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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22)-- 華子衿的咖啡

(2018-10-19 18:15:39) 下一個

第二十二章

 

上午十點,陸遠征叫司機把車開到炮崖機場,他來接從北京飛來的段幹玉翎。

天氣晴朗,萬裏無雲。機場得名於對麵的炮崖,對於藍嶼這個風光秀麗的旅遊城市來說,“炮崖”顯得過於威武了。這個名字來源於19世紀末大清帝國的國防工程,那時候北洋水師在藍嶼修建了軍港和水師營,炮崖即是保衛軍港的岸炮陣地。這裏不但是19世紀末中日戰爭的戰場,也是20世紀初日俄戰爭的戰場。今天,炮崖腳下正在興建藍嶼鋼鐵公司的高速線材廠,藍嶼第一個中外合資項目,由日本神戶鋼鐵提供成套設備。這個項目是由陸遠征負責的,他曾兩次赴日本考察、談判,為了這個項目他顧不得他的女人被別人搶去。陸遠征遠遠望見線材廠的工地,那裏正在熱火朝天施工,陸遠征每兩三天要到那裏看一看。但是他今天不去工地,而是到機場接人。多麽重要的客人啊!在80年代,炮崖機場還沒有接機廳,接機隻能在候機廳出口的廣場,站在露天地裏等候。此時陸遠征即站在這裏,他看見一架北方航空公司麥道82飛機,從城市的東方而來,緩緩地搖搖擺擺地降落了。陸遠征想,大約是來自北京的航班了。

陸遠征沒有等到段幹玉翎。北京來的航班確實降落了,客人下了飛機,走散了。沒有見到玉翎的蹤影。昨天晚上玉翎在電話裏說,不用到機場接,她是藍嶼市政府的客人,自有人來接。陸遠征還是到機場來了。16年前,玉翎是陸遠征的客人,第一次來到藍嶼。轉眼人到中年,玉翎不是他的客人,而是項凱來的客人,昨天晚上他仍是轉側難眠,今天又在春日的陽光下站了40分鍾。

“陸總,客人早接走啦!”國峰不知從哪裏跳出來。“我給市政府的小車隊打了電話,客人從停機坪接走啦!去棒錘島賓館啦!”

雖然到處有公用電話,畢竟是沒有手機的時代,即時通訊是不可能的。陸遠征搖搖頭,上了國峰的車。

“去棒錘島賓館嗎?”

“回公司。”

陸遠征十分懊喪。一整天他是在煩躁不安中度過的。這天下午湯萬銘書記召集黨政聯席會議,討論的議題不是生產不是技術改造不是環境保護不是幹部提拔不是職工福利而是學潮,真是前所未有的議題!湯萬銘傳達了市委的通知以及項凱來代市長的講話。陸遠征心想,這樣的事本應市委書記講話的,項凱來卻要打衝鋒。昨天聽寧心儀說項凱來造假新聞,實在惡心。藍鋼內部的事態,藍鋼技術學院的學生成立了自治的學生會,自治學生會帶領學生罷課並上街遊行;第三煉鋼廠的轉爐車間和煉鐵廠的九號高爐出現了支持學生的標語和橫幅;《藍鋼報》發表了記者錢大耀采寫的關於北京學潮的報導,報導中公開批駁《人民日報》社論中把“學潮”定為“動亂”的論點;關門山鐵礦有好事者組織支持北京學生的募捐活動,募集到三萬多元,派兩個工人送到北京……陸遠征聽著湯書記講話想著母親那邊不知道情況怎樣,十多天沒有和母親通電話,母親是在“風口浪尖”上的人,在這次大事件中,她是引人注目的人物。

這天下午,陸遠征在辦公室裏終於等到了玉翎的電話。

“遠征,你好。我到了……我很好。我住棒錘島……晚上見麵吧。項市長安排了晚宴,然後你可以過來。等我電話吧。”

啊,陸遠征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玉翎還是那個玉翎,她的口氣和過去一樣,甚至更加親熱,道出與情人約會的願望。是的,她是一直把他看作情人的,盡管遠隔萬裏。棒錘島是藍嶼市政府接待高貴客人的地方,國家領導人到藍嶼也住這裏,隻是在不同的區域。他對那一帶的海灘很熟悉,附近有一家軍隊療養院,有一個專屬海灘,陸遠征常去遊泳。有一次,陸遠征左手的無名指和小指被一條魚咬了一口,鮮血直流。那是一條將近一米長的黑色的大魚,陸遠征斷定不是鯊魚。他在獐海縣遙遠的小島上見過鯊魚,薑東望當縣長那幾年,陸遠征常去玩。那裏有一群群的鯊魚,一米多長,從不咬人。16年了,玉翎還認識這座城市嗎?她會喜歡這座城市嗎?項凱來為拉夫勞倫公司提供了商機,玉翎可以作為公司在中國的總代表住在藍嶼。哦,多麽美妙的事情!玉翎喜歡這座城市,有山有海,有殖民地時代的西方風韻,又有發展的高速度。項凱來的說法,要把藍嶼建成北方香港,這是完全可能的。玉翎不是因為他而來到藍嶼,但是她終於來了,這就是命運的安排,上帝的旨意。藍嶼有許多舊時代的老房子,有些俄國人的老房子是很漂亮的。玉翎喜歡漂亮的老房子。和紐約相比,這裏的房子多麽便宜!在郞歌山下的海邊,政府為外商修建了一片別墅,瑞典設計師,全木結構,很不錯。但是玉翎還是喜歡老房子,她要的是典雅的美,帶一點貴族氣。給玉翎找一幢漂亮的老房子多好啊!

陸遠征給華子衿打一個電話,說晚上到同泰街吃飯,他帶去兩瓶茅台酒兩條中華煙。自從升任藍鋼的副總經理,總有人送煙酒,甚至不知道這些煙酒來自何人何處。陸遠征經常在華子衿家裏吃喝,這些飛來的禮物也算是對老朋友的補償。他想趕快把玉翎到藍嶼的消息告訴華子衿,華子衿認識玉翎23年,他們是同一天和玉翎認識的啊!

陸遠征到了同泰街,華子衿第一時間煮上咖啡。還沒有等到陸遠征報告消息,華子衿搶先打開話匣子:

“昨天有一件趣事:新來了一位市委副書記,叫嶽夢求,你見過這位老兄吧?他比我們小兩歲,是市委管文教的書記,來了一年多。這小子41歲能當副書記,傳說是嶽省長的遠房親戚,是否謠言無從考證。今天上午文聯召開‘紀念5.23座談會’,紀念老人家延安講話嘛,年年都要開嘛!這就是茶話會,擺了水果鮮花,團團圍坐。嶽書記架子老大,趾高氣揚。他不認識我,進了門就問旁邊的宣傳部長:‘哪一位叫華子衿?誰是華子衿?’他這一番表演叫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在藍嶼算是頭號文人啦,他這個當官的卻不認識我,說‘誰是華子衿’,一點兒禮貌也不懂!宣傳部長主持會,點我的名,叫我第一個發言。我看了嶽夢求一眼,心想,讓你牛逼,我有話對付你!於是我說道:‘今天是茶話會,隨便聊聊。嶽書記大駕光臨,熱烈歡迎!但是嶽書記不認識我,問‘誰是華子衿’。嶽書記上任一年多,主管文教工作,居然不認識我!這說明一個什麽問題呢?說明領導的文化意識不強,有點官僚主義,沒有和作家藝術家打成一片嘛。’遠征,我這麽兩句話,一座皆驚!嶽夢求呢,臉上立刻變了色。我接著說道:‘嶽書記的前任老王書記,比我大20歲,每年春節都到我家拜年,說明他老人家尊重知識尊重文化。可是嶽書記,您的年紀比我還要小兩歲吧。嶽書記,我今天這樣說,有點不講情麵。中國有句老話:不打不相識。今天我會給您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啦,說不定將來和書記會變成好朋友……’隻見書記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說也說不得,怒也怒不得。一會兒工夫,抬起屁股走人啦。本來這個座談會是要由他訓話的,這也就免啦!”

陸遠征哈哈大笑:

“子衿,你把頂頭上司得罪啦!”

“我這人的脾氣,得罪領導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要有尊嚴嘛!你要維護自己的尊嚴嘛!”

陸遠征佩服華子衿。正是為了尊嚴,華子衿當上“5.16分子”,他就是有這種寧折不彎的脾氣。在大革命和之前的時代,知識分子沒有尊嚴。比如作家,有些人表麵上有尊嚴,但是那尊嚴靠不住。茅盾官至文化部長,什麽文化問題也管不了,噤若寒蟬。老舍被捧為“人民藝術家”紅得發紫,可是文革剛開始就投了太平湖。郭沫若算是有尊嚴了,他要寫的是《做一輩子毛主席的好學生》、《我向你高呼萬歲(為斯大林壽辰作)》、《獻給在座的江青同誌》。他的三兒子明明是冤死,卻檢討說“我沒有教育好子女”。二兒子被造反派關押,他見到周恩來也不敢求情,說這是“為了國家好啊”!直至兒子被打死,他隻能默默地抄寫兒子的日記。知識分子之外,那些高官有尊嚴嗎?劉少奇有尊嚴嗎?彭德懷有尊嚴嗎?1966年秋天,陸遠征在航空學院的院子裏看到彭元帥被押解在卡車上遊街,元帥被兩個年輕人扭作“噴氣式”狀,脖頸上勒一根繩,懸一大牌子寫“三反分子彭德懷”,用紅筆打一個叉。彭德懷痛苦的表情給陸遠征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前些年陸遠征在書店裏買到《彭德懷自述》,一口氣看了兩遍。彭老總是什麽樣的人啊,胸襟灑脫,光風霽月。

“尊嚴當然是很重要,”陸遠征喝著咖啡說道。“現在的學潮,不就是爭一口氣嗎?憑什麽說‘動亂’?多麽好的學生啊!和我們學生時代比,‘紅衛兵’才叫‘動亂’,今天的學生完全是愛國的,正義的。你聽說項凱來在搞什麽東西嗎?”

於是陸遠征把寧心儀講的故事說了一遍。華子衿說道:

“凱來這個人,漸漸走上政客這一條路。項家兄弟姐妹五個,有做學問的,有經商的,隻有凱來一個人從政,他也是全家的希望。凱來是男四中的,是我們的小學弟,比我們小三屆。文革一開始他就是‘西糾’的幹將。穀牧的家是他領著人去抄的,穀牧就是項老爺子的部下嘛,他不管那一套!凱來又去抄過田家英的家。更有意思的是,凱來在家裏批鬥他爹。項老爺子是誰?堂堂的政治局候補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啊!凱來飛起一腳踹斷老爺子三條肋骨!遠征,你知道項老爺子後來怎麽說?‘我這些孩子隻有凱來有膽魄,六親不認,將來能做大事!’哈哈,知子莫若父啊!凱來一心向上,誌存高遠。今天的中國,從骨子裏反對學生的人,也就他們一小撮啊!”

華子衿和律師侯緒泉都是自由職業者,也是非常好的朋友。由於侯緒泉的關係,華子衿和慕容容以至項凱來來往很多。

“子衿,你和凱來見了麵總要吵個不停。”

“是的,我們是辯論,不是吵嘴。在他的腦子裏,我是反傳統的,歸於‘資產階級自由化’一類。如今‘階級’的概念不大用了,隻用在‘自由化’上。”

他們正在聊天,蔣乃迪回來,戴了一頂草帽,拎了一堆菜。陸遠征打電話說來吃晚飯,蔣乃迪就去自由市場買菜了。

“遠征,我買到一個五斤的魚頭,哈,火腿粉皮燉魚頭,我這兒有上好的宣威火腿呢!”

華子衿說道:

“這麽大的魚頭,我打電話叫侯緒泉兩口子過來一起吃。”

陸遠征說道:

“乃迪,哪天我給你們弄一條20斤的胖頭魚,碧流湖的野生魚,燉魚頭才叫好吃!”

蔣乃迪吩咐小保姆收拾魚頭和青菜,她回到客廳裏,要和陸遠征說說話。

“遠征,我這邊叫子衿戒煙戒酒,你又拿來這麽多煙酒——玉翎不是說到藍嶼嗎?來了嗎?”

“來了。”

陸遠征把玉翎的行程說了一回,今天是項凱來的晚宴,還有各國的專家都到了。

蔣乃迪說道:

“子衿,我說遠征和玉翎這一對冤家,啥時候是個頭兒啊?你們倆就是沒緣份,弄來弄去對不上簧兒。玉翎嫁到美國十年了,不是很好嗎?你呢,總不死心。”

蔣乃迪不知道玉翎的狀況,遠征沒有說。華子衿吟詩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陸遠征說道:

“玉翎到藍嶼來,又不是我請的。”

蔣乃迪說道:

“遠征,你隻有結婚,老老實實在藍嶼找一個女人,你和玉翎的事兒才算了結。”

華子衿說道:

“乃迪,你又有合適的了?”

“有啊,現成的嘛!這個人你們都見過,我們藍嶼數一數二的美人兒,就是寧心存呀!這件事也不是我提出來的,是寧心儀講的呀,寧心儀說,心存和慕家俊的事兒黃了——就是慕容容的堂弟——門不當戶不對!寧心儀和坎坎過得不好,她說要寧心存接受她的教訓,再不要找大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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