應付如狼似虎的遠征,怎麽睡的好覺呢?遠征睡覺的效率極高,他在每一次做愛之後便呼呼大睡,在玉翎的懷抱中隻須數十分鍾便恢複了旺盛的情欲。

陸遠征掩上屋門,坐到炕沿上,把他的熊掌般的大手輕撫在玉翎的麵頰上。玉翎也便伸出手握住遠征的手。

“今天我們去拾糞,你在家歇息吧。”

“去哪裏拾糞?”

“去翁牛特草原。”

“不,我也去!”

她忽地從炕上坐起,赤裸著,披頭散發。她的原始的迷人的姿態與低矮的茅草屋相映成趣。遠征怕她受涼,趕緊把棉毛衫套在她的身上。

“不拾糞就不能過冬——要走很遠的路呢。”

“我去,我去!”

吃過早飯遠途到生產隊趕來一頭毛驢拉的小排子車,看起來就像一輛玩具車。玉翎穿一件紫紅的短棉猴,一雙遠途借給她的高腰靰鞡。喬南用一條大毛圍巾繞在玉翎脖子上。

“遠途,翁牛特那邊有野狼,你們可要小心喲!”

“媽,白天狼不出來。”

在烏拉漢旗的廣大鄉村,牛糞是做飯和取暖的唯一熱源,沒有牛糞過不了冬。在王家營子,家家的院子裏都有牛糞堆,家家的屋簷下掛滿老玉米,這是沙漠村莊的標誌。

“喲喝,出山嘍!”

遠途打頭陣,三個人從房後上了一道沙梁,悠悠然穿過村莊,走到老哈河邊。

鄉村的早晨一片靜謐,忽聽後麵有人大叫:

“新媳婦出來嘍!新媳婦出來嘍!”

一群半大小子忽地冒出來,有的光著頭,有的穿開花棉襖,有的赤腳穿著破布鞋,就像一群年幼的叫花子。

遠途趕著毛驢車走上冰封的老哈河,遠征怕玉翎跌倒,拉住玉翎的胳膊跟在後邊。

“親嘴嘍!親嘴嘍!”

遠途回轉身兩手握住糞叉,瞪起眼睛喝道:

“回去!你們給我回去!”

小子們退後幾步。陸家人向前走,小子們又跟上來。

小驢車翻過兩道沙梁子,眼前一半是黃沙一半是冰雪。傻小子們遠遠地跟著,有兩個孩子從沙梁子頂上翻著跟頭滑到坡底,哣得玉翎直樂。玉翎不顯得疲倦,精神氣十足。玉翎越是高興小子們越是耍得歡。他們走到一處大草甸子,在四周緩緩起伏的山包的圍合中,這是一塊寬廣的草原。回頭看一群傻小子不見了。12月初沒到隆冬,草原上還有淡淡的綠色,遠處是幾頭放牧的黑牛。晴天麗日,白雲飄飄。隻要是晴天,沙窩子裏的太陽就非常刺眼。寒流過去了,天氣變暖了,陸遠征想,來時路上要是這種天氣,玉翎也不會受罪了。

“野狼呢?怎麽看不見野狼?”玉翎舉起糞叉說。“遠征,去給我找野狼!”

“野狼叫我趕走啦!”遠途說道。

“趕走了?我怎麽沒看見?”

陸遠征哈哈大笑:

“你不看那些半大小子,叫起來就像野狼嗎?那就是一群小野狼。”

玉翎用糞叉刺向遠征:

”我咬死你!”

草原上的牛糞是盆大的一坨,凍得硬梆梆,不但沒有臭味還帶著沙打旺的香氣。遠途說,沙打旺是多年生的牧草,這裏還有紫花苜蓿,夏天開花可好看了。這地方就是“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這地方就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但是這個季節,草原上的牛糞不多了。

“玉翎,下次夏天回來,怎麽樣?”遠征說道。

“好呀!”玉翎說道。

“嫂子,這草甸子裏真的有野狼呢。”

“誰是你嫂子?我是你姐。”

“我就要叫嫂子麽……前個月大巴拉旺那邊野狼咬死十幾頭羊呢,好慘呢!”

“傷人了嗎?”

“叼走一個兩歲的娃呢。”

“媽呀!”

就在他們發愁找不到牛糞的時候,十幾條“小野狼”從天而降。他們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每人背一個糞筐,蹦跳著,呼喊著。刹那間把糞筐裏的牛糞統統傾倒在排子車上,倒得排子車也裝不下了。

“行了行了,瞎牤子,你們這是咋回事兒呀!”

遠途能叫出為首的傻小子的名兒。玉翎呢,總是有辦法的:她從兜裏掏出了糖塊,每個人分兩塊兒。這是玉翎在北京買的義利食品廠的水果糖。

“遠征,你的照相機呢?我們拍個照吧。”

遠征的萊卡相機總是隨身帶的。於是玉翎和蓬頭垢麵的傻小子們在小毛驢拉的裝滿牛糞的排子車前照相。

“毛主席萬歲!”

“大海航行靠舵手!”

“王昭君阿木傑格勒!”

“娘娘萬歲!”

玉翎拍著孩子們的腦袋說道:

“一,二,三,四……好了,等遠征哥哥把照片洗出來,寄給遠途姐姐,每個人都有一張!”

陸遠征的父母帶遠途到這裏三年,他們是在“五七指示”下從省城鐵寧流放到這裏來的,即所謂“五七大軍”。黑山省被趕下鄉遭受迫害的幹部、家屬、“黑五類”近百萬人,是真正的“大軍”,全國則上千萬人,這是伴隨著無數個家庭苦難的史無前例的大遷徙,是同“知青運動”同樣偉大的創舉。地處沙漠之中的王家營子是一個兩千人的大村莊,沒有公路,交通阻隔,村民沒有見過汽車,更沒有見過陸遠征父母這樣級別的大幹部。把年齡大身體差的一家人遣送到最邊遠的地區,這種吊詭之事在“文革”中是司空見慣的,因為夫妻雙雙為右派,所以遭受雙重懲罰,來到老哈河邊。陸遠征的父親陸剛毅是抗戰前參加革命的,1957年從行政10級降為14級;母親喬南從11級降到14級。

三年前陸遠征的父母從黑山來到沙窩子的一段時間,是陸家最悲慘的時日。這一年陸剛毅57歲喬南53歲。他們在1962年同時摘掉了“右派”帽子,可是“文革”一來,摘不摘帽子沒有區別,統統為“牛鬼蛇神”一類,統統要打倒。他們在“牛棚”裏蹲了兩年,在1968年,數萬省直屬機關的幹部一起到錦海縣的農場,在軍事管製下搞農田水利建設。在鄉下,夫妻雙雙病倒:陸剛毅因潰瘍引起胃部大出血,幾乎喪命;而喬南患黃疸性肝炎,體重隻六十餘斤。

遵照上邊的指示,生產隊為陸家蓋了三間“幹打壘”房子,在生產隊大院的旁邊。兩個大人病在床上,14歲的遠途擔起了全家的重擔。她要服侍父母,她要擔水做飯。王家營子的人夏天吃老哈河水,冬天則在七八十年前自建的水窖中取水,水窖離開陸家的房子有二裏地。14歲的遠途隻能挑兩個半桶水,跌過幾次跤。

在王家營子村,陸剛毅一家是獨有的下放幹部,因此村上吃“商品糧”的人家僅此一戶。買“商品糧”要到公社所在地荷葉烏蘇,距離王家營50裏路——這一段路,也就是陸遠征領著玉翎走過來的路。父母重病臥床,隻好讓遠途去買糧。於是瘦小的遠途到生產隊趕上一頭毛驢,在沙窩子裏走50裏路,走到荷葉烏蘇。她要在相識的“五七幹部”的家裏住一宿,第二天買了糧食回家,如果當天返回,要走一百多裏路,她是走不動的。第二天,她在房東的幫助下,買了120斤糧,主要是苞米麵和高粱米,還有每人每月的二斤大米,把這些糧食馱在毛驢背上,趕毛驢返回王家營子。

這一天是冬日裏的大晴天,是沙窩子裏難得的好天氣。遠途走到中午時分,到沙梁子下麵一處背風地兒歇歇腳,喝口水。誰知毛驢子屁股一顛,把糧袋子顛到地上。哎呀,這下子糟了!遠途沒有力氣把糧袋子舉回到毛驢背上。沒有辦法,她隻有坐到沙梁頂上,等候過往的大人。但是在人煙稀少的烏拉漢,這個季節人們是不出門的,這條從荷葉烏蘇到王家營子的路,說起來也不是路,不要說走汽車,就是騾馬大車從這裏走,也要陷進黃沙不能自拔。這裏除了步行者,隻有駱駝隊可以通行。陸遠途在沙梁子上坐了四五個小時,在太陽就要落山的當口,傳來了駝鈴聲。

這是一支十幾頭駱駝的運輸隊,是沙漠之舟。趕駱駝的大叔把糧袋子放回到驢背上,並用繩子紮緊。可憐的陸遠途回到王家營子已是晚上十點多鍾,母親一個人站在村口等候。

陸遠征第一次到王家營子,就坐在炕頭上聽母親和妹妹講買糧的故事。陸遠征說道:

“遠途,你真是死心眼啊!假如駱駝隊沒有來呢?你豈不是要凍死在沙窩子裏?”

陸遠途竟然沒有想到可以丟掉糧食回家呀!

到了第二年夏天,陸家的狀況有所好轉。第一是是營養條件大大改善,在鐵寧市和藍嶼市,副食品是憑票供應的,每人每月三兩油三兩肉。而在王家營子,買一頭羊隻要三塊錢。卓亥(奶油)和阿如勒(奶酪)也可以買到,很便宜,向“駱駝大叔”訂貨即可,駱駝隊每隔半個月到王家營子來一回。這些奶製品是陸遠途最喜愛的美食,當年在鐵寧市,太原街上有一家“秋林公司”,遠途從小就吃那裏的俄式點心和奶製品。第二,生產隊長不叫兩個插隊幹部去幹農活,而是叫他們搞宣傳,辦“掃盲班”教村民識字。兩位既是“老幹部”又是“摘帽右派”的城裏人,月工資138元(14級),是旗委書記工資的兩倍,對於王家營子一年到頭見不到幾塊錢的村民來說,這是天一般高的收入,因此,陸家變成全村的慈善中心、救濟中心和乞討中心,三天兩頭有村民來討要東西,一條被子,一件棉衣,幾斤穀子,幾貼膏藥,就是生產隊長本人也來要兩包香煙,一瓶燒酒。陸家每個月花去半份工資當救濟款,得到村民廣泛的讚譽。

就在這時,陸家經曆了驚險的一刻。有一個叫王二根的村民,半夜闖進陸家,手舉柴刀大喝:

“喬南,你這個右派婆娘,我要把你碎屍萬段!”

王二根是村子裏的無賴漢,他是有一夥人的。“文革”開始那一年荷葉烏蘇及相鄰的幾個公社發生了屠殺地主富農分子的殘忍事件,王家營子殺死9人,先是召開批鬥大會,給地富分子戴高帽,“坐飛機”,拉到老哈河邊亂棍打死,或用刀攮死。這個時代就是如此,“階級鬥爭”是時代的主題,是罪惡的淵藪,打人的事無處不有,殺人的事時時可聞。那兩年最有名的殺人事件即是北京通縣和湖南道縣的集體屠殺慘劇,血染長河。烏拉漢旗成立“革委會”後抓了王家營子殺人事件的兩個首犯,算是有個交待。但是另有七八個主犯逍遙法外,在村子裏仍然吃得開,包括王二根。偏偏下鄉幹部喬南是個不信邪的女人,有一次喬南在村民大會上頂撞王二根,與這夥人結了梁子。喬南特別接濟了被打死地主家的孤兒寡母,也叫王二根懷恨在心,於是發生了半夜闖進陸家的事情。

這天喬南從炕上忽地站起,居高臨下用手電筒照著王二根的臉大聲喝道:

“你敢!你敢!”

喬南年輕時候是戰地記者,20歲即采訪“台兒莊大捷”,“皖南事變”新四軍軍部被圍殲,隻逃出幾百人,喬南是其中的一個。她是見過大陣仗的女人。這一回喬南喝退王二根,陸家在王家營子的聲望沒的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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