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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17) -- 圍棋茶館的老板

(2018-09-30 17:17:39) 下一個

第十七章

 

同泰街華子衿家的晚宴是愉快的,暖意融融的,洋溢著幸福感和充滿愛意的。晚上十點半鍾陸遠征回到自己的家,他在院子裏聞到丁香花的香氣,那是去年機關管理處在門邊栽的兩大叢丁香,今年開花了。陸宏光的房間裏傳出嬰兒的啼哭聲。陸遠征上樓,把西裝領帶甩在沙發上。他喝了一點茅台,喝了一點紅酒。他不勝酒力。他想起剛才恰恰坐在寧心存小姐身邊,嗅到她櫻唇中呼出的氣息,她的少女的纖細的柔弱的手臂碰到他的手。她與慕家俊相見,似乎彼此一見傾心。從傳統的意義上說,這一對年輕人門不當戶不對,藍嶼的小家碧玉遇上了京城闊少,闊少又是將門之後,有顯赫的親戚。闊少的親戚是一方“諸候”,非一般“土豪”可比,眼見是前程遠大無可限量的,寧心存小姐說不定會得到一個美滿婚姻。陸遠征想到項凱來最後的爆料,段幹玉翎將到藍嶼,參加市長的服裝節籌備事宜,他和她又要在藍嶼見麵嗎?他正在胡思亂想,電話鈴響了。

“遠征,是我……睡了嗎?”

是寧心儀。雖然經常聽到她的聲音,卻是兩年多沒有聽到她的電話了。按照侯緒泉的說法,她從鄭孝胥故居打來電話。

“你好……不好意思打電話,打擾了……對不起……”

寧心儀語無倫次。播音是照稿子念的,總是條清縷晰。

“你在聽嗎?遠征,今晚你在蔣老師家嗎?你去了嗎?”

“去了。”

“你見到心存了……還有慕家俊,說是做生意的……市長的小舅子,那他就是‘官倒’啦!我總覺得這事情不行,你說呢?門不當戶不對的,我媽也不讚成。可是心存動心了,你說這不糟糕嗎?遠征,你看呢?這事又是蔣老師牽的頭,蔣老師咋說的啊?遠征,我就想聽你的看法,你和華老師都是見過大世麵的。遠征,你在聽嗎?”

“在聽。”

“你怎麽不說話呢?遠征,我想見見你……下周哪天你有時間,我們吃個飯好嗎?”

她的聲調有點特別,有一絲絲的顫抖。陸遠征想起兩年前在華子衿家裏,蔣乃迪第一次提起她的那一次。那一次她在播大夢灣的油罐大火,就是一絲絲顫抖的聲調。

“希爾頓酒店的頂樓,那兒清靜。行嗎?”

希爾頓酒店的頂樓是會員製的消費場所,陸遠征隻是聽說,沒有去過。他討厭這種暴發戶式消費。為什麽約會?她對自己的傷害至今沒有一個交待,她早已風光得俗不可耐。

放下寧心儀的電話,想到是否要給段幹玉翎打一個電話。她這會兒肯定在北京了,在柳蔭街。玉翎要來藍嶼,上一次是16年前,她是個19歲的小姑娘。他帶她去了邊遠的鄉村,父母“插隊”的沙窩子,最後把她送回北京。那時候的藍嶼多麽寒傖啊!隻有俄國人和日本人留下的幾幢房子有點模樣,在尼古拉廣場後來改名昭和廣場最後改名中山廣場那一片中心區。玉翎來的時候全城最高的樓房隻有七層。最漂亮的馬路叫高爾基路,是50年代起的名字。市政府大樓是日本人修建的三層樓,樓前的廣場至今仍叫斯大林廣場。二戰後蘇聯人在藍嶼駐軍十年,斯大林廣場上有一個頭戴鋼盔持槍站立的蘇聯士兵雕像,前些時被項凱來搬掉了。項凱來說:“我在這裏上班,對麵一個大兵天天用槍對著我,能行嗎?斯大林的兵也好,戈爾巴喬夫的兵也好,總歸是洋大兵,是占領軍,趕緊給我搬走!藍嶼要和平,不要戰爭!”於是銅像搬到軍港旁邊的水師營,盡管那個洋大兵是步兵不是水兵。市長把斯大林廣場整飭一新,修了大片的草坪和音樂噴泉。今天的藍嶼與當年大不同了,有了富麗華酒店、國際酒店和希爾頓酒店,有了高架橋,有了輕軌,也有了“倫敦眼”那樣的摩天輪。美麗的藍嶼正在加快現代化的步伐。

第二天是星期天,陸遠征閑來無事,要去看看老校友褚遂善。說是校友,老褚比陸遠征大許多,1952年從清華航空係畢業,去年滿60歲退休了。陸遠征與老褚是相差近20年的忘年交,那一年他剛到藍嶼,住在藍鋼公司椒金山獨身宿舍,老褚也住在這裏,是未摘帽的“右派分子”,修建公司的鋼筋工。那一年老褚43歲瘦得皮包骨像一隻風幹了的溝幫子燒雞,看上去不止70歲。老褚聽說分配來一批清華學生,趕過來問候。

薑東望問道:

“老頭兒,你是哪兒來的?”

貌如乞丐的老者回答道:

“哈哈,來自奧林匹亞山。”

衣衫襤褸的老者自比古希臘的哲人,使陸遠征想起人們對於蘇格拉底的描述:相貌醜陋,極具魅力,看上去十分謙遜。而這位年長的校友真的為陸遠征帶來火種。他教會陸遠征許多,是名副其實的老師。陸遠征向褚老師學了什麽呢?第一是圍棋。老褚是業餘圍棋高手,他的棋在藍嶼始終是前三名。老褚最輝煌的成績在50年代,執黑不貼目戰勝京城第一高手過惕生,何等了得!老褚拉陸遠征學圍棋,在循循善誘下,陸遠征發現圍棋是個好東西,有無窮的智慧和快樂,特別在寂寞無聊無盡地思念玉翎的那許多時日。宿舍裏三四個清華學子都在老褚的教授下迷上圍棋。但是薑東望不學圍棋,他嘲諷陸遠征的迷戀。第二是讀書。陸遠征自認讀書多,在理工科學生中,他讀“文史哲”類書籍算多了,但在耆年碩學的老褚麵前不敢班門弄斧。老褚也是學理工的,卻是博覽群書,博聞強記。陸遠征說得出莎士比亞“四大悲劇”“四大喜劇”的故事,老褚背得出其中幾十首“十四行詩”;陸遠征說得出狄更斯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老褚描述得出狄更斯筆下19世紀倫敦城的樣貎;陸遠征欣賞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讚頌生命的意義”,老褚則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同一性的永恒輪回”給予完全的批判;陸遠征隻讀過《史記》選集,老褚卻對全部《史記》十分熟悉,就是陸遠征下了很大決心也沒有讀完的《資治通鑒》,老褚讀過三遍。第三,老褚在陸遠征心目中是真正的哲人,藍嶼獨一無二的政治預言家。老褚總是目光深邃,語出驚人。老褚不能預知“林彪事件”的發生,但是他隨後預言“要批周公了”;老褚不能預知鄧小平的複出,但是在鄧小平複出後他預言“鄧幹不長久”,果然,“偉大領袖”彌留的最後一年,鄧再一次被打倒;在80年代,老褚有了第三個預言,“胡耀邦可能下台”,這是超群絕倫的預言,不幸言中。

老褚一生坎坷,沒過幾年好日子。老家河南項城,他是袁世凱的同鄉,愛說“袁大頭”的好話。老褚的祖父是光緒年進士,官不大,官至鴻臚寺卿,也做過地方官。老褚1952年畢業於清華大學航空係,沒有搞過專業,因為年輕的政權沒有航空工業。老褚留校兩年,以後進重工業部搞計劃,不幸在1957年打成“右派”,而且是“極右”。在重工業部與他同時被打成“右派”的有今天的上海市長朱熔基,當年都是聰明有為的好青年。老褚被迫和妻子離婚到北大荒“勞改”,險些喪命。秋天泡在結冰碴的葦塘中割葦子得了類風濕病,冬天到完達山伐木被滾落的圓木砸斷五根肋骨,春天青黃不接前胸貼後脊梁體重剩下35公斤。北大荒回來老褚仍未“摘帽”,原因是他這個“右派”情節嚴重,諷刺了偉大領袖。他到藍鋼修建公司當工人,餐風露宿幹了20年苦力,並在1970年大孤山鐵礦的爆炸事故中再次受重傷。蘇格拉底自殺而亡,老褚卻是活下來了,直到1979年平反,他才當了一名普通工程師,而此時年華已逝。

陸遠征一年多沒有見到老褚了,聽說他退休後在自家門前的高塘街開了一間“遂善圍棋茶社”,老褚和妻子共同經營,生意不錯。陸遠征叫司機國峰開到高塘街路口,放走了車,獨自沿街找尋老褚的茶社。遠遠看見茶社門口支了一個大棚,大棚底下有五六張棋桌,坐滿棋客,其中一張棋桌竟然有七八個人在圍觀,茶社屋子裏麵還有不少人。陸遠征走近一看,果然是老褚在下棋。一年多不見,老褚模樣大變:清臒的麵孔更覺瘦長,顴骨突起,兩頰凹陷,頭發眉毛全白,新留了三四寸長的胡須,白髯飄飄,有仙風道骨之氣象。老褚專心下棋,他的對麵坐一個穿格子西裝戴鑽石戒指的中年人。這一帶是藍鋼的房區,有棋友認識陸遠征,輕聲說道:

“陸總來了!”

老褚抬頭看見陸遠征,點點頭,繼續下棋。老褚太太連忙搬來一把椅子,又是問好又是沏茶。老褚太太自然是熱情的,他們住的房子是陸遠征向修建公司領導要來的。陸遠征看那棋已到中盤,老褚的白棋強行分斷黑棋,棋局進入攻殺模式,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老褚一個落魄文人,從來下大殺大砍的棋,搏殺能力極強。下棋的人總是這樣,越是看上去柔弱的人,越是要喋血棋盤,似乎成了規律。

老褚用手捋一下胡須,忽然向陸遠征說了一段話,卻是十分平靜而溫和:

“這一位是日本朋友加藤君,來自大阪。他是來藍嶼投資的商人,也是關西棋院讚助人之一,業餘六段。遠征,加藤先生要和我分先,我說不行,看他的棋,應是我讓先。我們兩人爭執起來,加藤先生十分爽快,他說讓先如果我贏,這三千美金就是我的了,哈哈!”

陸遠征這才看見棋桌上放了一疊美元,壓在棋子盒下麵。這位東洋老板是太自信還是太有錢?接著老褚用他細瘦粗糙的手(是長年重體力勞作造成的)在棋盤上比比劃劃,用日語同加藤說著棋。老褚的英語日語都不錯,他的英語是在清華學的,日語是自學的。他因為要看圍棋書自學日語,當年陸遠征在老褚的宿舍裏見到許多日語的圍棋書籍和雜誌,他竟然在“文化大革命”中間訂閱東京棋院的圍棋雜誌,花費是每年40元,乃是他一個月的工資。雜誌的名字就叫《圍棋》,隻有五個來自中國的訂戶。

老褚回過頭對陸遠征說道:

“我對加藤先生說,這條龍死了。”

加藤抓耳撓腮,一臉愁容。又下了半個小時,棋局以老褚“屠龍”結束。對於加藤先生的美金,老褚堅辭不受,“遂善圍棋茶社”不允許下彩盤,牆上的“下棋須知”寫的明白,謝謝加藤先生的好意。老褚的高風亮節引得眾棋友嘖嘖稱是。加藤先生是性情中人,老褚不肯收錢,他便拿出三百美元交給老褚太太,說是今天所有棋友的茶水錢由他結算,至於欠老褚的人情,以後他會相機報答。

送走日本客人,老褚將陸遠征讓進後麵的小屋。陸遠征和老褚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陸遠征有一種特別的輕鬆感,這是在任何場合不曾有的。特別是在“文革”年月,每個人生活在緊張的政治氣氛中,人和人之間很難“以誠相待”。但是陸遠征和老褚之間可以做到,這是難能可貴的。

老褚眨吧著眼睛,他的小眼睛充滿溫柔,長髯使他的智慧又增添了幾分。陸遠征跟老褚學下圍棋,從讓九子開始,三年時間下到讓兩子,再不能進步。十幾年讓兩子棋陸遠征輸多贏少,他問老褚:“我怎麽不長棋了?”老褚回答:“你的棋是長了,可是我的棋也長了呀!”老褚這把年紀還能長棋,叫陸遠征哭笑不得。

老褚為陸遠征換上家鄉的信陽毛尖。

“老褚,棋社的生意不錯啊!”

“這些日子差,有了新的社會熱點。”

“什麽熱點啊?”

“你這個大經理,就是學潮啊!今天學生上斯大林廣場了。下圍棋的人相對文化水平高一些,也更關心政治。在我這裏,每天議論學潮的大有人在,甚至唇槍舌劍,麵紅耳赤。這在老毛時代是不可想象的,言論自由啦!”

陸遠征問到茶社的收入,老褚說,每月五六百元,比退休金多一點。開這個茶社是自己找樂子,今天加藤拿三百美金頂半年收入了。老褚接著叫遠征看他練的字,旁邊的桌子上放著筆墨紙硯,字帖是《蘭亭序》,紙是便宜的高麗紙,兩麵寫滿字,清秀雋永。“褚摹蘭亭”正是他的本家褚遂良的字。

陸遠征和老褚聊了一個小時,到大廳裏下了兩盤棋,算是愉快地度過星期天。可是老褚不放他走,一定要請他到家坐一坐,吃個晚飯。這房子是陸遠征替老褚要的,陸遠征沒有去過。老褚說,也沒什麽請的,吃碗麵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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